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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所炯戒

知所炯戒

說回到王肇基。山西巡撫在摺子里說他像是瘋癲之人,不知有無幫他脫罪之意。乾隆批道:「知道了,竟是瘋人而已。」似覺無趣。此案發於八月初九,至九月初三,王肇基被押至省城街頭,當眾杖斃,「俾愚眾知所炯戒」。
那麼,古代專制社會的愚民政策,是否遇到兩難呢?一方面,要盡量把教育限製為訓練;另一方面,又需要順民的表態。我想,古人有自己的解決之道,便是強調社會分工,或叫「本分」。人們各依身份,用各自的方式表達恭順。識字不多的人,本分是望塵舞拜,至於寫詩弄文,最好想也不要想。
文字獄,並不只衝著文人。乾隆年間的文字獄,罹禍者中間,有算命的、賣葯的、種菜的、抬轎的、開酒館的、開裱褙店的,還有五個和尚、十多個九_九_藏_書瘋漢,這些人,在案件中占的比例還很不小。下層平民總數雖多,其中產生的詩文卻極少,和文人相比,千不及一;雖然無法作精確的計算,大致可以推知,他們弄詩作文的風險,實較文人為高。
可憐王肇基,老老實實地供稱:「如今是堯舜之世,我如何敢有一字訕謗?實是我一腔忠心,要求皇帝用我,故將此心裏想著的事,寫成一篇,來呈獻的。至於論那孔孟程朱的話,亦不過要顯我才學的意思。」
也沒什麼捨不得的,此之謂清理順民隊伍。看來古代教育,還是有不發達之處,特別是造就了一些半通不通之人,一舉一動,往往不得體。理想的狀況,是或者全通,或者一竅不通,各不逾矩才好。因此,古代也本應另有一種順民教育,普及到人九-九-藏-書。不要以為做順民只要繳稅和磕頭;如要做得好,還需特別的訓練,只念念三百千是不夠的。
清代官經,最上心法是「多磕頭,少說話」。所謂少說話,是連奉承話也不要胡亂多講,因為人主和平民一樣,也每用屁股思考,不妨把拍馬屁想象為拍人家的腦袋,便知當慎之又慎了。明代嘉靖皇帝,去湖北探視父親的陵寢,路過河南。時在河南做官的胡瓚宗寫了一首迎駕的頌詩,若干年後被人告發,幾乎興成大獄。這首詩的最後一句,是「湘竹英皇淚不磨」,用的是舜帝南巡的典,來恭維嘉靖。但胡瓚宗忘了,舜帝南巡,死在蒼梧之野,就沒回來呀,嘉靖說他詛咒,難道冤枉他了嗎?
王肇基是直隸平鄉縣人,念過兩本書,做過幾種雜役,後來帶著母親九_九_藏_書和妻子,流寓在山西介休,生計無著,很是愁悶。乾隆十六年,他生出個主意,到衙門獻了一首恭頌皇太后萬壽的詩聯,不想惹下大禍。他這首詩作得俚鄙不堪,也還罷了,後面又附了些話,被定為「妄議國家事務」,下在獄里。
紀曉嵐去福建主持考試,那裡有一個老童生叫鄧文亮,作了一篇《戒淫說》,及若干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字,呈遞給紀曉嵐,后得死罪。又有安徽武生李超海,寫了本《武生立品集》呈獻學臣衙門,斬立決。直隸人王上獻媚書,反被處死;智天豹獻《本朝萬年書》,要「見得本朝國運比周朝八百年更為長久」,結果「從寬斬決」等等。
但有時候,對主上的感激涕零之心,難以遏止,要有額外的表達,才能盡興。王肇基案的兩年之後,九_九_藏_書有江西人劉震宇,寫了一本《佐理萬世治平新策》,並獻上他自己想出來的緝捕逆犯的方略,被定為妄議國家定製,處斬。一年後,福建人李冠春投獻《濟時十策》,處斬。又一年後,山東楊淮震獻《霹靂神策》,被革去生員,杖責四十。又一年後,直隸人劉德照寫了篇風水論文,原想到京師獻上,半路被捕,凌遲處死。乾隆南巡,浙江人林志功獻詞,被流放黑龍江;章知鄴獻詩冊,先是充軍,后又處死。
這些人紛紛獻頌,有的是仰邀恩典,有的只是一腔忠誠之意,憋得難受,恨不得剖心以示。比如王珣,家裡舊藏有一副對聯,「世表清華之望,代稱孝友之風」,不過是俗句子,偏他便想出,「這清字,就是大興大清國的意思」,至於孝友,「如今皇上是孝友之君」。總之,這副read.99csw.com對聯自己是不能用了,得獻給皇帝御用。這樣的好人,皇帝怎麼會捨得處死呢?
乾隆下諭嚴審王肇基,原是以為他和另一個要案有瓜葛。審來審去,並無別情,不過是一個赤膽忠心的愚民,乾隆便失去了興趣。那麼,對這樣一個人,如何處分呢?
胡瓚宗也算是有些學問的人,稍一馬虎,換來四十大板,尋常的順民,當知戒惕。寫頌詩諛文,實有風險,應該留給有學問的人去做。雍正時的大官鄒汝魯,寫《河清頌》,用了《尚書》里的典,不料雍正不喜反怒,幾乎殺掉鄒汝魯,逼得他只好承認「臣實不曾讀過《尚書》」。沒讀過《尚書》,你寫什麼《河清頌》呀!那時不像現在,學者諛時頌聖,出了紕漏,頂多大家笑一場。古代人際關係緊密,對方的屁股不舒服,你的屁股便有血肉橫飛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