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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有地位的夫人,人們都稱她夫人,是從沙灣拿吉來的。她的丈夫奉命調到永隆。在永隆足有一年光景,人們不曾見她身影。原因出在這個年輕人,沙灣拿吉行政長官幫辦,她的丈夫。他們的愛情維持不下去了。他拿起左輪手槍開槍自殺。這一事件傳到永隆新職位所在地。他在離開沙灣拿吉來到永隆赴任的那天,就在這一天,對準心臟打了一槍。就在任所所在的大廣場上,在光天化日之下。為了她幾個還幼小的女兒,也由於丈夫被派到永隆,她對他說:事情就到這裏結束吧。
這一年他大概想把典出的產業贖回來。他還是賭,把母親存放在貯藏室里的家什一件件賭盡賣光,先是青銅佛像、銅器,然後是床,再是衣櫥,再是被單之類。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什麼也沒有了,除開他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以外什麼也沒有了,連一條被單、一副餐具也沒有了。就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一年過去,沒有人再放他進門。他給巴黎一個堂兄弟寫信。他總算在馬爾澤爾布有了一間下房棲身。所以,他年過五十,總算第一次有了一個職業,有生以來第一次拿薪水過活,成了一家海運保險公司的信差。我想,這個差事,他幹了有十五年。後來他進了醫院。他沒有死在醫院里。他是死在他的住房裡的。


那時,與放棄修海堤的土地,到事情最後結束相去不遠,與後來動身回法國的時間也很接近。
我們作為手足之親還留有這樣一個印象,就是有一次,在沙瀝的餐廳一起吃飯。我們三個人在餐廳吃飯。他們一個十七歲,一個十八歲。我的母親沒有和我們在一起。大哥看著我們,看著他的弟弟和我吃飯,後來,他把手中叉子放下不吃了,只是盯著弟弟看。他那樣看他看了很久,然後突然對他說,口氣平靜,說出的話是可怕的。說的是關於食物的事。他對他說:他應當多加小心,不該吃那麼多。弟弟沒有答話。他繼續說下去。他叮囑說,那幾塊大塊的肉應當是他吃的,他不應該忘記。他說,不許吃。我問:為什麼是你吃?他說:就因為這樣。我說:你真是該死。我吃不下去了。小哥哥也不吃了。他在等著,看弟弟敢說什麼,只要說出一個字,他攥起的拳頭已經準備伸過桌子照著弟弟的臉打它個稀爛。小哥哥不作聲。他一臉煞白。睫毛間已是汪汪淚水。

有一次,他沒有來,沒有到學校門前來接我。只有司機一個人坐在黑色的汽車裡。司機告訴我少主人的父親病了,少主人到沙瀝去了。司機,他受命留在西貢,送我去學校,接我回宿舍。少主人要過幾天才回來。後來,他坐到黑色汽車的後座上來了,臉側向一邊,怕看別人的眼睛,他一直是倉皇不安的,他害怕。我們抱吻,一句話也不說,只顧抱在一起,就在學校前面,還緊緊抱著,我們什麼都忘了。他在抱吻中流淚,哭。父親還活著。他最後的希望已經落空。他已經向他提出請求。他祈求允許把我留下,和他在一起,留在他身邊。他對他父親說他應該理解他,說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對這樣的激|情至少應該有過一次體驗,否則是不可能的,他求他准許他也去體驗一次這樣的生活,僅僅一次,一次類似這樣的激|情,這樣的魔狂,對白人小姑娘發狂一般的愛情,在把她送回法國之前,讓她和他在一起,他請求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有時間去愛她,也許一年時間,因為,對他來說,放棄愛情決不可能,這樣的愛情是那麼新,那麼強烈,力量還在增強,強行和她分開,那是太可怕了,他,父親,他也清楚,這是決不會重複再現的,不會再有的。
母親講著,說著,講到那種大出風頭的賣淫,她笑出聲來,她又講到醜聞,講這種微不足道的可笑的事,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帽子,小孩子在渡河的時候顯得漂亮,美得很,她對這裏法國殖民地這種難以抵制的風氣笑了又笑,她說,我講到這個白凈凈的白人女孩子,這個年輕姑娘一直關閉在偏僻地區,一旦來到大庭廣眾之下,全城眼見目睹,和一個中國闊人的敗類有了牽連,戴上鑽石戒指像是一個年輕的銀行老闆娘,說著說著她又哭起來了。


在她身邊,還有那個故事里曾經講到的那個小女孩。她背著那個小女孩跋涉了兩千公里。這個小女孩她不想再留下,她把她給了別人,行,行,就抱走吧。沒有孩子了。再也沒有孩子了。死去的,被拋棄的,到生命的盡頭,算一算,竟是那麼多。睡在番荔枝樹下的女人還沒有死。她活得最長久。後來,她穿著有花邊的裙衫死在家屋之中。有人來送她,哭她。
我們一起用雙耳瓮里倒出的清水洗浴,我們抱吻,我們哭,真值得為之一死,不過,這一次,竟是無可告慰的歡樂了。後來,我對他說了。我對他說:不要懊悔,我讓他想一想他講過的話,我說我不論在哪裡,總歸要走的,我的行止我自己也不能決定。他說,即使是這樣,以後如何他也在所不計,對他說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完了,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對他說,我同意他父親的主張。我說我拒絕和他留在一起。理由我沒有講。

我看她所依存的肉身和堤岸那個男人的肉體是同一的,不過她顯現在光芒四射、純潔無罪的現時之下,藉著每一個動作,每一滴淚,她每一次失誤,她的每一種無知,顯現在不斷重複的展放——像花那樣的怒放之中。海倫·拉戈奈爾,她是那個痛苦的男人的女人,那個男人使我獲得的歡樂是那麼抽象,那麼艱難痛苦,堤岸的那個無名的男人,那個來自中國的男人。海倫·拉戈奈爾是屬於中國的。

我真想把海倫·拉戈奈爾也帶在一起,每天夜晚和我一起到那個地方去,到我每天夜晚雙目閉起享受那讓人叫出聲來的狂歡極樂的那個地方去。我想把海倫·拉戈奈爾帶給那個男人,讓他對我之所為也施之於她身。就在我面前那樣去做,讓她按我的慾望行事,我怎樣委身她也怎樣委身。這樣,極樂境界迂迴通過海倫·拉戈奈爾的身體、穿過她的身體,從她那裡再達到我身上,這才是決定性的。
母親死後,他成了孤家寡人。他沒有朋友,他以前也沒有朋友,有時有過幾個女人,他讓她們到蒙帕納斯去「幹活兒」,有時他也有不幹活兒的女人,他不讓她們去幹活兒,至少起初是這樣,有時,有些男人,他們為他付賬。他生活在徹底的孤獨狀態下。這孤獨隨著人漸漸老去更加孤苦無告,日甚一日。他本來是一個流氓,所求不多。在他四周,看起來他很可怕,不過就是這樣。對我們來說,他的真正統治已告結束。他還算不上匪徒,他是家中的流氓,撬櫃的竊賊,一個不拿兇器殺人的殺人犯。他也不敢觸犯刑律。那類流氓壞蛋也就是他這副腔調,十分孤立,並不強大,在恐慌中討生活。他內心是害怕的。母親死後,他過著離奇的生活。那是在圖爾。他認識的人無非是咖啡館了解賽馬「內幕消息」的茶房和在咖啡館后廳賭撲克的酒客這些人。他開始變得很像他們,酒喝得很多,撇著嘴,兩眼充血。在圖爾,他一無所有。兩處財產早已出清,什麼都沒有了。他在我母親給他租的一間貯藏室里住了一年。睡沙發睡了一年。住進來,人家是同意的。住了一年。一年以後,他被趕出門外。https://read•99csw.com


我回到海倫·拉戈奈爾身邊。她躺在一條長凳上,她在哭,因為她認為我將要離開寄宿學校,快要走了。我也坐到那條長凳上。海倫·拉戈奈爾在長凳上緊靠著我躺著,她身體的美使我覺得酥軟無力。這身體莊嚴華美,在衣衫下不受約束,可以信手取得。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乳|房。我從來沒有接觸過。海倫·拉戈奈爾,她對什麼都不在意,她在寢室里裸|露身體來來去去全不放在心上,海倫·拉戈奈爾是不知羞的。萬物之中上帝拿出來最美的東西,就是海倫·拉戈奈爾的身體,上體附有雙乳彷彿分離在體外,它們的姿形意態與身材高度既相對應又調和一致,這種平衡是不可比擬的。胸前雙乳外部渾圓,這種流向手掌的外形奇異極了,沒有比它更神奇的了。即使是我的小苦力小哥哥的身體也要相形見絀。男人身體的形狀可憐,內向。但是男人身體的形狀不會像海倫·拉戈奈爾身體那樣不能持久,計算一下,它只要一個夏天就會消損毀去。海倫·拉戈奈爾,她是在大叻高原地區長大的。她的父親是郵政局的職員。前不久她正在學年中間插|進來來到學校。她很膽怯,總是躲在一邊,默默地坐在那裡,常常一個人啜泣。她有山區長大的人那種紅潤中帶棕色的膚色,這裏的孩子因為氣候炎熱和貧血,皮膚蒼白髮青,她在其中很不相同,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海倫·拉戈奈爾沒有到中學讀書。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到學校去讀書,海倫·拉。她不學習,學不下去,讀不進。她到寄宿學校初級班進進出出,沒有得到什麼益處。她依偎著我,在哭,我摩著她的頭髮,她的手,我對她說我不走,我留下,留在寄宿學校,和她在一起。她不知道,海倫·拉,她不知道她很美。她父母不知讓她怎樣才好,他們只想儘快把她嫁出去。海倫·拉戈奈爾,她覺得任何人做她的未婚夫都可以,她只是不想要他們,她不願意結婚,她想和她母親一起回家。她。海倫·拉,海倫·拉戈奈爾。後來,到了最後,她按照她母親的意願去做了。她比我美,比那個戴著小丑戴的那種帽子、穿鑲金條帶高跟鞋、非常適合結婚的人要美得多;和海倫·拉戈奈爾相比,我更適宜於嫁人;不過,也可以把她嫁出去,安排在夫妻關係中,讓她生活下去,那隻會使她不安害怕,可以向她解釋,她怕的是什麼;但她不會理解,只有迫使她去做,走著看,也只能是這樣。

我的母親從來不提她這個兒子。她從來也不抱怨。她決不向任何人講到這個撬開櫥櫃偷東西的賊。對這種母愛來說,那就彷彿犯有某種輕罪一樣。她把它掩蓋起來不外露。不像她那樣了解她兒子的人,當然認為她不可理解、不通人情,而她也只能在上帝面前、只有在上帝面前了解她的兒子。關於他,她常常講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講起來也是老一套,說什麼如果他願意,他肯定是三個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最有「藝術氣質」。最精明。還有,他是最愛他母親的。他,肯定他也是最理解她的。她常常說:我簡直不明白,一個小孩竟是這樣,有這樣的直覺,有這麼深的情感,簡直不可思議。
我到舍監辦公室去見舍監,她是一位年輕的混血種女人,她平時也是十分注意海倫和我的。她說:你沒有到學校去,昨天夜裡你沒有回來睡,我們不得不通知你的母親。我對她說我昨天沒有能趕回來,但是以後我每天晚上一定趕回宿舍睡覺,可以不必通知我的母親。年輕的舍監看著我,對我笑笑。
她還問我:僅僅是為了錢你才去見他?我猶豫著,後來我說:是為了錢。她又把我看了很久,她不相信。她說:我和你不一樣,在讀書這件事上,我比你更苦,不過我是嚴肅的,我規規矩矩念書,這段時間拖得太長,也太遲了,所以對於歡樂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從此以後,人們看到她出現在加爾各答郊外垃圾場一帶地方。



在法國中學傍晚放學的時候,仍然是那部黑色小汽車,仍然是那個肆無忌憚、幼童式的帽子,那雙有鑲金條帶的鞋,一如既往,還是去找那個中國富翁,讓他在自己身上繼續發掘,一如既往,讓他給她洗浴,洗很長時間,像過去每天在母親家洗浴一樣,從一個雙耳大瓮舀出清水沐浴,他也為她備好大瓮貯存清水,照例水淋淋地把她抱到床上,裝上風扇,遍吻她的全身,她總是要他再來、再來,然後,再回到寄宿學校,沒有人懲罰她,沒有人打她,沒有人損毀她,沒有人辱罵她。
她站在山間小徑兩旁水田的斜坡上,她在哭叫,又放開喉嚨大笑。她笑得多麼好,像黃金一樣,死去的人也能被喚醒,誰能聽懂小孩的笑語,就能用笑喚醒誰。她在一處般加廬前逗留了許多天沒有走,般加廬里住著白人,她記得白人給乞食的人吃飯。後來,有一次,是的,天剛剛透亮,她醒了,動身上路,那一天,她走了,請看是為什麼,只見她朝著大山從斜里插過去,穿過大森林,順著暹羅山脈山脊上小道走了。也許是急於要看到平原另一側黃色綠色的天空,她穿越群山而去。她又開始下山,向著大海,奔向終點走去。她稀稀拉拉邁著大步沿著森林大坡直奔而下。她越過叢山,又在森林里輾轉穿行。這是一座又一座疫癘瀰漫的森林。這是一些氣候炎熱的地區。這裏沒有海上的清風。這裏只有滯留不散的喧鬧的蚊陣,嬰屍,淫雨連綿。後來到了河流入海的三角洲。這裡是大地上最大的三角洲。是烏黑的淤泥地。河流在這裏匯合流向吉大港。她已經從山道、森林走出來了,她已經離開了販運茶葉行人往來的大道,走出赤紅烈日照耀的地區,三角洲展現在前面,她在這開闊地上急急走著。她所選擇的方向正是世界旋轉的方向,迷人的遼遠的東方。有一天,大海出現在她的眼前。她驚呼,她笑,像飛鳥發出神奇的叫聲那樣放聲大笑。因為她這樣的笑聲,她在吉大港找到一條過路的帆船,船上的漁民願意帶她去,她與他們結伴橫渡孟加拉灣。九_九_藏_書

我們後來還見過一面,他也曾告訴我我的小哥哥是怎麼死的。他說:死得太可怕了,我們這個兄弟,糟極了,我們的小保羅。
我因為慾望燃燒無力自持。

有一天,那是在假期,在沙瀝,她腳擱在椅子上,坐在搖椅上休息,她把客廳和餐室的門對面打開讓穿堂風吹過來。她心氣平靜,情緒也不壞。見她小女兒來了,她突然很想和她談談。
我們乘的船中途在加爾各答靠岸。郵船出了故障。為消磨時間,我們上岸入城去遊覽。第二天傍晚,我們啟航離去。
我母親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宣布說:明天到照相師那裡去拍照。她抱怨照相定價很貴,但還是要拿出錢去拍家庭照。拍出的照片大家都想看,但彼此之間誰也不看誰,只是看照片,各自分別去看,大家都不說話,不加評論,大家都看照片,大家在照片上互相看來看去。全家在一起合拍的照片要看,一個一個分別拍的也看。在很久之前拍的照片上,大家都還年幼,互相看來看去,在新近拍的照片上,大家也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即使在那個時候,我們之間就已經大不相同,有了很大的差別。這些照片每一次看過,就要整理好存放在衣櫥里和衣物放在一起。我母親讓人給我們拍照,目的是為了看看我們,看看是不是成長正常。她同所有的母親一樣,我們也像別的孩子那樣,總是長時間去看那些照片。她還拿幾張照片互相比較,還講講每個孩子如何在成長、長大。但誰也不去答話。


那位夫人在這類官方招待會上再次露面,以為事情已成過去,沙灣拿吉的年輕男人已經進入遺忘之境,人們早已把他忘了。所以這位夫人又在她負有義務不能不出面的晚會上再度出現,人們總需在這類場合不時出面,讓人家看到,這樣,也就可以從一方方稻田包圍中的冷僻地區的可怕孤獨中走出來,從恐懼、瘋狂、疫癘、遺忘中逃出來。
在課間休息時間,她成了孤零零一個人,背靠在室內操場的柱子上,望著外面的馬路。這件事她沒有告訴她的母親。她仍舊乘堤岸中國人的黑色小汽車來上課。下課離校,她們目送她離去。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無一例外。這種孤獨,使關於永隆那位夫人的事迹的記憶又浮現在她眼前。那時,她是初到這裏,已經三十八歲。那時,她不過是十歲的小孩子,現在,當她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是十六歲了。
他開出黑色利穆新小轎車送她回寄宿學校。在校門前面不遠的地方,他把車停下來,以免被人看到。那是在夜裡。她下了車,她頭也不回地跑了。走進大門,她看到大操場上燈火沒有熄滅。她走出過道,立即看見她,她正在等她,已經等得焦急,直直站在那裡,臉上板板的,絕無笑意。她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說:沒有回來睡。她沒有說為什麼,海倫·拉戈奈爾也沒有多問。她摘去那頂淺紅色的呢帽,解開夜裡束起來的髮辮。你也沒有到學校去。是沒有去。海倫說他們打電話來了,這樣,她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她說,她應該去見總學監。在操場的暗處還有許多女生在那裡。她們都穿著白色的衣服。在樹下掛著一些大燈。有些教室還燈火通明。有些學生還在念書,有些學生在教室里閑談,或者玩紙牌,或者唱歌。作息時間表上學生睡覺的時間沒有規定,白天天氣那麼熱,允許夜晚自由活動時間延長,延長多少全憑年輕的學監高興。我們是這個公立寄宿學校僅有的白人。混血種學生很多,她們大多是被父親遺棄的,作父親的大多是士兵或水手,或海關、郵局、公務局的下級職員。大多是公共救濟機關遣送到這裏來的。其中還有幾個四分之一混血兒。海倫·拉戈奈爾認為法國政府要把她們培養成為醫院的護士或孤兒院、麻風病院、精神病院的監護人員。海倫·拉戈奈爾相信還要把她們派到霍亂和鼠疫檢疫站去。因為海倫·拉戈奈爾這樣相信,所以她總是哭哭啼啼,所有這些工作她都不願意去做,她不停地講她要從寄宿學校逃出去。
讓我再給你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看看這究竟是怎樣的。是這樣:他偷了僕役的錢,去抽鴉片煙。他還偷我們母親的東西。他把衣櫥大櫃翻了個遍。他偷。他賭。我父親死前在雙海地方買了一處房產。這是我們惟一的財產。他賭輸了。母親把房產賣掉還債。事情到此並沒有完,是永遠不會完的。他年紀輕輕居然試圖把我也賣給出入圓頂咖啡館的那些客戶。我母親所以活下來就是為了他,為了他吃飽,睡暖,能夠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她為他買下昂布瓦斯的地產,是十年省吃儉用的代價。僅僅一夜,就被抵押出去了。她還付了息金。還有我已經給你說過的樹林伐下賣掉的收入。僅僅一夜,就把我那快要咽氣的母親偷得精光。他就是那麼一個人,賊眉鼠眼,嗅覺靈敏,翻櫥撬櫃,什麼也不放過,一疊疊被單放在那裡,他也能找到,藏東西的小角落,也發現被翻過。他還偷親戚的東西,偷得很多,珠寶首飾,食物,都偷。他偷阿杜,偷僕役的,偷我的小哥哥。偷我,偷得多了。甚至他的母親,他也會拉出去賣掉。母親臨終的時候,就在悲慟的情緒下,他居然立刻把公證人叫來。他很會利用親人亡故情感悲慟這一條。公證人說遺囑不具備法律效力。因為母親遺囑里用犧牲我的辦法把好處都轉給她的大兒子了。差別太大太明顯了,叫人覺得好笑。本來我應該查明底細才好說接受或不接受,但是,我保證說,我接受:我簽了字。我接受了。我的哥哥,眼睛也不敢抬一抬,只說了一聲謝謝。他也哭了。在喪母悲慟的情感下,他倒是誠實的。巴黎解放的時候,他在南方與德寇合作的罪行顯然受到追究,他走投無路,來到我家。我本來對那些事不大清楚,他遇到危險在逃,說不定他出賣過許多人,猶太人,他做得出。他倒變得十分和氣了,他殺人以後,或是要你為他效力,他就變得多麼親熱似的,一向如此。我丈夫被押解出境,沒有回來。他表示同情。他在我家留了三天。我忘了,我出門,在家我是什麼都不關閉的。他翻箱倒櫃。我為丈夫回來憑配給證買來存著的糖和大米被他翻到,一掃而光。他翻到我房間里一個小櫥。居然讓他找到了。他把我全部積蓄五萬法郎席捲而去。一張鈔票也不留。他帶著偷到手的東西離開公寓。後來我見到他,這種事我沒有向他提起,對他那是太可恥了,我做不出。根據那份偽造的遺囑,那處誤傳屬於路易十四的古堡,也給賣掉了,賣得一文不值。這筆買賣暗中有鬼,和遺囑的情況完全一樣。九_九_藏_書
我看著她坐在搖椅上睡著了。

海倫·拉戈奈爾後來怎樣,是不是已經死去,我不知道。她是先離開寄宿學校的,在我動身回法國之前她就走了。她回大叻去了。是她的母親要她回大叻去的。我相信我記得那是為了回去結婚,大概她遇到一個剛剛從京城來的人。也許是我搞錯了,也許我把海倫·拉戈奈爾的母親非要她回去不可與她後來發生的事混在一起也說不定。

夜裡,她留在公園裡。天亮以後,就到恆河水邊。愛笑的天性和嘲笑的習慣永遠不變。她留在這裏不走了。食於斯,眠於斯,這裏的黑夜是安謐寧靜的,她在花園裡過夜,這是長滿了歐洲夾竹桃的花園。
為此可以瞑目死去。
在堤岸聲名狼藉的地區這類事每晚都有發生。每天夜晚,這個放蕩的小丫頭都跑來讓一個中國下流富翁玩弄。她在法國學校讀書,學校里白人小姑娘、年紀幼小的白人女運動員都在體育俱樂部游泳池裡練自由泳。有一天,命令下達,禁止她們和沙瀝女校長的女兒說話。
海倫·拉戈奈爾身體略為滯重,還在無邪的年紀,她的皮膚就柔腴得如同某類果實表皮那樣,幾乎是看不見的,若有若無,這樣說也是說得過分了。海倫·拉戈奈爾叫人恨不得一口吞掉,她讓你做一場好夢,夢見她親手把自己殺死。她有粉團一樣的形態竟不自知,她呈現出這一切,就為的是在不注意、不知道、不明白它們神奇威力的情況下讓手去揉捏團搓,讓嘴去嚙咬吞食。海倫·拉戈奈爾的乳|房我真想嚼食吞吃下去,就像在中國城區公寓房間里我的雙乳被吞食一樣。在那個房間里,每天夜晚,我都去加深對上帝的認識。這一對可吞吃的粉琢似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
父親還是對他重複那句話,寧可看著他死。
我們互相看著,這樣看了很久,後來,她又笑了,笑得非常甜美,還帶有嘲弄的意味,那樣的笑包含著對自己的孩子、對他們以後的遭際有深切了解和關注。她對他們的了解如此之深,我幾乎沒有把堤岸的事講出來。

我因為對海倫·拉戈奈爾的慾望感到衰竭無力。



我終於沒有說出口。我根本沒有講。
後來我又沒有回寄宿學校。又通知了我的母親。她跑來見寄宿學校校長,她要求校長同意讓我晚間自由行動,不要規定我的返校時間,也不要強迫我星期天同寄宿生集合出外散步。她說:這個小姑娘一向自由慣了,不是這樣,她就會逃走,就是我,作為她的母親,也拗不過她,我要留住她,那就得放她自由。校長接受了這種意見,因為我是白人,而且為寄宿學校聲譽著想,在混血人之中必須有幾個白人才好。我母親還說,我在學校學習很好,就因為聽任我自由自主,她說她的兒子的情形簡直嚴重極了,可怕極了,所以小女兒的學習是她惟一的希望之所在。

我沒有忘記海倫·拉戈奈爾。我沒有忘記那個痛苦的男人。自從我走後,自從我離開他以後,整整兩年我沒有接觸任何男人。這神秘的忠貞應該只有我知道。
後來她又不見了。後來她又回來了。她又出現在那個城市的法國大使館的背後。她有取之不盡的食物用來充饑,她睡在公園裡過夜。

就是那個地方,後來,有一次,當我回憶起往事,我已經離開了的地方又出現在眼前,而不是任何別的地方。我在堤岸公寓里度過的時間使那個地方永遠清晰可見,永遠煥然一新。那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接近死亡的地方,是暴力、痛苦、絕望和可恥的地方。那就是堤岸的那個地方。它在河的彼岸。只要渡過河去,就到了那個地方。
在她看到那個鑽石戒指的時候,她曾經輕聲說:這讓我想起我和我第一個丈夫訂婚時曾經遇到的一個獨身小青年。我說就是那位奧布斯居爾先生。大家都笑了。她說:那就是他的姓,真的,真是那樣。

有一天,我也來到這個地方,從這裏經過。那時我是十七歲,這是英國人的居住區,各國使館都在這裏辟有花園,那時正是季風轉換的季節,網球場上空無一人。沿恆河一帶,麻風病人在那裡走著笑著。

在開口再和我說話之前,她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說,滿懷愛意地說:你以為事情過去了?在殖民地你根本不能結婚,知道不知道?我聳聳肩,笑了。我說:我願意的時候,管它什麼地方,我都可以結婚。母親表示不同意。不九九藏書行。她說:在這裏搞得滿城風雨,在這裏,就辦不到。她望著我,她還講了一些令人難忘的事情:他們喜歡你?我回答說:是這樣,反正他們喜歡我。她說:正是這樣,他們喜歡你,就因為你是你。
他死的時候,是一個陰慘慘的日子。我記得是春天,四月。有人給我打來電話。別的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告訴我,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死了,倒在他的房間的地上。他死在他的故事結局之前。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事情已成定局,他死得未免太遲了,小哥哥一死,一切也就完了。克制的說法是:一切都已耗盡了。
至今我仍然歸屬於這樣家族,任何別的地方我都不能去,我只能住在那裡,只能生活在那樣的家庭里。它的冷酷無情、可怕的困苦、惡意狠毒,只有這樣才能在內心深處取得自信,從更深的深度上感受到我的本質的確定性。這些我以後還要寫到。
沒有多久,我手上戴起了鑽石訂婚戒指。以後女舍監不再對我多加註意了。人們猜想我並沒有訂婚,但是鑽石戒指很貴重,誰也不懷疑那是真的,因為把這麼值錢的鑽石戒指給了這樣一個小姑娘,所以,那件事也就沒有人再提起了。
校長讓我住在寄宿學校就像住在旅館里一樣。
他自殺死了,那是在一夜將盡的時候,在地區燈火明亮的大廣場上。那時,她正在跳舞。不久天亮了。他的屍體已經變形。後來,時間過久,烈日又毀去外形。沒有人敢走到近前去看一看。警察到近前去看過。待到中午,小運輸艇開走以後,什麼都沒有了,不存在了,廣場沖洗得乾乾淨淨。我母親曾經對寄宿學校的女校長說:沒有關係,沒有什麼重要意義,你不是看到了嗎?這麼一件小小的舊衣衫,這樣一頂淺紅色的帽子,這樣一雙帶鑲金條帶的鞋子,她穿起來不是很合適、很得體嗎?這位母親講到她的孩子總是如醉如痴,很是高興,相對地說,她在那樣的時刻,總是很動人的。寄宿學校的年輕女學監也熱烈地傾聽母親講話。母親說,所有的人,地區所有的男人,不論已婚還是未婚,都圍著她轉,總是在她身前轉來轉去,他們喜歡這個小姑娘,喜歡那個嘛,還沒有怎麼定型,你看,還是一個孩子嘛。丟人現眼,沒有廉恥,那些人這麼說?我么,我說,不顧廉恥,清白又怎樣?
在我一生的後期,看到我母親病情日趨嚴重,我仍然十分害怕——病的情況我已記不起了——這就是使她同她的孩子分開的那種情況。我以為只有我知道未來將是怎樣,我的兩個哥哥不會知道,因為我的兩個哥哥對這種情況不可能作出判斷。那是在我們最後分開以前幾個月,在西貢,夜已經很深,我們在泰斯塔爾路住房的大平台上。阿杜也在。我注目看著我的母親。我簡直認不得她了。後來,在恍惚之中,似乎一切突然崩陷,我的母親我突然完全認不出來了。就在靠近我的地方,在我的母親所坐的位子上,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她不是我的母親,她有她的面目,她的外觀,但不是我的母親。她那神態稍稍顯得獃滯,在望著花園,注視花園的某一點,似乎正在探看某種我無從覺察的正在發生正在迫近的事件。在她身上,有著容顏眉眼表現出來的青春,有著某種幸福感,這種幸福她是以貞節為理由加以壓制的,而貞節之於她早已習慣成自然了。她曾經是很美的。阿杜一直守在她的身邊。阿杜好像什麼也沒有察覺。可怕的不是我所說的這一切,不在她的容貌,她的幸福的神態,她的美,可怕的是:她分明是坐在那裡,她作為我的母親坐在那裡,竟發生了這種置換,我知道坐在她位子上的不是別人,明明是她本人,恰恰是這絕不能由他人替換的正身消失不見了,而我又不能使她再回來,或者讓她準備迴轉來。讓這個形象存留下來是決不可能的了。我在心智完全清醒的情況下,變成了瘋狂。這正是應該呼號喊叫的時間,正當其時。我號叫著。叫聲是微弱的,是呼求救援之聲,是要把那堅冰打破,全部景象就這樣無可挽回地凍結在那冰塊裏面了。我的母親竟又迴轉來了。我使得全城都充滿了大街上那種女乞丐。流落在各個城市的乞婦,散布在鄉間稻田裡的窮女人,暹羅山脈通道上奔波的流浪|女人,湄公河兩岸求乞的女乞丐,都是從我所怕的那個瘋女衍化而來,她來自各處,我又把她擴散出去。她到了加爾各答,彷彿她又是從那裡來的。她總是睡在學校操場上番荔枝樹的陰影下。我的母親也曾經在她的身邊,照料她,給她清洗蛆蟲咬噬、叮滿蒼蠅的受傷的腳。

那位夫人正坐在她住室前的平台上,眺望湄公河沿岸的大街,我和我的小哥哥上教理課回來從那個地方經過,我在那裡曾經看見她。她那個房間正好在那幢附有大遮陽棚平台的華美大建築的正中,一幢巨宅又正好坐落在長滿歐洲夾竹桃和棕櫚樹的花園的中心。這位夫人和這個戴平頂帽的少女都以同樣的差異同當地的人划然分開。這兩個人同樣都在望著沿河的長街,她們是同一類人。她們兩個人都是被隔離出來的,孤立的。是兩位孤立失群的后妃。她們的不幸失寵,咎由自取。她們兩人都因自身肉體所賦有的本性而身敗名裂。她們的肉體經受情人愛撫,讓他們的口唇吻過,也曾委身於如她們所說可以為之一死的極歡大樂,這無比的歡樂也就是恥辱,可以為之而死的死也就是那種沒有愛情的情人的神秘不可知的死。問題就在這裏,就在這種希求一死的心緒。這一切都因她們而起,都是從她們的居室透露出來的,這樣的死是如此強烈有力,這樣的事實,在整個城市,在偏僻的居住區,在各地首府,在總督府的招待會和漫長的舞會上,已是人所共知的了。
貝蒂·費爾南代斯,她也接待朋友,她有她的一個接待「日」。人們有時也到她那裡去。有一次,客人中有德里厄·拉羅歇爾。此人顯然由於自傲,總感到痛苦不安,為免於隨俗說話很少,說起話來聲調拖長,說的話很像別彆扭扭的翻譯文字。客人中也許還有布拉吉阿克,很遺憾,我記不真切,想不起來了。薩特未見來過。其中還有蒙帕納斯的幾位詩人,他們的名字我忘記了,全忘了。沒有德國人。大家不談政治。只談文學。拉蒙·費爾南代斯談巴爾扎克。人們通宵聽他談巴爾扎克。聽他談話,其中有著一種早已為人所遺忘的知識,但是他的學問可說完全是無從驗證的。他提供的資料不多,寧可說他講了許多看法。他講巴爾扎克,好像他自己是巴爾扎克一樣,彷彿他自己就曾經是如此這般,他也試圖能成為巴爾扎克。拉蒙·費爾南代斯處世為人謙恭有禮,已進入化境,他在知識學問上也是如此,他運用知識的方式既是本質性的又是清澈見底的,從不讓你感到勉強,有什麼重負。這是一個真誠的人。在街上,在咖啡館與他相遇,那簡直像是盛大的節日一樣,他見到你萬分高興,這是真的,他滿心歡喜地向你噓寒問暖。一向可好,怎麼樣?這一切就在一笑之間,完全是英國式的,連加一個逗點也來不及,在這一笑之間,說笑竟變成了戰爭,就像是痛苦必起於戰爭,所以,抵抗運動對於投敵合作,饑饉對於嚴寒,烈士殉難對於卑鄙無恥,都是事出有因的。貝蒂·費爾南代斯,她僅僅是談到一些人,談她在街上見到的和她認識的人,講他們的情況,講櫥窗里還有待出售的東西,講到額外配給的牛奶、魚,講到有關匱乏、寒冷、無止境的飢餓的令人安心的解決辦法,生存下去的那些具體細節她始終不忽視,她堅持著,心裏永遠懷著殷切的友誼,非常忠誠又非常剴切的情誼。有多少通敵合作的人,就會引出多少費爾南代斯。還有我,我在戰後第二年參加了法共。這種對應關係是絕對的,確定不移的。一樣的憐憫,同樣的聲援救助,同樣是判斷上的軟弱無力,同樣的執著,不妨說,執著于相信個人問題可以從政治得到解決。她也是這樣,貝蒂·費爾南代斯,她痴痴看著德國佔領下闃無人跡的街道,她注意著巴黎,注視著廣場上正在開花的卡特來蘭草,就像另一個女人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她也有她接待友人的接待日。九*九*藏*書
她曾經要求把他和她葬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是在什麼地方,在哪一個墓地,我只知道是在盧瓦爾省。他們兩人早已長眠墓中。他們兩人,只有他們兩個人。不錯,是這樣。這一形象有著一種令人難以承受的莊嚴悲壯。黃昏在一年之中都是在同一時刻降臨。黃昏持續的時間十分短暫,幾乎是不容情的。在雨季,幾個星期看不到藍天,天空濃霧瀰漫,甚至月光也難以透過。相反,在旱季,天空裸|露在外,一覽無遺,真是十分露骨。就是沒有月光的夜晚,天空也是明亮的。於是各種陰影彷彿都被描畫在地上、水上、路上、牆上。
十五歲半。在沙瀝地區很快就有傳聞流傳了。僅僅這種裝束,就足以說明這種沒有廉恥的事。母親是無知的,如何教養幼|女也缺乏知識。可憐的孩子。請不要相信,戴這種帽子不會是無辜的,塗上那種口紅也不會是無辜的,總有什麼問題,決不是清白無辜,那意思是說,是在勾引人,是為了金錢。兩個哥哥又是兩個壞蛋。人們說,又是一個中國人,大富翁的兒子,在湄公河上有別墅,還是鑲了藍琉璃瓦的。就是這位大富翁,也不會認為這是體面事,決不許他的兒子同這樣的女子有什麼瓜葛。一個白人壞蛋家庭的女兒。
海倫·拉戈奈爾,我已經懂得的事,她,她還不知道。她,她畢竟才十七歲。這大概是我的猜測:我現在已經知道的事,以後她永遠不會明白。
這是永隆的一條長街,盡頭一直通到湄公河岸邊。這條大街每到黃昏很是荒涼,不見人跡。這天晚上,幾乎和任何一天的晚上一樣,發電廠又停電,事情就從這裏開始。我剛剛走上大街,大門在後面就關上了,接著,燈光突然滅了。我拔腳就逃。我要逃走,因為我怕黑。我越跑越快。猛可之間,我相信我聽到身後也有人在跑。在身後肯定有人跟蹤追來。我一面跑,一面轉身看了一看。一個高高的女人,很瘦,瘦得像死人似的,也在跑,還在笑。她赤著雙腳,在後面緊追,要追上來,抓住我。我認出來了,是本地區那個瘋人,永隆的女瘋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她在夜裡話語連篇,在白天是倒頭長睡,經常出沒在這條大街花園門前。她又是跑又是喊叫,喊叫什麼我聽不清。我怕極了,我呼救,但是叫不出聲。我大概在八歲的時候,曾經聽到她那尖厲的笑聲,還有她的快樂的呼叫,肯定是在拿我取樂。回想起來,中心就是關於這樣一種恐懼的記憶。說這種恐懼已超出我的理解、超出我的力量,這樣說也還不夠。如果可以進一步說,那是關於人的存在整體這種確定性的記憶,也就是說,那個女人如用手觸及我,即使是輕輕一觸,我就會陷入比死還要嚴重的境地,我就要陷於瘋狂。我跑到鄰近的花園,跑到一座房子那裡,剛剛跑上台階,就在房門入口那裡倒下了。過後有許多天,我還不能把遇到的這件事說明白。
白晝的景象我已記不清了。日光使各種色彩變得暗淡朦朧,五顏六色被搗得粉碎。夜晚,有一些夜晚,我還記得,沒有忘記。那種藍色比天穹還要深邃邈遠,藍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後面,籠罩在世界的深處。我看天空,那就是從藍色中橫向穿射出來的一條純一的光帶,一種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熔化狀態。有幾次,在永隆,我母親感到愁悶,叫人套上兩輪輕便馬車,乘車到郊外去觀賞旱季之夜。我有幸遇到這樣的機會,看到這樣的夜色,還有這樣一位母親。光從天上飛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潛于無聲與靜止之墓。空氣是藍的,可以掬于手指間。藍。天空就是這種光的亮度持續的閃耀。夜照耀著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無際的盡頭。每一夜都是獨特的,每一夜都可以叫做夜的延綿的時間。夜的聲音就是鄉野犬吠的聲音。犬向著不可知的神秘長吠。它們從一個個村莊此呼彼應,這樣的呼應一直持續到夜的空間與時間從整體上消失。在庭院的小徑上,番荔枝樹陰影像黑墨水勾畫出來的。花園靜止不動,像雲石那樣凝固。屋宇也是這樣,是紀念性建築物式的,喪葬式的。還有我的小哥哥,他在我的身邊走著,他注目望著那向著荒涼的大路敞開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