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我寫的關於我的童年的書里,什麼避開不講,什麼是我講了的,一下我也說不清,我相信對於我們母親的愛一定是講過的,但對她的恨,以及家裡人彼此之間的愛講過沒有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在這講述共同的關於毀滅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論是在什麼情況下,不論是在愛或是在恨的情況下,都是一樣的,總之,就是關於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這恨可怕極了,對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這恨就隱藏在我的血肉深處,就像剛剛出世只有一天的嬰兒那樣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據以開始的門檻。只有沉默可以從中通過,對我這一生來說,這是綿綿久遠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對這麼多受苦受難的孩子,我始終保持著同樣的神秘的距離。我自以為我在寫作,但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曾寫過,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麼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
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這個形象,我卻從來不曾說起。它就在那裡,在無聲無息之中,永遠使人為之驚嘆。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讓我感到自悅自喜,只有在它那裡,我才認識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過河的那天,也就是遇到那部黑色利穆新小汽車的那天,為攔海修堤買的那塊租讓地我母親那時還沒有決定放棄。那時,像過去一樣,我們三個人常常是黑夜出發,一同上路,到海堤那裡去住幾天。在那裡,我們在般加廬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羅山。然後,我們又離開那裡,回家去。母親在那裡分明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但還是一去再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張望著面前的森林。現在我們已經長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澤地去獵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種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們周圍的一切也長大了。小孩都看不見了,騎在水牛背上或別處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們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種古怪的特徵,我們也是這樣,我母親身上那種疏懶遲鈍,在我們身上也出現了。在這個地方,人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張望著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沒有指望了,僱工只能到高處小塊土地上耕種,種出的稻穀歸他們所有,他們人還留在那裡,拿不到工錢,我母親叫人蓋起茅屋,用來作為他們棲身之地。他們看重我們,彷彿我們也是他們家族中的成員,他們能夠做的就是看管那裡的般加廬,現在仍然由他們看管。儘管貧窮,碗里倒不缺什麼。屋頂長年累月被雨水浸蝕朽壞,逐漸消失了。但屋裡的傢具擦洗得乾乾淨淨。般加廬的外形仍在,清晰得像是一幅畫,從大路走過就可以看見。屋門每天都敞開著,讓風吹進室內,使房屋內外的木料保持乾燥。傍晚關門閉戶,以防野狗、山裡的私販子闖入。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車裡的那個有錢的男人,不是像我過去寫過的那樣在雲壤的餐廳里,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地之後,在兩或三年之後,我是說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煙霧蒙蒙、炎熱無比的光線之下。
我也可能自欺自誤,以為我就像那些美婦人、那些招引人盯著看的女人那樣美,因為,的確,別人總是盯著我看。我么,我知道那不是什麼美不美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是的,比如說,是另一回事,比如說,是個性的問題。我想怎麼表現就怎麼表現,你願意我美,那就美吧,或者說漂亮也行,比如說,在家裡,覺得我漂亮,就漂亮吧,僅僅限於在家裡,也行,反正希望我怎樣我就怎樣就是了。不妨就相信好了。那就相信我是很迷人的吧。我只要信以為真,對那個看到我的人來說,就是真的,他想讓我符合他的意趣,我也能行。所以,儘管我心裏總是想著殺死我的哥哥,這種想法怎麼也擺脫不掉,但是,我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覺得我是迷人的、可愛的。說到死這一點,只有一個惟一的同謀者,就是我的母親。我說迷人這兩個字,同別人總圍著我、圍著一些小孩說迷人可愛一樣,沒有什麼不同。
對你說什麼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在渡船上,在那部大汽車旁邊,還有一輛黑色的利穆新轎車,司機穿著白布制服。是啊,這就是我寫的書里寫過的那種大型靈車啊。就是那部莫里斯·萊昂-博來。那時駐加爾各答法國大使館的那部郎西雅牌黑色轎車還沒有寫進文學作品呢。在汽車司機和車主之間,有滑動玻璃窗前後隔開。在車廂裏面還有可以拉下來的摺疊式坐椅。車廂大得就像一個小房間似的。
才十五歲半。體形纖弱修長,幾乎是瘦弱的,胸部平得和小孩的前胸一樣,搽著淺紅色脂粉,塗著口紅。加上這種裝束,簡直讓人看了可笑。當然沒有人笑過。我看,就是這樣一副模樣,是很齊備了。就是這樣了,不過戲還沒有開場,我睜著眼睛看,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我想寫作。這一點我那時已經對我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第一次沒有反應,不回答。後來她問:寫什麼?我說寫幾本書,寫小說。她冷冷地說: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考過以後,你願意,你就去寫九*九*藏*書,那我就不管了。她是反對的,她認為寫作沒有什麼價值,不是工作,她認為那是胡扯淡——她後來對我說,那是一種小孩子的想法。這樣一個戴呢帽的小姑娘,佇立在泥濘的河水的閃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個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頂淺紅色的男帽形成這裏的全部景色。是這裏惟一的色彩。在河上霧蒙蒙的陽光下,烈日炎炎,河兩岸彷彿隱沒不見,大河像是與遠天相接。河水滾滾向前,寂無聲息,如同血液在人體里流動。在河水之上,沒有風吹動。渡船的馬達是這片景色中發出的惟一聲響,是連桿熔化的舊馬達發出的噪音。還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從遠處陣陣傳送過來。其次是犬吠聲,從隱蔽在薄靄後面的村莊傳出來的。小姑娘自幼就認識這渡船的艄公。艄公向她笑著致意,向她打聽校長夫人、她的母親的消息。他說他經常看見她在晚上搭船渡河,說她常常到柬埔寨租讓地去。小姑娘回答說母親很好。渡船四周的河水齊著船沿,洶湧地向前流去,水流穿過沿河稻田中停滯的水面,河水與稻田裡的靜水不相混淆。河水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論遇到什麼都給捲去。不論遇到什麼,都讓它沖走了,茅屋,叢林,熄滅的火燒餘燼,死鳥,死狗,淹在水裡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水風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連流動的時間也沒有,一切都被深不可測、令人昏眩的旋轉激流捲走了,但一切仍浮在河流衝力的表面。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這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也過於匆匆。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太遲了。在十八歲和二十五歲之間,我原來的面貌早已不知去向。我在十八歲的時候就變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我從來不曾問過什麼人。好像有誰對我講過時間轉瞬即逝,在一生最年輕的歲月、最可讚歎的年華,在這樣的時候,那時間來去匆匆,有時會突然讓你感到震驚。衰老的過程是冷酷無情的。我眼看著衰老在我顏面上步步緊逼,一點點侵蝕,我的面容各有關部位也發生了變化,兩眼變得越來越大,目光變得凄切無神,嘴變得更加固定僵化,額上刻滿了深深的裂痕。我倒並沒有被這一切嚇倒,相反,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顏面上肆虐踐踏,就好像我很有興趣讀一本書一樣。我沒有搞錯,我知道;我知道衰老有一天也會減緩下來,按它通常的步伐徐徐前進。在我十七歲回到法國時認識我的人,兩年後在我十九歲又見到我,一定會大為驚奇。這樣的面貌,雖然已經成了新的模樣,但我畢竟還是把它保持下來了。它畢竟曾經是我的面貌。它已經變老了,肯定是老了,不過,比起它本來應該變成的樣子,相對來說,畢竟也沒有變得老到那種地步。我的面容已經被深深的乾枯的皺紋撕得四分五裂,皮膚也支離破碎了。它不像某些娟秀纖細的容顏那樣,從此便告毀去,它原有的輪廓依然存在,不過,實質已經被摧毀了。我的容貌是被摧毀了。
很久以來我都沒有自己合身的連衫裙。我的連衫裙像是一些口袋,它們是我母親的舊連衫裙改的,它們本來就像是一些口袋。我母親讓阿杜給我做的不在此列。阿杜是和我母親形影不離的女管家,即便母親回到法國,即便我的大哥在沙瀝母親工作的住處企圖強|奸她,即便不給她發工錢,她也是不肯離開我的母親的。阿杜是在修女嬤嬤那裡長大成人的,她會刺繡,還會在衣衫上打褶,手工針線活幾個世紀以來已經沒有人去做了,但是她依然拿著頭髮絲那樣細的針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因為會刺繡,我母親就叫她在床單上繡花。她會打褶,我母親就讓我穿她做的打褶連衫裙,有縐邊的連衫裙,我穿起來就像穿上布袋子一樣,早就不時興了,像小孩穿的衣服,前身兩排褶子,娃娃領口,要麼把裙子拼幅縫成喇叭形,要麼有鑲斜邊的飄帶,做成像「時裝」那樣。我穿這種像口袋似的連衫裙總要繫上腰帶,讓它變化出一個樣子來,所以這種衣服就永遠穿下去了。
我從汽車上走下來。我走到渡船的舷牆前面。我看著這條長河。我的母親有時對我說,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見過像湄公河這樣美、這樣雄偉、這樣兇猛的大河,湄公河和它的支流就在這裏洶湧流過,注入海洋,這一片汪洋大水就在這裏流入海洋深陷之處消失不見。這幾條大河在一望無際的平地上流速極快,一瀉如注,彷彿大地也傾斜了似的。
我的小哥哥得了支氣管肺炎,病了三天,因心力不支死去。正是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我的母親。那是在日本佔領時期。由此開始,一切都已告一結束。關於我們這些孩子的童年生活,關於她自己,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小哥哥一死,對我來說,她應該也是死了。同樣,我的大哥,也可以說是死了。這一來,他們加之於我的恐懼感,我始終沒有能克服。他們對於我從此不再有什麼重大關係了。從此以後,對於他們我也無所知了。她究竟是怎樣還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債務的,我一直不知道。反正有那麼一天,他們不再來了,此後也沒有再來討債。我見過他們。他們坐在沙瀝我家的小客堂間,穿著白纏腰布,他們坐在那裡不說什麼,幾個月、幾年時間,一直是這樣。只見母親又是哭,又是鬧,罵他們,她躲在她的房間里,她不願意出來,她吼叫著,叫他們走,放開她,他們只當什麼也沒有聽到,面帶笑容,安安靜靜,坐在那裡不動。後來,有一天,他們都不見了,不來了。現在,母親和兩個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也嫌遲了。現在,我對他們已經無所愛。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愛過他們。我已經離開他們。在我頭腦里,她的皮膚的氣味,早已沒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裡,她眼睛的顏色也早已無影無蹤。那聲音,我也記不得了,有時,我還能想起傍晚那種帶有倦意的溫煦。那笑聲,是再也聽不到了,笑聲,哭聲,都聽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記不起來了。所以,我現在寫她是這麼容易,寫得這麼長,可以一直寫下去,她已經變成文從字順的流暢文字了。
關於我家裡這些人,我已經寫得不少,我下筆寫他們的時候,母親和兄弟還活在人世,不過我寫的是他們周圍的事,是圍繞這些事下筆的,並沒有直接寫到這些事本身。
只有海倫·拉戈奈爾在這個法則上沒有犯過錯誤。她還滯留在童年時期。


在那天,這樣一個小姑娘,在穿著上顯得很不尋常,十分奇特,倒不在這一雙鞋上。那天https://read.99csw•com,值得注意的是小姑娘頭上戴的帽子,一頂平檐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寬飾帶的呢帽。
天天都是如此。這一點我可以肯定。這一切肯定是來勢兇猛,猝不及防的。每天在一定的時間,這種絕望情緒就要發作。繼之而來的是一切都告停頓,或者進入睡眠,有時若無其事,有時相反,如跑去買房子,搬家,或者,仍然是情緒惡劣,意志消沉,虛弱,或者,有的時候,不論你要求她什麼,不論你給她什麼,她就像是一個王后,要怎麼就怎麼,小湖邊上那幢房子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買下來的,什麼道理也沒有,我父親已經氣息奄奄快要死了,還有這平檐呢帽,還有前面講到的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鞋,就因為這些東西她小女兒那麼想要,就買下來了。或者,平靜無事,或者睡去,以至死掉。

我兒子二十歲時拍的照片又找到了。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亞和他的女朋友埃麗卡和伊麗莎白·林納德合拍的。他人很瘦,瘦得像一個烏干達白人似的。我發現他面孔上有一種妄自尊大的笑容,又有點自嘲的神色。他有意讓自己有這樣一種流浪青年彎腰曲背的形象。他喜歡這樣,他喜歡這種貧窮,這種窮相,青年人瘦骨嶙峋這種怪模樣。這張照片拍得與渡船上那個少女不曾拍下的照片最為相像。
就是因為沒有把慾念激發起來。慾念就在把它引發出來的人身上,要麼根本就不存在。只要那麼看一眼,它就會出現,要麼是它根本不存在。它是性關係的直接媒介,要麼就什麼也不是。這一點,在experiment之前,我就知道了。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我曾經回答她說,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就是寫書,此外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她不回答,就那麼看了我一眼,視線立刻轉開,微微聳聳肩膀,她那種樣子我是忘不了的。我可能第一個離家出走。我和她分開,她失去我,失去這個女兒,失去這個孩子,那是在幾年之後,還要等幾年。對那兩個兒子,沒有什麼可憂慮的。但這個女兒,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是要走的,總有一天,時間一到,就非走不可。她法文考第一名。校長告訴她說:太太,你的女兒法文考第一名。我母親什麼也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她並不滿意,因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兒子,我的母親,我所愛的母親啊,卑鄙卑鄙,她問:數學呢?回答說:還不行,不過,會行的。我母親又問:什麼時候會行呢?回答說:太太,她什麼時候想要什麼時候就會行的。

我所愛的母親,她那一身裝束簡直不可思議,穿著阿杜補過的線襪,即使在熱帶她也認為身為學校校長就非穿襪子不可,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憐,不像樣,阿杜補了又補,她娘家在庇卡底鄉下,家裡姐姐妹妹很多,她從家鄉直接來到這裏,帶來的東西都用盡了,她認為她這身打扮是理所當然的,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她的鞋,鞋都穿壞了,走起路來歪著兩隻腳,真傷腦筋,她頭髮緊緊地梳成一個中國女人的髮髻,她那副樣子看了真叫我們丟臉,她走過我們中學前面的大街,真叫我難為情,當她乘B12路在中學門前下車時,所有的人都為之側目,她呢,她一無所知,都看不見,真該把她關起來,狠狠地揍,殺掉。她眼睛看著我,她說:你是不是要逃走呀。打定主意,下定決心,不分日夜,就是這個意念。不要求取得什麼,只求從當前的處境中脫身而去。
我早已注意到,早已有所察覺。我知道其中總有一點什麼。我知道,女人美不美,不在衣裝服飾,不在美容修飾,不因為施用的香脂價錢貴不貴,穿戴珍奇寶物、高價的首飾之類。我知道問題不在這裏。問題究竟何在,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一般女人以為問題是在那裡,我認為不是。我注意看西貢街上的女人,偏僻地區的女人。其中有一些女人,十分美麗,非常白凈,在這裏她們極其注意保養她們姿容嬌美,特別是住在邊遠僻靜地區的那些女人,她們什麼也不做,只求好好保養,潔身自守,目的是為了那些情人,為了去歐洲,為了到義大利去度假,為了每三年有六個月的長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就可以大談在這裏的生活狀況,殖民地非同一般的生活環境,這裏這些人、這些僕役的工作,都是那樣完美無缺,以及這裏的花草樹木,舞會,白色的別墅,別墅大得可以讓人在裏面迷路,邊遠地區的官員們就住在這樣的別墅里。她們在等待。她們穿衣打扮,毫無目的。她們彼此相看,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在別墅的陰影下彼此悵悵相望,一直到時間很晚,她們以為自己生活在小說世界之中,她們已經有了長長的掛滿衣服的壁櫥,掛滿衣衫羅裙不知怎麼穿才好,按時收藏各種衣物,接下來便是長久等待的時日。在她們中間,有些女人發了瘋。有些被當作不說話的女僕那樣拋棄了。被遺棄的女人。人們聽到這樣的字眼落到她們身上,人們在傳布這樣的流言,人們在製造這種污辱性的謠傳。有些女人就這樣自盡,死了。
當我的母親從絕望的心境擺脫出來,恢復常態,她就注意到那頂男人戴的呢帽和有鑲金條帶的高跟鞋了。她問我這行不行。我說無所謂。她兩眼看著我,她喜歡這麼辦,臉上有了笑容。她說挺好的,你穿這雙鞋、戴這頂帽子挺好,變了一個模樣了。她不問是不是她去買,她知道反正她買就是了。她知道她買得起,她知道有時她也是能夠買的,逢到這樣的時機我就說話了,我想要什麼都可以從她那裡搞到手,她不會不同意。我對她說:放心吧,一點不貴。她問在哪裡賣。我說在卡蒂納大街,大拍賣。她好意地望著我。她大概覺得小女兒這種奇怪的想法、變出花樣來打扮自己,倒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徵象。別看她那種寡婦似的處境,一身上下灰溜溜的,活像一個還俗的出家人,她不僅接受我這種奇形怪狀、不合體統的打扮,而且這種標新立異她自己也喜歡。
我才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土上,沒有四季之分,我們就生活在惟一一個季節之中,同樣的炎熱,同樣的單調,我們生活在世界上一個狹長的炎熱地帶,既沒有春天,也沒有季節的更替嬗變。
在整個渡河過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續著。

她戴了這樣的帽子,那形象read•99csw•com確乎曖昧不明,模稜兩可。
是的,就讓我說出來吧,在她這一生之中,即使讓她再從頭開始,那也是太晚了,遲了。她是辦過一所專教法語的專科學校,叫做新法語學校,這樣可以讓她拿出一部分錢來供給我讀書,維持她的大兒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這就是那次渡河過程中發生的事。那次渡河是在交趾支那南部遍布泥濘、盛產稻米的大平原,即烏瓦洲平原永隆和沙瀝之間從湄公河支流上乘渡船過去的。

人們常常說我是在烈日下長大,我的童年是在驕陽下度過的,我不那麼看。人們還常常對我說,貧困促使小孩多思。不不,不是這樣。長期生活在地區性饑饉中的「少年-老人」,他們是那樣,我們不是那樣,我們沒有挨過餓,我們是白人的孩子,我們有羞恥心,我們也賣過我們的動產傢具之類,但是我們沒有挨過餓,我們還雇著一個僕役,我們有時也吃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水禽呀,小鱷魚肉呀,確實如此,不過,就是這些東西也是由一個僕役燒的,是他侍候我們吃飯,不過,有的時候,我們不去吃它,我們也要擺擺架子,烏七八糟的東西不吃。當我到了十八歲,就是這個十八歲叫我這樣的面貌出現了;是啊,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這種情況想必是在夜間發生的。我怕我自己,我怕上帝,我怕。若是在白天,我怕得好一些,就是死亡出現,也不那麼怕,怕得也不那麼厲害。死總是纏著我不放。我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真想殺死他,我想要制服他,哪怕僅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目的是要當著我母親的面把她所愛的對象搞掉,把她的兒子搞掉,為了懲罰她對他的愛;這種愛是那麼強烈,又那麼邪惡,尤其是為了拯救我的小哥哥,我相信我的小哥哥,我的孩子,他也是一個人,大哥的生命卻把他的生命死死地壓在下面,他那條命非搞掉不可,非把這遮住光明的黑幕布搞掉不可,非把那個由他、由一個人代表、規定的法權搞掉不可,這是一條禽獸的律令,我這個小哥哥的一生每日每時都在擔驚受怕,生活在恐懼之中,這種恐懼一旦襲入他的內心,就會將他置於死地,害他死去。




有印第安女人出現的電影我沒有看過,印第安女人就戴這種平檐呢帽,梳著兩條辮子垂在前胸。那天我也梳著兩條辮子,我沒有像慣常那樣把辮子盤起來,不過儘管這樣,那畢竟是不同的。我也是兩條長辮子垂在前身,就像我沒有看見過的電影里的印第安女人那樣,不過,我那是兩條小孩的髮辮。自從有了那頂帽子,為了能把它戴到頭上,我就不把頭髮盤到頭上了。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拚命梳頭,把頭髮往後攏,我想讓頭髮平平的,盡量不讓人看見。每天晚上我都梳頭,按我母親教我的那樣,每天晚上睡前都把辮子重新編一編。我的頭髮沉沉的,鬆軟而又怕痛,紅銅似的一大把,一直垂到我的腰上。人家常說,我這頭髮最美,這話由我聽來,我覺得那意思是說我不美。我這引人注意的長發,我二十三歲在巴黎叫人給剪掉了,那是在我離開我母親五年之後。我說:剪掉。就一刀剪掉了。全部髮辮一刀兩斷,隨後大致修了修,剪刀碰在頸后皮膚上冰涼冰涼的。頭髮落滿一地。有人問我要不要把頭髮留下,用髮辮可以編一個小盒子。我說不要。以後,沒有人說我有美麗的頭髮了,我的意思是說,人家再也不那麼說了,就像以前,在頭髮剪去之前,人家說我那樣。從此以後,人家寧可說:她的眼睛美。笑起來還可以,也很美。
致布魯諾·努伊唐

戴上一頂男人戴的帽子,貧窮仍然把你緊緊捆住並沒有放鬆,因為家裡總需有錢收進,無論如何,沒有錢是不行的。包圍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兩個兒子也是沙漠,他們什麼也不幹,那塊鹽鹼地也是沙漠,錢是沒有指望的,什麼也沒有,完了。這個小姑娘,她也漸漸長大了,她今後也許可能懂得這樣一家人怎樣才會有錢收進。正是這個原因,母親才允許她的孩子出門打扮得像個小娼婦似的,儘管這一點她並不自知。也正是這個緣故,孩子居然已經懂得怎麼去幹了,她知道怎樣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錢。這樣倒使得母親臉上也現出了笑容。
這些女人自作、自受、自誤,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大錯誤。

我的母親就是在這次相遇之後一年半帶我們回法國的。她把她所有傢具用物全部賣掉了。最後她又到大堤去了一次,最後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對著夕照,再一次張望暹羅那一側,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就沒有再去,儘管她後來改變想法,又離開法國,再次回到印度支那,在西貢退休,此後她就沒有再到那裡去過,再去看那裡的群山,那裡大森林上空黃黃綠綠的天宇。

買這頂平檐黑色寬飾帶淺紅色呢帽的人,也就是有一張照片上拍下來的那個女人,那就是我的母親。她那時拍的照片和她最近拍的照片相比,我對她認識得更清楚,了解得更深了。那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處房子的院子里拍的。她和我們,她的孩子,在一起合拍的。我是四歲。照片當中是母親。我還看得出,她站得很不得力,很不穩,她也沒有笑,只求照片拍下就是。她板著面孔,衣服穿得亂糟糟,神色恍惚,一看就知道天氣炎熱,她疲憊無力,心情煩悶。我們作為她的孩子,衣服穿成那種樣子,那種倒霉的樣子,從這裏我也可以看出我母親當時那種處境,而且,就是在拍照片的時候,即使我們年紀還小,我們也看出了一些徵兆,真的,從她那種神態顯然可以看出,她已經無力給我們梳洗,給我們買衣穿衣,有時甚至無法給我們吃飽了。沒有勇氣活下去,我母親每天都掙扎在灰心失望之read.99csw•com中。有些時候,這種絕望的心情連綿不斷,有些時候,隨著黑夜到來,這絕望心情方才消失。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真可說是我的幸運,絕望是那麼徹底,嚮往生活的幸福儘管那麼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使她這樣日甚一日和我們越來越疏遠的具體事實究竟屬於哪一類,我不明白,始終不知道。難道就是她做這件蠢事這一次,就是她剛剛買下的那處房子——就是照片上照的那處房子——我們根本不需要,偏偏又是父親病重,病得快要死了,幾個月以後他就死了,偏偏是在這個時候,難道就是這一次。或者說,她已經知道也該輪到她,也得了他為之送命的那種病?死期竟是一個偶合,同時發生。這許多事實究竟是什麼性質,我不知道,大概她也不知道,這些事實的性質她是有所感的,並且使她顯得灰心喪氣。難道我父親的死或死期已經近在眼前?難道他們的婚姻成了問題?這個丈夫也成了問題?幾個孩子也是問題?或者說,這一切總起來難道都成了問題?
後來她出去搞錢,母親不加干預。孩子也許會說:我向他要五百皮阿斯特準備回法國。母親說:那好,在巴黎住下來需要這個。她說:五百皮阿斯特可以了。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麼做,如果她有力量,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母親一定也會選擇她的孩子走的這條路。


我身上穿的是真絲的連衫裙,是一件舊衣衫,磨損得幾乎快透明了。那本來是我母親穿過的衣衫,有一天,她不要穿了,因為她覺得這件連衫裙色澤太鮮,於是就把它給我了。這件衣衫不帶袖子,開領很低。是真絲通常有的那種茶褐色。這件衣衫我還記得很清楚。我覺得我穿起來很相宜,很好。我在腰上紮起一條皮帶,也許是我哪一個哥哥的一條皮帶。那幾年我穿什麼樣的鞋子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幾件常穿的衣服。多數時間我赤腳穿一雙帆布涼鞋。我這是指上西貢中學之前那段時間。自此以後,我肯定一直是正式穿皮鞋的。那天我一定是穿的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高跟鞋。那時我穿的就是那樣一雙鞋子,我看那天我只能是穿那雙鞋。是我母親給我買的削價處理品。我是為了上中學才穿上這樣一雙帶鑲金條帶的鞋的。我上中學就穿這樣一雙晚上穿的帶鑲金條帶的鞋。我本意就是這樣。只有這雙鞋,我覺得合意,就是現在,也是這樣,我願意穿這樣的鞋,這種高跟鞋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它好看,美麗,以前我穿那種平跟白帆布跑鞋、運動鞋,和這雙高跟鞋相比都顯得相形見絀,不好看。

汽車開到渡船上,我總是走下車來,即使在夜晚我也下車,因為我總是害怕,怕鋼纜斷開,我們都被衝到大海里去。我怕在可怕的湍流之中看著我生命最後一刻到來。激流是那樣兇猛有力,可以把一切沖走,甚至一些岩石、一座大教堂、一座城市都可以沖走。在河水之下,正有一場風暴在狂吼。風在呼嘯。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在那部利穆新汽車裡,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他不是白人。他的衣著是歐洲式的,穿一身西貢銀行界人士穿的那種淺色柞綢西裝。他在看我。看我,這在我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在殖民地,人們總是盯著白種女人看,甚至十二歲的白人小女孩也看。近三年來,白種男人在馬路上也總是看我,我母親的朋友總是很客氣地要我到他們家裡去吃午茶,他們的女人在下午都到體育俱樂部打網球去了。
這個形象本來也許就是在這次旅行中清晰地留下來的,也許應該就在河口的沙灘上拍攝下來。這個形象本來可能是存在的,這樣一張照片本來也可能拍攝下來,就像別的照片在其他場合被攝下一樣。但是這一形象並沒有留下。對象是太微不足道了,不可能引出拍照的事。又有誰會想到這樣的事呢?除非有誰能預見這次渡河在我一生中的重要性,否則,那個形象是不可能被攝取下來的。所以,即使這個形象被拍下來了,也仍然無人知道有這樣一個形象存在。只有上帝知道這個形象。所以這樣一個形象並不存在,只能是這樣,不能不是這樣。它是被忽略、被抹煞了。它被遺忘了。它沒有被清晰地留下來,沒有在河口的沙灘上被攝取下來。這個再現某種絕對存在的形象,恰恰也是形成那一切的起因的形象,這一形象之所以有這樣的功效,正因為它沒有形成。
我那時住在西貢公立寄宿學校。食宿都在那裡,在那個供食宿的寄宿學校,不過上課是在校外,在法國中學。我的母親是小學教師,她希望她的小女兒進中學。你嘛,你應該進中學。對她來說,她是受過充分教育的,對她的小女兒來說,那就不夠了。先讀完中學,然後再正式通過中學數學教師資格會考。自從進了小學,開頭幾年,這樣的老生常談就不絕於耳。我從來不曾幻想我竟可以逃脫數學教師資格會考這一關,讓她心裏總懷著那樣一份希望,我倒是深自慶幸的。我看我母親每時每刻都在為她的兒女、為她自己的前途奔走操勞。終於有一天,她不需再為她的兩個兒子的遠大前程奔走了,他們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她也只好另謀出路,為他們謀求某些微不足道的未來生計,不過說起來,他們也算是盡到了他們的責任,他們把擺在他們面前的時機都一一給堵死了。我記得我的小哥哥學過會計課程。在函授學校,反正任何年齡任何年級都是可以學的。我母親說,補課呀,追上去呀。只有三天熱度,第四天就不行了。不幹了。換了住地,函授學校的課程也只好放棄,於是另換學校,再從頭開始。就像這樣,我母親堅持了整整十年,一事無成。我的小哥哥總算在西貢成了一個小小的會計。那時在殖民地機電學校是沒有的,所以我們必須把大哥送回法國。他好幾年留在法國機電學校讀書。其實他並沒有入學。我的母親是不會受騙的。不過她也毫無選擇餘地,不得不讓這個兒子和另外兩個孩子分開。所以,幾年之內,他並不在家中。正是他不在家的這幾年時間,母親購置下那塊租讓地。真是可怕的經歷啊。不過,對我們這些留下沒有出去的孩子來說,總比半夜面對虐殺小孩的兇手要好得多,不那麼可怕。那真像是獵手之夜那樣可怕https://read.99csw.com
這頂帽子怎麼會來到我的手裡,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看不會是誰送給我的。我相信一定是我母親給我買的,而且是我要我母親給我買的。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削價出售的貨色。買這樣一頂帽子,怎麼解釋呢?在那個時期,在殖民地,女人、少女都不戴這種男式呢帽。這種呢帽,本地女人也不戴。事情大概是這樣的,為了好玩,我拿它戴上試了一試,就這樣,我還在商人那面鏡子里照了一照,我發現,在男人戴的帽子下,形體上那種討厭的纖弱柔細,童年時期帶來的缺陷,就換了一個模樣。那種來自本性的原形,命中注定的資質也退去不見了。正好相反,它變成這樣一個女人有拂人意的選擇,一種很有個性的選擇。就這樣,突然之間,人家就是願意要它。突然之間,我看我自己也換了一個人,就像是看到了另一個女人,外表上能被所有的人接受,隨便什麼眼光都能看得進去,在城裡大馬路上兜風,任憑什麼慾念也能適應。我戴了這頂帽子以後,就和它分不開了。我有了帽子,這頂帽子把我整個地歸屬於它,僅僅屬於它,我再也和它分不開了。那雙鞋,情況應該也差不多,不過,和帽子相比,鞋倒在其次。這鞋和這帽子本來是不相稱的,就像帽子同纖弱的體形不相稱一樣,正因為這樣,我反而覺得好,我覺得對我合適。所以這鞋,這帽子,每次外出,不論什麼時間,不論在什麼場合,我到城裡去,我到處都穿它戴它,和我再也分不開了。


我才十五歲半。就是那一次渡河。我從外面旅行回來,回西貢,主要是乘汽車回來。那天早上,我從沙瀝乘汽車回西貢,那時我母親在沙瀝主持一所女子學校。學校的假期已經結束,是什麼假期我記不得了。我是到我母親任職的學校一處小小住所去度假的。那天我就是從那裡回西貢,回到我在西貢的寄宿學校。這趟本地人搭乘的汽車從沙瀝市場的廣場開出。像往常一樣,母親親自送我到車站,把我託付給司機,讓他照料我,她一向是托西貢汽車司機帶我回來,惟恐路上發生意外,火災,強|奸,土匪搶劫,渡船拋錨事故。也像往常一樣,司機仍然把我安置在前座他身邊專門留給白人乘客坐的位子上。
我的生命的歷史並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並沒有什麼中心。也沒有什麼道路,線索。只有某些廣闊的場地、處所,人們總是要你相信在那些地方曾經有過怎樣一個人,不,不是那樣,什麼人也沒有。我青年時代的某一小段歷史,我過去在書中或多或少曾經寫到過,總之,我是想說,從那段歷史我也隱約看到了這件事,在這裏,我要講的正是這樣一段往事,就是關於渡河的那段故事。這裏講的有所不同,不過,也還是一樣。以前我講的是關於青年時代某些明確的、已經顯示出來的時期。這裏講的是同一個青年時代一些還隱蔽著不曾外露的時期,這裏講的某些事實、感情、事件也許是我原先有意將之深深埋葬不願讓它表露于外的。那時我是在硬要我顧及羞恥心的情況下拿起筆來寫作的。寫作對於他們來說仍然是屬於道德範圍內的事。現在,寫作似乎已經成為無所謂的事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的時候,我也知道,不把各種事物混為一談,不是去滿足虛榮心,不是隨風倒,那是不行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作就什麼也不是了。我知道,每次不把各種事物混成一團,歸結為惟一的極壞的本質性的東西,那麼寫作除了可以是廣告以外,就什麼也不是了。不過,在多數場合下,我也並無主見,我不過是看到所有的領域無不是門戶洞開,不再受到限制,寫作簡直不知到哪裡去躲藏,在什麼地方成形,又在何處被人閱讀,寫作所遇到的這種根本性的舉措失當再也不可能博得人們的尊重,不過,關於這一點,我不想再作進一步的思考了。
現在,我看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在十八歲,十五歲,就已經有了以後我中年時期因飲酒過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烈酒可以完成上帝也不具備的那種功能,也有把我殺死、殺人的效力。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這樣一副酗酒面孔。酒精跑來證明了這一點。我身上本來就有烈酒的地位,對它我早有所知,就像對其他情況有所知一樣,不過,真也奇怪,它竟先期而至。同樣,我身上本來也具有慾念的地位。我在十五歲就有了一副耽於逸樂的面目,儘管我還不懂什麼叫逸樂。這樣一副面貌是十分觸目的。就是我的母親,她一定也看到了。我的兩個哥哥是看到的。對我來說,一切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都是從這光艷奪目又疲憊憔悴的面容開始的,從這一雙過早就圍上黑眼圈的眼睛開始的,這就是experiment


看看我在渡船上是怎麼樣吧,兩條辮子仍然掛在身前。才十五歲半。那時我已經敷粉了。我用的是托卡隆香脂,我想把眼睛下面雙頰上的那些雀斑掩蓋起來。我用托卡隆香脂打底再敷粉,敷肉色的,烏比岡牌子的香粉。這粉是我母親的,她上總督府參加晚會的時候才搽粉。那天,我還塗了暗紅色的口紅,就像當時的櫻桃的那種顏色。口紅我不知道是怎麼搞到的,也許是海倫·拉戈奈爾從她母親那裡給我偷來的,我記不得了。我沒有香水,我母親那裡只有古龍香水和棕欖香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