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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鬼搗蒜

第八章 鬼搗蒜

李長樹知道媽媽守一輩子寡,把自己養大不容易,所以特別孝順。吳秋雲有長秧子病,渾身疼,長夜睡不著。到醫院看吧,沒錢;到大隊衛生所看吧,自己成分不好,不讓參加合作醫療。為了給媽治病,李長樹除了一天也不耽誤工分外,就千方百計搞點副業。副業是毛主席時候的一個專用名詞,後世之人必須看詞典才能弄明白。那時全黨大辦農業,農業就是農村的主業,所以農民想干點兒農業以外的事情弄倆錢兒花花,就叫搞副業。許多生產大隊都建有副業隊,有的組織一幫子人拉架子車,有的組織一幫子人到火車站去卸煤、扛糧食包。生產小隊不讓干,個人更不讓干。個人干是資本主義尾巴。1971年的時候,專門有個割資本主義尾巴運動,偷著喂頭驢的,偷著到山上挖葯的,偷著賣雞蛋的,偷著行醫的等等,都是長了資本主義尾巴,要割掉。割的辦法就是沒收錢物、批鬥、游鄉、辦學習班。個人允許搞的副業是養豬、養羊、養雞,但嚴格限制數量:每戶雞5隻,豬一頭,羊兩條。一隻鴨頂一隻雞,一隻鵝頂兩隻雞。不準養兔。嚴禁養馬、養牛、養驢。
白天要干大集體,時間是很有限的,李長樹在紅薯窖里打擂臼主要在晚上。每天都要干到夜裡兩三點,平均兩天就能打一個擂臼。
李長樹會石匠手藝,抽在大隊副業隊幹活。副業隊又叫石工隊,用升龍崖上的青石頭射門墩,打牛槽,打擂臼。
等李石頭和喜娃將大門撞開進到院子里時,李長樹已經從窖里爬上來了,不過他的腿剛才被摔傷了,一瘸一瘸的。
李長樹一下子哭了。
李石頭呻|吟不語。
就這樣,李石頭竟被擂臼錘打死了。
喜娃就不吭了。
這個地主就是李子棠的兒子李干奎。他識幾個字,鄉政府想動員他出來工作,當鄉財糧(解放初職務,相當於會計)。可是他膽小,鄰村有兩個地主叫槍斃了,這天鄉政府讓婁慶通知他去鄉里談話,他就害怕,一根麻繩弔死了。這樣,21歲的吳秋雲就成了寡婦,3歲的李長樹就成了孤兒。吳秋雲守了20年寡,熬到了1971年,把孤兒李長樹熬成了23歲的小夥子。
回家的路上,喜娃說:「石頭叔,一個李字掰不開,我看這事咱就睜隻眼閉隻眼,裝作不知道算了吧。」
李石頭說:「長樹哥,你藏在紅薯窖里打擂臼啊?不會吧?喜娃你下去看看。」
他盯著擂臼看。看了半個時辰,有點兒乏,眼睫毛直往一起粘。就在這半朦朧中,他看見斜躺在擂臼里的擂臼錘慢慢直了起來,然後就在擂臼里一上一下地杵,就像有一隻人手握著似的,杵得十分有力。read.99csw.com李石頭頭皮發炸,一下子從藤椅上出溜下來,跪在地上說:「長樹哥!你別嚇我啊!我知道你死的屈,可那不怨我呀,那是毛主席的政策啊!饒了我吧長樹哥……」
事後人們算算,那天是李長樹的周年忌日。
第二天上午10點多鍾,公社武裝部長親自帶著一排基幹民兵,先到升龍崖石工隊把李長樹抓起來,押回村上,讓李長樹自己下到紅薯窖里,把已經打好的兩個擂臼抱上來。他媽的,藏到紅薯窖里打擂臼,搞資本主義,真夠典型啊!還是個地主!李長樹不住求饒,我是夜裡擠空兒干啊,我沒耽誤干社會主義啊,我白天在副業隊沒少幹活呀,別人兩天打一個,我3天打兩個呀……個狗地主!還理直氣壯呢!民兵隊伍里摻雜有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人,宣傳隊里有胡琴,胡琴上有絲弦。他們把宣傳毛澤東思想用的絲弦解了,一頭拴一個擂臼,挎到李長樹脖子上。先拉到石工隊里開批判會,然後游鄉。全公社16個生產大隊,213個生產小隊,挨個游。他媽的,太典型了!
李石頭就又回屋睡了。可是剛躺下,擂臼又響起來。他真的生氣了,就穿好衣服,把堂屋的一個破藤椅提上,走進廚房,點亮煤油燈,把藤椅往廚房中央一放,他往藤椅上一坐,奶奶的!我非看看你鱉孫是咋響的不中!
李長樹家的紅薯窖是他爺爺李子棠(見《月牙橋》)活著時打的,比較深,井壁上磨得光溜溜的,長了許多綠苔。那天晚上下工后,他把草籮頭放下,關上大門,揭開紅薯窖蓋子,進屋拿出一件小襖,取下掛在廚房牆上的勾擔,用勾擔勾勾著小襖,繫到紅薯窖里來回拉了十來下。這時民兵排長李石頭推開大門,說:「長樹哥,幹啥?」李長樹猝不及防,嚇得一哆嗦,答:「啊……我我我拾點紅薯。」石頭說:「現在還有紅薯呀?吃恁省!」李長樹說:「還有幾個,不知道壞沒有,下去瞅瞅。石頭,你有啥事吧?」李石頭說:「我借你勾擔用用。你正用著,就算了。」李長樹趕緊把勾擔塞給他,說:「給給給!我正好用完啦。」
那擂臼錘就從擂臼里跳出來,憤憤地摔到案板上。
李石頭就起來,推開廚房的門,摁亮了戰備手電筒。他照見擂臼在案板的裡邊好好地放著,擂臼錘靜靜地斜躺在擂臼里。一切都很正常,沒見老鼠,也沒見黃鼠狼。再說了,老鼠和黃鼠狼能把石頭擂臼錘拿起來嗎?會「梆當梆當」地搗蒜嗎?
李長樹就想偷偷地打擂臼賣。門墩一個幾十斤,牛槽一個幾百斤,不好掖著藏著;擂臼小,一個就十幾斤,打好后便於九_九_藏_書往外攜帶。
蓋子一蓋,窖裡邊一片漆黑。李長占就點了一個墨水瓶做的煤油燈。這就出了問題,差點把他悶死。那是第一次下去。紅薯窖里氧氣有限,煤油燈著了一陣兒,就把氧氣耗完了。李長樹覺得氣悶,越來越悶,身上發軟,鎚子也舉不起來了,煤油燈也一下子滅了。這時才突然意識到是缺氧。他想站起來去窖口,可是已經站不起來了。幸虧這時上工的鐘聲響了,他媽趴窖口喊他上工,干喊不答應,趴磨扇眼上聽聽,聽不見動靜。老太太知道出事了,又不敢喊人幫忙,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竟一下子把二百多斤的磨扇給掀了起來。然後就往屋跑,拿件衣裳,放進竹筐里,用勾擔勾著在紅薯窖里上下拉。拉了一陣兒,就聽見窖里傳來兒子微弱的喊聲:「媽,媽,媽……」吳秋雲趴到窖口上說:「娃兒,上工吧,鍾都敲兩遍了。」
民兵排長李石頭孩子多,女人申貴銀和孩子們睡在床上,他在西捎間壘個地鋪。這幾天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弄得他神魂顛倒,徹夜難眠。這個聲音一躺下就在他耳邊響起來:「嗵,嗵,嗵……」悶悶的,很遙遠,又很貼近,好像就在他的地鋪底下,又好像就在他的腦殼子里。可是等他坐起來要仔細聽的時候,卻又聽不見了。一躺下,就又響起來。他也弄不清這聲音是從什麼時候響起的,也許很久了,從前沒注意。他仔細辨別聲音的方向,可是辨別不出來,這聲音好像是沒有方向的,是故意來捉弄他的。他就有點氣,有點煩,「呼」地坐起來,穿衣,到牆上摘七九式步槍,到床頭去拿戰備手電筒。他背著槍握著手電筒在村子里轉來轉去,尋找那個聲音。可是整個怪屯一片死寂,他找不到那個聲音。他回家,脫衣重新入睡。腦袋剛一挨著枕頭,那聲音又立刻鑽進他的腦袋裡。明明有個聲音,為什麼找不到呢?這聲音又煩人又引誘人,撩撥著他,耍弄著他,不想聽,卻又忍不住去聽,一聽就煩躁不安,就心急火燎。他就失眠了。
石頭說:「真的呀?長樹哥,你呀!現在啥形勢?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哩,連我想挖點兒仙人腳賣賣都不敢啊。這可是政治問題呀!你怎麼不長眼,硬往釘子上碰呢?」
李長樹的擂臼並不是他親自賣的。他有個表姐在安鋪街上的一個土產門市部里當主任。他把擂臼送到土產門市部里,一隻收兩元,給他表姐留0.4元利錢。到李石頭髮現他的秘密,他一共出手了4個擂臼,獲利8元。
石頭是想把事情坐實了。他打著手電筒,讓喜娃下去。喜娃立即回報說:「真的石頭叔!已經打好兩個了。」
read•99csw•com申貴銀就捉住丈夫的手,使勁去掰他的指頭,想把擂臼錘奪過來。但她怎樣用勁也奪不掉。丈夫一面高喊救命,一面卻又竭力抗拒救援,揮舞著擂臼錘,照自己的太陽穴上猛砸,彷彿他的胳膊是另外一個人的。
這次缺氧,讓李長樹渾身軟癱了兩天。吳秋雲不讓他幹了,但他不聽,一個擂臼賣2元4角錢,能給媽看半月的病,讓媽睡半月好覺。他開始想解決缺氧的辦法。地主娃兒聰明,他到縣城的五金交電里割了15米黑皮膠管,一頭插到窖底,一頭拴到牆頭上。這樣,紅薯窖里就有了空氣對流,燈也不會滅了,人也不會昏了。
吳秋雲接到兒子的死訊后,沒有哭,一滴兒眼淚也沒掉,她懷裡揣把剪子,來到兒子屍體旁邊,一剪子插|進自己的胸口。
李長樹的院里,靠西牆根兒,有一個紅薯窖。怪屯盛產紅薯,家家都有紅薯窖。紅薯窖像打井一樣豎著挖下去,挖到一米多時,往兩邊斜著挖,越斜越深。這樣,紅薯窖的內部空間,就是兩個半瓮型。兩個半瓮的結合部要留著,留有一尺來厚,形成井壁,井壁上挖上腳窩,這樣好像一把豎梯從井口一直插到井底,便於人上下出入。瓮的肚子大小,要視這家每年所收紅薯的多少而定,有的大窖能盛十來車紅薯。
李長樹就想在紅薯窖里打擂臼。
李長樹每打好兩個擂臼送一次貨。送的辦法是用麻繩拴著擂臼的細腰,用短棍一頭一個挑著。送時都是起早動身,天明上工前就趕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怪屯解放前沒有多富的人家。日子好點的,一個是李饃們家,他家是土匪,田畝雖不多,但外財不斷。再一個是李石家,李病吾是看病先生,「餓死國公,餓不死先生。」看病先生家雖無大富,但也沒多窮的。雖有一家地主,但僅有五六十畝地,平時連花捲饃都捨不得吃,日子還沒有李病吾和花魚兒家過得滋潤。
李石頭失眠了一個月,李長樹在紅薯窖里打了10個擂臼。
但是,批鬥會後,只遊了14個生產小隊,就游不成了。那胡琴上的絲弦太細,勒在李長樹的脖子里,很快就勒進肉里去了。鮮血順著絲弦往下流,流到擂臼上,清白色的擂臼被染成兩個血葫蘆。兩隻擂臼一共32斤,李長樹的腿又拐著,走路上下一聳一聳的,那絲弦就越勒越深,勒進頸椎,直至勒斷了中樞神經,他的脖子像被刀砍斷了,一頭栽在地上,再也沒爬起來。
李長樹母子兩人,所以養了5隻雞、一頭豬、兩條羊。滿負荷了。
如是幾次,鬧得一夜睡不成覺。申貴銀罵道:「死豬!你起來瞅瞅是怎麼回事兒不中?」
李石頭說:「咋啦長樹哥?深九九藏書更半夜的下窖拾紅薯?」
李長樹「撲通」一聲給石頭跪下了:「石頭兄弟呀,喜娃您倆可要高抬貴手哇!你看,我白天在副業隊也沒少幹活,別人兩天打一個擂臼,我3天打兩個,比別人還幹得多呀……」
於是,上工時李長樹就比別人多帶了一個荊條籮頭。別人休息他不休息,他到山坡上去割草。名義是割草,實際上是偷著往家帶石料:在山坡上撿一塊石頭放籮頭底下,上面草一蓋,誰也不知道。放工時帶回家加班加點地干點副業,長資本主義尾巴。
李石頭這才接話道:「我也是這樣想啊。多喂倆雞,多養兩頭豬,賣的錢咱貧下中農花了,雞蛋和肉叫工人老大哥吃了,咋就成了資本主義尾巴了呢?可是長樹這不一樣啊,長樹是地主,咱睜隻眼閉隻眼可是階級立場問題呀,叫上級知道了,咱倆可都是包庇階級敵人,戴頂壞分子帽子,幾輩子都翻不了身。」
這是個大矛盾。不過李長樹早已胸有成竹,想好了解決的辦法。
當然,得絕對秘密地干。讓人知道了,別說你是地主娃兒,就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也要斗你個七死八活。
可石匠活是硬三碰,鐵鎚碰鋼鑽,鋼鑽碰石頭。3個龜孫都是暴脾氣,孬好一碰,就叮噹二聲地叫喚,叫喚得滿村都能聽見。
李長樹看瞞不過去,就老實地說了:「石頭,我媽有病,我擠空兒打倆擂臼,換幾個錢抓藥。」
當天夜裡,李石頭就聽不到「嗵嗵」的聲音了。他想著以後可不會失眠了。可是,他卻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也是在後半夜的時候,他正要混沌過去,突然聽見廚房裡的擂臼「叮叮噹噹」地響起來。他好惱,大聲呵斥道:「申貴銀!深更半夜,你搗蒜汁兒弄球哩!」
喜娃又說:「擂臼又沒賣到台灣去,又沒賣到美國去,增加的還是咱中國的財富,打叫他打去。」
不巧的是,這幾天李石頭在公社搞民兵春訓。這天他出早操,在鎮上的街筒子里一二一。正跑著,就看見李長樹挑兩個擂臼迎面走來,看見跑操隊伍,就向黑影里踅去。但石頭已經看見他了,並且心裏猛一激靈,立馬就把導致他失眠的那個聲音的秘密破解了。他媽那個逼!叫老子一個多月睡不好覺!
在李長樹第二個周年忌日那天,也就是1973年4月13號中午,申貴銀正餵豬,突然聽見丈夫在廚房裡大叫:「擂臼錘打我!擂臼錘打我!」申貴銀趕忙去看,只見李石頭拿著擂臼錘在砸自己的腦袋,已經砸出好幾個窟窿,血流如注。申貴銀叫著:「快扔了!快扔了!你怎麼自己打自己?」李石頭說:「我扔不掉,我扔不掉!快拉住擂臼錘呀!」
但吳秋雲整天藥罐不倒,花錢多read.99csw.com,李長樹還隔三岔五地買只雞、買只老鱉什麼的,給母親補補身體。所以,那點副業根本不夠。
申貴銀在東頭屋裡睡,也生氣道:「誰搗蒜汁兒了?我還以為是你搗的哩!」
從此,李長樹一收工就鑽到紅薯窖里打擂臼。為了不讓聲音傳出去,他進去后就把蓋子蓋上,出來時再用頭把蓋子頂開。那蓋子是一個磨扇做的,二百來斤重,蓋一次開一次都要手腳並用,累得脖兒梗生疼,頭暈半天。
在他們爭吵的時候,擂臼不響了。可是等他們剛要入睡,擂臼就又「叮叮噹噹」響起來。
第二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李石頭說要吃撈麵條。申貴銀說你搗蒜汁兒吧。石頭說行。石頭就在案板上「叮叮噹噹」地搗蒜汁兒。搗了很久,申貴銀問:「搗好了嗎?」他說沒有。「死豬!幹個活難死啦!」申貴銀罵著就走到案板前。她想奪過擂臼錘自己搗的,可是一看大驚失色:丈夫哪是在搗蒜?他是在搗自己的指頭,把左手的五個指頭摁在擂臼里,搗得稀爛,一擂臼血汁子。
春訓結束那天晚上,李石頭回到家裡,躺到地鋪上,等待著那個聲音。夜深人靜以後,那個聲音就又響起來了。他趿拉上鞋,挎上七九式步槍,拿上長電筒(也是公社武裝部配備的)。他先喊上另一個民兵喜娃,然後兩人來到李長樹門外。他讓喜娃喊門,說是今晚有暴雨,公社通知壯勞力都到西灣水庫去防汛。他自己趴到院牆頭上往裡邊觀察動靜。喊了半天,吳秋雲答應了,說聽見了,知道了,我喊長樹,他睡得死,打雷也震不醒。喜娃說,那我們先走了,你叫他快點兒。一會兒,北屋的門悄悄開了,走出吳秋雲。吳秋雲走到西院牆根兒的紅薯窖口,跺了兩下腳,然後就悄悄地進了屋。李石頭看見紅薯窖口上的磨扇動了起來,一磨一磨的,大地上就磨出一個黑窟窿。突然,黑窟窿里就長出一顆人頭。這時,李石頭一下子摁亮了戰備手電筒,強烈的光柱就像一把利劍似的,向那顆剛從大地上長出來的腦袋削去。那個腦袋慘叫了一聲,就像被削掉了一般不見了——李長樹「撲通」一聲又掉進了紅薯窖里。
李石頭走後,李長樹又把門關了,用杠子頂住。然後,把籮頭裡的草掏出來,一半扔到豬圈裡,一半扔到羊跟前。一塊石料就露出來了。他提著籮頭來到紅薯窖口,搬出石頭就撂了進去。這時的瓮型紅薯窖,就像大地的子宮,隨著「嗵」地一聲悶響,一個受精卵就被植入了,一條資本主義的尾巴,開始著床發育。
李石頭說:「哎呀我的哥呀!你好傻呀!劉少奇半個江山都是他打的,功勞不比你大?可是他長了資本主義尾巴,毛主席就不割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