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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忠必愚

凡忠必愚

五代兵連禍結,黎民深被荼毒,當此之時,忠為下,仁為上。馮道慈悲為懷,活人無數,然而他的口碑居然還不如史弘肇之流的「好漢」,這隻能說是老百姓做芻狗做慣了。史弘肇這種人,不逢其會,殺豬屠狗而已。但人如草芥之時,必有視人如草芥者出,選對主子,多殺人,便可為英雄。史上名氣最大的,不是大凶大惡之人,就是大仁大善之人,說明社會出了毛病,不是縱人為惡,就是逼人去做常人所難之事。如馮道者,一平常人耳,以其平常混世界,也以其平常挨人罵。
馮道的挨罵,在於他歷仕四朝十一主,拿喪君亡國不當一回事兒。但說起來,「梁唐晉漢周,播亂五十秋」,一轉瞬之五十幾年,中原五次易主,如走馬燈,便是九*九*藏*書同一朝里,亦君臣互噬、父子相殘,一鎮之內,殺帥奪旄,習為常事;各路兵將儘是虎狼之性,稱孤道寡者不過沐猴而冠,借《沙家浜》里一句詞,叫做「忠在哪裡,義在何方」。此時能知些廉恥的,便自謂勝人一籌,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主辱臣死?從後梁的張文蔚、杜曉,到入宋的范質、呂端,一批名聲尚好的大臣,都是前朝舊人,豈獨馮道為然?
五代的慘劇,本可換回些出息的。但宋儒紛紛而出,把觀念的舊山河收拾起來,重入輪迴。此後紛紛攘攘,不出矩。至明亡,才有人認真地琢磨些事情。但——仍以馮道為例——無論是王夫之,還是顧炎武、黃宗羲,都以馮道為小人,批評譽馮道為「吏read.99csw•com隱」的李贄為邪妄。在三人者,身為勝國遺老,自然要痛罵不忠之人,好像大家都來做忠臣節士,便有萬年不倒的王朝了。見王朝而不見國,見國而不見民,見民而不見人,此其所以翻遍墳典,拍破腦袋,也想不出出路者也。
馮道不以諂媚事人,而能取容於四朝,可見這個人是很滑頭的。逢大事則依違兩可,不得罪武人,不預廢立,這大概就是他的自全之道。馮道善持大體,若說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倒也看不出來。有個人嘲笑他,如果走得快了,懷裡一定會掉出《兔園策》來,他也不以為愧。他的好處是心胸開闊能容人,得罪他的人,他並不報復。詩人杜荀鶴的才能倒高,但剛在朱溫那裡得寵,便在家中氣沖沖地九*九*藏*書掰著手指頭,算計都有誰得罪過自己,準備盡殺之。這等陰險之徒,不如馮道這樣的庸人遠甚。
這是一首罵馮道的詩。作者是元朝的「思想家」劉因。
《宋史》批評五代臣子視事君猶如拿錢幹活兒,改朝易性,就像換個東家,一拍兩散——便該如此!司馬光罵馮道為奸臣之尤,理由是馮道「求生害仁」——在司馬光的頭腦中,「忠」與「仁」已經分不清了。漢代起,忠的地位上升,成為倫常之首。以忠君為大節,把它像草標一樣插在頭頂上,倒忘了孔子的仁、孟子的義。只知吠非其主,不問善惡是非。這倒省心,最不堪時,至多落頂「愚忠」的帽子——愚忠愚忠,好像還有什麼不愚的忠。其實哪裡有呢?凡忠必愚。
馮道另一挨罵處,read.99csw.com是奉使契丹,有漢奸之嫌。不過唐代的華夷之防不像後世那麼嚴,安史之亂后,更是嚴也無從嚴起。陳寅恪曾論河朔藩鎮為「胡化集團」;中原五代,更有三代是沙陀人建起來的。石敬瑭父事契丹,固然無恥,但心甘情願給他人做奴才,從古代到今天,難道又少了?石敬瑭不過是「皇帝」,當天下之重,格外的沒面子而已。將燕雲十六州割給契丹,遺患二百年,罪過不小,但他自己就是沙陀人,「漢奸」兩字用在他身上,原本不倫不類。馮道雖是漢人,立身沙陀人之朝,又當極廢州裂之季,責他以「民族大義」,是以後世人之所見,責前人之所不見。他在契丹的言語,「哄洋鬼子」而已,「弱國無外交」而已;臉皮厚是真的,但臉皮不能如此之厚,他也九九藏書不用去了。
亡國降臣固位難,痴頑老子幾朝官。
朝梁暮晉渾閑事,更舍殘骸與契丹。
評說人物,古人也說「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問題是,什麼是大,什麼是小?以忠為大,則義為小;以節為上,則仁為下。在司馬光、歐陽修看來,馮道所做的善事,只是「小善」——如他的廉儉,如他念誦聶夷中的《傷田家》詩來感化李嗣源,如他勸耶律德光不事殺掠,如他救下違反買賣牛皮禁令的二十人;如武將把搶來的婦女送給他,他置之別室,訪得其家送回去;及隨遼北上到恆山,見到被遼兵俘掠的士女,掏錢贖出,設法送歸鄉里——在忠字當頭的史學家眼裡,大節既虧,這些小善也就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