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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盡燈花又一宵 第六節

瘦盡燈花又一宵

第六節

舅姨太太手裡似乎沒什麼匣子之類,舅姨太太那兒只有書,我極少到她的屋裡去,為的是迴避那可怕的滿文。這天早晨,田姑娘告訴我舅姨太太的黃鳥死了,我就跑過去看死去的黃鳥,以便回家將情景對老四細細學說。
拔草的工作不會白乾。像我的父親充當舅爺的兒子為舅爺摔盆、打幡就會得到馬和駱駝一樣,我也會得到舅太太的賞賜。舅太太有個楠木匣子,裏面裝滿了金玉珠寶,是舅太太的陪嫁。閑了無事,舅太太就會把它們一件件取出來,攤在炕桌上讓我挑選。我在當時是屬於那種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角色,在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中專揀閃光的拿。舅太太從一堆中拿出一個不圓不方的珠子給我,說這是傳世的寶貝,我是木命,戴著它最合適。我真看不出這個烏里吧唧的珠子有什麼特殊,在我的眼裡,它和我玩的抓子兒沒什麼兩樣。後來我九-九-藏-書把它拿回家,父親見了大吃一驚,說這是一顆避火珠,一共有兩顆,一顆在宮裡的藏書處文淵閣。一顆在瑞郡王手裡,現在,本是瑞郡王六格格的舅太太把它賞給了我,足見對我的喜愛和器重,要好好保存著才是。母親很珍重地將珠子收了,說這件寶貝只屬於我一個人,將來我出門子的時候她會把它作為嫁妝讓我帶到婆家去。長大以後,這個珠子隨著我到了陝西,在以後的日子里也並沒有遇到什麼與火有關的事情,於是它就一直是個很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當做彈球玩耍,不知滾落何方,自此失去蹤影。這都是題外話。
在王府的大院里。在沒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勞作著。要不是懷著對牆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傾慕,我想我決幹不了這活計。手被蒺藜扎爛了,冒出了血花,臉也讓硬風吹出一條條皴裂,鼻子九*九*藏*書凍得通紅,眼睛不斷地淌淚,那情景。大概跟廟裡受苦受難的小鬼兒差不多。
舅姨太太正哭著為黃鳥寫悼詞,悼詞的嗚呼哀哉顯示出她的悲痛。田姑娘給身體虛弱的舅姨太太端來藕粉,勸舅姨太太節哀。舅姨太太說,我留不住兒子,連只鳥也留不住,我往後是什麼也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田姑娘說,您怎麼能這麼想,您有兒子啊,您對寶少爺的好處寶少爺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裏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著嘴在您的窗戶外頭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舅姨太太說,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麼也不會讓他一人回東套間。田姑娘說,寶少爺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想著您,他初進王府的時候大字兒不識,在您的手底下只兩年的工夫,滿、漢文兼備,這恩德夠他受用一輩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說,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沒https://read.99csw.com有煊赫顯貴的娘家,沒有使用不盡的財寶,我是罪臣的女兒,除了寶力格我什麼也沒有,寶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還能活幾天?只怕到咽氣的時候也見不到他了,這是件讓我死不瞑目的事兒……我看著舅姨太太大而凸出的眼睛,就想,這樣的眼,真見到寶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間待了一會兒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鳥,而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樣,她的悼鳥詞也是在悼她自己。也是啊,舅姨太太除了寫寫悼鳥的詞以外,還能幹些什麼呢?舅姨太太讓我把鳥埋在黑棗樹底下,說可憐這個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來了。往後她再不養什麼鳥了。
前院銀安殿前的草已經長瘋了。我必須在大年三十前的幾天里從大門到銀安殿、從銀安殿到東院垂花門清出九-九-藏-書一條路來。為的是迎接舅爺回家。按北京的老風俗,三十晚上諸神下界,祖先的魂靈這時也要回家過年,三十的祭祖是過年極莊重的儀式。拔草是件力氣活,特別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這個小丫頭所能勝任。北方的臘月。朔風獵獵,滴水成冰,連寒鴉也凍得沒了蹤影,這樣的天氣里只有我一個人在那空曠的大院里勞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滿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大概為貴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獨創,是城裡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兒所難經歷所難理解的。也應該感謝那樣的經歷,在幾十年以後我被下放農場改造的漫長生涯中,之所以並不覺得太苦,與幼時的經歷不能說沒有關係。後來所操的活計像銀安殿前那樣艱難的畢竟不多。我問過舅太太,拔草的活兒為什麼不找外頭的人來干,偏偏要讓我干。舅太太說,這樣才顯得咱們的心誠啊,這樣你https://read•99csw.com舅爺才會高興,你知道嗎,清明上墳的時候從來都是子孫們親手為祖宗修墳、添土的,沒有誰到外邊僱人。按說這個活兒應該是寶力格乾的,寶力格不在,咱們總得找個臨時替他的人,你的哥哥們都太浮,姐姐們又太嬌,你最合適。
我原來是在替寶力格受罪。
王府的大門沉沉地關著,將這荒草、這寂寥、這荒敗、這寒天凍地結結實實地封鎖起來。沒人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麼,也沒人親切地把我攬在懷裡,溫暖地叫一聲「丫丫呀——」偌大殿宇前只有我,一個命硬的我。抬頭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藍得發暗,讓人懷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他什麼東西。發白的太陽照在銀安殿綠色的琉璃瓦頂上,泛出同樣的白光,那光與我嘴中呼出的哈氣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氣氛變得更為堅冷肅殺,讓人無法迴避,無處躲藏。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可憐的舅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