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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花魚兒

第六章 花魚兒

李凹斗一屁股墩在地上。
王榮和謝五來飛檐走壁,來去無蹤。新知府上任第一天,他們盜走了知府大印,第二天盜走了驚堂木,第三天盜走了頂戴花翎,第四天就把新任知府嚇死了。這隻是傳說,實際上1910年水北知府周豐年上任第四天是病死的,與王榮和謝五來並無關係。但方圓百里的大戶人家都給嚇住了,紛紛修寨牆,建炮樓,雇家丁。
1987年11月,水北黨史研究有了重大發現:黨史辦在鄰省的檔案館里,找到了3份水北縣早期黨史資料,其中一份竟是一張黨員登記表,上面寫著:
警察局的人問怪屯的保長李凹斗:「你們村有個叫小三兒的女人沒有?」
謝五來說:「說不定正吊在樑上挨打哩!」
那張紙並不能證明什麼,魯喜還是被槍斃了。
王榮和謝五來更敬重這個小個子黑衣人了。當下就拜了把子,王榮老大,謝五來老二,小個子老三,二人都問他喊小三兒。3人遂成莫逆之交。
那天夜裡他們採取的仍然是「挖穴」的老辦法,在後房坡挖窟窿。小三兒身輕如燕,自然還是他下穴。等把那兩個要犯從穴里吊上來后,再把小三兒吊上來。可是穴|口的椽子卻「咔嚓」斷了一根,小三兒沒拉上來,王榮和謝五來卻一起掉了下去。
更奇的還在後頭。1950年剿匪反霸,北山一股頑匪讓解放軍一個排全軍覆沒。後來把這幫傢伙抓住了,一百多人。其中就有魯喜。魯喜被押回怪屯,開會公審,準備槍斃。正要綁縛刑場,農會主席婁慶卻像個小腳女人一樣,腳後跟一擰一擰的,跑到台上,抱住魯喜大哭,一面哭一面說:「兒啊!兒啊!我可憐的兒啊!媽就你這一個兒啊!你不能死啊!」
警察罵道:「你弟兒讓你死,你就死嗎?」
等了好一陣,繩子才上下聳了3下,是通知穴裏面已經將貨系好,可以往上起貨了。
「我是花魚兒!」
警察就又抽了他幾鞭子,罵道:「吃槍子兒吧你!還想吃桑葚兒!」
「這香火是你點的嗎?」
兩個人就示意小個子往黑窟窿里下。小個子有點遲疑,按規矩,他們兩個人是一夥的,由他們其中的一個下才公平。但他看看面前這兩個大塊頭,他哪敢理論?就拉著飛天貓上的繩頭,讓他們給系下去了九*九*藏*書
兩個人一直跑了五六里地,才停下來,一屁股坐到箱子上,擦汗,喘氣,叫喚。
兩人便不敢再小瞧這廝。本來打算把他那份私吞了的,反而被捉弄個苦。只好把銀元倒出來,扒成3堆,一人一堆。可是那廝卻掏出尺把長一條口袋,裝滿一口袋,剩下一大半卻不要了。二人執意讓他,他說:「不行不行,你看我渾身沒四兩力,多了拿不動。剩下的您倆分了吧。」
這就把花魚兒作案的可能性徹底排除了。
原來花魚兒家有一個極貴重的古物——明代銅漏。這是古人計時用的裝置,驅動計時的不是法條,而是水。讓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擊在一個槓桿上;槓桿的另一頭連著一個刻盤,只要控制水滴的勻速滴落,時間就基本準確的給記錄下來了。只是花魚兒家的這隻銅漏現在不是用來計時,而是用來敲木魚。花魚兒把它改造了,落下來的水滴擊動槓桿,槓桿一動,就有一粒高粱米滾出來。高粱米掉在一隻小勺里,小勺的另一頭就是敲木魚的鎚子。她養了一隻雞,白天餓著,晚上抱出來讓它叨銅漏里掉出來的高粱米。它一叨,木錘就翹起來了,落下時,就「呱」地一聲敲響了木魚。
花魚兒嫁在水北縣城。丈夫開石印館,不知印錯了什麼,被官府捉去殺了頭。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自蓋了3間房住下。她生得瘦小,皮兒白,方下頦,丹鳳眼兒,說話聲音沙沙的,帶點兒男人的腔。待人和藹親切,慈祥溫柔。丈夫死後,她一心事佛,在閣樓上專設經堂,每天作晚課,從9點念到凌晨1點,雷打不動,清靈靈的木魚聲傳得全村都能聽見。花魚兒的另一個特點是腳小。據說她3歲就纏了腳,腳丫子跟調羹一樣大。每天睡覺,裹腳布扯一大堆,早上起床得半天纏,把兩隻腳纏成兩個粽子,然後穿鞋。別人穿兩隻鞋,她穿6隻——因為腳小,為了走路穩當,需要加大腳與地的接觸面積,所以除了多纏裹腳外,又加了兩層套鞋。她走路兩隻小腳一擰一擰的,身子就擺成了春風裡的柳條;走一陣兒,就扶住牆,咻咻地喘,好像春風住了,只留下遠去的柳哨。
魯喜說,我媽說她到普救寺放生去了。
入黨時間:民國十六年(1927年)六月https://read.99csw.com二十一日。
謝五來說:「不累不累!老弟今兒個下穴起貨功勞大,扛著你走是應該的。」
1927年10月,水北縣城發生了一起著名的劫獄事件。白天剛抓到的兩個要犯夜裡被人救走了。而劫獄者被當場捉獲。
李凹斗硬著頭皮來到了花魚兒家,看見閣樓上花魚兒的經堂門關著,屋裡有昏黃的燈光透出來。他腿有點兒發軟,不敢進,站著問魯喜:「你媽呢?」魯喜是花魚兒的兒子,當時只有5歲。魯喜回答說:「我媽在念經。」
不說就打。打了一陣兒,又問:「你說不說?」
婁慶看把證據找出來了,就呼呼地睡去。他睡了兩天,睡醒后,對前面的事一無所知。
李凹斗的腿就軟得站不住了,想回頭往外跑,竟不聽使喚。他站著篩了一陣兒糠,心裏想,難道真箇有鬼?這怎麼可能呢?就是真的有鬼,我與花魚兒也無冤無仇,並幾次為她遮掩,她也不會害我。這時,他反而戰戰兢兢地想看看花魚兒變成鬼是個什麼樣子。他竟硬著頭皮向閣樓上爬去。
3個人都心有靈犀,不用怎麼商量,只是互相點一下頭,就「嗖嗖」地下了寨牆,又「嗖嗖」地上了房子。夏家三進的大宅院,一色青磚灰瓦。但內線把一切都探聽明白了,所以他們就直接奔了錢庫。趴房脊上往前看看,見錢庫門口有兩個家丁抱著槍把守著。他們退到房后坡,揭瓦,揭磚棧子,然後王榮掏出傢伙將杉木椽子用尿澆濕,謝五來從背上取下鋒利的手鋸,「噌——」拉一下,「噌——」拉一下,拉得很有耐性,足有一個時辰,才把一節椽子拉掉。房子上就出現了一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他們叫穴。
謝五來仍是那句話:「俺弟兒不讓說。」
工作隊的人拿根繩子要綁婁慶,說:「婁慶!你清醒一下,不要胡鬧!」
趴在門縫上,李凹斗看見,經堂里垂著黃綾子帳幔,帳幔里坐著塌矇著眼不忍看世界的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大勢至菩薩。一對龍鳳燭,3柱迦南香。沒有敲木魚念經的人,只有一隻雞站在蓮台上啄食,啄得敲木魚的警山玉杵翹起,落下,翹起,落下……
黨內職務:中國共產黨水北工作整理委員會敵工部長。
……
王榮和謝五來惡名在外,很容易九*九*藏*書就弄明了身份。但小三兒卻是個謎。問她哪裡人,她閉口不答。逼問王榮和謝五來,謝五來問:「三兒,你讓說不讓?」小三兒瞪他一眼,使勁搖搖頭。謝五來就說:「俺弟兒不讓說。」
「他想供也供不出來,他知道咱倆是誰呀?嘿嘿嘿……」
作案人是三個:慣盜王榮、謝五來,還有二人的拜把兄弟小三兒。
原來花魚兒也是個大盜!她藏在木魚聲里,晝伏夜出,神不知鬼不覺,不知偷了多少人家,劫了多少商客!怪道她家僅兩畝薄地,日子卻滋滋潤潤,花衣裳一天一套。
婁慶又說:「我有證據呀!不信你們到我家裡去搜,在經堂的後房沿處,從東往西數,第七根椽子的竹筒里,有我的證件。」
婁慶的身手竟顯出不可思議的敏捷,一蹦一蹦的,躲開幾個人的撕扯,把繩子也奪過來,扔到了台下。他哭叫著:「你們不能殺我的孩子!他是烈士後代,我是為救工委趙書記才死的呀!」
在刑訊室里,剝了衣服挨皮鞭時,王榮和謝五來才大吃一驚:原來小三兒是個女人!只是乳|房很小,圓鼓鼓的,一握而已;紫黑色的乳|頭卻大,像兩顆熟透的桑葚。謝五來被抽得滿臉滿頭的血,望著小三兒「嘿嘿」笑起來,說:「三兒,你咋不早說?早說二哥就把你那倆桑葚兒吃了。你看現在多可惜!」
人們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
花魚兒——李華雲,1997年7月1日,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她是大革命時期,水北縣唯一一位革命烈士。
土改工作隊的領導大喝道:「婁慶!你成何體統!」
謝五來說:「日他奶奶!一輩子都是賺,這次賠了,救倆賠仨。」
那小個子黑衣人從箱子里跳出來,埋怨道:「兩位大哥太實在了!把我扛兩里放下算了,一下扛五六里,不嫌累呀!」
婁慶也因為那次鬼附身的事被懷疑立場有問題,農會主席也被撤了;他只當了不到4個月主席,所以以後的婁慶身上看不到一點兒村幹部的影子。
花魚兒說:「不賠。那是兩條龍,3條魚換兩條龍,這次賺的比哪次都多。」
兩人面面相覷,只好把箱子給打開了。
東西很沉。日他媽銀元不沉啥沉?一箱子銀元怕有幾萬塊呢。王榮和謝五來忍不住心裏高興,一高興就不怕沉了。他們把一口https://read.99csw.com樟木箱子拉了上來。他們又把箱子繫到地上;繫上院牆,系下院牆;繫上寨牆,系下寨牆。日他媽做賊可真不容易呀!繫到寨牆外面以後,他們就把繩子解了,兩個人輪流扛在肩上往前跑。二百多斤重吧,兩人累得吐血。可是不敢怠慢,讓人發現追上來可不得了!
「逼他供出同夥哩。」
謝五來說「俺弟兒叫我死,我就死。」
「那你是誰?」
村上的人看看婁慶的舉手投足,確實是花魚兒的做派;聽聽婁慶說話的腔口,也確實是花魚兒的聲音。人們都知道,這是鬼附身了,是花魚兒的鬼魂附到婁慶身上了,無不渾身起雞皮疙瘩。
怪屯西南15里有一個村子叫夏寨。1917年,已經是民國了。8月15日那天,夏寨的夏廷碧從武漢回來,帶了3輛馬車。兩輛坐的是保鏢,中間一輛坐的是家眷,家眷屁股底下坐著兩隻樟木箱子。人們發現那箱子是4個人抬進屋的,特別沉,不像是衣物首飾。
又問:「那個白朗匪的妹妹叫什麼名字?」
兩天以後,3個人的頭都被割下來,掛在縣城的城門樓上示眾。李凹斗一看,嚇得屙了一褲子稀屎:他認出其中的一個是花魚兒。
魯喜說,我媽走時交待別讓菩薩斷了香火,別讓雞子晚上餓著。
籍貫:水北縣安鋪鎮第三甲拐屯村。
申請人姓名:李華雲。
整個怪屯,除了1960年父母餓死不能提以外,數李饃家日子最風光。四饃是大學教授,經常出國講學;大饃是全縣聞名的企業家,不斷上報紙電視;二饃是縣委招待所的大廚,天天給當官的做飯,有一年還跟國家總理握了手;三饃最不濟,也是個村長。
李凹斗毋庸置疑地肯定說:「在!後半夜我出恭,還聽見木魚響,呱、呱、呱!像水雞兒叫。」
答叫花魚兒。
警察說:「放你媽那屁!你弟兒不讓你死,你也得死!」掏出槍,「嘣」地一聲就把謝五來打死了。
第二天早晨怪屯便來了許多警察,挨家詢問:家裡幾口人?昨天夜裡都在幹啥?出過門沒有?花魚兒的哥哥當過白朗,丈夫又是被殺頭的,警察就特別注意她家。可是保長李凹斗卻打保票說:「她家沒事!孩子才幾歲著哩;花魚兒腳小,二里地都走不動;半夜出恭時我還聽見她家木魚響,呱!呱!像水雞兒read•99csw•com叫。」
當天夜裡,王榮和謝五來就來了。他們把飛天貓甩上去,貓爪抓住了寨牆頭。他們拽住長長的貓尾巴,爬上了寨牆。就在他們趴在牆上往寨里打探,準備往下墜時,看見寨牆外的穀子地里,一個黑影從穀子梢上飛過來,到了牆根兒,不知怎麼一躍,就上了牆頭,落在與他們不遠的地方,也蹲下身往寨里探看。這是一位同行了,肯定也是衝著夏家那兩箱銀元來的。根據行規,他們用暗語打了聲招呼。果然那人一聽就湊過來了,是一個瘦瘦小小、穿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傢伙。
突然,屁股底下的箱子「嗵嗵」響起來。兩人嚇了一跳,一下子蹦起來。只聽箱子里叫道:「哎呀!我睡著了。兩位大哥,打開箱子讓我伸伸腿。」
李凹斗看得目瞪口呆。他又問魯喜,你這娃子,騙舅哇?你媽到底上哪兒去啦?
怪屯東南20里有個村叫王營。王營有兩個江洋大盜,一個叫王榮,一個叫謝五來。王榮大個子,鑌鐵臉,一臉騷疙瘩,卻無鬍鬚。謝五來五短身材,一臉絡腮胡,胳膊腿兒壯實得能當頂樑柱使,踹一腳,就把人家的院牆踹倒了。
李凹斗失急,慌忙往家跑。怪屯距縣城45里,緊趕慢趕,到家也近了黃昏。離村子半里遠,他就聽到花魚兒家傳來了木魚聲,呱!呱!呱!像水雞兒——不,像鬼叫!人死了還敲木魚呀?李凹斗嚇得頭髮都豎了起來。
李凹斗說沒有。
問,她昨夜在家沒有?
工作隊的人就去搜。花魚兒家的房子是竹竿椽子。他們找到了第七根椽子,用鐵絲彎個勾往裡投,真箇勾出來一張桑皮紙。但房子漏,被雨水浸泡幾十年了,桑皮紙上什麼也看不清。
曾用名:花魚兒、小三兒。
上氣不接下氣地呻|吟著,還忍不住「吞兒吞兒」笑。王榮說:「那位老兄,恐怕已經被抓住了。」
這些,要說也非偶然。在歷史上,李饃家族就是全村最不安分的。前面說過,李饃(這裏說的李饃,是4個饃的總稱,以上同)的爺爺當過白朗軍,李饃的父親當過土匪。這裏再說說他們的姑奶,也是個很奇的人。
饃們的姑奶叫李華雲。怪屯人愛用兒化音,都喊她「華雲兒」;又因為她從小愛穿花衣裳,人們就把「華雲兒」也改了,都喊她「花魚兒」。
婁慶乜斜了媚眼道:「我不是婁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