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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也無聊 第三節

醉也無聊

第三節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個哥哥輪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於病人的妻子我們家的五格格連走到病床跟前的機會都逮不著。舊時協和醫院的規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許陪床,探視時間更有嚴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們常為取得探視的小牌在協和的門房吵架。臉紅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讓,引得別的病人家屬羡慕地說,看看人家的兒子,多孝順,什麼叫兒子,這才叫兒子!
長大后,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們練「添油法」的原委。
幾番查閱,我終於搞明白了,所謂的「添油法」,實際就是道家的「房中術」,一種極簡單的傳統內功。道家講究的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慾」。以其理論而言,男人的米青。液為三品上藥,他們將少私寡慾不使米青。液泄瀉稱之為「閉」,故有「修道一閉,即得長生,人人得閉,人人長生」的說法。長生之要,即在房中,通過男女相交,性的倒錯,從而達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這就是道家的「采戰」之術了。從理論上說,「神有所感,即動化氣,氣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變穢濁流失,直是油read.99csw.com干燈盡,精竭人亡」,故有「欲點長明燈,須知添油法」的說辭。有文章說,某某道人可夜御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該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紀錄」當受之無愧。當然,為了不泄。具體的操練方法還有一二三,這就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兒們傳授的主要內容。我的哥哥們為此而著迷,他們既想快活又想長生,他們將對宗教的虔誠處理為對慾望滿足的渴求,在對慾望滿足的同時使自己沉浸在對生命延長的幻想中,從而他們的精神獲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託,憂患更有所排遣。這實在是個怪圈。
應該說,我的哥哥們都是絕頂聰明、絕頂健康的人,說也奇怪,他們的媳婦自進入金家以後卻都不生養。我母親將此歸結為天意,說紫禁城內五十年不聞兒啼,同治、光緒、宣統三朝皇帝絕後,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該滅絕的地步,是任誰也無回天之力的劫數。想清朝鼎盛時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個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夠,還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熱熱鬧鬧的一個皇帝家族,體現著生機,體現著興九-九-藏-書旺,那是一種什麼氣派啊!大清從昌盛到衰敗,再怎麼說也還經歷了二百年的時光,而我們金家,昨天還是一個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說絕就絕了,跟二百年相比,也忒快了點兒。母親說我父親在外頭一定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才讓金家有此報應,時常地追逼父親作深刻反省,把我父親鬧得寢食難安。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老姐夫出院的時候,金家的哥兒們偷偷動用了我父親的洋馬車,老四趕車,老二、老三護駕,前擁后呼,眾星拱月般將金朝的二十九世孫接回家來。
據說,操練的理想結果是要達到一種「馬陰藏相」的程度。馬陰藏相是什麼?我到底也沒弄明白,好像是說男子的蔭。經縮如童子。
金家枉有兒子七個,竟面臨著絕嗣的恐慌。
有關金家未來命運的那場很重要的批判會,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從母親那極少有的高一聲低一聲的呵斥中。從下人們那恐慌的眼神里,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們犯了大事兒。批判的結果是老姐夫終因體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兒們」——我的三個哥哥,架出了正屋。
我想像當時情景,https://read.99csw.com哥哥們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因為這樣的訓導他們在金家經歷得太多了。他們很有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而嫂子們呢,嫂子們是種什麼心態?她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只有奔赴圖書館,從那裡尋找答案。
依著我父親的意思,這場圍剿戰役要俟老姐夫身體恢復一段后再進行,可我母親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樣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續下去了。那時候,父親的第二個妻子,我的二娘張氏已經病重在床,重病中的二娘囑咐我的母親「對占泰這個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處理,以絕後患」。在我的第一個母親瓜爾佳氏死後,家裡拿事兒的就是張氏母親了,我的母親不過是個執行者。對張氏母親的話語,連我的父親也要畏懼三分。我父親在外頭耀武揚威,回到家其實是很怕老婆的。張氏母親說「要及早處理」,我母親就及早處理了,沒等老姐夫進家,批判會就開始了。
正房裡,女眷們早已等在那裡了。
金家的哥兒們七個,老大在南邊當國民黨,當得認真而忙碌,有時間逛窯子卻沒時間生孩子,也有說法是我們家這https://read.99csw•com位大爺花天酒地過甚,已經生不出孩子來了。數十年後的結局,證實了此項結論的正確,我們家老大壽數九十有一,一生無子,最後孤寂而終。老二、老三、老四已娶過妻子,嫂子們也是正經人家兒出身。賢達而通理,只是都不開懷。老五裝瘋賣傻,吃喝嫖賭,一頭栽死在後門橋。說是外頭有子嗣,卻已散落民間,正待查找。老六八歲早夭,不在談論之列。老七因為戀愛失敗,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兒子的問題還談不到日程上來。父親的這七個兒子中,應該說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偏院老姐夫那兒的常客。在後院里,姐夫和他的這三個大舅子的關係融洽得比一家人還一家人,達到了水乳茭融的程度。
不想一夥兒人剛上台階,就被我母親當頭喝住,將一干人等截進正房。
我想我的那幾位哥哥大概都沒練到這一火候,他們跟老姐夫不同,他們是為了快活,正如當年結幡招鶴一樣,他們是遊戲,而老姐夫卻是認真。
當然,沒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給我詳細道出「添油法」的真實內容,在我動手寫這部小說,牽扯到這方面事情的時候,于「添油法」的知識仍是一片空白。九九藏書回首望去,參与過此項功法的老哥哥們或已辭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後再跟這些耄耋老人談論「添油法」,實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哥哥們很聽話。他們也的確很少再與老姐夫來往了。經老姐夫的一番訓練,我們家的哥兒們受的影響實難一語說清,老二一直沒有生育,老三到五十歲才勉強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擾,沒心沒肺地連著生了三個兒子,小老虎似的。一個比一個壯實。幾十年後,母親還對家裡人不無慶幸地說,虧得早早打住了,總算挽回了一個尾巴。要不。還不知道成什麼了呢!
對一個需要傳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頂門男人來說,蔭。經縮如童子,縱然長生了,又有什麼意思?
金家哥兒們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五格格和老姐夫結婚六七年了也沒生出一個孩子來,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幾個哥哥大多已經成親,結了婚的哥哥們誰也沒為金家製造出一個孩子來。
如此怎麼得了!
不能去找他們。
在那次批判會上,母親聲淚俱下地立下規矩,以後在金家,再不許練什麼「添油法」,不但不能練,連說也不許說,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許金家的哥兒們踏進半步,誰違犯了就打折誰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