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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之華

惡之華

佛教提供了另一種道德生活的動機。但又講色空,如《維摩詰經》所說:「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潘金蓮說:「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這便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對今世的態度。人生無意義,並不令人不想活,如唐人王維詩里說,「思歸何必深,身世猶空虛」。先活著,不著急,至於後世,有許多辦法可以拯救呢。西門慶說的「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便強|奸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只是其中一途。
明代後來的社會墮落,read.99csw.com人或歸咎於政治,或歸咎於王學及其他。其實,名教何須罪人。古老的世界觀,天人合一,內部就包含著道德責任的豁免。您想啊,人在世界里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獨立地位,沒有使命,沒有目的,對個人來說,那還管什麼?順時應勢就是了。這種哲學的意味,一開始並不明顯,隨著哲人思考的深入,大家生活得長久,遲早要水落石出,晚明也許只是適逢其時而已。
《金瓶梅》的作者,通常稱之為蘭陵笑笑生的,到底是誰,沒辦法知道了。被疑為作者的,越來越多。明代嘉靖、萬曆間的大名士,陸續給添到黃名單里的,已有好幾十位,過些年或將逾百。在九九藏書當時,寫書的人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但到了今天,假如這幾十位才子于地下發現《金瓶梅》成了一本德高望重的名著,多半紛紛自稱作者,打起著作權官司,也未可知。
不管是誰寫了《金瓶梅》,他和別的古典作者都有些不同。我們甚至猜不出,除了想講故事,還有什麼衝動,驅使他寫這麼長的一本書;我們也無法斷定他在寫書的時候,感受的是哪一種樂趣。書里沒幾個好人的,在名著里,還有清代的《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偉大的《儒林外史》寫了好些污濁的文人,而作者自己的眼睛是清的,才看那些人不好,何況書里也有一批乾淨的人,使我們知道,吳敬梓對制度九_九_藏_書雖無信心,對人性尚有信心。不那麼偉大的《官場現形記》,裡邊的好人比《金瓶梅》中的還少,但作者意在譴責,而非指為世界應有之貌。何況《官場現形記》寫的是官場,《金瓶梅》寫的是整個社會;《官場現形記》里是腐敗,《金瓶梅》里是糜爛;《官場現形記》在破口大罵,《金瓶梅》是賦百諷一。李寶嘉有一肚子不平之氣,蘭陵笑笑生是邊緣的犬儒。我們在《金瓶梅》里讀到的,是污穢的生活,醜惡的人,一個蠅營狗苟的世界。這種醜惡,並非襯出於某種美好的背景,事實上,它更像鮑魚之肆里養的一盆黑花。我們仍在認為那樣的生活是醜惡的,只是因為我們自以為是有德之人,殘存read.99csw.com的一點道德觀,儘管不足以使我們做起事來更加高尚,卻恰夠評價他人。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蘭陵笑笑生的為人。他讀過書,做過官,再回到家鄉當紳士,閱盡人世百態,看到的只是三毒,對三教都失去了信心。書中加入那麼多穢黷文字,既是興趣所鍾,又像是在說,讓這個世界更臟些吧——多半不是這個意思,多半他自己便喜歡墮落的生活,甚至覺得物質的墮落,是對精神桎梏的一種反抗呢。無論他是誰,蘭陵笑笑生對改變社會已毫無興趣,也毫無端倪,這種態度,和他的前輩,先秦至漢唐諸子的康健作風,有多麼大的距離,而他正是那些他們的嫡系後代。
蘭陵笑笑生殘存的一點信心,竟是來自佛教九*九*藏*書。不過,這信心如此勉強而稀薄,像是糊在書皮上的泥巴。《金瓶梅》寫了不少僧尼和道士,除了一兩個,不是貪財,就是好色,沒一點出家人的分寸,見了武大郎的老婆,「一個個都昏迷了佛性禪心,一個個多關不住心猿意馬」。和這麼多故事相比,偶爾講幾句天理循環,在最後一回安排些果報,是多麼無力。
是的,《金瓶梅》寫得好。今天的評論家,說它現實主義、新小說、揭露文學等,明清的讀者,也競相發現書中的微言大義。袁宏道說它諷喻,沈德符說它指斥時事,人們哄然響應。不過私下裡,大家還是想看書里的穢筆,就好比《花|花|公|子》里自有嚴肅文字,但訂《花|花|公|子》的人,有幾個是沖那嚴肅文字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