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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快活

一日快活

古代普通人的生死觀是本糊塗賬,風俗持此,朝廷持彼,教書先生又有自己的主張;和尚這麼說,道士那麼說,誰的話也不敢不聽。家裡有鬼,山上有神,哪個也得罪不起,所以進廟燒香,入觀求籤,還有幾百個雜神,都得磕頭,宜乎古人之半月板容易受傷也。既有勇氣又有腦筋的,直起膝蓋,什麼也不信,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不信了,其中的不道德者,難免與和士開一樣,「一日快活敵千年」。
也許有,也許沒有,就看從哪兒找了。
「而天臨恍惚,神聽廖寂,未極忠貞之福,遽見朝野之悲。……天子輟縣罷膳,永悼於懷,褒賢篤終,禮超恆數。」
北齊權臣和士開,曾經勸皇帝多玩樂,少操心國事,說:「自古帝王,盡為灰燼,堯、舜read.99csw•com、桀、紂,竟復何異。陛下宜及少壯,恣意作樂,縱橫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國事分付大臣,何慮不辦,無為自勤苦也。」
要是家族感也消失了呢?對和士開這樣的人,如何教化,如何勸善呢?道德的力量是強大的,但如果道德的基礎只能向社會中尋,必有在人心中失效的時候。我們無法統計,在某個時代,有多少人完全掙脫了美德的羈束,只是因為不得已才遵守一點社會規範;我們只知道,儒家後來也意識到理論的失效,轉而求助於人的自省,相當於在說:我講的,你自然是不信,但你可以反諸內心,看看是不是有一點良知在那裡呀。
道家是從儒家內部成長出來的,和儒家一樣,都不太相信鬼神之說。https://read.99csw.com道家的齊死生,大意就是說生並沒什麼特別的意義,死也就不是什麼特別的喪失意義。儒家死生觀的內在迷惑,在道家這裏更明顯,因為道家喜歡琢磨終極問題;這一琢磨,難免要自相矛盾,最簡單的例子,是他們一邊說「不知悅生,不知惡死」,一邊又要長生久視。
奸臣說的話,當然是錯的。但在那個時代,從正統的立場出發,要批倒批臭和士開,也不似想的那麼容易。因為一旦話說到盡頭,和士開只要輕輕一句,就能把正統人士噎住。他需要說的只是:人死萬事休。
《列子》中還講,「死後之名,非所取也」。其實,身後的毀譽,並不是黑黑白白的事。和士開之死,是他做壞事太多,得罪了好多人,最後這些人聯合起來https://read•99csw.com,發動了一場小政變,把他殺掉了。我最近在鄉下見到和士開的墓誌,述及他的死,是這麼說的:
上古傳下來的風俗,是信鬼神的。成長在風俗之中的古人,要徹底地不信邪,並不容易。但儒學內在地是一種無神論,當它對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強之後,對身後事毫不操心的人士,層出不窮。慕俗的,一旦日暮途窮,就要倒行逆施;向雅的,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世。如和士開者,只是其中之一。比和士開小不了幾歲的顏之推說:「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說得很好,但為什麼呀?經不起追問。
這墓誌也講了一點他祖上的事。從這篇墓誌,以及幾十年前出土的和士開叔祖的墓誌來看,這一家子完全就是一門忠烈。墓誌都是講好話的,不足為怪,也許九-九-藏-書應該注意的,是古人顧及身後事的一大動機,是在家族之中。祭祖的傳統,要比祭聖人的傳統持久,便在「文革」當中,好多人還在偷偷供給祖先血食,至於聖子有沒有豬頭肉吃,倒無人過問了。
道家說得高妙,但要做起來,無比之難。那些宣稱物我兩忘、不知生死之別的,在我看來,或者是幻想者,或者是受了藥物的影響。我在酒喝多了,或者是吃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之後,也曾有過些奇思妙想,可惜神志恢復之後,依然俗物。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這既是正確的生活態度,也是對問題的一個搪塞。生活中的問題尚難以窮知,死的事,自然可以無限期地推后了。所以儒家對生死的討論,止於死前的瞬間,無論是成仁,還是取義,是把死亡當做價值問題來處理。他們喜歡https://read.99csw.com談的是不朽,這不朽並不涉及靈魂,只是聲名的不朽,也就是道家人士諷刺的「死後之餘榮」。
正統的老祖宗孔子,不願談生死問題。他老人家也重喪葬,也談一點鬼神,那只是對習俗的讓步,而非哲學的立場。孔子對死亡的哲學立場,隱藏得如此之深,以至於我們不得不懷疑,他究竟有沒有這樣一種立場。如果有的話,也許是不可知論吧。幽明永隔,死生在孔子那裡是懸而未決的事,而他的後學如此之懶,這個問題就一直那麼懸著。
儒家,至少在用道德感強行部勒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苦惱,道家不受這限制,便有人主張:「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丑,性命之危也。」這是《列子》中的名言,和士開說的話,不過是它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