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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已經知道白人少女的存在。她身邊有一些沙瀝當地人女僕,她們對那個故事瞭若指掌,肯定會講出來的。她不會不知道她的痛苦。她們二人大概年紀相仿,都是十六歲。在那天夜裡,她有沒有看到她丈夫哭泣?看到了,有沒有給他安慰?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一個三十年代的中國未婚妻,她能不能安慰這類要她付出代價的通姦的痛苦而不覺有背于禮?有誰能知道?也許她受騙了,也許她也和他同哭共泣,無言可訴,度過了那未盡的一夜。哭過之後,愛情也就隨之來臨。



西貢拍來的電報上寫的是哪幾個字我已經記不清了。可能寫的是我的小哥哥已經死去,或者:應上帝之召走了。我依稀記得是上帝召去了。我記得很清楚,不是她,電報不是她拍來的。我的小哥哥死了。最初,不能理解,後來,彷彿從四面八方,從世界深處,悲痛突然洶湧而來,把我淹沒,把我捲走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了,除了悲痛我已經不存在了,是怎樣的悲痛,這是怎樣的悲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幾個月前一個孩子死了,孩子死去帶來的悲痛又重新出現,還是另一種新出現的悲痛,我不知道。現在,我相信這是另一種新的悲痛,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死去而我竟完全不認識他,我不願意為這個孩子就自己殺死自己。
她不知道這個白人少女去後有多久,他遵照父命,與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少女成婚,這位少女在結婚的時候當然也是珠翠滿頭金玉滿身。這個中國女人也來自北方,是撫順城裡人,是由家族陪伴前來成婚的。
我們在一起談話很少很少,關於大哥,關於我們的災難,關於母親的不幸,關於那平原上的土地的厄運都談得很少很少。我們談的寧可說是打獵、卡賓槍、機器、汽車。他常常因汽車撞壞大為惱怒,他後來搞到的幾輛破舊汽車也都對我講過,也詳細給我寫過信。各種獵槍和各種破舊汽車的商標牌號我都知道。當然,我們還談過老虎吃人的事,若是不小心就會被老虎吃掉,我們也談過在水渠里游泳的事,如果繼續游到急流里去就會淹死。他比我大兩歲。


我母親回國度假總是把她的孩子的照片帶回去拿給她的家人看,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我們都不願意到她家去。我的兩個哥哥根本不認識我母親的娘家。我年紀最小,起初她帶我去過。後來我沒有再去,因為,我的姨母因為我行為不檢不願意讓她們的女孩子見到我。無法,我母親只好把我們的照片拿給她們去看,所以我母親把這些照片拿出來,把她的孩子的照片拿給她的姐妹去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本來就應該這樣,她也是這樣做的,她的姐妹,是她家僅有還活在人世的人,所以她才把一族人的照片拿給她們去看看。是不是從這個女人的處世態度上可以看到一點什麼?從她處事決不半途而廢、決不撒手不管,如對待自己的姐妹,對待艱難困苦,是不是也可以看到一些什麼呢?我相信是可以看到某種東西的。恰恰在這種屬於種族的荒誕的大智大勇之中,我發現有一種深邃的動人的美。
風已經停了,樹下的雨絲髮出奇幻的閃光。鳥雀在拚命鳴叫,發瘋似的,把喙磨得尖利以刺穿冷冷的空氣,讓空氣在盡大的幅度上發出震耳欲聾的鳴響。
我對他的愛是不可理喻的,這在我也是一個不可測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愛他竟愛得甘願為他的死而死。一別十年,事情真的發生了,過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愛他,也許永遠這樣愛他,這愛不可能再增加什麼新的東西了。那時我竟忘記有死。
還有一次,也是在這次航行途中,也是在大洋上,同樣,也是在黑夜開始的時候,在主甲板的大客廳里,有人奏出肖邦圓舞曲,聲音極為響亮,肖邦圓舞曲她是熟知的,不過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也曾學過幾個月,想學會它,但是始終沒有學好,不能準確彈奏,所以後來母親同意她放棄學琴。那是已經消失在許許多多黑夜中的一夜,一個少女正好也是在這條船上,正好是在那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又聽到肖邦那首樂曲,聲音是那麼響亮,這一切是確定無疑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海上沒有風,樂聲在一片黑暗的大船上向四外擴展,彷彿是上天發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與什麼有關,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內容是什麼。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好像這次該輪到她也縱身投到海里自殺,後來,她哭了,因為她想到堤岸的那個男人,因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他,因為,他已經消失於歷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因為,只是在現在,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

對於小哥哥來說,那是一種不帶缺陷、沒有傳奇性、不帶偶然性、純一的、具有惟一內涵的不死。小哥哥在大沙漠中,沒有呼叫,什麼也沒有說,在彼在此全一樣,一句話也沒有。他沒有受過教育九-九-藏-書,從來沒有學習過什麼。他不知怎麼談話,勉強能讀會寫,有時人們甚至認為他連什麼是痛苦也不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什麼都不理解,而什麼都怕。
孩子死去的肉體,對於以它為因而發生的許多事件,是無知無覺的。他二十七年生命,不死就隱藏於其中,它叫什麼名目,他也不知道。
開船的時刻到了,三聲汽笛長鳴,汽笛聲拖得很長,聲音尖厲,全城都可以聽到,港口上方,天空已經變成黑一片。於是拖輪駛近大船,把它拖到河道中心。拖過之後,拖輪鬆開纜索,返回港口。這時,輪船還要再一次告別,再次發出那可怕的叫聲,那麼凄厲,讓人覺得神秘難測,催人淚下,不僅旅人下淚,使動身遠去的人哭泣,而且使走來看看的人以及沒有明確目的來到這裏的人、沒有什麼可思念的人聽了也落下淚來。隨後,輪船憑藉自身的動力徐徐開行,沿著河道緩緩向前開去。經過很長時間,仍然可以看到它那高大的身影,向著大海航去。有很多人站在岸上看著船開去,不停地招手,揮動他們手中的披巾、手帕,但動作漸漸放慢,愈來愈無力了。最後,在遠處,陸地的弧線把那條船的形狀吞沒,藉著天色還可以看到它慢慢地下沉隱沒。
關於那件事他們是諱莫如深不再提起了。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娶她的事也就不再試圖在他父親面前舊事重提。這位父親怎麼一點也不可憐他的兒子。他對什麼人都不存什麼憐憫之心。在所有本地區操縱商界的中國移民當中,這個住在鑲有藍色琉璃磚平台的中國商人,是最為可怕、最為富有的一個,他的財產不限於沙瀝一地,並且擴展到堤岸,堤岸本是法屬印度支那的中國都城。堤岸那個男人,他心裏明白:他父親作出的決定和他作為兒子作出的決定是一樣的,他們的決定是不可挽回的。最低限度他已經開始懂得他和她分手任她走掉是他們這段故事的佳兆。他知道女方不屬具備婚嫁必要條件那一類人,從任何婚姻她都可以得到補償,他知道必須拋開她,忘掉她,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這個白人少女對這一件件一樁樁一無所知。
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所以,我一經有了這樣的認識,——這本來也很簡單,即我的小哥哥的身體也就是我的身體,這樣,我也就應該死了。我是死了。我的小哥哥已經把我和他聚合在一起,所以我是死了。
在她的四周,人們正在沉睡,覆蓋在音樂之下,但是他們並沒有被音樂喚醒,他們在靜靜地睡著。少女在想她所見到的這一夜,也許是印度洋上最平靜的一夜。她相信在這天夜裡她看見她年輕的哥哥和一個女人走到甲板上來。他倚在船舷上,她擁抱他,他們在擁吻。那個少女躲藏起來,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也認識那個女人。她已經和小哥哥在一起,他們是不會分離的。她是已婚的女人。事情就是有關這一對可以說已經死去的夫妻。丈夫似乎什麼都沒有看到。在旅程最後幾天,小哥哥整天和女人留在艙房裡,他們只在傍晚出來。在這些日子里,或許可以這麼說,小哥哥見到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也不認識她們了。母親變得憤懣、寡言、忌妒。她,妹妹,她在哭。她相信她是幸福的,但是同時她也怕,怕那樣的事也會在小哥哥那裡出現。她本來相信他把她們拋棄了,和那個女人一起走了,但是,並沒有,在到達法國的時候,他又回來找她們了。

我母親專是請人給她的孩子照相。此外一律不照。在永隆拍的照片,我沒有,一張也沒有,花園、大河、法國征服殖民地后修建的兩旁種有羅望子樹的筆直大馬路,這樣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拍過,房屋,我們的棲身之地,刷著白石灰,擺著塗有金飾黑色大鐵床的住室,裝著像大街上發紅光的燈泡、綠鐵皮燈罩,像教室那樣照得通明的房間,這樣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拍過,我們這些住所真叫人無法相信,永遠是臨時性的,連陋室都說不上,醜陋難看就不說了,你見了就想遠遠避開,我的母親不過是暫時寄居在這一類地方,她常常說,以後再說,設法找到真正適宜長居久住的地方,不過那是在法國,她這一生一直在講一定要找到那樣的地方,同她的脾性、她的年齡、她的悲苦心境相適合的地方,要到加來海峽省與雙海之間去找。所以那樣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拍,任何形象也沒有留下。後來她在盧瓦爾省定居,終於永遠留在這裏沒有再遷徙,她的居室仍然像沙瀝那樣一個房間,真是可怕。以後她就什麼也記不起,都忘記了。
某些地方、某些風景的照片,她是從來不拍的,除開給我們、她的孩子拍照以外,其他的照片她都不拍,她讓人拍照片多半是讓我們合拍,花錢可以省一些。我們有些照片不是照相師拍下來的,而是攝影愛好者拍的,是我母親的朋友,九九藏書初到殖民地的同事,他們喜歡拍熱帶風景,拍可可樹和苦力的照片,為了寄回家去讓家人看的。


戰後許多年過去了,經歷幾次結婚,生孩子,離婚,還要寫書,這時他帶著他的女人來到巴黎。他給她打來電話。是我。她一聽那聲音,就聽出是他。他說:我僅僅想聽聽你的聲音。她說:是我,你好。他是膽怯的,仍然和過去一樣,膽小害怕。突然間,他的聲音打顫了。聽到這顫抖的聲音,她猛然在那語音中聽出那種中國口音。他知道她已經在寫作,他曾經在西貢見到她的母親,從她那裡知道她在寫作。對於小哥哥,既為他,也為她,他深感悲戚。後來他不知和她再說什麼了。後來,他把這意思也對她講了。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
一九八四年二至五月

他也許很長時間未能和她相處,大概也拖了很長時間不同意給予他財產繼承人的地位。對於白人少女的記憶依然如故,床上橫陳的身影依然在目。在他的慾念中她一定居於統治地位久久不變,情之所系,無邊無際的溫柔親愛,肉|欲可怕的陰暗深淵,仍然牽連未斷。後來,這樣的一天終於來到,事情終於也成為可能的了。對白人姑娘的愛欲既是如此,又是這樣難以自持,以致如同在強烈的狂熱之中終於重新獲得她的整體形象,對她的慾念、對一個白人少女的愛欲也能潛入另一個女人,這樣的一天終於來臨了。他必是通過謊騙在這個女人身中又找到自身,並且通過謊騙完成家族、上天和北方的祖先所期求於他的一切,即承祧姓氏。




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他的孩子一樣。也許他真是在抱著他的孩子。他戲弄他的孩子的身體,他把它放轉來,讓它覆蓋在自己的臉上、口唇上、眼睛上。當他開始這樣做的時候,她繼續追隨他所採取的方向,聽之任之。是她,突然之間,是她要求他,她並沒有說什麼,他大聲叫她不要說話,他吼叫著說他不想要她了,不要和她在一起。又一次碰僵了。他們彼此封鎖起來,沉陷在恐懼之中,隨後,恐懼消散,他們在淚水、失望、幸福中屈服於恐懼。
航程中經過中國海、紅海、印度洋、蘇伊士運河,清晨一覺醒來,船的震蕩停止了,可知船已到岸,船正沿著沙灘航行。但是,這裏仍然是海洋。海洋更其遼闊,遙遠無邊,一直連通南極,航程中有幾次停靠,從錫蘭到索馬里是距離最長的一段路程。有時海洋是這樣平靜,季節又是這樣純凈溫煦,人們在航行途中甚至覺得不是這一次在這裏的海上旅行,而是經歷另一次海上行程似的。這時,船上的大客廳、船上前後縱向通道、舷窗都打開來,整個船都打開來了。旅客從他們無比炎熱的艙房走出來,甚至就睡在甲板上。



寫到這件事,不,她並沒有親自見到這條船,而是在另一個地方,她聽人講過這個故事。那是在沙瀝。那個青年,就是沙瀝地方長官的兒子。她也認識他,他也在西貢中學讀書。她還記得,他身材高大,和藹可親,面呈棕色,戴一副玳瑁邊眼鏡。人們在他的房艙里什麼也沒有發現,一封信也沒有留下。他的年紀,倒是留在記憶里了,真可怕,也是十七歲。船在第二天黎明又啟航了。最可怕的就是這一點,船竟自遠去。太陽升起,大海茫茫,決定放棄搜尋。永遠的離棄,分離。



動身啟程。旅程的開始永遠都是這樣。遙遠的行程永遠都是從海上開始的。永遠是在悲痛和懷著同樣絕望的心緒下告別大陸的,儘管這樣,也阻止不了男人動身遠行,比如猶太人,有思想的人,還有隻願在海上旅行的旅行者,儘管這樣,也阻止不了女人聽任他們棄家出走,她們自己卻從來不肯出門遠行,總是留在家裡,拘守故土、家族、財產,堅持必須回家的理由。幾百年的時間,乘船旅行使得旅人變得比我們今天的旅行者更加遲鈍,更帶有悲劇性。旅行的時間當然與空間距離一樣長。人們對人類在海上和陸地旅行這種緩慢的速度,已經習以為常,對於遲誤,等候風向,等待天氣轉為晴朗,遇難,烈日,死亡,也習以為常了。這個白人小女孩所見到的那些大輪船已經是世界上落後的班船。在她年輕的時候,最早出現的飛機航線已經設立,勢必將逐漸取代人類在海上長途跋涉。
我注意看他把我怎樣,他以我為用,我從來沒有想到竟可以這樣做,他的所為已經超出我的希求,卻又與我的身體固有的使命相吻合。這樣,我就變成了他的孩子。對於我,他也變成了另一種物。在他本人之外,我開始認識他的皮膚、read.99csw.com他的性器官,有著無可言狀的溫柔甘美。另一個男人的陰影應該也在這個房間里出現,這是一個年輕的謀殺犯的陰影,但是我還不認識他,在我眼中,還有待于顯現。一個年輕的獵手的陰影大概也從這房間里走過,但這個幻影,是的,我認識他,他有時也在歡樂中出現,關於他,我對他說過,對堤岸的這個男人,我的情人,我對他說過,我對他講過他的身體,他的性器官,也講過那不可言喻的溫柔,也講過在森林和有黑豹出沒的河口一帶河流上他是何等勇猛。一切都在迎合他的慾望,讓他把我捕捉而去,讓他要我。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天夜晚,他和他的孩子都在做|愛。有時,他害怕,突然,他擔心她的健康,他發現她會死去,會失去她;這樣的意念在他心中閃過。突然間他又希望,她真是那樣柔弱,因此,有時,他還是怕,非常害怕。她的這種頭痛病也使他害怕,頭痛發作,她變得面無人色,僵死在那裡,眼上敷著浸水的布巾。還有這種厭惡情緒,甚至厭惡生命,厭惡感一出現,她就想到她的母親,她無端哭叫,想到不能改變世事,不能讓母親生前得到快樂,不能把害母親的人都殺死,因為忿恨而哭泣。他的臉緊偎著她的面頰,吸取她的淚水,把她緊緊抱住,瘋狂地貪求她的淚、她的憤怒。

就像後來通過小哥哥的死發現永恆一樣。

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人們。讓他們明白,不朽就是朽,不死就是死,不死也可以死去,這是已經發生並且繼續還在發生的事實。不死也未見得就意味著這樣,它就是那種絕對的兩重性。它不存在於具體的細節之中,它僅僅存在在原則上。不死本來就寄托在存在之中,有些人在不知對之有所為的條件下,是能夠把不死寄之於存在的。同樣,另一些人在相同的條件下,在不知能夠那樣做的條件下,也可以在這些人身上把不死寄托在存在之中。要告訴他們,這是因為不死覺察到生命是不死的,因為不死原本就寄托在生命之中。要告訴他們,不死不是一個時間久暫的問題,不是一個不死的問題,而是至今不為人知的另一種事物的問題。要告訴他們:說它無始無終,和說它與對生命的意識共始終,同樣是謬誤的,因為它既具有精神的性質,同時也有追求虛無的性質。請看沙漠的僵死的砂礫,小孩的死去的肉體:不死是不到這裏來的,在這裏它就停止了,在外部逡巡,繞開,離去。
寢室里,燈光是藍藍的。有乳香的氣味,在日暮時刻經常燃起這種香料。暑氣凝固不散,窗子都大大敞開,一點風也沒有。我把鞋脫去,不要弄出聲響來,不過我是心安的,我知道舍監不會起來查問,我知道,我夜裡願意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現在是批准的了。我急忙去看海倫·拉戈奈爾的床位,我一直有些擔心,怕她白天從寄宿學校逃出去。海倫·拉戈奈爾。她在那裡。她睡得很好。我記得有一次睡不著,不要睡,彷彿有意作對似的。拒絕睡。她的手臂裸|露在外,圍著她的頭,放任地伸在那裡。身體睡態顯然是睡得不舒服的,和別的女孩睡態全然不同,她兩腿蜷曲,看不到她的臉,枕頭滑落在一邊。我猜她一直在等我,就這樣睡著了,等得不耐煩,生氣了。她大概哭過,後來就昏昏睡去。我真想叫醒她,和她一起悄悄談話。我已經不再和堤岸的那個男人談什麼了,他也不再和我說什麼了,我需要聽聽海·拉談談問題。有人是帶著一種無可比擬的關注心意去聽他們並不理解的事,她就有著這種不可比擬的心意。但是我不能叫醒她。半夜把海·拉吵醒,她就不會再睡了。她一定會起來,跑出去,她一定會這麼做,跑下樓去,穿過走廊,跑到空空的庭院,她跑著,她會叫我也去,她是那麼開心,誰也不能勸住她,因為誰阻止她出去走走,人們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我猶豫著,不行不行,我沒有叫醒她。帳子里悶熱無比,透不過氣來,帳子閉緊,更無法忍受。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剛從外邊來,河岸上夜裡一向是風涼的。我已經習慣了,靜下來不動,等一等,也就無事。悶熱過去,就沒有什麼了。我一下還睡不著,儘管在我一生中經受了這不曾有過的新出現的疲憊。我在想堤岸的那個人。他這時大概和他的司機到泉園附近一家夜總會去喝酒,大概一言不發,在那裡喝酒,他們經常喝那種稻米釀造的白酒。或者他回家去了,睡在那間點著燈的房間里,也不同任何人說話。這天晚上,堤岸的那個人,他的想法,我無法容忍。我也無法接受海倫·拉戈奈爾的想法。他們的生活似乎太圓滿,那似乎是得自他們自身之外。我不是那樣。母親說過:她這個人沒有滿意的時候,沒有什麼可滿意的。我認為我的生活剛剛開始在我面前顯示出來。我相信我能把這一點直言不諱對自己read.99csw.com講出來,我相信我隱約間已經感覺到對死的渴望。死這個字我已經無法把它和我的生命兩相分開。我覺得我隱約間又渴求孤獨。同樣,自從我離開童年期,離開我那個可怕的家族,我也看到我不再是孤獨一個人。我要寫幾本書。這就是我在現時之外,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沙漠里所看到的,而我的生命正是在大沙漠的特徵下在我的面前展現出來。
自從他為她那副身軀發瘋入迷以來,這個少女對於佔有他、對於他的瘦弱,已不再感到難以忍受,奇怪的是她的母親也不像她在此之前感到有那種不安,似乎她也覺得他那身軀差強人意,勉強可取,換一個也差不多少。至於他,作為堤岸的一個情人,他認為這個小小的白種女人在成長中受到極為強烈的炎熱氣候的損害。他自己,他也是在這種炎熱氣候中出生、長大的。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他們同病相憐好像是血親一族。他說在這裏——在這個難以忍受的緯度上度過的歲月已經使她變成印度支那地方的少女了。他說她有同印度支那少女一樣柔美纖巧的雙腕、同她們一樣濃密的長發,也許可以說這長發為她們汲取到全部力量,也使她的頭髮長長的同她們的長發一樣,尤其是皮膚,全身肌膚因有雨水滋潤而細美,在這裏蓄下的天落水是用來給女人和小孩沐浴的。他說法國女人和她們相比,皮膚是生在僵硬的身體上的,是粗糙的。他還說熱帶地區食物貧乏,無非魚與鮮果,不過對於肌膚細美也有一些作用。還有,棉布和絲綢用來做成衣服,衣服一向是寬舒的,不貼在身上,身軀自由輕適,就像赤身不曾穿衣一樣。
諾弗勒堡巴黎
郵船的發動機停了,由拖輪拖著,一直拖到湄公河河口近西貢那裡的海灣有港口設施的地方,這裡是拋錨系纜所在,這裏叫做大河,即西貢河,郵船就沿著西貢河溯流而上。船在這裏停靠八天。當各類船隻停靠在碼頭上,法國也就在那裡了。人們可以上船去吃法國式的晚餐,跳舞,對我母親來說,那未免過於昂貴了,而且,對她來說,也無此必要,不過,和他一起,和堤岸的情人一起,是可以去的。他所以不去,是因為同一個這麼年輕的白人姑娘一起去,怕被人看見,他沒有這樣說,但她是知道的。在那個時期,五十年前,當然也說不上時間久遠,五十年前到世界各地去,也只有從海路乘船去。世界各大洲彼此分割,陸路不通,還沒有鐵路鋪設。在數百數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史前時期開闢的一些通道存在。連接印度支那和法國的航線,只有法國郵船公司漂亮的郵船往來其間,這就是在航線上航行的「三個火槍手」:波托斯號,達塔尼昂號,阿拉米斯號。
錯了,人們是搞錯了。人們犯下錯誤只要幾秒鐘就可以傳遍世界。這種醜事在上帝統治的範圍內一直是存在的。我的小哥哥是不死的,只是我們看不到他了。不死,在這個哥哥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潛存於他的肉體之中,而我們,我們竟看不到不死本來就寄居在這個肉體之內。我的哥哥的肉體是死了。不死和他一起也歸於死滅。現在,這個曾有什麼寄居於其中的肉體是沒有了,這種寄居也沒有了,但是這個世界照樣運行不止。人們是徹底地錯了。謬誤已遍及宇宙萬物,可恥的醜聞也是如此。
旅途中,船正在橫越大洋,有一天深夜,有一個人死了。她現在已經不能明確知道是不是這一次旅行或另一次旅途中發生的事。頭等艙酒吧間有一些人在玩牌,在這些玩牌的人中有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打牌打到一定的時間,一言不發,把牌放下,走出酒吧間,穿過甲板,匆匆跑去,縱身一躍跳下海去。船正在快速航行,待船停下來,屍體已不知去向。


他仍然每天都要到堤岸的公寓去。他仍然按習慣那樣,在一個時期他仍然按老習慣那樣做,用雙耳瓮積存清水給我洗浴,再把我抱上床。他還是緊靠著我,睡在我身邊,不過他已經變得無能為力了。離別的日期儘管為時尚遠,但是分別一經確定下來,他對於我,對我的肉體,就什麼也不能了。這種情況是突然發生的,他並不知道。他的肉體對這個即將離去、叛離而去的女人已經無所欲求。他說:我再也不能得到你了,我自以為還能,但是辦不到了。他說他已經死了。他對我微笑著,非常溫柔的表示歉意的笑,他說也許再也不會有了。我問他是不是想。他那麼笑了一笑,他說:我不知道,現在,大概是想。在沉痛之中,柔情依然還在。這種痛苦,他沒有說,一個字也不曾提起。有時,他的臉在戰慄,牙齒咬緊,雙目緊閉。他閉起眼睛所見到的種種形象,他始終沒有說過。也許可以說他喜歡這樣的痛苦,他喜愛這種痛苦就像過去愛我一樣,十分強烈,甚至愛到寧可為之死去也說不定,可是現在他寧願要痛苦甚於得到我。有幾次他說他願意愛撫我,因為他知道我渴想得到愛撫,他說當快樂出現的時候他也很想注意看看我。他那樣做了,同時也在https://read.99csw.com注意看我,他還叫著我,就像叫他的孩子一樣。我們約定,誰也不看誰,但是不可能,過去也不可能。每天傍晚我都在學校門前他的黑色汽車裡看到他,羞恥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在她白髮蒼蒼年老的時候,她依然還是要找攝影師照相,她是獨自一人去的,穿著她那件很好看的暗紅色裙衫,戴著她那兩件首飾,她的長項鏈和鑲玉金別針,就是那塊四周鑲金的玉石。從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的頭髮梳得美好,不帶一點波折,很好的形象。本地有錢的人死期臨近,也去照相,一生只照這一次。那種照片放得很大,大小是同一個格式,鑲在好看的金鏡框內,掛在先祖祭台之旁。照這種照片的人我見過不少,拍出的照片幾乎一樣,驚人地酷似。不僅因為年衰人老而彼此相像,而是因為人像都被修飾描繪過,永遠都是這樣,顏面上的特徵,如果拍出來的話,經過這樣修飾,也就抹去看不見了。人的面目經過這樣一番修飾,才能正面迎對永恆,人的面貌經過橡皮塗改,一律變得年輕了。人們所期求的原也是這樣。這種相像——這樣的謹慎——對他們在家族中走過來的經歷的回憶想必相互適應,既證實了他所具有的特質,也成了他確實存在的明證。他們愈是彼此相像,他們歸屬於家族各不同輩份這一點也愈加不容置疑。何況所有男人頭上都有相同的頭巾,所有女人都梳著一樣的髮髻,同樣直直長長的髮式,男人女人一律都穿同樣的豎領長衫。他們都是一樣的神態,我在他們所有的人中間看到的就是這種神態。在我母親穿著紅衫裙的照片上顯現出來的就是這種神情,也就是他們那種神態,那樣一種風姿,有人也許說是高貴,有人大概認為是個性全無。

他注目看著她。他閉上眼也依然還在看她。他呼吸著她的面容。他呼吸著眼前的一個孩子,他兩眼閉著呼吸著她的呼吸,吸取她身上發出的熱氣。這身體的界限漸漸越來越分辨不清了,這身體和別的人體不同,它不是限定的,它沒有止境,它還在這個房間里不斷擴大,它沒有固定的形態,時時都在形成之中,也不僅僅在他所見的地點存在,同時也存在於別的地方,它展現在目力所及之外,向著運動,向著死延伸而去,它是柔韌多變的,它在歡樂中啟動,整體隨之而去,就像是一個大人,到了成年,沒有惡念,但具有一種令人恐懼的智能。

在小哥哥死去的時刻,這一切本來也應該隨之消失。而且是通過他。死就像是一條長鏈,是從他開始的,從小孩子開始的。


當輪船發出第一聲告別的汽笛鳴聲,人們把跳板撤去,拖輪開始把它從陸地拖引開去,離岸遠了,這時,她也哭了。她雖然在哭,但是沒有流淚,因為他是中國人,也不應為這一類情人流淚哭泣。也沒有當著她的母親、她的小哥哥的面表示她心裏的痛苦,什麼表示也沒有,就像他們之間慣常所有的情形那樣。他那黑色長長大大的汽車停在那裡,車前站著穿白制服的司機。車子離法國郵船公司專用停車場稍遠一點,孤零零地停在那裡。車子的那些特徵她是熟知的。他一向坐在後面,他那模樣依稀可見,一動不動,沮喪頹唐。她的手臂支在舷牆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樣。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是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著那輛黑色汽車急速駛去。最後汽車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陸地也消失了。
漫長的黃昏,相對無言。在送她回寄宿學校的黑色汽車裡,她頭靠在他的肩上。他緊緊抱著她。他對她說,法國來的船快要到了,將要把她帶走,把他們分開。行車途中,他們都不說話。有時他叫司機開車到河岸去兜一圈。她睡著了,精疲力竭,緊緊偎依在他身上。他吻著她,他的吻喚醒了她。

航程要持續二十四天。那時定期航班的郵船在船上很像是若干城鎮組成的,有街道,有酒吧間,咖啡館,圖書閱覽室,沙龍,約會,情侶,還可以婚喪嫁娶。因此一些偶然性的社團應運而生,這些關係的形成,也不得不然,這一點人們是知道的,也不會忘記,正因為這樣,這些社團也變得很有生氣,很有趣,讓人流連忘返。所以這就成了女人特有的旅行了。對女人來說尤其不可小視,對於某些男人有時也不可忽視,這類到殖民地去的旅行於是成為取得事業成功名副其實的歷險活動了。對於我們的母親來說,在我們童年時期,這些旅行就成了被她稱之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那一類事情了。
堤岸的情人,對這個正當青春期的小小白種女人一廂情願甚至為之入迷。他每天夜晚從她那裡得到的歡樂要他拿出他的時間、他的生命相抵。他幾乎沒有什麼話可以對她說了。也許他認為他講給她聽的有關她的事、有關他不理解、不能也不知怎麼說的愛,她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也許他發覺他們從來就不曾有過真正的交談,除非夜晚在那個房間里哭泣呼叫之中曾經相呼相應。是的,我相信他並不知道,他發現他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