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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她是美國人,我相信我記得不錯,她是從波士頓來的。她的眼睛灰藍,清澈明亮。那是在一九四三年。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滿額金髮,又有點憔悴。仍然很美,我認為她很美。她有一個特點,總是倉促一笑,笑容一閃就不見了。她說話的聲音,我忽然想起,是低音的,發高音時,有些不諧調。她已經四十五歲,年紀不小,就是這個年紀。她家在阿爾瑪橋附近,在十六區。大樓面臨塞納河,公寓就在大樓的最高一層,樓面寬敞。冬天,大家常到她家去吃晚飯。夏天,常常到她那裡去吃午飯。飯菜是從巴黎最好的飯店老闆那裡定的。飯菜很不錯,不過,不很夠吃。只有在她家裡才能見到她,她總是守在家裡,在外面見不到她。在她的飯桌上,有時有一位馬拉美派詩人。在她家常常有三兩位文學家來吃飯,他們露面一次,以後再也不見蹤影。不知她是從哪裡找到他們、怎麼認識他們的,又為什麼請他們到家裡來,弄不清楚。我從來不曾聽到有人談起他們,也沒有讀過或聽人談起他們的作品。飯局匆匆,時間不長。聽大家談話,戰爭談得很多,主要是講斯大林格勒,那是在一九四二年冬末。瑪麗克洛德·卡彭特這類事聽到的不少,她打聽到的這類消息也很多,可是她談得很少,她常常為竟然不知這些事而感到驚異,她笑著。飯一吃好,她就告退,說有事要辦,必須先走,她說。什麼事,從來不講。如果人相當不少,在她走後大家就留一兩個小時。她對我們說:願意留多久就請留多久,多坐一會兒。她走後,也沒有誰談起她。其實我也知道,談也無從談起,因為誰都不了解她。大家走後,回到自己的住處,都有這樣一種異樣的心情,彷彿做了一個噩夢,同不相識的人廝混了幾個小時,明知大家彼此一樣,素昧生平,互不相知,就那麼空空度過一段時間而毫無著落,既沒有什麼屬於人的動機,也沒有別的因由。就像是在第三國國境線上過境、乘火車旅行、在醫生的候診室里、在旅館、在飛機場坐等,就像這樣。在夏天,往往在可以遠眺塞納河的大平台上吃午飯,在大樓屋頂花園上喝咖啡。那裡還有一個游泳池。沒有人在那裡游泳。大家就在那裡眺望巴黎。空寂的大馬路,河流,街道。在寂無行人的街上,卡特來蘭正在開花。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我總是看她,幾乎時時都看她,這樣看她,她覺得很彆扭,可是我禁不住還是要看。我看她,為要知道瑪麗克洛德·卡彭特,知道她是誰。為什麼她在這裏,而不是在別處,為什麼她千里迢迢從波士頓來,為什麼很有錢,為什麼我們對她這樣不了解,什麼都不了解,沒有一個人了解,為什麼她經常請客,不請又好像不行似的,為什麼,為什麼在她的眼裡,在她眼目深邃的內部,在她目光的深處,有一個死亡的質點,為什麼,為什麼?瑪麗克洛德·卡彭特。為什麼她穿的衣衫件件都有我不知道是什麼不可捉摸的東西,所有那些衣衫竟又不儘是她自穿的衣衫,彷彿那衣衫同樣又可以穿在他人身上,為什麼。這些衣衫無所屬,沒有特徵,端莊合乎法度,色調鮮亮,白得像隆冬季節的盛夏。

我們那時都還小。我的兩個哥哥經常無緣無故打架,大哥只有一個已成了經典式的借口,他說弟弟你真討厭,滾出去。話沒有說完,就已經動手打了。他們互相扭打,什麼話也不說,只聽到他們氣喘吁吁,口裡喊痛,一聲聲的沉重的拳打腳踢。不論在什麼場合、什麼時機,我的母親反正都是這場鬧翻天的大戲裏面的一個陪襯人物。
後來我們又回到公寓,我向他作了解釋。我告訴他,我這個哥哥這種粗暴、冷酷、侮慢是因我們而發,衝著我們來的。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殺人,要你的命,把你這條命抓到手,蔑視你,叫你滾,叫你痛苦。我告訴他不要怕。他,他並沒有什麼危險。因為這個哥哥只怕一個人,有這人在,很奇怪,他就膽怯,這就是我,他就怕我。
我們這幾個人集合在一起,非常觸目,特別是從臉色上看。
我們從公寓走出來。我依舊戴著那頂有黑飾帶的男帽,穿著那雙鑲金條帶的鞋,嘴唇上搽著暗紅唇膏,穿著那件綢衫。我變老了。我突然發現我老了。他也看到這一點,他說:你累了。
人行道上,人群雜沓,十分擁擠,人流或急或緩向四面八方涌去,有幾股人流推擠出幾條通道,就像無家可歸的野狗那樣骯髒可厭,像乞丐那樣盲目又無理性,這裡是一群中國人,在當今那繁榮興旺的景象中我又看到了他們,他們走路的方式從容不迫,在人群嘈雜中,孤身自立,可以說,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無好奇之心,向前走去又像是沒有往前走,沒有向read.99csw.com前去的意念,不過是不往那邊走而從這裏過就是了,他們既是單一孤立的,處在人群之中對他們說又從來不是孤立的,他們身在眾人之間又永遠是孑然自處。
那個哥哥在房門外邊應著母親,說打得好,打得在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溫和、親切,他對母親說,真相一定要查明,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們非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目的是不要讓這小女兒從此毀滅,不要讓母親從此走向絕境。母親在房間里還是狠命地打。小哥哥大聲喊叫,叫母親不要打了,放開她。他逃到花園裡,躲起來,他怕我被殺死,他對這個未可知的人,對我們的哥哥,一向都怕。小哥哥的恐懼使我母親平息下來。她哭著,哭她一生多災多難,哭她這個女兒丟人現世。我也和她一起大哭。我說謊了。我發誓說沒有事,我什麼也沒有做,甚至沒有接過吻。我說,和一個中國人,你看我怎麼能,怎麼會和一個中國人干那種事,那麼丑,那麼孱弱的一個中國人?我知道大哥緊貼在門上,正在側耳細聽,他知道我母親在幹什麼,他知道他的妹妹全被剝光,他知道她在挨打,他希望再打下去,直到把她打死。我母親當然不知我大哥的詭計,黑心的可怕的陰謀。
貝蒂·費爾南代斯。對男人的回憶不會像對女人的回憶那樣,在恍然若有所悟的光彩中顯現,兩種回憶不相像。貝蒂·費爾南代斯。她也是一個外國人。只要提起名字,她立刻就浮現在眼前,在巴黎一條街上,她正在巴黎的一條街上走過,她眼睛近視,她看不清,為了看清她要看到的對象她得兩眼眯起來看,這時,她才微微舉手向你致意。你好你好,你身體好嗎?至今她不在人世已經很久了。也許有三十年了。那種優雅,我依然記得,現在要我忘記看來是太晚了,那種完美依然還在,絲毫無損,理想人物的完美是什麼也不能損害的,環境,時代,嚴寒,飢餓,德國的敗北,克里米亞真相——都無損於她的美。所有這些歷史事件儘管是那麼可怕,而她卻超越于歷史之上,永遠在那條街上匆匆走過。那一對眼睛也是清澈明亮的。身上穿著淺紅色舊衣衫,在街上的陽光下,還戴著那頂沾有灰塵的黑色遮陽軟帽。她身材修長,高高的,像中國水墨勾畫出來的,一幅版畫。這個外國女人目無所視地在街上踽踽而行,路人為之駐足,為之注目,讚歎她的優雅。就像是女王一樣。人們不知她來自何方。所以說她只能是從異域而來,來自外國。她美,美即出於這種偶然。她身上穿的衣裝都是歐洲老式樣的服飾,以及織錦緞的舊衣,成了老古董的套頭連衫裙,舊幔子做的衣服,舊襯裙,舊衣片兒,成了破衣爛衫的舊時高級時裝,蛀滿破洞的舊狐皮,陳年古舊的水獺皮,她的美就是這樣,破破爛爛、瑟瑟發抖、凄凄切切的,而且流落異鄉、漂零不定,什麼都不合體,不相稱,不論什麼對她都嫌太大,但是很美,她是那樣飄逸,那樣纖弱,無枝可依,但是很美。自頂至身,她生成就是這樣,無論是什麼只要和她一接觸,就永遠成為這種美的組成部分。
他有時也是會笑的,不過,不如我們笑得那麼歡快。我什麼都記不得了,忘了,我竟忘記提上一筆,當時我們是多麼愛笑的孩子,我的小哥哥和我,我們一笑就笑得氣也喘不過來,這就是生活。
他付賬。他算算是多少錢。把錢放在托盤上。所有的人都看著他。第一次,我還記得,付賬七十七皮阿斯特。我母親忍著沒有笑出聲來。大家站起來就走了。沒有人說一聲謝謝。我家請客一向不說什麼謝謝,問安,告別,寒暄,是從來不說的,什麼都不說。
他說他在巴黎是念商科學校,最後他說了真話,他說他什麼書也不念,他父親斷了他的生活費,給他寄去一張回程船票,所以他不能不離開法國。召他回家,是他的悲劇。商科學校他沒有讀完。他說他打算在這裏以函授方式學完那裡的課程。
所有這一切,我們在外面是絕口不談的,首先有我家生活的根本問題——貧窮,我們必須學會三緘其口。其他方面,也決不外露。最最知心的人——這話可能說得言過其實,是我們的情人,我們在別的地方遇到的人,首先在西貢街上遇到的,其次在郵船、火車上,以及其他任何地方遇到的人。
他在我大哥面前已不成其為我的情人。他人雖在,但對我來說,他已經不復存在,什麼也不是了。他成了燒毀了的廢墟。我的意念只有屈從於我的大哥,他把我的情人遠遠丟在一邊了。我每次看他們在一起,那情景我相信我絕對看不下去。我的情人憑他那荏弱的身體是完全被抹殺了,而他這種柔弱卻曾經給我帶來歡樂。他在我大哥面前簡直成了見不得人的恥辱,成了不可九九藏書外傳的恥辱的起因。對我哥哥這種無聲的命令我無力抗爭。只有在涉及我的小哥哥的時候,我才有可能去對抗。牽涉到我的情人,我是無法和自己對立的。現在講起這些事,我彷彿又看到那臉上浮現出來的虛偽,眼望別處心不在焉,心裏轉著別的心思,不過,依然可以看出來,輕輕咬緊牙關,心中惱怒,對這種卑鄙無恥強忍下去,僅僅為了在高價飯店吃一頓,這種情況看來應當是很自然的。圍繞著這樣的記憶,是那灰青色的不眠之夜。這就像是發出的尖厲鳴響的警報一樣,小孩的尖厲的叫聲一樣。

我對他說我準備把他介紹給我家裡的人,他竟想逃之夭夭,我就笑。

我要他告訴我他的父親是怎麼發跡的,怎樣闊起來的。他說他討厭談錢的事,不過我一定要聽,他也願意把他父親的財產就他所知講給我聽。事情起於堤岸,給本地人蓋房子。他建起住房三百處。有幾條街屬他所有。他講法語帶有巴黎音稍嫌生硬,講到錢態度隨隨便便,態度是真誠的。他父親賣出原有的房產,在堤岸南部買進土地蓋房子。他認為,在沙瀝有一些水田已經賣掉了。我問他關於瘟疫的問題。我說我看到許多街道房屋整個從入夜到第二天禁止通行,門窗釘死,因為發現了黑死病。他告訴我這種疾病這裏比較少見,這裏消滅的老鼠比偏僻地區要多得多。他忽然給我講起這種住房的故事來了。這種里弄房屋比大樓或獨門獨戶住宅成本要低得多,與獨家住戶相比,更能滿足一般市民居住區居民的需要。這裏的居民,特別是窮人家,喜歡聚居,他們來自農村,仍然喜歡生活在戶外,到街上去活動。不應當破壞窮苦人的習慣。所以,他的父親叫人建築成套的沿街帶有騎樓的住房。這樣,街道上顯得非常敞亮可喜。人們白天在騎樓下生活,天太熱,就睡在騎樓下面。我對他說,我也喜歡住在外面走廊里,我說我小的時候,覺得露天睡覺理想極了。突然間,我感到很不好受。只是有點難受,不很厲害。心跳得不對頭,就像是移到他給我弄出的新的創口上直跳,就是他,和我說話的這個人,下午求歡取樂的這個人。他說的話我聽不進,聽不下去了。他看到了,他不說話了。我要他說。他只好說下去。我再次聽著。他說他懷念巴黎,想得很多。他認為我和巴黎的女人很不相同,遠不是那麼乖覺討喜。我對他說修建房子這筆生意也未必就那麼賺錢。他沒有再回答我。
那天,在午後將盡的時候,我的母親竟突然心血來潮,特別又是在旱季,她叫大家把房子裏面上上下下徹底沖洗一次,她說,洗洗乾淨,消消毒,清涼清涼。房子原是建築在高高的土台上的,因為和花園隔開,所以蛇蝎紅蟻阻在外面進不來,湄公河洪水泛濫浸不到它,季風時節陸地龍捲風引來的雨水也侵犯不到這裏。房屋高出平地,可以用大桶大桶的清水沖洗,把它全浸在水裡像花園那樣,讓它洗一洗也行。椅子全部放在桌上,整幢房子沖得水淋淋的,小客廳里的鋼琴的腳也浸在水裡。水從台階上往下流,流滿庭院,一直流到廚房。小孩是高興極了,大家和小孩一起,濺滿一身水,用大塊肥皂擦洗地面。大家都打赤腳,母親也一樣。母親笑著。母親沒有不滿的話好說了。整個房屋散發出香氣,帶有暴風雨過後潮濕土地那種好聞的香味,這香味聞起來讓人覺得神飛意揚,特別是和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肥皂的香氣,純潔、良善的氣息,洗乾淨的衣物的氣息,潔白的氣息,我們的母親的氣息,我們母親那種無限天真的氣息——混上這樣一些氣息,更叫人欣喜欲狂。水一直流到小路上去。小孩的家裡人來了,來看的孩子也跑過來了,鄰近房子里的白人小孩也來了。我母親對這亂紛紛的場面很開心很愉快,這位母親有時是非常高興非常喜悅的,在什麼都忘卻的時候,在沖洗房屋這樣的時刻,可能與母親所期求的幸福歡悅最為協調。母親走進客廳,在鋼琴前面坐下來,彈奏她未曾忘卻的僅有的幾支樂曲,她在師範學校學會記在心裏的樂曲。她也唱。有時,她又是奏琴,又是笑。她還站起身來邊歌邊舞。任何人都會想,她也會想:這不成形的房屋,突然變成了一個水池,河邊的田地,淺灘,河岸,在這樣的人家裡,也能夠感受到幸福。



我們走進一家有幾層樓的中國飯店,這些中國飯店佔有幾幢大樓的全部樓面,大得像百貨公司,又像軍營,面向市面的一面築有陽台、平台。從這些大樓發出的聲音在歐洲簡直不可想象,這就是堂倌報菜和廚房呼應的吆喝聲。任何人在這種飯店吃飯都無法談話。在平台上,有中國樂隊在奏樂。我們來到最九*九*藏*書清靜的一層樓上,也就是給西方人保留的地方,菜單是一樣的,但鬧聲較輕。這裡有風扇,還有厚厚的隔音的帷幔。
我相信,我的母親只把她那個惟一的大兒子叫做我的孩子。她通常就是這樣叫的。另外兩個孩子,她說:兩個小的。
自從母親陷入絕境,我們將會變成怎樣的人,她也無從預料,這裏我主要指那兩個男孩,她的那兩個兒子。如果她能夠預見這一切,對於她的故事竟發展到這般地步,她怎麼會閉口不說呢?怎麼會聽任她的面孔、眼睛、聲音在那裡謊話連篇?她的愛又將如何?她也可能就死了。自殺吧。把這個無法生活的共同關係打散吧。讓大的一個和兩個小的孩子徹底分開。她沒有這樣做。她是很不謹慎的,她真沒有道理,真不負責任。她是這樣。她活下來了。我們三個孩子都愛著她,還不止是愛。正因為這樣,她過去、現在都不能保持沉默,躲躲藏藏,說謊騙人,儘管我們三個人沒有共同之處,但是我們愛她,這是相同的。說來話長。已經七年了。這是在我們十歲的時候開始的。後來,我們十二歲了,十三歲了,十四歲,十五歲。再下去,十六歲,十七歲。
他不擅於表達他的感情,只好採取模仿的辦法。我發現,要他違抗父命而愛我娶我、把我帶走,他沒有這個力量。他找不到戰勝恐懼去取得愛的力量,因此他總是哭。他的英雄氣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親的金錢。

在我們交往期間,前後有一年半時間,我們談話的情形就像這樣,我們是從來不談自己的。自始我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共同的未來未可預料,當時我們根本不談將來,我們的話題就像報紙上的新聞一樣,內容相同,推理相逆。
我們又到公寓去了。我們是情人。我們不能停止不愛。


戰爭我親眼看見過,那色調和我童年的色調是一樣的。我把戰時同我大哥的統治混淆不清。這無疑因為我的小哥哥死於戰時:是人的心堅持不住,退讓了,像我說過的那樣。我相信在戰時我一直不曾見到那個大哥。他是死是活,知與不知,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我看戰爭,就像他那個人,到處擴張,滲透,掠奪,囚禁,無所不在,混雜在一切之中,侵入肉體、思想、不眠之夜、睡眠,每時每刻,都在瘋狂地渴求侵佔孩子的身體、弱者、被征服的人民的身軀——佔領這最可愛的領地,就因為那裡有惡的統治,它就在門前,在威脅著生命。
先時我講到我兩個哥哥的情況,他已經是很害怕了,他那副假面彷彿給摘掉了。他認為我周圍所有的人無不在等待他前去求婚。他知道在我家人的眼裡他是沒有希望的,他知道對於我一家他只能是更加沒有希望,結果只能是連我也失去。


每個人都叫了一杯馬泰爾-佩里埃酒。我的兩個哥哥一口喝光,又叫第二杯。我母親和我,我們把我們的酒拿給他們。兩個哥哥很快就喝醉了。他們不僅不和他說話,還不停地罵罵咧咧的。尤其是小哥哥。他抱怨這個地方氣悶不快,又沒有舞|女。不是星期天,泉園來客很少。我和他,我的小哥哥跳舞。我也和我的情人跳了舞。我沒有和大哥跳,我從來不和他跳舞。我心裏總是又怵又怕,膽戰心驚,他這個人行兇作惡不論對誰都做得出,不要去惹他,那是危險的,不能把禍事招引上身。
和我家人會見是在堤岸請客吃飯開始的。我母親和哥哥都到西貢來了,我和他說,應該在他們不曾見到過、見識過的中國大飯店請他們吃飯。
有時,我不回寄宿學校。我在他那裡過夜,睡在他的身邊。我不願意睡在他的懷抱里,我不願意睡在他的溫暖之中。但是我和他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上。有時,我也不去上課。晚上我們到城裡去吃飯。他給我洗澡,沖浴,給我擦身,給我沖水,他又是愛又是讚歎,他給我施脂敷粉,他給我穿衣,他愛我,讚美我。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寵愛的。我如遇到別的男人,他就怕,這樣的事我不怕,從來不怕。他還另有所懼,他怕的不是因為我是白人,他怕的是我這樣年幼,事情一旦敗露,他會因此獲罪,被關進監牢。他要我瞞住我的母親,繼續說謊,尤其不能讓我大哥知道,不論對誰,都不許講。我不說真話,繼續說謊,隱瞞下去。我笑他膽小怕事。我對他說,母親窮都窮死了,不會上訴公庭,事實上,她多次訴訟多次敗訴,她要控告地籍管理人,控告董事會董事,控告殖民政府官員,她要控告法律,她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隱忍等待,空等下去,她沒有辦法,只有哭叫,最後,時機錯過,一場空。即使這件事上訴公庭,同樣也不會有著落,用不著害怕。

九-九-藏-書
暗夜透過百葉窗來到了。嘈雜聲有增無減。鬧聲響亮刺耳,不是低沉的。路燈發紅的燈泡亮起來了。



在泉園,仍然是誰也不去理睬他。
我的兩個哥哥根本不和他說話。在他們眼中,他就好像是看不見的,好像他這個人密度不夠,他們看不見,看不清,也聽不出。這是因為他有求於我,在原則上,我不應該愛他,我和他在一起是為了他的錢,我也不可能愛他,那是不可能的,他或許可能承擔我的一切,但這種愛情不會有結果。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不是白人。我的大哥不說話,對我的情人視若無睹,表現出來的態度,是那樣自信,真稱得上是典範。在我的情人面前,我們也以大哥為榜樣,也按照那種態度行事。當著他們的面,我也不和他說話。有我家人在場,我是不應該和他說話的。除非,對了,我代表我的家人向他發出什麼信息,比如說,飯後,我的兩個哥哥對我說,他們想到泉園去喝酒跳舞,我就轉告他說:他們想到泉園去喝酒跳舞。起初他假裝沒有聽明白。我么,按照我大哥的規矩,我不應該也不準重複剛才講過的話,不許重申我的請求,如果我那樣做了,就是犯了錯誤,他有所不滿,我就應當承擔一切。最後,他還是給了回話。他的聲音低低的,意在表示親密,他說,他想單獨和我在一起待一會兒。他這樣說,是想讓這種活受罪的場面告一段落。我大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以為又來了一次背叛行為,似乎他藉此指摘我的大哥對他的攻擊,指出我大哥的那種行為,所以我根本不應該答話。他呢,他還在不停地說著,他竟敢對我說:你看,你的母親已經很累了。我們的母親在吃過堤岸這頓神奇的中國菜之後確實昏昏欲睡。我不再說話。這時候,我聽到我的大哥的聲音,他短短講了一句話,既尖刻又決斷。我母親卻在說他了,說三個人之中,只有他最會講話。我的大哥話說過之後,正嚴陣以待。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動了似的。我看我的情人給嚇壞了,就是我的小哥哥常有的那種恐懼。他不再抵抗了。於是大家動身去泉園。我的母親也去了,她是到泉園去睡一睡的。
前後整整持續了七年。後來,到了最後,是不抱希望了。希望只好放棄。圍海造堤的打算,也只好放棄。在平屋前廊的陰影之下,我們空空張望暹羅山,在陽光照耀下,山脈莽莽蒼蒼,幾乎是暗黑色的。母親終於平靜下來,像是被封閉起來一般。我們作為孩子,是無比英勇的,但毫無希望可言。
在我動筆寫這件事的時候,我記得,用水沖洗房子的那天,我們的大哥不在永隆。那時他住在我們的監護人、洛特-加龍省一個村子里的神甫家裡。
這個堤岸的中國人對我說他真想哭,他說,他沒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我對他說,不要慌,一向是這樣,在我們一家人之間,不論在生活中的什麼場合,都是一樣,一向是這樣。
在那個時期,由於堤岸的事,由於那種景象,由於那個情人,我的母親突然發了一次瘋病。堤岸之事,她本來一無所知。但是我發現她在冷眼觀察,在注意著我,她懷疑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對她的女兒、她的這個孩子是十分了解的,但一個時期以來,在這個孩子周圍出現了某種異常氣氛,不妨說,特別是最近,有什麼瞞著未說,有某種保留,很引人注意,她說話吞吞吐吐,比慣常講話口氣慢得多,本來她對不論什麼事都很好奇,現在變得心不在焉,她的眼神也有變化,甚至對她的母親、她母親的不幸也採取袖手旁觀態度,變成這樣一副樣子,不妨說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的母親也被牽連進去了。在她母親的生活中,一種恐怖感突然出現。她的女兒遭到極大的危險,將要嫁不出去,不能為社會所容,從社會上被剝奪一切,毀了,完了,將成為孤苦伶仃一個人。我母親幾次發病,病一發作,就一頭撲到我身上,把我死死抓住,關到房裡,拳打,耳光,把我的衣服剝光,俯在我身上又是聞又是嗅,嗅我的內衣,說聞到中國男人的香水氣味,進一步還查看內衣上有沒有可疑的污跡,她尖聲號叫,叫得全城都可以聽到,說她的女兒是一個婊子,她要把她趕出去,要看著她死,沒有人肯娶她,喪盡廉恥,比一條母狗還不如。她哭叫著,說不把她趕出家門,不許她把許多地方都搞得污穢惡臭,她說,不把她趕走那又怎麼行。
我的小哥哥死於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日本佔領時期。我在一九三一年第二次會考通過後離開西貢。十年之中,他只給我寫過一封信。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read.99csw•com信寫得很得體,謄清過的,沒有錯字,按書法字體寫的。他告訴我他們很好,學業順利,是一封寫得滿滿的兩頁長信。我還認得出他小時候寫的那種字體。他還告訴我他有一處公寓房子,一輛汽車,他還講了車子是什麼牌子的。他說他又打網球了。他很好,一切都好。他說他抱吻我,因為他愛我,深深地愛我。他沒有談到戰爭,也沒有提到我們的大哥。
幾次晚飯請客的經過情況都是一樣的。我的兩個哥哥大吃大嚼,從不和他說話。他們根本看也不看他。他們不可能看他。他們也不會那樣做。如果他們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儘力看一看他,那他們在其他方面就可以用功讀書了,對於社會生活基本準則他們也就可以俯首就範了。在吃飯的時候,只有我母親說話,她講得也很少,起初尤其是這樣,她對送上來的菜肴講上那麼幾句,對價格昂貴講一講,接下去,就緘口不說了。他么,起初兩次吃飯,自告奮勇,試圖講講他在巴黎做的傻事這一類故事,沒有成功。似乎他什麼也沒有說,似乎也沒有人聽他。沉默之間,幾次試圖談話,不幸都沒有效果。我的兩個哥哥繼續大吃大喝,他們那種吃法真是見所未見。
兩個兄弟天性陰鷙易怒,發起火來,如同惡魔,殺人不眨眼,這種性格只有在這一類兄弟、姐妹、母親身上可以看到。這個大哥不僅在家裡,而且在任何地方,都要逞凶作惡,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就過不去。這個弟弟苦就苦在沒有能力參与他哥哥這種可怖的行為,這種計謀。
我那個哥哥,就站在房門緊閉的房間的牆外。
他們打起來顯然雙方都一樣怕死;母親說,他們打到最後,總是兩敗俱傷,他們從來就玩不到一起,也談不到一起。他們只有一點相同,就是他們都有一個母親,特別是有這樣一個妹妹,此外什麼也沒有了,除非是流在血管里的血。

我經常講到我這兩個哥哥。總是把他們合在一起談,因為我們的母親是把他們合在一起講的。我說我的兩個哥哥,她在外面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我的兩個兒子。她總是以一種傷人的口氣講她兩個兒子如何強悍有力。在外面她不講詳情,她不說大兒子比二兒子更加強有力,她說他同她自己的兄弟、北方地區鄉下人一樣強壯有力。她對她兩個兒子那種強有力很是自豪,就像從前為她自己的兄弟強有力感到自豪一樣。她和她的大兒子一樣,看不起軟弱的人。她說起我的堤岸的那個情人,和我哥哥說的如出一轍。她講的那些字眼我不便寫出來。她用的字眼有一個特點:類似沙漠上發現的腐屍那種意思。我說:我的兩個哥哥,因為我就是這麼說的。後來我不這麼說了,因為小哥哥已經長大,而且成了受難犧牲者。
在我們家裡,不但從來不慶祝什麼節日,沒有聖誕樹、繡花手帕、鮮花之類,而且也根本沒有死去的人,沒有墳墓,沒有憶念。只有母親有。哥哥始終是一個殺人兇手。小哥哥就死在這個哥哥手下。反正我是走了,我脫身走了。到小哥哥死後,母親就屬於大哥一人所獨有了。

從來不講什麼你好,晚安,拜年。從來不說一聲謝謝。從來不說話。從來不感到需要說話。就那麼待在那裡,離人遠遠的,一句話不說。這個家庭就是一塊頑石,凝結得又厚又硬,不可接近。我們沒有一天不你殺我殺的,天天都在殺人。我們不僅互不通話,而且彼此誰也不看誰。你被看,就不能回看。看,就是一種好奇的行動,表示對什麼感到興趣,在注意什麼,只要一看,那就表明你低了頭了。被看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去看。看永遠是污辱人的。交談這個字眼是被禁止的。我認為這個字在這裏正表示屈辱和驕橫。任何一種共同關係,不論是家庭關係還是別的什麼,對於我們這一家人來說,都是可憎的,污衊性的。我們在一起相處因為在原則上非活過這一生併為之深感恥辱不可。我們共同的歷史實質上就是這樣的,也就是這個虔誠的人物——這個被社會謀害致死的——我們的母親的三個孩子的共同歷史的內涵。我們正是站在社會一邊將我們的母親推向絕境。正因為人們這樣對待我們的母親,她又是這麼好,這麼一心信任人,所以我們憎恨生活,也憎恨我們自己。

我對他說,他去法國住下來,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他同意我的看法。他說他在巴黎什麼都可以買到,女人,知識,觀念。他比我大十二歲,這讓他感到可怕。他說著,我在聽,又說什麼他是受騙了,還說什麼他反正是愛我的,說得很有戲劇味兒,說得既得體又真摯。
最先是那兩個孩子,小姑娘和那個小哥哥,是他們最先回想起這些事的。因此他們的笑容轉眼就不見了,他們退避到花園裡去,這時在花園中黃昏已經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