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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嚴嵩

打嚴嵩

但古代的文臣,多喜歡寫詩,喜歡表達出世之志、田園之想。這種若離若棄、不離不棄的姿態,乃是自我安慰,行卑而標高,便似有通向良知的後門。言行、知行不必一致,必不一致,已成傳統,不自嚴嵩始,不隨嚴嵩終。我們看山水詩的宗師、南朝的謝靈運,詩篇何等高妙,再看他的行事,和詩大不相符。原來早在那時,詩歌,在許多人那裡,已是對日常生活的救贖,如洗手的水。
嚴嵩活著的時候,名聲遠不像後世那麼壞,我們看當時的名公巨儒、高人碩士,和嚴嵩多有過從,有的還頗親密,而非皆出於應酬。那麼,後來他怎麼就成為明朝第一奸相了呢?這涉及兩個人、一種觀念。
一種觀https://read•99csw•com念是泛德論,以為道德衝突乃社會衝突的主幹,我們的失敗,不是自己無能,而是有壞人在搗鬼。明朝政治一塌糊塗,「捉壞蛋」運動便格外蓬勃;反過來說,因為「捉壞蛋」運動太蓬勃,所以一塌糊塗。嘉靖後期政治失敗,不能沒有替罪羊。
嚴嵩談不上有多好,但確實也談不上有多壞。這個人做官的秘訣,是小心敬慎,柔媚取容。嘉靖皇帝太難伺候,好惡無常,威福自操。嚴嵩很懼怕嘉靖,伴著這位君主,常如臨深履薄,哪裡還敢竊弄威柄。他在國政上無主張無抱負,只知奉承嘉靖;然而,這樣的大臣,各朝各代,要佔總數的一大半,落得「奸相」https://read.99csw.com名聲的人可不多。
《打嚴嵩》還要繼續唱下去。誰在乎?我對嚴嵩沒興趣。我有興趣的是自己,還有多少地方,是無知無識中被人操縱著的?輿論也是這樣。不要以為人多智盛,許多時候,羅馬確實只長一個脖子。
兩個人是徐階和王世貞。徐階是嚴嵩的政敵,心機深刻。他後來主修世宗實錄,多所篡改。這些改動,當然不會有利於嚴嵩。王世貞是十分有名的著作家。他的父親王杼任薊遼總督,因邊事被嘉靖處死。王世貞既愧且恨,不敢恨皇帝,便移怒於嚴嵩。王世貞給嚴嵩寫的傳記,極盡詆斥,而這篇傳記,便是《明史·嚴嵩傳》所本。這樣一來,嚴嵩的名聲好得了嗎九九藏書
或說嚴嵩的詩境界不錯,人當不會很卑污。是的,翻開《鈐山堂集》,寫心志的如「元無蔡澤輕肥念,不向唐生更問年」或「明日驅車入城去,卻從塵里望山間」;寫山游的如「傍花吟駐棹,掃石坐傳卮」或「不飲杯中物,其如山色何」,都顯得胸襟沖淡,不像是專心致志於利祿者。
成文史總要操縱我們的判斷。不僅如此,又有士林主導下的民間輿論。相傳影射嚴世蕃的《金瓶梅》是王世貞寫的;這隻是傳說,但專罵嚴嵩的戲曲《鳴鳳記》,確是王世貞或其門人寫的。發展到後來,在各種故事中,嚴嵩成了方便的反角。沈煉的死與嚴嵩沒有關係,但小說《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膾炙人口。傳說嚴嵩構陷王read.99csw.com杼,和《清明上河圖》有關,這隻是故事,而從這故事生髮出來的《一捧雪》流傳至今。其他如《飛丸記》、《玉丸記》,直到今天的《五女拜壽》、《打嚴嵩》。
為嚴嵩分辯的,從明朝到現在,一直有人。我們知道,這類文章,尤其在當代,立論頗難,要經過大量的轉轉折折,雖然,但是,不過,儘管,等等,寫的人累,看的人也出汗。有部寫嚴嵩的書,寫來寫去,嚴嵩成了大好人。作者本心未必如此,但不如此則無法立論,在整體論的道德法庭上容不下有罪辯護,要麼是好人,要麼是壞人,你說吧。比如,幫嚴嵩辯護的,常提出一條:嚴嵩一生無二色,只有一位歐陽太太。但在嚴嵩留下來的文字或言論中,找不九_九_藏_書到證據能說明他反對妾媵制度,是男女平等的先驅。那麼,他的不置姬妾,只好算是人情使然,和思想或道德無干。
少時看《打嚴嵩》,見白臉紅褲的老頭,被鄒應龍連騙帶打,微覺可憐。立刻正心回意,想這嚴嵩是壞人,就是該打。他在戲里不是唱嘛:「起下了謀朝篡位心,私造九龍冠一頂。」謀朝篡位呀,這還了得。我雖然不是皇帝,聽著也很氣憤。何況他還「賣國」呢。後來念了幾本書,知道嚴嵩倒也不曾賣國。但本地流行整體論:整體決定部分,「本質」決定各種「非本質」的東西。整個兒的嚴嵩既然是壞人,那麼,各種壞事,他就算沒做,大概也想要做的。這麼一想,再聽馬連良的「你這賣國奸賊」,叫起好來就流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