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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時彼一時

此一時彼一時

「明奸」的待遇顯然不如「漢奸」。袁崇煥的凌遲,在京師大快人心。去西市的路上,觀者如堵,無不咬牙切齒,或者說磨牙磋齒。劊子手從袁身上割下肉來,百姓擁上去搶。劊子手趕之不退,且看出是筆生意,便拿來賣錢。老話雖常說「千刀萬剮」,真執行起來,劊子手何嘗有那些耐心?但這一回有好生意,事情就不同了。袁崇煥的肉據說賣至一兩銀子一塊;當年劉瑾之誅,仇家買他的肉也不過一文錢一塊。
漢朝人畢竟是漢朝人。李陵投北,明裡暗裡,仍有替他辯護的人。漢武殺了李陵全家,他不肯回來。但我有時想,如果他回來,且不免於棄市,那麼,長安的九九藏書市民,會有什麼反應?
帝制下人民的生活,常受到君主個人事務的影響。魯酒薄而邯鄲圍;先是因為武帝對一個女人的愛情,或者說懷念,大宛國就倒了霉。仗打完了,李廣利得到海西侯的爵位,而沒得到名譽;在朝中沒人敢批評皇帝的行為,私下裡則物議沸然。同李廣利帶回來的戰利品相比,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但武帝是這樣一種人,批評恰使其更加剛愎,李廣利回來兩年後,武帝又給他指揮戰爭的機會,以為他在同大宛國的戰事中攢夠了軍事經驗,總不會再出醜。
幸運的李陵。有此一戰,勝可脫於人口,負亦可以免於人言了。到了袁崇煥https://read.99csw.com時代,中原人和北方民族間的關係,早不像健壯的漢朝人和匈奴人之間那樣;人們的性情變了,戰爭的攻守也不一樣。李陵和袁崇煥幾乎沒什麼可比較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會讓我由此而聯想及彼。
說回到李陵。那年漢歷九月,李陵帶領他的五千步兵,從居延出發向北,穿過寒冷的戈壁和乾枯的草原,取道阿爾泰山和戈壁阿爾泰山之間的平川,一個月後來到杭愛山脈南面的浚稽山。在等待指令的日子里,周圍的危險日漸濃重。浚稽山接近匈奴人的腹地,漢軍的出現不可能被忽視。終於有一天,對面山樑上閃耀起兵器的光芒,且單九*九*藏*書于親率的三萬騎兵出現在五千漢軍面前。
漢地的農民並不想遷移到草原上,朝野對匈奴人的土地都沒有興趣。一勞永逸地消滅匈奴人是不可能的;把他們從漢國的北方徹底驅逐,同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因為這片草原又將被別的部落填充,而那完全可能是一個即使不更強大,至少也是一個沒有像匈奴人那樣領教過漢朝的軍事能力的部落,然後一切又得從頭開始。
還要說的是,當年武帝發兵,找的理由是開國皇帝劉邦曾被匈奴人圍困於平城這件陳年舊事,並引《春秋》復九世之讎的今文經義為支持,看起來是再無其他道理好講——除了他對武功無休止的愛好,以九-九-藏-書及對李廣利的眷顧,這兩點他雖不必隱瞞,卻也不便形諸正式的文告。
我忘了提什麼事情,北京受過兩次大的威脅,一次是土木之變,一次是直接導致袁崇煥被處死的己巳之變。前後差一百八十年,明人的信心消磨光了。建州兵的聲勢尚不如瓦剌,給京師人的驚嚇則遠超前者;這便是壯夫和病人的不同、青年和老年的不同。帶著不祥的預感,京師人撲向袁崇煥,名曰抒憤,何嘗不是在祓除心裏的恐懼。
近日腦子亂。眼睛讀袁崇煥事,心裏總想起李陵。
因為沒有顯而易見的作戰對象,漢人的夙敵匈奴便被挑中了。公元前九十九年開始的一連串對匈奴的用兵,至少在軍事上是意義不明九_九_藏_書的。在這次戰爭中,李陵像個犧牲品。除戰爭性質有些特別,李陵獲得廣泛同情的另一個原因,是漢朝人的氣質與後代人不同。漢人也常「替天行怒」。王莽懸首宛市,百姓在下面用石頭擲,甚至把他的舌頭切開分吃。董卓之誅,長安人歡忭之餘,給他肚子插上燈芯。不過這些事發生在亂世。平時,漢朝人不很容易群而暴起。
如果這些人活得久,能趕上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也不會有什麼內疚。他們會認為受騙或騙人的是皇帝,而不是他們,他們是在做一件正義的事。便在今天,辨別真相,也是累人的事。容易的辦法,還是把自己從這一負擔解脫,讓別人來告訴我誰是「壞人」,我只負責吃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