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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即是非

彼此即是非

那時的輿論很嚴厲,如果誰有一點兒醜聞,大家一擁而上,深揭猛批,盡性而去,好比一群道德的掠食者,每天在等新食物,一發現別人的毛病,立刻精神抖擻。李光地自己是詞臣出身,也沒做過十分出格的事,而不見容於清議,他後來回想,總以為是政敵從中挑撥,其實還是自己做錯了事,且趕上一個不容錯的時代。
改善自我評價最便捷的辦法,是發現別人的錯處,力批之,特別是對那些自己也犯過、有可能犯、想犯而不敢犯的錯誤,更要大力撻伐。所以,通常我們看一個人最喜歡抨擊哪類事情,便猜他最受哪些事的吸引,可有一半的準確率。當然最好還是不這麼做,猜想別人的動機,實在不是什麼好習慣。
這便是「蠟九-九-藏-書丸案」的約略。中間種種細節,兩人的說法,簡直沒一樣是相同的。我輩後人,不好遽定誰是誰非,便在當時,也難以求證,畢竟是暗室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天地又不說話,則只好聽他們兩個吵。但輿論卻是一邊倒,只有親友門生為李光地辯護。此外朝野一詞,都說他賣友求榮,種種不對。靠著康熙的保護,李光地在官場終能屹立不倒,但他的聲名從此也糟糕得很。到了大學者全祖望也來痛詆的時候,一頂「偽道學」的帽子,李光地算是穩穩地戴定。
人對自己不滿,多半要移怒於他人,所以北宋人平和,南宋人脾氣就壞,盛唐人寬鬆,晚唐人就苛細。吳三桂在清代的名聲何以如此不堪?若說是因九_九_藏_書為引滿洲兵入關,則大家都是「本朝的人」,馬不說驢臉長;若說是因為造反,而以遺民自任的人,也在罵吳三桂。我想,清初的人,儘管已輸誠于清室,而且立刻做到忠心耿耿這一老習慣,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一點兒不自在的。這種不安,自己對自己都不會承認,其表現,大概也只在痛罵吳三桂之類的事情上。
李光地本來信行王陽明的學說,後來阿附皇帝的心意,改宗程朱。程朱學說中的道德哲學部分,是一種壓迫理論,所以李光地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他是上疏搭救過陳夢雷的,只是並不很主動,連疏也是別人代草的,在同時代人眼中,這就是惡,而且做得太晚,近於引西江之水,以濟涸轍之鮒。這類九*九*藏*書嚴厲的態度,李光地自己也有,當然是在別人的事情上。他的日記,詳詳細細地記了些別人的醜聞,雖然把語氣克制得不那麼幸災樂禍,仍然是辭若有憾,心實喜之。
吳三桂倡亂的時候,耿精忠在福建響應。翰林院編修李光地回家探親,陷在福建。耿精忠知道他的名氣,派人招他來福州做官。耿精忠的官,李光地是不敢做的,但也不敢堅拒,只好去福州應付一下。在福州,他遇見了境遇相同的陳夢雷。陳夢雷也是福建人,與李光地是同榜進士,而且一起在翰林院做編修,關係自然親密。
這時陳夢雷已經被迫入了耿精忠的幕。兩人在陳家多次密議,到底商量些什麼,後來各有各的說辭,無法證實。可知的大概是由陳夢雷在福州九*九*藏*書虛與委蛇,李光地則回鄉隱遁,設法通消息于朝廷,以為後路。接下來的一年裡,兩人遣家人往來商議,第二年,李光地寫了一封效忠信,封在蠟丸里,讓僕人送交清方。這篇上疏,李光地只署自己的名字,種下了後面的是非。三藩亂平,李光地因此疏升為侍讀學士,陳夢雷名列逆案,免死流放到關外。陳夢雷一開始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知道自己闕名蠟疏,入案后李光地又不曾給他分辯,暴跳如雷,便寫了封公開信,把此事向朝野公布。
哪些是人性的弱點,哪些是邪惡,那時的人並不去分別。事實上,李光地自己也信奉的道德哲學,就想消滅人性的弱點,甚至逼人為善。勸善與逼善是有分別的,因為道德命題並不對稱。我們可以說讓read.99csw•com梨是高尚的,而不可以就此反推不讓梨就不高尚,不道德,無恥,該打屁股。提倡美德,是鼓勵性的;推行規範,是禁止性的。規範禁止殺人,但我們很少會在日記里寫下「今天又沒殺人」,以為做了好事,沾沾自喜。反過來,人沒有達到某種美德,不意味著其在道德上有缺陷。經常發生的是,那些鼓勵性、建議性的倫理信條,被不正確地逆推后,產生了一種壓迫性的道德環境。
其實,要為李光地辯護,與其否認整件事情,不如解釋一下他的性格。上疏時沒有署陳夢雷的名字,或是一時私心,至於不主動解救陳夢雷,或可解釋為新進學士,不敢在皇帝面前張嘴。李光地自己若能坦承其過,也不至於越陷越深,且終生被環伺著,一有小辮子就有許多手搶上來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