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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關於類人孩語

後記 關於類人孩語

我年輕時「在孩子們中間」寫詩說:「放下自己的事情為你們祝福|那條蛇蜿蜒著一條路跟蹤|人生就為你們所窺見的半真理利用|你們何辜,你們何苦」。孩子在學校里作文,表演,代聖賢立言;類人孩則在社會上作文,表演,代主義和問題立言。但這種代言的心智作為效果並不大。因為類人孩跟孩子一樣是站在知識的碎片上,現代文明社會裡個體公民的生存常識在類人孩們那裡分佈得極為不均、稀薄,知識的污染蒙蔽了他們,知識的碎片教唆了他們,也切割了他們,使他們往往彼此對立,無能交流、調和、妥協、共處。
因此,我不避淺陋之嫌出版這本書,就是希望得到讀者的參与。對我們歷史的認識,對我們自身的反思,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實踐這一人生過程,這一過程有助於他的生命自我完善。我編寫這本書也是希望在信史中間留白,讓讀者參与理解。盡量避開逞才使氣,是這本書的要旨之一。天何言哉?予欲無言。雖然,在今天每個人都想把個性發揚凌厲的市場時代,這本書的每一則故事或話語都可以生髮長長的議論;這麼做,可以讓我寫上幾年上千篇的「作文」,卻非跟讀者進行交流的正當有效方式。歷史當然可議可論可定調子,但每個人自有的理性智慧足以認識,何況今天並不是一個「燕燕居息,出入風議」的時代。是以本書撰寫無意中相似於《世說新語》,我國文人寶愛的經典之一,但《非常道》不同於《世說新語》,讀者自會明見。
現代轉型是一次成人革命。在我國的現代化史上,「五四青年」佔有著重重的一筆,由於轉型的艱難,這些「青年」也最終沒有精進為成人,他們走上社https://read.99csw.com會,仍主動或被動地淪為類人孩狀態,他們沒能進身成為現代國家公民。在文明眼裡,他們,包括今天的我們,是無能進行有效溝通的原子個人,是不解返鄉或不能返鄉的浪子。文明社會的成年理性|交往,鄉愁狀態的文化身份歸宿,是他們夢想而不得的。最悲慘的,類人孩們永遠在學習,在準備生活,在改變認知,在吃虧后又長一智,如陳獨秀、胡適一生的流質多變不亞於梁啟超和郭沫若。最悲慘的,是類人孩們的不自知,他們把每一次獲得的認知都當作真理或終極信仰,今年跟馬克思站在一起,明年跟魯迅站在一起,後年就跟哈哈哈站在一起。最悲慘的,是類人孩們明知自己的處境而無能改變,如晚年的郭沫若,如晚年曾嚎淘大哭過的周恩來,如今天的我。最悲慘的,是那些有著善意的類人孩知錯就改的行為,今天他告訴追隨者,讀薩特讀錯了,應該讀福柯,明天他告訴同胞,市場有著缺陷,管制是必要的,或說,法治不是萬能,德治最是有用。所以我們在最有責任感的歷史人物身上,比如胡適、傅斯年等人的人生選擇里,能看到類人孩般的識見起了關鍵的作用。至於像張季鸞、王芸生、徐鑄成等人代表的文人議政的報人傳統,同樣淪入類人孩的狀態而不自知,如徐鑄成為人很稱道的一句話,他拒絕加入國民黨,以為一入黨就像女人嫁人了一樣,他要保住自己的自由,人們多以為這是自由主義的精神,或他很懂得人貴獨立、名節的重要性。可惜,五十年代廬山會議上中共領導人也說過類似的話。類人孩在認知層面上是何等一致。
為這次演講我至今對天read.99csw.com則和茅于軾等先生充滿感激,它促使我要把三四年來的工作儘快收尾。不止一個人建議我為類人孩的說法寫一本書,但我在心裏早就放棄了這個念頭。與其空洞地談論概念,不如驗之以歷史事實。對其關鍵的現代轉型進程,我關注了何止三年四年。雖然,現在把這本「類人孩語」奉獻到讀者面前,我仍感到有一種倉促行事的不安。
這也是我願意跟讀者分享的緣由。我們的現代化史充滿了這種種悲喜劇。人當然不能等認識到位了才開始生活,否則人們一生都要準備著生活,這不是人類的經驗現實;但人也不能永遠在罪錯里或在「歷史的誤會」里過活,否則人生失去意義,他永遠長不大,永遠無知于「人生的燦爛」,他和他組成的社會就只能在文明的邊緣徘徊,今天那些還未跨入現代門檻的民族國家及其子民如此。歷史既然是我們的宗教,我們也就有必要從歷史上的先輩們那裡汲取經驗教訓。我這麼做還有一個理由。李慎之先生,他生前常說太寂寞的時候,我有時去陪他聊天,他會託付我留意一些事,其中之一,就是想辦法讓漢語世界的近現代史寫作有一些可信的材料。本書就是我努力選取的可信歷史。想到像李先生那樣的智者,到晚年仍為「這個體制是剛性的、還是彈性的」一類問題折磨不已,我就會為類人孩般的認知品性生髮椎心之痛。
我國的現代化史是一部過於漫長、充滿罪與苦的歷史,閱讀這部歷史,包括身邊的現實,我經常會有疼痛、羞愧、恥辱之感,會有呼天搶地之意。我經常想,為什麼我們中國人要受這麼多的苦難?是一種什麼樣的歷史目的或人生秘密,讓我們流這麼多的血,https://read•99csw•com犯這麼多的罪,有這麼大的衝突和仇恨?能不能讓這個目的或秘密顯影定形?我們走過這麼多的污泥濁水,經受這麼多的磨難坎坷,有什麼能做我們嚮導?
去年夏天的時候,我為海外的專欄寫文章,曾就時事寫了一篇「好在我們只有一個茅于軾」,對天則經濟研究所的茅于軾先生,這位可敬的中國老人進行了極嚴苛的批評。許多人對我不滿,說我太過分了,甚至對我反唇相譏,聽說還有提起我的名字就跳腳大罵的人。我本非熱鬧中人,貿然評論起一個公共人物的言論來,實在非一篇文章能夠周全,它需要漫長的鋪墊。當時的我卻情不能已,不得不發。因為它既涉及認知,也涉及立場。茅老在這雙重的意義上把自己置於難堪之中,我只能對此表示不滿和遺憾。這件事讓我再次反思我國的聖賢君子人格,它跟現代公民人格有什麼差別。在以前的一篇「為什麼我們只有一個茅于軾」文章里,我稱讚過茅老的人格。我的稱讚和批評都沒能把這種差別點明。聽說吳敬璉先生都很關注我對茅老的批評,這讓我更覺得自己確實孟浪,所謂的特立獨行之評實在有點孩子氣。
余世存
2004年11月22日寫于北京
對我個人來說,嚮導是有的,那就是文明,是鄉愁。因為這樣的嚮導,使我在翻檢近現代歷史人物的行狀時,常常停留長久。由於個性使然,我從來關注個體的身心安置,自然以為在現代轉型的成就裡,個體的心智和權利如何是極為重要的標識。他們說過什麼,如何說,他們有什麼喜怒哀樂,成為我研讀並願與人分享的內容。到2002年的read.99csw.com時候,我找到了一個詞:類人孩,我像回到故鄉的丁令威一樣,認識到我和我的同胞鄉親離文明仍然遙遠,我們是無知于權利、權利不得保證、心智蒙昧身份可疑的類人孩。對那些先賢、前輩,我有著物傷其類的同情;閱讀他們不能返鄉的人生,了解他們無能獲得文明的成人理性或說現代公民人格的悲慘遇合,感知他們的肝膽忠義,英雄末路,狂狷意志,我的心情難以言喻。我至今記得,無數個炎炎夏日,我坐在蒸籠一樣的屋子裡,整天整天地讀書、抄錄卡片,汗流浹背,常常為一段故事激動地站起來在屋子裡轉圈,又或者為一句話停頓下來靜靜地流淚。現在這些卡片的一部分,就成為《非常道》的來源。
承天則的張曙光、茅于軾、盛洪諸先生的寬宏盛意,我應邀為天則的雙周論壇做了一次主講。題目是「類人孩:人類文明演進的一個假說」,我本木訥口拙之人,參加論壇的人卻給了我善意的體諒。意見建議至今記得。因為我以為文明的發展是要使人類告別類人孩階段,故對類人孩的無權狀態和心智蒙昧多有闡發,盛洪說類人孩不一定是壞的,中國古人有「聖人如嬰」的觀念,他說我需要打通這一環節才好。黎鳴先生則鼓勵我寫一本書。茅于軾先生則問我的「革命」觀念是什麼意思,我明白他想告誡我的是革命之不可輕言。
當然,如盛洪先生說的,把類人孩放在價值判斷里不應低估其心智的高尚一面。類人孩有反智、無情、偽信、惡念等等表現,但也有直覺、痴情、篤信、善意等等表現,類人孩是一種文明狀態,又是一種人生狀態,他在人生的全部表現並不是全為正面或全為負面,並不都是好的或都是壞的。如章太炎,九九藏書有論者以為是我們現代歷史上最可愛的最有童心的人。但這樣的類人孩實在太罕見了。即使像陳獨秀、胡適、梁漱溟、陶行知那樣有著聖賢君子人格的類人孩,也是極為稀少的,何況他們的人身權利仍多有缺失,他們認知多變也試驗遊戲了萬千億兆民眾。更多的中國人,是摻雜在人生和民族的罪與苦體制里不能自拔,不得自由。正是從文明史的角度著眼,類人孩狀態才是我們需要告別的一種生活。說到底,無論做壞孩子還做好孩子乖孩子,還是做老小孩老頑童,都是一種非成人狀態。是的,「而今始知成人世界的寂寞,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何其芳詩語)。類人孩有類人孩的人生滿足,但是,無論直覺、痴情、篤信、善意、童心有多麼美好,個體參与合眾的民族社會裡,最值得稱道的是個體能夠免於匱乏和恐懼,是個體能夠與社會有效(文明的成人理性)的交往溝通,是個體有著成人般的關懷和責任,有著成人般的自信和參与。這種現代公民形象或文明人格,大概只有丁文江、魯迅、雷震等有數的幾位先賢具有。
最後要羅嗦的是,雖然花了四五年時間編寫這本書,但文字並不全然出於我手,原作者們的才情、識見、語感常讓我有偏愛不舍之處,故摘編時多盡量保留,文字不能完全統一,是需要告罪讀者的。還有,在這四五年時間里,我拒絕體制謀職,是我的妻子劉燕的支持,以及一些朋友的援手,如《南風窗》的秦朔先生、陳初越先生,讓我在無業的生存狀態里稍能平靜地讀書寫作,不消說,我對他們充滿了感念;如果說這本書是一次還願,我還願把這一願心奉獻給李慎之先生、茅于軾先生,我的朋友和讀者們,我的父母和轉型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