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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星魏忠賢

救星魏忠賢

徐光啟還打過一個比方。他說,大家在一條船上,黨爭者,就是左舷和右舷的人不和,拚命晃船,不管船翻不翻。現在仔細想來,他的喻義也不正確。應該是,兩邊的人雖然打得頭破血流,但都不想翻船。如果可以擬人地說,那樣的一種制度,把惡人作為自己的保護殼,一旦失敗,便把責任推到惡人身上,以使人們的憤怒,不致射向自己。
東林,以及兩千年裡無數忠臣烈士,口口聲聲,要為蒼生請命,好像天下蒼生最大的幸福就是餓不死,最高的心愿就是少繳兩斗租米,最遠的出路就是壽終正寢,最美的理想就是子子孫孫皆如我。我們現在知道,人民逃此困境,一賴善https://read.99csw.com工,二賴善政。善工就是技術進步帶來的生活改善,如能有此,哪怕政治依舊惡濁,虎狼牙縫裡剩下的,也夠過活,也可以號稱小康了,儘管和先賢的小康之義完全不同。可惜這種進步所需的整套思想和知識體系,早因思想鉗制,被防患於未然了。那麼善政呢?褫奪自由的政治,能好到哪裡去,我們在歷史中見識過了。
東林也有得勢之時。一旦得勢,援朋引類,滿朝忠義,正氣滾滾,威風凜凜。然而所主張者,不過是尊經重道,要將老調子念完。與人斗時精神百倍,做起事來絲毫不見特殊之處,遇到邊事這樣的九-九-藏-書麻煩,更是只有束手長嘆。所以徐光啟曾說「黨與二字,耗盡士大夫精神財力,而於國計民生,毫無干涉」。
中國的政治制度定型于漢武時代,到了明代後期,一千五百年過去了,已經極為成熟。明末生活號稱奢侈,其實下層貧民,比起一兩千年前的祖先,一點兒家產也沒有多。農夫工女,日夜操作,僅以糊口,一遇事情,唯有舉債,年景稍差,難免釜甑生塵。這場景又是孟子已說過的,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孟子是最富同情心的長者,他追問過一個令他極傷心的問題:「如之何其使斯民飢而死也?」
在另一方面,美德也是裝飾物。東林一些人士的勇敢read.99csw•com、氣節,毫無疑問,令人讚歎,難怪從江之南到河之北,到處都有老百姓為之歡喜,為之哭泣,為之擁堵街巷,圍攻聖使;還有拼了性命要劫獄的。一方面,高尚的品格,確實感動人;另一方面,人們也該想想,朝里那些事,和大家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年輕時初讀明史,最喜天啟、崇禎二朝史事。為什麼?熱鬧呀,閹黨和東林,壞人和好人,打得鮮血淋漓,看得熱血沸騰,涕泗橫流(我那時喜歡躺著看書)。及稍長,轉而最厭惡這段史事。為什麼?其爭很激烈,其所爭很瑣屑,所謂一文錢打破頭者是也。
儒生許諾給人民的是小康社會,即孟子描述過的「樂歲終身飽,凶年九*九*藏*書免於死亡」。此小康社會,與無政府狀態的區別只在後一項,因為政府的功能之一,是「豐年則斂之,凶年則散之」,以備無常。至於樂歲終身飽,農民自己不會,要你教嗎?
有點關係的是,好人畢竟會做好事,稍去殘殺,略紓民困。放在歷史的進程中看,這些行為,徒令惡貫不致滿盈,是謂以一世笑,易萬世哭。
至於魏忠賢,便沒有他,東林也會找出另一個來,以自圓其說,以自濟其乏,以自解其無聊。
公權,無論是借來的,還是搶來、偷來、騙來的,無一絲一毫不取自私權。秦漢之後,當皇帝比先前容易多了,要做的只是集合一大堆軍隊,打得人人沒話。至於制度,有現成的擺在那裡,https://read.99csw.com公權早已會聚,人民早已馴服,所缺只一提領者而已。此權不專于魏忠賢,便專於他人之手,對庶民來說,有什麼區別嗎?
魏忠賢是個很壞很壞的人。有人認為他的壞,一部分是手術後遺症,應予同情。我的同情心沒那麼富餘,留給親友用,猶患屢空,怎麼也不會分給魏忠賢這種人。但看明末士人之罵魏忠賢,並不覺得痛快,反覺滑稽。因為兩個小偷吵架,難有莊嚴。比如魏忠賢的第一大惡,是專權,但他所專擅之權,哪裡來的?不是魏忠賢自己搜羅而來,他沒有那本事,他只是從皇權和閣部之權篡取而來;既雲篡取,意味著那權力早已在那裡了,而此權力的定義,其合法化,其日常護理,都是士人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