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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不仁,亦以聖人為芻狗

百姓不仁,亦以聖人為芻狗

王莽年輕時,時人有個評價,說此人「敢為激發之行」。什麼是激發之行?拿今天的事打比方,公務活動中人家宴請,雖然不甚妥,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所以大家都循舊例,魚貫而往;偏偏有一個人不肯去,弄得別人不舒服,他也不管,這便是敢為激發之行了。這類人,按古代的說法,或是至情至性之人,或是大詐大偽之徒。王莽呢?哪樣也不是。他的孝悌和廉儉,和家族的風氣太不一致,似乎巧偽,但在他而言,既非發乎性情,也不是從小立志騙人,只是讀經走火入魔,真想以身為天下率。
王莽篡漢,幾乎開創「惡劣的先例」。本來,士人也罷,儒生也罷,在權力中的角色,至多為九-九-藏-書輔弼,為師保,大如孔子,也不過人稱素王;庖人便不治庖,自有草莽英雄取而代之,士人或強仕而死,或另投賢君,或退守其身,哪兒有圖窮匕見,自己要做皇帝的,豈不破壞了合作關係?從這一方面說,后儒之喜歡罵王莽,也不無撇清自己之意。
新莽末,起來造反的,是農民、商人、吏員和劉氏宗族,儒生只是在大勢已去后才投奔新主。東漢以下,王莽的名聲可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王莽篡漢和改制,對儒家是尷尬事。大家痛罵新莽,而對理想的破產緘口不提。此後的儒學,轉為以價值觀為核心、以個人理想為補充的看守主義,不再有什麼社會理想,故得以在這次read•99csw.com破產中存活下來;當然,從此也脫卻了激進的色彩,不再有什麼高調可唱。
官天下就是把帝位傳給賢人,家天下就是傳給兒子。五帝在三王之前,按越古越好的理論,自然優越于夏商周,而為儒家的理想社會。這種禪代理論,後世是不大有人提的,而在西漢,還是儒學中的普遍觀念。王莽當皇帝,在西漢儒生看來,也算不上怎麼大逆不道。
王莽確實不是個好領袖。他固然很有政治手腕,但在別的方面,又頑固又迷信,能愚蠢時絕不做一點聰明事。此人唯一的好處是敢於任事,又很有探索精神,比如他實驗人力飛行,又主持解剖人體。儘管是解剖別人,讓別人去摔死,仍read.99csw•com不失為有些好奇之心。至於胡適說他是中國第一個「社會主義者」,自是有所誤解,以童子言為智者語了。
王莽初掌大權,給儒生大做好事,廣修學校,增加儒生做官的機會,還在長安「為學者築舍萬區」。很快天下的儒生騷動起來,以為于私則高官立至,于公則大同可期。幾次徵召之下,各地的學者成千成千地奔赴長安,還有更多自費前來的,共襄盛舉,唯恐人後。尤其彈冠相慶的,是古文學派的儒生。西漢後期今文學派得勢,古文學派在野;王莽兼學今古,但後來尊奉古文經學。古文學者果然給他貢獻了許多方略,大者如按《周禮》對社會大動干戈,小者如修明堂,也按《考工記》的說https://read.99csw•com法,修成四室五向。
王莽築明堂、辟雍,本是工匠役夫的事,偏有太學生參加義務勞動。他平毀傅丁二后的陵墓,又有許多讀書人親執畚鍤。兩件大工程,都是二十天便成。王莽拒受新野縣封田,全國有四五十萬人上書請願,要加封王莽,宮門前連著好幾天都有眾人聚集,有點像靜坐示威,直到王莽得到九錫之賞。這些事情,固然有出於王莽的布置,但與後世如魏忠賢事等大不一樣,輿論確實站在王莽一邊,而輿論從來是由士人控制的。
當時的名儒多和王莽交好,著名的有劉歆、揚雄、桓譚,還有平晏、馬宮、唐林、薛方等輩。他能當上皇帝,內靠家族勢力,外靠的便是儒士。當皇帝后,他一板一眼https://read.99csw.com,按照儒家思想,托古改制。他的改革,在今天看來,大多荒唐,但沒一樣是他的發明,都來自經書。有些舉措(如改官名、地名、人名,甚至匈奴名),只是讓人笑話;有些如公田口井(土地國有)、五均六(工商國營),望似不那麼可笑,恰弄得天下沸騰。而做這一切,本來是要直奔大同的,那是儒家社會理想的旨歸。
雖然出身權勢之家,但在政治活動之外,此人仍是儒生本色。他當皇帝,一半是迷醉權力,一半還是因為攢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抱負,施展不開,看著劉家的政治不耐煩,忍不住赤膊上陣,先是想當周公,後來就要當堯舜了。不只他自己想干,當時的儒生把理想放在他身上,推著他往火坑裡走,算得上眾望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