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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也無聊 第二節

醉也無聊

第二節

我默默地祈禱,請求老天爺讓老姐夫再回到金家大院里來。為此,哪怕將我的壽命與老姐夫對半分也行。
老姐夫在醫院昏迷了好些日子,那些天我們家的氣氛一直被陰雲籠罩著,人人心神不安,門口一有響動就以為是醫院的老姐夫有了什麼不好。母親說,五格格還不到三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得了,年紀輕輕的……
老姐夫在金家曾經有過一回大顯本事的機會。
我沒看到想像中的捉鬼,當然很失望,甚至希望劉媽能再病一場,比前次再厲害些。但劉媽始終沒再病,那被驅走的「張家祖先」,也再沒有回來的意思。我問過老姐夫,幾片桃樹葉子何以就有那麼大的力量,比協和醫院的葡萄糖酸鈣還厲害?老姐夫說,東海有山,山上有大桃樹,樹上住了兩個神仙,兩個神仙負責閱覽眾鬼之惡,有害人的,就用葦子綁了,推到山澗喂老虎;立桃梗當門戶可以驅鬼避邪,是說桃梗上也有兩個神在捉鬼,鬼畏桃這是天定的。我說,為什麼一定是桃,而不是槐,不是柳,不是楊呀?老姐夫說,桃為五行之精,喝桃湯能厭服邪氣,制御百鬼,簡便而易行。
聽了母親的話,我的五姐只是發愣,後來眼圈就紅了,再後來她就跟我母親說了只有娘兒倆才能說的話。
但是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預料,治得了鬼的老姐夫有時候卻治不了自己。
老姐夫的臉呈鐵灰色,是我在老七舜銓的山水畫調色盤裡常見的那種鐵灰,也是在生活中極少見到的鐵灰。這鐵灰在山水畫的運用中能表現出山的生機與蒼勁,而現實里體現在人的臉上,就只剩下了陰暗與死亡。老姐夫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角一陣陣痙攣,一絲暗黑的血由鼻孔和嘴角探頭探腦地流出,這比那噴射性的大出血更讓人覺得危不可測。從老姐夫的臉上,我感到了生命離我而去的恐怖,感到了生離死別的悲哀,我站在微寒的秋夜裡瑟瑟發抖。看門老張比我抖得還要厲害,因為是他幫著醫院的人將老姐夫抬上擔架的。所以他最知道,老姐夫這一走是再也回不來了。他說老姐夫周身僵硬,腹部更是堅實如鐵,碰九_九_藏_書上去噹噹的,發出了青銅的聲音,他認為,抬出去的老姐夫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件了。
從此,老姐夫在金家名聲大振。
護士來給老姐夫換藥,使我和老張得以一窺美國人為老姐夫製造的那偉大的傷口,長長的一條,大蜈蚣一樣地趴在老姐夫那放了元氣的肚皮上,慘不忍睹。為此,那天我有兩件事沒有對老姐夫說出,出於側隱之心,我實在不忍心給病中的老姐夫雪上加霜。第一,我們後院那十缸酒自老姐夫住院后採取了集體叛變行徑,紛紛長出了紅毛綠毛,餿臭難聞,由十缸酒變作了十缸泔水,被廚子老王捏著鼻子倒出,臭了一條街;第二,搗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總被我的五姐送給了西口藥鋪王掌柜的,王掌柜的說那杵和缽至少是漢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爺捨不得,他還給五姑爺送回來。我五姐一咬牙說,什麼漢朝不漢朝,你們再不要讓我們家那位爺見著這勞什子。這兩件事的結果,意味著我們的老姐夫出院以後既沒了酒也沒了葯,什麼也沒有了。
聽說老姐夫要捉鬼,我比誰都興奮,跑進跑出到處嚷嚷。那捉鬼的過程雖沒見過卻是聽過的,要燃香焚裱,設醮祈禱,道士著八卦長袍,披散頭髮,邁著禹步,晃晃悠悠,就像《借東風》里的諸葛亮一般,手舞桃木寶劍,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喝一聲「疾!」用劍一指,便飛沙走石,鬼哭狼嚎,緊接著,一道血光刷地噴洒在符裱上,立除其祟,大功告成。可是我的老姐夫並沒有畫符舞劍,他只是從後院摘下兩片樹葉子,用水泡了,著人給劉媽灌了下去,劉媽喝了那水沒半個小時就安靜下來了,蒙頭蓋臉地一通兒死睡,醒來時則如好人一般,推枕而起,驚呼,天都黑了。我這一覺怎睡到這般時候?母親問劉媽可還記得什麼,劉媽說沒甚記憶。只是覺得累。事後眾人都說奇,說沒想到後園的樹葉兒還能治病,更沒想到平時不哼不哈的五姑爺還有這等本事。老張說,那樹不是一般的樹,是桃樹,桃樹是避邪的;五姑爺也不是一般的人,精明之至,能通神見鬼。九_九_藏_書
醫院的診斷結果是汞中毒。在進行血液清理的同時,老姐夫的肚子也被劃開了,從裡頭取出了結成塊兒的五行散,上秤一稱,竟有七斤之重。執刀的美國大夫米切爾驚訝地說,從他行醫以來,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結石!
我也跟協和醫院的六格格舜鏝討論過葡萄糖酸鈣不管用的問題。舜鏝說這不是葯的事兒,是劉媽的事兒,是劉媽接受了桃樹葉子的暗示,抗拒了葡萄糖酸鈣的結果。她還說什麼治鬼都是瞎掰,讓我以後少去偏院,少跟老姐夫攙和,否則小小年紀,妖婆似的,一腦袋陳腐沒落,太跟不上時代。我說,你先不要說我陳腐沒落的話,你那個葡萄糖酸鈣沒有桃樹葉子管用這是有且共睹的。
老姐夫聽了我的話,摸著鬍子說,鬼跟人一樣,喜歡人家恭維它,尊敬它,喜歡精美食物,喜歡美酒,它們也有種種忌諱,怕詛咒,怕道出它們的姓名……我說,那我該怎麼辦?老姐夫說,奠它一杯酒,請它上路就是了。我說我還想看看那先人的形象,看看是個怎樣的人物,竟能引得劉媽又哭又鬧。老姐夫說,你真想看?我說真想。老姐夫說,其實也很簡單,找塊小鏡子一照,那物件就在鏡里顯出形來了。我說,一個小鏡子會有那麼大能耐?老姐夫說,鏡子是金水之精,內明外暗,一切魑魅魍魎都不能在其前隱匿,但照無妨,只是不要惹惱了它。
打了個平手。
家裡沒有了老姐夫,最感到寂寞失落的就是我了。從老姐夫入院我才明白,在這個家裡,跟我關係最親密的其實只有老姐夫。在我平淡的生活中,大概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偏院和老姐夫廝混著度過的。放在五十多年後的今天來看,失去老姐夫的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的確是一種難以解釋和理解的心境。然而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從老姐夫那些神神秘秘的撲朔迷離中感覺中國文化的氛圍,認識中國文化魂魄的神奇魅力,經歷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民族文化的體驗,倒真是難能可貴的一課。我不能沒有老姐夫,甭管他對世界的認識有多麼偏頗,他的生活有多麼不合理,他的秉性有多麼九*九*藏*書乖張,他終歸是我的老姐夫。
五格格在跟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和老張都被趕了出去。
回到家。我們將老姐夫的情況向母親作了彙報。母親沉吟許久,對身後的五格格說,占泰出來以後得好好調養些日子,你們還是回天津吧,再不好,那兒也是你們的家,要緊的是你們得要個孩子,那樣才像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兒。
肯定是我的誠摯感動了老天,與死神打過照面的老姐夫在美國人的手底下總算顫顫巍巍地起死回生了。六格格舜鏝回來跟我母親說,也就是協和吧,換了北平任何一家醫院也救不了占泰的命!還是美國人有辦法,人家的科學技術是世界一流的,中國差遠了,咱們不服不行……
科學的暗示療法根本不管用,小鏡子也照不出東西來,老姐夫看著摔碎的鏡子說,看來這傢伙有來頭兒,非得我親手收拾它不可了。
六格格舜鏝看了劉媽的病情,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歇斯底里罷了。母親問,什麼是……斯底里?舜鏝說,就是癔病,一種很常見的精神性疾病,用暗示的方法就可以治愈。母親問怎的暗示,舜鏝說打針葡萄糖酸鈣就好了。「葡萄糖酸鈣」這個名字很西洋,很時髦,就像我們今天聽了「吉登斯時代」、「全球語境」、「化約主義」這些詞兒一樣,讓人驚訝而難忘,而深印于腦海之中。在當時,「歇斯底里」和「葡萄糖酸鈣」這兩個很複雜的詞幾乎不費什麼力就被我記住了,它們在我那些國粹詞彙中獨樹一幟。出類拔萃,讓人耳目一新。舜鏝說打針,於是就消毒,就往劉媽胳膊上勒橡皮帶,劉媽就直著眼睛罵,罵得六格格舜鏝直皺眉。六格格打完針也不想在家多待,匆匆地收拾了小藥箱子就要回醫院去,臨走說不必理劉媽,人圍得越多她越來勁兒,大伙兒都不理她,她睡一覺就好了。
夏日,我們的劉媽在午睡將起之時突然犯了癔症,又哭又鬧,滿嘴胡說八道。劉媽平時是個謹慎能幹的女僕,從十六歲到我們家,四十多年了,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那地位不是一般的僕人所能替代的。劉媽說的是一口安徽桐城九九藏書話。桐城是我父親第二個妻子張氏的家鄉。劉媽所說,都是誰誰欠了她幾擔谷,誰誰吞了她幾年的租,誰誰將她的衣物都分了……說之有名有姓,有來龍,有去脈,讓人不能不信。老張說,劉媽睡覺沒有關門,是二娘老家的先人找來了,附在了她身上。母親說,大夏天誰睡午覺也不關門,那安徽的先人怎的不找別人就找她?老張說,劉媽是隨著二娘由安徽嫁過來的,安徽那邊來了人,當然就先奔她。母親說,不說先人不先人的,想法子治病才是要緊。以往劉媽是我們金家的醫療總顧問,如今總顧問出了問題,下邊的人就沒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商量來商量去,最科學的辦法是打電話叫來了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六姐舜鏝。
這回是五行散輸給了手術刀。
在這件事情上,我雖然年紀小,可也有我的看法:上回是葡萄糖酸鈣輸給了桃樹葉子。
金家上下老少沒有誰敢怠慢老姐夫。
六格格說那是迷信。
眾人散去,屋裡只剩了劉媽,她還在哇哇地哭,很傷心地向人們傾訴。我很想看看安徽來的張家祖先是什麼模樣,就溜到偏院去請教老姐夫,我想,對這樣的事情,老姐夫肯定會有辦法。
兩個星期後,老張陪著我去醫院看望老姐夫。老姐夫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仍舊不好看。一看見我們,老姐夫的眼淚就下來了,悲傷得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老張勸老姐夫不要難過,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就是老姐夫吧,這樣的病要是擱別人。怕早就抗不住了。老姐夫仍是悲不能止。老張說,姑老爺別難受,等您回去了咱們接著練羽化升天。老姐夫說他怕是練不成了。老張問為什麼。老姐夫說,你知道「一」嗎?老張說,一就是一,三歲孩子也知道。老姐夫嘆了口氣說,一就是元,聖人抱一為天下勢,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一切主之以太一;如今他的肚子讓人家開了膛,把元氣都放了,再練也白搭。老姐夫這麼一說,讓老張也沒了話,因為老張也不可能把老姐夫的「一」找回來。老姐夫說這協和醫院是美國read•99csw•com人開的,美國人把他幾十年的功夫都廢了,這就是洋人在中國開醫院的陰謀之一,他們專開中國人的膛,放中國人的氣,他這輩子跟美國不共戴天。聽躺在床上病得軟弱無力的老姐夫能說出如此氣壯山河的話來,很讓我敬佩,只是我不明白,和美國「不共戴天」的活法,將是怎樣一種活法。
有一天半夜時分,金家人全被驚醒,原因是我們的老姐夫「不行了」。
我從此而敬畏桃樹,每每從它底下過便要斂氣吞聲,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來,怕的是稍有疏漏而被樹上的神當做小鬼兒捉了去。
我拿了鏡子直奔劉媽房裡。劉媽還躺在床上哭,我用小鏡子一照,劉媽的身上映出了鏡子的影兒,我趕緊朝鏡子里看,可鏡子里沒有鬼,只有我的一張大臉。我換了個角度又照,那裡頭還是我。這讓我有些害怕了。莫非是我攪得劉媽這樣鬧騰嗎?我一個「酒觫子」會有這樣大的本事?正疑惑間,劉媽騰的一下坐起來。先是直瞪瞪地瞪著我,繼而向我撲過來。一邊撲一邊說,你照我幹什麼?照我幹什麼!劉媽的力氣很大,把我重重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不是老張趕來。我的肩膀非被她咬下一塊肉來不可。
協和醫院的救護車就停在我們家的大門前,白色的車身對一貫崇尚大紅大綠的北平人來說有種不吉祥的感覺。我們所住的戲樓衚衕,從西到東,住了不少達官顯貴,而有史以來,門前停白車的人家兒卻只有我們一戶。兩個穿白袍的壯漢,抬著一副擔架從偏院出來,那上面躺著我的老姐夫。
老姐夫還在悲悲切切地難受,護士過來干涉我們了,說病人需要安靜休養,我們招得病人這樣激動,于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這樣下去,她們就要壓住老姐夫的家屬探視牌不往外發了。我跟老張只得不疼不癢地又勸慰了老姐夫幾句就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老張說看老姐夫這架勢,要復元怕很難,壽命大概也長不了啦!我想起了他還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飛升的話,就問他還想不想上天。老張說,神仙自個兒連命都顧不過來了,上屁天!又說,其實人間也挺好。
我說我就信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