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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快樂存在。
她看看他。她問他,他是誰。他說他從巴黎回來,他在巴黎讀書,他也住在沙瀝,正好在河岸上,有一幢大宅,還有帶藍瓷欄杆的平台。她問他,他是什麼人。他說他是中國人,他家原在中國北方撫順。你是不是願意讓我送你到西貢,送你回家?她同意了。他叫司機把姑娘的幾件行李從汽車上拿下來,放到那部黑色小汽車裡去。
這一天,是星期四,事情來得未免太快。以後,他天天都到學校來找她,送她回宿舍。後來,有一次,星期四下午,他到宿舍來了。他帶她坐黑色小汽車走了。
從此以後我就再也不需搭乘本地人的汽車出門了。從此以後我就算是有了一部小汽車,坐車去學校上課,坐車回寄宿學校了。以後我就要到城裡最講究的地方吃飯用餐。從此以後,我所做的事,對我所做的這一切,我就要終生抱憾,惋惜不已了;我還要為我留下的一切,為我所取得的一切,不論是好是壞,還有汽車,汽車司機,和他一起說笑,還有本地人乘的汽車車座後面那些嚼檳榔的老女人,還有坐在車子行李架上的小孩,在沙瀝的家,對沙瀝那個家族的憎惡、恐懼,還有他那很是獨特的無言沉默,我也要抱憾終生,只有惋惜了。
我覺得我又想要他。


他對她說她戴的這頂帽子很合適,十分相宜,是……別出心裁……一頂男帽,為什麼不可以?她是這麼美,隨她怎樣,都是可以的。

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他對我說:將來我一生都會記得這個下午,儘管那時我甚至會忘記他的面容,忘記他的姓名。我問自己以後是不是還能記起這座房子。他對我說:好好看一看。我把這房子看了又看。我說這和隨便哪裡的房間沒有什麼兩樣。他對我說,是,是啊,永遠都是這樣。
因為,他不知道他自己是怎樣的,我站在他的地位上代他講了,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基本的優雅他並不知道,我代他講了。

那個穿著打補丁襪子的女人的形象也曾在這房間里閃現。她終於也像一個少女那樣顯現出來。兩個兒子早已知道此事。女兒還自懵然不知。這兄妹三人在一起從來沒有談過他們的母親,也沒有講過他們對母親的這種認識,正因為這種認識才使他們和她分隔開來,這決定性的,終極的認識,那就是關於母親的童年的事。
我也悄聲對他說了。

房間里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味,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裏炭火是裝在籃子里的,炭火裝在籃中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
他告訴我:我剛才睡著了,他洗了一個澡。我剛才只是恍惚覺得有些睡意。他在矮矮的小桌上點起了一盞燈。

我再看看他的面孔,那個名字也要牢記不忘。我又看那刷得粉白的四壁,開向熱得像大火爐的戶外的窗上掛著的帆布窗帘,通向另一房間和花園的另一扇有拱頂的門,花園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木都被熱浪烤焦了,花園有藍色柵欄圍住,那柵欄就和湄公河岸上沙瀝列有平台的大別墅一模一樣。
大海是無形的,無可比擬的,簡單極了。
我們對看著。他抱著我的身體。他問我為什麼要來。我說我應該來,我說這就好比是我應盡的責任。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說話。我告訴他我有兩個哥哥。我說我們沒有錢。什麼都沒有。他認識我的大哥,他在當地鴉片煙館遇到過他。我說我這個哥哥偷我母親錢,偷了錢去吸鴉片,他還偷僕人的,我說煙館老闆有時找上門來問我母親討債。我還把修海堤的事講給他聽。我說我母親快要死了,時間不會拖得很久。我說我母親很快就要死了,也許和我今天發生的事有關聯。
這床與那城市,只隔著這透光的百葉窗,這布窗帘。沒有什麼堅固的物質材料把我們同他人隔開。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我們,我們可以察覺他們的什麼東西,他們發出的聲音,全部聲響,全部活動,就像一聲汽笛長鳴,聲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囂,但是沒https://read.99csw.com有回應。
就在那個地方,她最後住過的那座大房子,就是在盧瓦爾的那個假古堡,這個家庭各種事情已經到了終點,她不停地去去來來到處奔波,這時已告結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弄清楚那種瘋狂。我看到我的母親真是瘋了。我看阿杜和我的哥哥也一直在發病,也是這種瘋病。我么,我沒有病,從來不曾看到有這種病。我並沒有親眼看到我母親處於瘋狂狀態。但她確實是一個瘋人。生來就是瘋人。血液裏面就有這種瘋狂。她並沒有因瘋狂而成為病人,她是瘋狂地活著,就像過著健康生活一樣。她是同阿杜和大兒子一起生活過來的。只有在他們之間,他們是知己,互相了解。過去她有很多朋友,這種友誼關係保持多年,並且從到這個偏遠地區來的人中間,還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大多是年輕的朋友,後來在都蘭的人中間也認識了一些人,他們中間有的是從法屬殖民地回來的退休人員。她能把這些人吸引在自己身邊,什麼年齡的人都有,據他們說,就是因為她為人聰明,又那麼機敏,又十分愉快,就因為這種不會讓人感到厭倦的無與倫比的天性。
城裡的喧鬧聲很重,記得那就像一部電影音響放得過大,震耳欲聾。我清楚地記得,房間里光線很暗,我們都沒有說話,房間四周被城市那種持續不斷的噪音包圍著,城市如同一列火車,這個房間就像是在火車上。窗上都沒有嵌玻璃,只有窗帘和百葉窗。在窗帘上可以看到外面太陽下人行道上走過的錯綜人影。過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規則地被百葉窗橫條木劃成一條條的。木拖鞋聲一下下敲得你頭痛,聲音刺耳,中國話說起來像是在吼叫,總讓我想到沙漠上說的語言,一種難以想象的奇異的語言。
現在,這個孩子,只好和這個男人相處了,第一個遇到的男人,在渡船上出現的這個男人。
在這一時刻到來之前,在渡船上,那形象就已經先期進到現在的這一瞬間。
他說他是孤獨一個人,就孤零零一個人,再就是對她的愛,這真是冷酷無情的事。她對他說:她也是孤獨一個人。還有什麼,她沒有講。他說:你跟我到這裏來,就像是跟任何一個人來一樣。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她說她還從來沒有跟什麼人到過一個房間里。她對他說,她不希望他只是和她說話,她說她要的是他帶女人到他公寓來習慣上怎麼辦就怎麼辦。她要他照那樣去做。
我不知道我在出血。他問我痛不痛,我說不痛,他說他很高興。

我突然轉念在思忖這個人,他有他的習慣,相對來說,他大概經常到這個房間來,這個人大概和女人做|愛不在少數,他這個人又總是膽小害怕,他大概用多和女人做|愛的辦法來制服恐懼。我告訴他我認為他有許多女人,我喜歡我有這樣的想法,混在這些女人中間不分彼此,我喜歡我有這樣的想法。我們互相對看著。我剛剛說的話,他理解,他心裏明白。相互對視的目光這時發生了質變,猛可之間,變成虛偽的了,最後轉向惡,歸於死亡。


肌膚有一種五色繽紛的溫馨。肉體。那身體是瘦瘦的,綿軟無力,沒有肌肉,或許他有病初愈,正在調養中,他沒有鬍髭,缺乏男性的剛勁,只有生殖器是強有力的,人很柔弱,看來經受不起那種使人痛苦的折辱。她沒有看他的臉,她沒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觸摩他。她撫弄那柔軟的生殖器,撫摩那柔軟的皮膚,摩挲那黃金一樣的色彩,不曾認知的新奇。他呻|吟著,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種糟透了的愛情之中。
我叫他過來,我說,他必須再抱我。他移身過來。英國煙的氣味很好聞,貴重原料發出的芳香,有蜜的味道,他的皮膚透出絲綢的氣息,帶柞絲綢的果香味,黃金的氣味。他是誘人的。我把我對他的這種慾望告訴他。他對我說再等一等。他只是說著話。他說從渡河開始,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我得到第一個情人後https://read.99csw•com一定會是這樣,他說我愛的是愛情,他說他早就知道,至於他,他說我把他騙了,所以像我這種人,隨便遇到怎樣一個男人我都是要騙的。他說,他本人就是這種不幸的證明。我對他說,他對我講的這一切真叫我高興,這一點我也對他說了。他變得十分粗魯,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撲到我身上,咬我的胸,咬我不成形的孩子那樣的乳|房,他叫著,罵著。強烈的快樂使我閉上了眼睛。我想:他的脾性本是如此,在生活中他就是這樣做的,也是這樣愛的,如此而已。他那一雙手,出色極了,真是內行極了。我真是太幸運了,很明顯,那就好比是一種技藝,他的確有那種技藝,該怎麼做,怎麼說,他不自知,但行之無誤,十分準確。他把我當作妓|女,下流貨,他說我是他惟一的愛,他當然應該那麼說,就讓他那麼說吧。他怎麼說,就讓他照他所說的去做,就讓肉體按照他的意願那樣去做,去尋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沒有多餘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經過重新包裝,一切都隨著急水湍流裹挾而去,一切都在慾望的威力下被衝決。
城市的聲音近在咫尺,是這樣近,在百葉窗木條上的摩擦聲都聽得清。聲音聽起來就彷彿是他們從房間里穿行過去似的。我在這聲音、聲音流動之中愛撫著他的肉體。大海彙集成為無限,遠遠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複不已。

這裡是悲痛的所在地,災禍的現場。他要我告訴他我在想什麼。我說我在想我的母親,她要是知道這裏的真情,她一定會把我殺掉。我見他掙扎了一下,動了一動。接著他說,說他知道我母親將會怎麼說,他說:廉恥喪盡。他說,如果已經結婚,再有那種意念他決不能容忍。我注意看著他。他也在看我,他對這種自尊心表示歉意。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笑了。我問他,像我們,總是這樣悲戚憂傷,是不是常有的事。他說這是因為我們在白天最熱的時候做|愛。他說,事後總是要感到心慌害怕的。他笑著。他說:不管是真愛還是不愛,心裏總要感到慌亂,總是害怕的。他說,到夜晚,就消失了,暗夜馬上就要來臨。我對他說那不僅僅因為是白天,他錯了。我說這種悲戚憂傷本來是我所期待的,我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我而出。我說我永遠是悲哀的。我說我小的時候拍過一張照片,從照片上我就已經看到這種悲哀。我說今天這份悲哀,我認出它是與生俱來,我幾乎可以把我的名字轉給它,因為它和我那麼相像,那麼難解難分。今天,我對他說,這種悲哀無異也是一種安舒自在,一種淪落在災禍中的安樂,這種災禍我母親一直警告我,那時她正在她那荒涼空虛的一生中啼號哭叫,孤苦無告。我告訴他:母親對我講的一切,我還不太理解,但是我知道,這個房間是我一直期待著的。我這樣訴說著,並不需要回答。我告訴他說,我母親呼喚的東西,她相信那就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呼號叫喚,她說不要等待什麼,不要期待于任何人,任何國家,任何上帝。他看著我,聽著我這樣說,眼光一刻也不曾離開我,我說話的時候,他看著我的嘴,我沒有穿衣服,赤身在外,他撫摩著我,也許他沒有聽,有沒有聽我不知道。我說我並不想搞出禍事來,我覺得那是一個個人的問題。我向他解釋,靠我母親的薪水吃飯穿衣,總之活下去,為什麼偏偏這麼難。我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他問:那你怎麼辦?我告訴他:反正我在外面,不在家裡,貧窮已經把一家四壁推倒摧毀,一家人已經被趕出門外,誰要怎麼就怎麼。胡作非為,放蕩胡來,這就是這個家庭。所以我在這裏和你搞在一起。他壓在我身上,猛烈衝撞。我們就這樣僵在那裡不動了,在外面的城市喧囂聲中呻|吟喘息。那鬧聲我們還聽得見。後來,我們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那是城內南部市區的一個單間公寓。這個地方是現代化的,室內陳設可說是速成式的,傢具都是現代式樣。他說:我沒有去選一些好的傢具。房間里光線暗暗的,她也沒有要他打開百葉窗。她有點茫然,心情如何也不怎麼明確,既沒有什麼憎惡,也沒有什麼反感,慾念九九藏書這時無疑已在。對此她並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要求她來,她同意了。到這裏來,不得體,已經來了,也是勢所必然。她微微感到有點害怕。事實上這一切似乎不僅與她期望的相一致,而且恰恰同她的處境勢必發生的情勢也相對應。她很注意這裏事物的外部情況,光線,城市的喧囂嘈雜,這個房間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他,他在顫抖著。起初他注意看著她,好像在等她說話,但是她沒有說話。於是他僵在那裡再也不動了,他沒有去脫她的衣服,只顧說愛她,瘋了似地愛她,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隨後他就不出聲了。她沒有回答他。她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她什麼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她明白了,就在一剎那之間,她知道:他並不認識她,永遠不會認識她,他也無法了解這是何等的邪惡。為了誘騙她,轉彎抹角弄出多少花樣,他,他還是不行,他沒有辦法。獨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於他那方面的無知,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經喜歡他了。他討她歡喜,所以事情只好由她決定了。
他把她的連衫裙扯下來,丟到一邊去,他把她的白布三角褲拉下,就這樣把她赤身抱到床上。然後,他轉過身去,退到床的另一頭,哭起來了。她不慌不忙,既耐心又堅決,把他拉到身前,伸手給他脫衣服。她這麼做著,兩眼閉起來不去看。不慌不忙。他有意伸出手想幫她一下。她求他不要動。讓我來。她說她要自己來,讓她來。她這樣做著。她把他的衣服都脫下來了。這時,她要他,他在床上移動身體,但是輕輕地,微微地,像是怕驚醒她。

那張表現絕望情境的照片是誰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內住處庭院里拍的那張照片。也許是我父親拍的,是他最後一次拍照也說不定。因為健康的原因,他本來再過幾個月就要回國,回到法國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調動,派他到金邊去任職。他在那裡只住了幾個星期。後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我母親不同意和他一起回國,就在那裡留下來了,她就留在那裡沒有走。在金邊。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國王的故宮,坐落在花園的中心,花園方圓有若干公頃,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親住在裏面感到害怕。那座大宅子,在夜裡,是讓我們害怕。我們四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夜裡,她說她怕。我母親就是在這個大宅子裏面得到父親的死訊的。在接到電報之前,她已經知道父親死了,前一天夜晚已經見到徵兆,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是一隻飛鳥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飛亂叫,飛到王宮北向那間大辦公室里消失不見了,那原是我父親辦公事的地方。在她的丈夫過世幾天之後,仍然是在這個地方,也是在半夜,我母親又面對面看到了她的父親,她自己的生身之父。她把燈點上。他依然還在。他站在桌子的一側,在王宮八角大廳里。他望著她。我記得我聽到一聲尖叫,一聲呼救。她把我們都吵醒了,她給我們講了這個故事,講他穿什麼衣服,穿的是星期日穿的服裝,灰色的,又講他是怎麼站的,還有他那種眼神,怎樣直直地望著她。她說:我叫他了,就像我小時候叫他那樣。她說:我不怕。那個人影後來漸漸隱沒,她急忙追上去。兩個人都死於飛鳥出現、人影顯現的那個日期和時間。由此,對於母親的預知能力,對萬事萬物以及死亡都能預見,我們當然是十分敬服的。
他很可憐我,我對他說:不必,我沒有什麼好可憐的,除了我的母親,誰也不值得可憐。他對我說:是因為我有錢,你才來的。我說我想要他,他的錢我也想要,我說當初我看到他,他正坐在他那輛汽車上,本來就是有錢的,那時候我就想要他,我說,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究竟該怎麼辦。他說:我真想把你帶走,和你一起走。我說我母親沒有因痛苦而死去,我是不能離開她的。他說一定是他的運氣太壞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不過,錢他會給我的,叫我不要著急。他又躺下來。我們再一次沉默了。
他把血擦去,給我洗凈。我看著他做這些事。他又回來,好像是無動於衷似的,他又顯得很是誘人。我心想,我母親給我規定的禁https://read•99csw•com令,我怎麼抵制得了。心是平靜的,決心已經下定。我又怎麼能做到把「這樣的意念堅持到底」呢。
她對他說:我寧可讓你不要愛我。即便是愛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習慣做的那樣做起來。他看著她,彷彿被嚇壞了,他問:你願意這樣?她說是的。說到這裏,他痛苦不堪,在這個房間,作為第一次,在這一點上,他不能說謊。他對她說他已經知道她不會愛他。她聽他說下去。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後來,她不說話,讓他說下去。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裏面總有著什麼,就像這樣,總有什麼事發生了,也就是說,他已經落到她的掌握之中。所以,如果機遇相同,不是他,換一個人,他的命運同樣也要落在她的手中。同時,她又想到另一件事,就是說,以後,那個時間一定會到來,到時對自己擔負的某些責任她也是決不可規避的。她明白,這件事決不可讓母親知道,兩個哥哥也決不能知道,這一點在那一天她就已經考慮到了。她上了那部黑色的小汽車,她心裏很清楚,這是她第一次避開她家做的事,由此開始,這也就成了永遠的迴避。從此以後,她發生什麼事,他們是再也不會知道了。有人要她,從他們那裡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他們是再也不會知道了。不論是母親,或是兩個哥哥,都不會知道了。他們的命運從此以後也是註定了。坐在這部黑色小汽車裡真該大哭一場。
他點燃一支煙,把煙拿給我吸。對著我的嘴,他放低聲音對我講了。
那個風度翩翩的男人從小汽車上走下來,吸著英國紙煙。他注意著這個戴著男式呢帽和穿鑲金條帶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這邊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是膽怯的。開頭他臉上沒有笑容。一開始他就拿出一支煙請她吸。他的手直打顫。這裡有種族的差異,他不是白人,他必須克服這種差異,所以他直打顫。她告訴他說她不吸煙,不要客氣,謝謝。她沒有對他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不要啰嗦,走開。因此他的畏懼之心有所減輕,所以他對她說,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沒有答話。也不需要答話,回答什麼呢。她就那麼等著。這時他問她:那麼你是從哪兒來?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小學校長的女兒。他想了一想,他說他聽人談起過校長夫人,她的母親,講到她在柬埔寨買的租讓地上運氣不佳,事情不順利,是不是這樣?是的,是這樣。
恍惚之間,我看見他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浴衣。他坐在那裡,在喝威士忌,抽煙。
從一九三二到一九四九年,這個女人大概一直是住在西貢。我的小哥哥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死的。那時,不論什麼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她滯留在那邊,已經接近墳墓,半截入土了,這是她說的。後來,她終於又回到法國來。我們相見的時候,我的兒子才兩歲。說是重逢,也未免來得太遲。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瞭然。重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除去那個大兒子,其他一切都已經完結。她在盧瓦爾-歇爾省住在一處偽造的路易十四城堡中生活了一個時期,後來死在那裡。她和阿杜住在一起。在夜裡她仍然是什麼都怕。她還買了一條槍。阿杜在城堡最高層頂樓房間里警戒。她還為她的大兒子在昂布瓦斯附近買了一處產業。他在那裡還有一片樹林。他叫人把林木伐下。他在巴黎一個俱樂部賭牌。一夜之間就把這一片樹林輸掉了。講到這個地方,我的回憶有一個轉折,也許正是在這裏我這個哥哥讓我不禁為之流淚了,那是賣去木材的錢都輸光以後的事。我記得有人在蒙帕納斯圓頂咖啡館門前發現他倒在他的汽車裡,這時他已別無他想,只求一死。以後,關於他,我就無所知了。母親做的事當然永遠都是為了這個大兒子,這個五十歲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計,不會掙錢,說起來,她所做的一切,簡直不可想象,她居然利用她的古九-九-藏-書堡設法賺錢。她買了幾部電熱孵化器,安裝在古堡底層的大客廳里。一下就孵養雛雞六百隻,四十平方米養六百隻小雛雞。電熱紅外線操縱她搞得不得法,孵出的小雞都不能進食。六百隻小雞嘴合不攏,閉不上,都餓死了,她只好罷手,沒有再試。我來到古堡的時候,正當雞雛破殼孵化出來,那真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接著,死雛發出臭氣,雞食發出臭氣,臭氣熏天,我在我母親的古堡里一吃飯就噁心嘔吐。
我要求他再來一次,再來再來。和我再來。他那樣做了。他在血的潤滑下那樣做了。實際上那是置人于死命的。那是要死掉的。

中國人。他屬於控制殖民地廣大居民不動產的少數中國血統金融集團中一員。他那天過湄公河去西貢。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車。車門關上。恍惚間,一種悲戚之感,一種倦怠無力突然出現,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來,光線稍稍有點發暗。還略略有一種聽不到聲音的感覺,還有一片霧氣正在瀰漫開來。



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也許有人說那是慰藉。在家裡我是不哭的。那天,在那個房間里,流淚哭泣竟對過去、對未來都是一種安慰。我告訴他說,我終歸是要和我的母親分開的,甚至遲早我會不再愛我的母親。我哭了。他的頭靠在我的身上,因為我哭,他也哭了。我告訴他,在我的幼年,我的夢充滿著我母親的不幸。我說,我只夢見我的母親,從來夢不到聖誕樹,永遠只有夢到她,我說,她是讓貧窮給活剝了的母親,或者她是這樣一個女人,在一生各個時期,永遠對著沙漠,對著沙漠說話,對著沙漠傾訴,她永遠都在辛辛苦苦尋食糊口,為了活命,她就是那個不停地講述自己遭遇的瑪麗·勒格朗·德·魯拜,不停地訴說著她的無辜,她的節儉,她的希望。
他在講話。他說他對於巴黎,對於非常可愛的巴黎女人,對於結婚,丟炸彈事件,哎呀呀,還有學士院,圓廳咖啡館,都厭倦了。他說,我么,我寧可喜歡圓廳,還有夜總會,這種「了不起」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他過了整整兩年。她聽著,注意聽他那長篇大論裏面道出的種種闊綽的情況,聽他這樣講,大概可以看出那個開銷是難以計數的。他繼續講著。他的生母已經過世。他是獨養兒子。他只有父親,他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的父親住在沿河宅子里已有十年之久,鴉片煙燈一刻不離,全憑他躺在床上經營他那份財產,這你是可以了解的。她說她明白。
他一再說在這渡船上見到她真是不尋常。一大清早,一個像她這樣的美麗的年輕姑娘,就請想想看,一個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車上,真想不到。
後來,他不允許他的兒子同這個住在沙瀝的白人小娼婦結婚。


在她死前最後幾個冬天,她把綿羊放到她住的二樓大房間里過夜,在結冰期,讓四頭到六頭綿羊圍在她床四周。她把這些綿羊叫做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這些孩子中間死去的。


到了堤岸。這裏與連接中國人居住區和西貢中心地帶的大馬路方向相反,這些美國式的大馬路上電車、人力車、汽車川流不息。下午,時間還早。住在寄宿學校的女學生規定下午休息散步,她逃脫了。
那樣的形象早在他走近站在船舷前面白人女孩子之前就已經開始形成,當時,他從黑色小汽車走下來,開始往她這邊走過來,走近她,當時,她就已經知道他心有所懼,有點怕,這,她是知道的。
外面,白日已盡。從外面的種種聲響,行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沓,可以聽得出來。這是一個尋歡作樂的城市,入夜以後,更要趨向高潮。現在,夕陽西下,黑夜已經開始了。
他一面哭,一面做著那件事。開始是痛苦的。痛苦過後,轉入沉迷,她為之一變,漸漸被緊緊吸住,慢慢地被抓緊,被引向極樂之境,沉浸在快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