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愛老鼠

我愛老鼠

我開始不知道裏面住有老鼠。我經常把一些東西擺在窗台上,比如鋁製飯盒、火柴、手電筒、電工刀、象棋、撲克、清涼油、氣槍子彈、零碎的飯菜票等等雜物,通常堆在那裡,要使用就拿。有一天從外面回來拿飯盒去吃飯,就感覺有人挪動過我的飯盒,我就去開水房洗了,心裏老大不高興,我的門是不大鎖的,除非我出遠門,但也不會有很多的人進來。隨之又有兩次相同的情況,將我擺得很正的飯盒挪到窗檯邊上。於是有一天上午,我就索性假裝睡著了,看誰來拿我的飯盒。
我和鼠相安無事地躺在半公尺之遙,我們度過了一個寒冬的暖夜。這一個夜被寫入了我的生命史……群山,暴風雪,白鑽塔,鼠與人……它是一個複合的群像。但是,伴生意義卻是非常突出。伴生現象在物種之間的關係應該加強研究,它甚至也有一個食物鏈,有了鼠就有貓,貓卻給人類示範溫順、溫柔、溫情脈脈……這食肉動物,貓在人類的童年時期給予很多種精神暗示,諸如靈性的示範,攀援的魅力,奔跑的姿態,跳躍及擒拿,佐以懶洋洋的,乖乖的從容,貓是如此之美麗。
我總認為,老鼠是有文化的,它們總是喜歡啃書,我家裡的一些線裝書,都讓他們啃得像島國印度尼西亞的版圖。所以,它們對人類的幾個成語都十分熟悉,比如:投鼠忌器。人類投鼠忌器,舉凡人圍著它打的時候,它就朝著壇壇缸缸的地方跑,使你不敢輕易出手。這種戰略思想不是高智商,何以把握得住?又比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個成語老鼠也熟記在心。所以,它們決不去逛街,偶爾上街的老鼠,實際上都是患了帕金森氏綜合征,老鼠一有文化,人類就對付不了它,尤其在教育資源匱乏的中國鄉下,人類的體能優勢就被有文化的老鼠給抵消了。它們甚至知道,人類還有鼠年,鼠年還要把鼠的肖像拿來張貼。它們一般來說,不認為那個像是鼠,而是一個鼠形人。
老鼠進了燈泡,它會有一陣慌亂,因為它在葫蘆形的玻璃燈泡里,四腳很不得力,像打醉拳一陣亂跳。此時,把燈泡立起來,將一個卡子塞進燈泡細頸卡住,卡子上系了繩子,把繩子系在晾衣服的鐵絲上。我喜歡躺在床上欣賞老鼠的動作,它的動作其實非常優美。
過去聽說南方吃一種「三叫老鼠」,始終沒能一見其盛況,著實可惜。所謂三叫老鼠,據說是活的白鼠,伸筷子去夾它時,一叫;蘸醬油時,二叫;放入口中時,三叫。這樣活生生地吃老鼠,我只看過貓吃。關於白鼠的知識我了解不多,粗略知道醫學院養它做解剖用。而白鼠的醫用,我唯知道一例,卻不是白種的白鼠。其實黑鼠、灰鼠在沒有長毛及睜開眼睛之前,它們都是白的,白裡透紅,與眾不同,即是那樣一種顏色。在贛南的山區,有這樣一種習慣,就是挖地挖出整窩白的小老鼠,還沒有長毛沒有睜開眼睛的小老鼠,便用生石灰把它們裹起來,捏成一個個鼠形的石灰團,固化以後,它就成了一個止血的偏方,有刀口創傷時,從中刮一些粉末填于創口,止血神效且生長新肉迅速。
天知道為什麼又送來一隻老鼠讓我收拾,我這樣想。我爬起床來,將窗台上的東西全部收拾走,很明顯地看到,擱鋁質飯盒的地方,磚頭有一個缺,這是24公分的空斗牆,缺就形成了一個鼠洞,在洞穴主義生存機制下的鼠類,它們確實是做到了一孔不拉。不過——話也說回來,這樣的紅磚水泥房子,洞資源是有限的。我在洞上面壓一塊小紙片,這是一個標記。然後,我去食堂拎開水,灌開水是一種有效的滅鼠方法。
我不能理解,鼠類以獨有的生存智慧,將白天讓給人類,到了夜間才進行它們的生存和愛情活動,以它們忠實地追尋人類的腳步,幾乎到了哪兒有人類哪兒必有鼠類的程度,它們為什麼不制定一項遊戲規則或曰法律制度,以確保鼠類能夠與人類和平共處呢?
但是,我還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畢竟這個戰役以我的勝利而結束,若從滅鼠的角度來看,我取得了一場大勝利呢。不論你老鼠有多高的智商,在三大革命實踐鬥爭中,你跟我比還差一點點。我有一些得意,去打了四兩白酒,在食堂打菜時,要了一個排骨再加一個紅燒肉,然後坐在開放式的大陽台上喝起來。天台山就時而在霧裡,時而在夕輝的照耀下呈現春天的一抹柔紅。山腰上還有金燦燦的油菜花。
我從工具包里拿出一把三角刮刀,插在鼠洞上,這樣鼠根本無法逃,而開水可以順著三角刮刀的槽子流進去,我承認這麼做有點兒卑鄙,但從人的立場來說就是智慧。
呆在一個去掉柱芯的玻璃電燈泡里,連隱私權都沒有,日子不會過得幸福,我這樣猜測困的心情。其實只要它願意,它可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至少在三五個月內不會有變。我看困卻不這樣考慮,它向上發動衝擊的周期越來越短,組合衝擊的時間越來越長,為了補充它體內的水分,我還給它一點水果屑吃,儘管如此,困仍明顯地消瘦下來,它的絨毛無規則倒伏比較嚴重。
我怒火中燒,我想用一種凌遲的方法來對待這隻鼠,否則不足以平我憤。老鼠不斷向我這邊走來,這時候我感到驚訝,這老鼠想幹什麼?我看著它往我這邊停停走走,它似有滿腹心思,然而卻也有著七分自信。我把抓斧頭的手鬆了些,我在考慮是否要向它發起進攻。不!一定要殺死它!我想。至少,也要把它趕到雪地上去,把它凍死!在這種雪天到處亂跑,該鼠不是找不到家就是家園已經被毀滅了。
困越來越不安心呆在燈泡裏面,它希望獲得自由,有時候它會蹲著打個盹,積蓄精神之後開始向上衝擊。我發現困的衝擊充滿了鼠類的智慧,就是說鼠類一些在生活中隱匿的動作都呈現出來,真是比人類的雜技還精彩。困在向上跳的時候,初始的一次先將身體團成一個小球,然後尾巴一甩,身體驟然一彈,直向上射去!困抵達燈泡上端的圓頸,它就張開四腳,拚命在玻璃電燈泡的頸上保持摩擦以便支持身體不下滑。在這種情況下,發揮重大作用的是老鼠尾巴。前面說到困在發力向上一躍的時候,它甩起尾巴猛力向下抽打,以此獲得向上的力量,待困的身體在空中向上攀援的時候,困的尾巴就如鐘擺猛烈向兩邊擺動,不,是抽打。困顯然用尾巴抽打電燈泡壁獲得一些支撐力量。我想因為電燈泡的圓頸無法給它的尾巴提供發揮功能的必要條件,如果是直角以內的牆角,給予困的攀援,特別發揮尾巴的功能肯定明顯,困可以向外張開四腳蹬牆以獲支持,尾巴屈伸抽打發生向上的力量。老鼠尾巴具有支撐、助推向上的功能。
我正在最後斟酌是不是要殺掉這隻鼠時,老鼠已經兵臨城下,它到了爐子邊上了,它站在那裡仔細打量我。它目光里充滿了詢問。
鼠為什麼要與人類相伴而不在野外過它的自在逍遙的日子呢?在野外……風清月朗,泉水丁冬,草蟲啾啾,莊稼依次成熟,麥稻金黃,豆粒飽滿,玉米像橙寶石,遼闊的空間可供縱橫馳騁,何必在人read•99csw•com類的逼仄的環境里討生活?卻原來是,鼠類的天敵太多了,在水裡生活的獺類,河狸類都吃鼠,地上的蛇、野貓、狐狸、狗獾、黃鼠狼……簡單說吧,除了兔子不吃老鼠以外,其餘都吃它。而天上飛的老鷹、鷂鷹、貓頭鷹、烏鴉都吃鼠類。也就是說,海陸空三軍都時刻不忘向老鼠進軍,即便老鼠進入哲學般深邃的洞穴,它們也抵禦不了毒蛇更具柔韌而堅決的攻擊。
在外面找人下了幾盤象棋,心裏惦著那個拿飯盒的鬼,就返身回房,悄悄地躲在門外從門縫往裡看,發現飯盒原封不動,便放心推門進去。這是一個秘密,說——還是不說?我心理有些承受不住這樣巨大的秘密。當然,我暗暗地又有些想真正的把鬼給當場抓住,可是又擔心,鬼會遁形啊!
鼠類在人類的眼中幾乎是最卑賤的一種動物:它們的形象不美,在漢字里,連鼠字也沒安個好形,如此賊眉鼠眼,駝背彎腰,北方人叫鼠為耗子,這個「耗」字我也沒有看出有什麼美學意義的正面效應……鼠是極其醜陋的;鼠的歌喉也十分欠佳,它的「吱吱」的非常獨特化的叫聲,無須目視其形,耳聞其聲便讓我聯想到它那尖尖嘴和小烏豆式的眼睛;它的尾巴甚至是醜陋到了極點,讓人想起滿清王爺後腦勺那根稀疏垂危的辮子……鼠的一無是處,偏還加上竊取人類食品為正當生活來源,為打磨牙齒而嚙啃人類的木製傢具,把人類的牆壁與地面的小洞擴展成無規則的大洞,特別不能讓人忍受的還有,它總是把黑豆豉般的大便拉在人類的食品之中,這是最終導致它們面臨毀滅性噩運的蠢行。
深夜,我醒來了,我一醒來就看見老鼠睜著眼睛看我。接下去,我又醒來兩次,醒來的時候,老鼠都是睜著眼睛看我。對此,我有兩種想法,一是老鼠很警覺,我醒來的響動驚醒了它;二是它一直防範著我,擔心我趁它睡著了不備而捕獲它。當然,還有第三種可能,但有這兩種也夠了,鼠不為己天誅地滅。當我安心地睡了一個長覺,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那爐灰上老鼠的窩,卻已鼠去窩空,它不辭而別了。
一隻老鼠。就是它!它蹲在250泥漿泵活塞缸的端蓋上,它顯然是努力過好一陣子了,它想進洞裏面去?當然是這樣。我用眼睛往地下一掃,有一隻43碼的塑料拖鞋,我輕輕地伸腳把拖鞋挑起來,右手抓過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老鼠砸去,老鼠居然連叫也沒有叫一聲,也沒有躲閃,拖鞋砸在它身上,它仰轉身去,四肢彈動一下,尾巴梢也動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它犧牲了。
洞里沒有什麼反應,估計老鼠已經犧牲了,誰能夠承受如此沸騰的熱水呢?鼠的皮膚實際上是很嫩的,它的皮毛跟緞子一般柔滑,它的腳粉|嫩如香椿芽。如果老鼠沒有犧牲,它現在應該從洞里跳出來。我隨手擱一塊小紙片鼠洞上,順手拿過一把15厘米的不鏽鋼板尺壓上,我就出去吃飯和下象棋去了。
原來,鼠類在進食時排便,它不是刻意要糟踐糧食,它的生理習性使它蒙黑。但由此可以推論,鼠類的消化道短於其他動物。當然,不可能長於人類。
忽然,一隻老鼠從那帆布底下鑽了出來。不大的一隻老鼠。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將它活動的聲音放大了。這一剎那間,我衝上去把老鼠剁成一攤肉醬的心都有,它把我嚇得可是不輕。可笑的是,老鼠居然猶猶豫豫地朝著我這個方向運動。
困吃飽了以後,它就在電燈泡裏面轉圈,它是螺旋形地向上轉,轉到一定的高度,它把曲起的尾巴猛然伸直,縱身一躍,直取電燈泡的出口。這沒用,因為有卡子將出口堵住。困對此產生疑惑,它作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休整,困用雙手洗臉,梳理鬍鬚,或者朝著它冥想的方向合起雙手作揖。
老鼠在與人類不朽的卓絕鬥爭中,其積累的豐富鬥爭經驗將是一部鼠人之戰的大書,鼠類既通人文曉幾何,對於地理,鼠類也不差。我發現鼠認識地理地貌的能力已登峰造極。鼠類選擇地形,絕對不到高處,像歷盡股市風雲滄桑的股民,總要找到一個最低點建倉,以確保有上升的空間。鼠洞的結構走向,恰也如一支股票的上升曲線,從低位進入,然後漸漸拉高,此中雖也有上下波折的短期盤整,但總的趨勢它是一路上升。鼠類選擇洞口,於人類恰好相反,人類在造房子時,大門講究要面向一片開闊地,最好是一片廣闊的平原而不是什麼開門見山。人喜歡開闊、明亮和溫暖。因此,坐北朝南成為一個定勢,坐北朝南的大方向無比正確,且門前有一片開闊向陽的土地,從建築的朝向學來說,就是上佳的了。鼠類則選擇向陰,鼠類對開闊地不感興趣,它們的洞口或向水,或向一堵逼仄的坡坎,或者索性在水溝里選擇洞口。這是為給那些對鼠圖謀不軌,試圖從洞口朝它們發起攻擊的敵人增加進攻的難度,如將洞口開向水溝的鼠洞,人根本無法使用挖掘工具,給敵人增加破壞鼠洞的難度與時間成本,這是老鼠的智慧。洞穴由低而高,可以防止天然降雨,也防止人類不懷好意地朝洞里灌水。人類始終對鼠類有一種主觀性的錯誤,認為鼠類特別的喜歡陰濕,喜歡角角落落,喜歡那些零亂的不規則地帶……這種選擇與其說是鼠類的喜好,不如將它理解為生存的需求。在生存安全的實現與美好優雅的理想環境中二者擇一,鼠類毅然選擇前者。鼠類無疑是現實主義大師。
現實主義的老鼠們,它們似乎洞悉了人類的全部心態,從一開始就不為在人類面前爭寵而費心勞神,它們知道自己的劣勢,索性不經人類同意就在人類的生活空間尋找一個隱秘地點安營紮寨,生兒育女,有滋有味地活著、勞動著和創造著,建設據有挑戰人類卻仍屬寄生性的鼠文化。
老鼠能夠站起來,通常它吃東西,都是站起來吃的。它把後面的尾巴甩開,這樣站起來,是三條腿。我把餅乾屑投進燈泡裏面去,鼠就把兩隻前腳抬起來,捧著餅乾屑極快地吃。這吃態,多少有一些紳士,表現在捧餅乾屑的姿勢。
不過,我還是在井下打死過一隻鼠。那是一個廢棄的機井,水泵壞了,我去修理它,蹲在濕漉漉的幾十米深的井下,只穿了短褲和汗衫,沒擰下幾個螺絲就開始感覺到冷。一會兒,我背後腰部裸|露的地方,突然一涼,當時的感覺是滴水,一陣陣的滴水。過一會,感覺又不像是滴水,而是像有人故意將一根小樹枝在我腰上拂來拂去,我甩手用扳手去撥,沒什麼。過一會兒,又是涼涼的,此時憤怒一轉身:啊,原來是一隻碩大的老鼠!它渾身濕淋淋,打著哆索,但是目光里有一種挑戰的意味。顯然,它已經凍得夠嗆,心裏一想到它那渾身濕得亂糟糟的灰毛剛才貼在我身上,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於是,我揮起一根螺絲桿甩去,老鼠就斃命了。
鬼啊!我大喊一聲,然後披著被子跳起來,飯盒不動了,我站在床上使勁晃動身體,嘴裏不住地「哈!哈!哈!」——良久,飯盒一直安靜不動,估計鬼已經走遠了,我穿衣下床。我https://read•99csw•com把飯盒擺正,壓上兩把12寸的大號銼刀,一把9寸的小管鉗和一根退軸承用的紫銅棒,總重量加起來約有5公斤,這才急急到陽光下去轉悠。
從鼠洞對老鼠實施攻擊,在我的個人史中,記憶里比較重要的只有三次,三次攻擊有兩次獲得成功,成功率達到60%強。然如此也不能稱我為捕鼠專家。一次是小時候,我家的蜂窩煤燒完之後,我發現煤堆下有一個鼠洞,在一般情況下,煤並不是燒完了再去買。所以,藉助煤堆的障礙,鼠得以隱蔽地長久在那裡築巢,生兒育女……事情的發生完全超出老鼠的想象:我們家決定改變堆煤的方位。這樣,鼠洞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個意外給它們帶來了噩運。
再有一次攻擊鼠洞,令我蒙羞。那時候,我家搬到了四樓,那棟百米大樓造了非常久,以前那塊地是一個水塘,每次抽干抓魚,我記得塘里非常多癩蛤蟆在塘泥上爬。造好房子,樓板都不很平,我們重新澆了地平,記得我當年多麼有力氣,左手夾一包水泥,右手夾一包水泥,兩包水泥加起來是100公斤,一氣登上四樓不歇腳!但樓卻沒有通水,接了一根臨時水管,不久漏水大大降低水壓,導致我家四樓沒有水。我就把單位的氧氣瓶、乙炔桶搬來,我剛學會氣焊呢。正焊著,一隻大老鼠從我蹲的胯襠穿過,鑽到一邊水溝的鼠洞里。我當時覺得,這隻鼠真是目中無人哪,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從我胯襠之下穿過,這是挑釁我,羞辱我,以為我是一個沒有辦法的人。越想越氣,忽然想到手中的焊槍,一想到焊槍,我頓時陰險地笑了:老鼠,你也不想想你的行為會要你付出什麼代價!我立即關掉焊槍,心裏面湧起一股子惡的快|感。我拿著焊槍,蹲下去,換了一個大號的焊嘴,再把焊嘴插入鼠洞,旋開乙炔的開關,這樣乙炔氣體就源源地注入鼠洞。
鼠滅不絕,它們前赴後繼,以它們自己的方式侵略人類的生存空間。畢竟是紅磚和水泥結構的樓,樓上就少見大老鼠,但是拇指大一團毛絨絨的小地鼠卻多,它們會忽然從某個牆縫裡爆出來,像一個球一樣在地上一彈一彈,然後滾到牆角沿著牆根逃掉。對付這種老鼠,大家都沒有拿出有效的方法,它卻是真正對我們有威脅,因為它們的戰略思想就是無休止地對我們的食品、衣服、鞋襪發動有效攻擊。我們大多數人用岩芯箱、炸藥包裝箱釘的箱子儲物,恰好為它們的攻擊提供了可能。
鼠洞借一塊水泥地的裂紋拓展而成,我家這個廚房,原也不是正規廚房,是在一樓門口的陽台上搭的一個廈屋,屬於非法建築範疇,但照此推論,自然鼠洞也屬於非法建築。所以,我想對鼠洞進行攻擊。我看見那個鼠洞,開始還不知道有沒有老鼠在裏面居住,打掃了煤粉,然後用膠皮管接自由來水沖洗了一遍,也沒有老鼠出來。我找了一點廢紙,捲成一個紙團把它塞住,也沒有再去管它。過了半日回來一看:嘿!紙團被推出來了,並且搬到牆角去了。好哇,老鼠!你居然在此做下安樂窩,你辦理了暫居證沒有?我立即有了興奮,這個鼠洞是直接朝下的,沒有了蜂窩煤,洞口毫無遮攔,看我如何收拾了你!
我在地下300米深處的井下巷道里也遇見過鼠,那是在巷道裏面鑽井,因此遵守礦工師傅的規矩。記得第一天中午在井下吃飯時,一個老井下的師傅對我說:留點給鼠大俠。我就留了飯,然後倒到一堆亂石那邊去,果然那邊有一群鼠出沒,它們一點也不怕人,吃東西也不爭搶,很紳士的文明舉止。我小時候讀過一本書,名為《煤神爺爺的故事》,煤神爺爺就是老鼠啊,在事故頻繁的煤礦井下,老鼠會給你預警,見到老鼠逃跑那就大家一起跑啊。
別走,我們做個伴吧。我在心裏對老鼠說,老鼠已經走到爐子門口堆著的爐灰上,它在這裏再度停下來打量我,然後——慢慢地扒著爐灰,扒出一個坑,它趴在爐灰的暖和的坑裡面,一個小小安樂窩。顯然,我們之間的信任問題還沒有解決,老鼠回過頭,它的眼睛久久地盯著我。在這個時候,我想有一絲雜念從眼睛里透出,老鼠都會逃之夭夭。我調集生命中所有的柔情,靜靜的,溫情脈脈地注視著鼠,我們的目光碰接了,我用溫柔的目光撫慰著它……老鼠終於放下心來,它像一個安靜下來的淘氣孩子。我們之間的距離就是我的一臂之遠,即我一伸手就能活捉了老鼠。
困在我的生命中,曾經是一個重要的夥伴,雖然時間不長。困以後,我又用廢電燈泡做了那麼一間光屋,並捕到與困相當的一隻鼠,它與困之間沒有什麼差別,但感覺上沒有困那麼有靈氣,如果仔細觀察,這隻新鼠還有一點偷窺癖,它會趁我不注意它的時候,偷偷地盯我幾眼,而困卻沒有這方面的毛病。
老鼠啊老鼠,你不是喜歡鑽洞嗎?我今天請你洗土耳其浴,我心裏說。揭開開水瓶塞,將一瓶滿滿的開水順三角刮刀注入鼠洞,頃刻間鼠洞冒出潔白的霧氣。鼠洞邊的窗台上,開水滲透進去,紅磚的顏色邊加深邊騰起一縷縷白霧。紅磚被燙得吱吱的叫。
為防萬一,我把工具櫃的斧頭、扳手、管鉗、撬棍——都搬一些到身邊,這些可供戰鬥的武器擱在身邊最大的用處是壯膽。一陣忙碌以後,夜幕降臨,雪也下大了,風也颳得猛了些,我躺了下來,爐火漸漸紅,熱力灼人,簡易鐵爐的外層都被燒紅了,我想這時候要是有臘肉什麼的掛在這裏烤了喝酒,把一個雪的夜給喝醉它,那是非常之好的。就在這時候,我好像聽到一種聲音,它不是風吹鑽塔帆布的聲音,也不是林子里的聲音,而是好像有一個稍稍接近鑽塔的人放慢腳步的聲音。
我幾次想放掉困,因為它至少給我揭示了兩個鼠類的哲學課題。我認識了老鼠的尾巴的功能,還有排泄規律。但是有一天我下班回來,我發現困睡著了,我搖搖燈泡,困也不動,我發現困死了。它絕對不是餓死的,我出門前投入的兩個半塊餅乾還有半塊在裏面。它也不是渴死的,我一直給它吃水果屑。到底——困的死去是一個謎。我把困連同電燈泡提出去埋了,它也有了水晶棺了。
鑽塔外面的風刮大了,間或下起雪粒,註定是一個暴風雪之夜吧,爐子的火暖暖的,也得慶幸我已經加足了煤,否則加煤的過程也會把鼠趕走。鼠偶爾坐起來,用雙手抹著鬍鬚,我估計這是一種禮貌的表示。忽然我的心裏產生一種遠古時代的念頭,生物之間的親切關懷,是地球的生命得以成長、壯大和進化的力量。
我的手有一些發抖……
第二天黃昏,我抓了一把鼠喜歡吃的大米,披著大衣上山,就搬煤,收拾火爐,弄得和昨天一樣,接下去就是盼著鼠的光臨。我還考慮過要不要使用一個容器將米盛著給老鼠吃。可是……鼠再也沒有來,天台山上的風雪也已經停了,爐火燒到爐壁呈暗紅的程度,人就感到燥熱。真的好燥熱。冬天快要過去了。
一陣惆悵如山谷的風吹臨,它注入到我的心境。在空落的心巢中,一隻鼠它不知去到了何方。
老鼠又往https://read.99csw.com前走了走,忽然,我想起在井下的事情,老鼠的敏感度是人所無法相比的。說白一點,就是有個風吹草動的,首先會驚動老鼠,我要是將這隻老鼠留下來,有個……情況,鼠就會先行預警吧?留下它來?是的,雖然它把我嚇個半死,卻也可以大人不記小鼠過。我轉變了態度,我啟用柔和的目光打量老鼠,我甚至擔心它不領情而轉身離去。事實證明這個想法有些多餘。老鼠緩緩地往火爐邊上移,它的眼睛像粒小烏豆,它的耳朵像片小木耳,它的腳粉|嫩粉|嫩的,它顯然從雪地上來,小腳有點濕也因此而潔凈。
過冬的小脂肪不消費,它就滾動積累。
不過,這些於人類……吸煙、酗酒、駕飛車、製造武器、相互殘殺、缺乏調查研究的主觀工程所耗去的生命和物質資源,那就微不足道了。
我第三次攻擊鼠洞是在野外地質隊的時候。那時候我初到鄂南的銅山口李家村,這個村因為礦區大爆破而受到政府的賠償,所以每家都是紅磚兩層小樓,我們都租這種小樓住,併為意外地獲得好居住條件興奮。
開水拎回來了,同時也發現壓在鼠洞上面的小紙片被挪動了,我心裏竊喜,好哇老鼠,你也嚇我不輕,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你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裝神弄鬼,搞得那麼像回事,把我嚇個臭死,而且居然沒有被我發現,真是神了你——噢,對不起了,現在是我們鬥智的時刻了。
鑽機又開鑽了,硬質合金的鑽頭飛旋著朝大地深處鑽去,我們是找礦的隊伍,我們特別喜歡說為了共和國的繁榮。探尋——是世界上萬物的存在方式,即便是植物吧,它們也以根的形式扎入土壤探尋著未測之境。
我住在二樓,單人單間,因為我管有許多工具和配件。春天了,山上的映山紅都開了,像一束束的火焰跳躍在綠潮白霧涌動的山崖上,山坡上野薔薇一簇簇的,它們糾纏成一個個球形,此時迎著溫馨的春風芬芳地綻放,於是一個個素潔、白色的薔薇花球,就這樣在鄂南群山腹地的山坡上迎風傲立,使穿透春天雲霧的陽光染上縷縷芬芳並陶醉在深山。我的窗外的池塘上,柳條已經爆開小鴨嘴式嫩葉,有燕子在那裡翻飛。就是在我這個如畫屏的窗台上,有一口紅磚缺了一角,因此粉刷實在粗糙的窗台上就有一個小洞,它裏面居然住進一個小小的生命。
這個時候,我獲得一個重大發現,它就是鼠類的排泄問題。我發現困總在吃得很猛的時候,順便排出一粒糞便,黑色,雙錐形,像一粒黑的小珍米。困排便的時候,輕鬆自如,它的精力仍集中在吃,它甚至沒有刻意地抬起尾巴,撲的一下,一粒小糞排出來,有很大的自由落體成分,若是有射排的話,那就會導致錐尖的一端先行著地,如此,鼠的糞便就很難保持雙錐體了,而是會像粽子一樣成為單錐體,事實上鼠糞在排出的瞬間也是熱的軟體,過一會兒經氧化后才變硬的。我沒有條件研究困的消化道,但是困的邊吃邊排的習慣解除了我多年的困惑:鼠為什麼要把糞便排在米缸里?我基於這樣一種想法,我想你老鼠要吃米,吃了也罷,就不必把糞便排在米缸中,這才是招人嫌的害人法子。我將困的排便時間都作了記錄,都與我投喂餅乾屑的時間吻合。
那年春節前夕,江南忽然下了一場大雪,這雪天在山頭上鑽塔里值班,想來除了鬼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沒膝深的雪,天台山冷透了,恰好這裡是過風的山口。一個雪天的黃昏,我踏著雪上山了,從煤堆往鑽塔裏面搬了很多的煤,以備度過寒冷的長夜。我頭一次一個人在山中值夜班。有一些風,鑽塔的帆布經雨淋濕過,所以大雪以後,它上面結了冰,風吹時冰裂而發出一陣陣嚓嚓的聲音。這聲音不經意聽去,就像有人從遠方踏雪而來。
這個問題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人類身邊的動物,只有天上飛的麻雀,地下鑽的老鼠不與人保持合作的態度,雞鴨鵝以服從和放棄飛翔權的代價贏得了人類的喜歡,狗以追逐人類之臭並且仗人之勢欺壓它類的忠誠獲得人類部分保留鄙視的接納;豬以增肥之迅並且肉、骨及下水之味道鮮美而使人不棄;牛曾經是生活在天界,被人類以終身吃甜(田)草喝糖(塘)水騙下凡間,其任勞任怨的品行和心甘情願讓人類牽著鼻子走的豁達忠厚態度爭得與人相處的一席之地;馬驢騾為人類拉車不止,死而後已的精神,獲得了乾草加皮鞭的待遇……馬還是人類四條腿的可以行走的椅子,當然還被人類為了獲得無性的騾子而強制性地讓它與驢子發展沒有愛情的婚姻……這樣看吧,這些動物,或魁梧,或體壯,或機靈,或美麗,或忠誠……為人類勞動或提供肉食,兢兢業業地貢獻畢生精力以及肉體,它們獲得了較之鼠類更高的地位。鼠類就不然了,它們吃人類喝人類破壞人類的創造,甚而常常惡作劇……它們可能獲得人類的認同和友好相處的許可嗎?
回來,真是讓我感到氣憤與驚奇,那紙片和不鏽鋼板尺都挪動了,顯然老鼠又有出入,它們居然沒有壯烈犧牲,還很好地活著,而且執意要與我同居,如此混賬王八蛋的老鼠天下也有!
我忽然間頭髮都直豎起來了!它確實是一個活的東西弄出來的聲音,沒有規則,時斷時續,而且不像是一個小的東西。一陣激烈的酸楚感從脖椎到尾椎,令我四肢無力。我悄悄地把斧頭拿在手上,另外將一根撬棍拖到左手邊,難道這麼快就要準備決鬥了?我屏聲息氣,仔細地傾聽那聲音的來處,我終於聽出來了,從鑽機左後側配電板後面的機台板上的帆布發出來的,彷彿有人想把鑽塔的帆布掀開——他要進來?我緊張得想執斧衝過去,在這樣的環境先發制人以後逃下山去,這才是上策,一般進攻者應該是沒有輸的,他們有備而來。
鼠類有自己的秩序,人類永遠無法探知其中奧秘。鼠有鼠道,鼠沿著牆根跑,遇90°彎也絕不抄捷徑,走角暴露在人面前的時間遠遠長於走弦抄捷徑,也無妨,只是到了門邊,它們才會找到一個等腰三角的弦逃之,並不一定是絕對的沿著牆根跑。實際上,沿著牆根跑的老鼠,人拿棍子根本打不到它。我們可以作一個圖(或者試驗),一個90°的直角,老鼠在角頂,而棍子打下去,其原點約有45°,棍端就像一根擺針划弧,是一個圓角,當然夠不著直角的頂呢,如何能打得到老鼠?即便人蹲下一些,棍子呈30°划弧,仍不可以打著老鼠。老鼠有非常豐富的幾何學知識並身體力行地運用,用幾何學來保命,就像人在戰場上以卧倒的方式躲過敵方炸彈爆炸,人類知道爆炸有一個15°彈片飛行盲角,對於划弧而擊的棍子,90°的牆根就是一個盲角。
我蹲到一邊去掏出香煙,取一支煙銜著,點燃,悠悠地吸著,體驗著將要給一個異類致命一擊的快|感。不遠處乙炔桶,正在源源發生著乙炔氣,通過膠皮管送到大號焊嘴注往老鼠洞——抽完一根香煙,我認為乙炔氣體差不多灌滿鼠洞了,就重新點起焊槍,調大火焰,朝著鼠洞送去。焊槍噴著橙黃色的火焰,只有read•99csw.com焊槍嘴上一點是綠的,我這是將焊槍調到焊接狀態的猛火了,像是一支憤怒的火炬!我把焊槍朝著鼠洞送去……「轟」!我以為這火會點燃鼠洞中積淀的乙炔氣體,並且將鼠燒死在洞里。誰想到,由於過多的乙炔氣體進入四通八達的鼠洞,居然使乙炔發生了猛烈爆炸!爆炸是十分厲害的,令我措手不及,鼠洞上方掀起臉盆大面積的泥石坑,一塊尖銳的石頭呼嘯著劃過我的左腮幫子,我的臉上,身上則遭到無數的泥土砂石的攻擊。我眼睛都睜不開,待我伸手去抹了一把臉,往掌上一看,泥沙和血。再看那鼠洞……見鬼!一隻鼠倉促從洞中鑽出來,翻了一個跟斗沿著水溝逃去。它的身上不見有灼傷。
這是一次無效攻擊,而且馬上讓我很深刻地體驗到那個一直是送給敵人的成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沒有傷到老鼠,反而導致一次自傷。我的心情沮喪極了,偏偏聽見爆炸的響聲以後,聚攏來許多圍觀者,我都恨不得自己鑽進鼠洞去躲起來!心裏面直想著如果能把那隻老鼠抓起來,定綁它在電線杆上示眾,如此方能解心頭之恨。
我總結出十分重要的一條:與鼠斗一定要智斗!我所見到的莽斗都是以失敗而告終,且還要攤上打破了熱水瓶,打扁了鋁飯盒,踹壞了木床板等等,老鼠這個小癟三,你有什麼好法子對付它?唯有智斗。我研究出一條,老鼠會躲。會躲就好辦,它躲起來的時候,就終止繼續逃跑。根據這個原理,我想出一個使用深統套鞋捕鼠的方法。拿一隻深統套鞋,鞋統貼在牆根上,使從這裏跑過的鼠必須進入鞋內,套鞋裡面不妨塞兩個紙團,麻痹老鼠在裏面躲藏。果然,此法十分管用,人坐到一邊去,手上拿一根棍子,別的地方有打老鼠的,或者一隻老鼠偶爾從牆根走,把棍子一揮,鼠就鑽進深統套鞋裡面躲藏,老鼠以為它的躲藏方法可以蒙蔽人民群眾,就像人以為可以躲過上帝的眼睛。它進了套鞋,就一動不動。這時候要趕過去,一把抓住套鞋口,後面的事情就是想辦法把鼠轉移到別的地方。
在和鼠類的漫長的交往中,回憶起來,雖然有包括肢體接觸在內的衝突(如我記得有一次住的小旅館,晚上老鼠咬我耳朵,但沒有出血,我估計是老鼠爪子抓的而不是真咬),許多往事都歷歷在目,假如人類的一部生存史不是與鼠類的鬥爭史,那麼一部鼠類生存史卻是一部與人類的鬥爭史。
鼠類與人類的恩恩怨怨,世世代代相傳,這永無止期的敵視前不見始后不見終,我無法抹平雙方彼此間心靈的創傷,也無法為鼠類和人類的溝通架起一座種屬大橋。我自然知道鼠類有感情,有悲傷與恩怨,有幸福與快樂,有智慧和由此智慧所創建的鼠類生活秩序,也還有它們自己的具有鼠類特徵的政治、經濟、文化……及宗教理念。鼠類,在艱辛的生存歷程和伴人如伴虎的驚險情境中,一代代的繁衍著,執著地拓展著它們在地球上越來越逼仄的生存空間。
這個地位是鼠給提供的。
困並非發動一次向上衝擊,困也像世界拳王爭霸賽上的拳王一樣,它時而發動組合式衝擊。困向上沖跌下來以後,立即藉助墜落的反作用力向上躍起,反覆如此,困一次比一次衝擊得高,有幾次它快要夠著了出口,但那裡有一個卡子,顯然它沒有足夠的力氣挪動它,因為整個電燈泡包括困自身的重量都懸在卡子上。
因此,一批鼠類逐漸養成了與人類一同生活的習性,我們也常常稱它們為家老鼠。這裏,我不得不提到我認識老鼠的開始。我從兒時在鄉下認識老鼠,我最先質疑老鼠這個名字:為什麼叫它老鼠?老虎、老鷹、老師……聽起來都讓人肅然起敬。鼠?也配老?我心裏一直彆扭,我認為「老鼠」這個詞屬於尊稱,難道我們還要尊敬老鼠?這個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忘淡。人長大了,知道名字就一符號,不具備更多內涵,如果一開始把人叫做豬,把豬叫做人,也一樣,無非將其他詞更變了。說:來客了,上街買點人肉回來吧。成語則改成這樣:「老鼠過街,豬豬喊打」。或者「要解放全豬類,首先解放婦女……」名字僅是一符號,第一個陳述者就自動獲得了冠名權。但那時人小,比較認真,特別愛鑽研。老鼠經常能看見,在我們家鄉,家老鼠有兩種,一種可以長得很大,為碩鼠,也就是老鼠;一種只能長得非常小,比大拇指大一點,家鄉叫它為地鼠。地鼠比老鼠的地位還不如,地鼠就像一個袖珍鼠,吃糧不及大鼠,也沒那劇烈的響動騷擾人類。可是,因為它小,一點點縫隙也能鑽進去,防範它就成了人類的心病。人類總不是做什麼都那麼精細,如門有一道縫,地鼠就能進去,還有衣櫃、碗櫃、米缸、花生桶等,它都能審時度勢想辦法鑽進去。只要略有一條縫,這傢伙的小嘴就不停地啃,啃出一個小圓洞,它就鑽進去了。地鼠幾乎是難打的,因為哪道縫讓它鑽進去,就無法找到它。
我去找膠皮管,心裏面念著: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鼠斗其樂無窮。接好膠皮管,我把一端接在水龍頭上,一頭插入鼠洞,我惡毒地想:淹死你!把水龍頭擰到最大,自來水源源地通過膠皮管流入鼠洞。我記得,那時候的水壓相當大,盤著的膠皮管因為水壓而發生規則性顫動。我悄悄地樂,心想:鼠哇鼠哇,該你倒霉了!我以為沒有多久水會發生倒灌,一個鼠洞能裝多少水?5分鐘、10分鐘、15分鐘……30分鐘,還沒有發生倒灌!但我想,那也差不多了,至少下去了兩噸水。於是,拔出膠皮管,關掉水龍頭,估計那鼠八成已經淹死。拿拖把將水拖去,重卷一個紙團,塞住了鼠洞。嘿,過一會再來看,那紙團又跑到一邊去了!心裏不由大怒:這也太邪門了吧!再次找來膠皮管,往裡灌水……反覆折騰幾次,是否能制服老鼠,我心裏一些底都沒有。想想沒有好的辦法,我捅開煤爐燒了一壺開水,像灌開水瓶那樣,把整整一壺開水灌進鼠洞,鼠洞里立即蒸汽騰騰,灌畢……忽然,一個黑球般的小東西從鼠洞里彈出來。老鼠!我立即反應過來,拿起身邊的掃把猛烈一抽,把老鼠打暈了,這是一隻地鼠,比大拇指略大一點,接著再補兩下,這隻鼠就犧牲了。
打死一隻鼠,我備受鼓舞。接下去再灌了兩壺開水,但再無獵獲。過若干天,想想沒有事做,再去灌灌鼠洞玩玩,又灌了一壺開水,不多工夫,一個黑球又從鼠洞彈出來。哇,老鼠啊老鼠,你原來是怕桑拿啊!這樣,又接著炮製幾回,滅了四隻鼠。以後,我再塞紙糰子堵住鼠洞口,很多天都原樣,證明已經沒有鼠在這裏住了,望著那原封不動的紙團,我略有失落且也惆悵……我找不到鼠為對手了。
有一種野鼠,灰色,背脊上有三條白線,該鼠很可怕,它身上有一種跳蚤,跳蚤咬了人,人就得鼠疫,也叫出血熱。當然,該鼠也有一些冤,因為是那跳蚤的問題,卻禍及它,看來交友不慎是一個大問題。
在廢井裡看見老鼠很恐怖,以前看史泰龍主演的《第一滴血》中,有史泰龍穿過一段廢井的鏡頭,那裡面有九*九*藏*書許多飢鼠,確實如此。我在龍角山和赤馬山的井下都見過。
我發現電燈泡是養老鼠的一個好容器,它就是一個葫蘆形的光屋,便於任意角度觀賞,而且也好弄到,鑽機上每天都會有幾個燒壞的大電燈泡。我把500瓦的螺口電燈泡拿來,將燈泡螺扣枕在木板上,一邊輕輕轉動,一邊輕輕用小羊角錘敲打,漸漸地燈泡玻璃與鐵皮螺扣分開了,此時一手抓住一端猛擰,旋斷內面導電銅絲。這是第一步,此時燈泡仍然是一個密封體,對付它要戴上帆布手套,抓住燈泡的頸,將燈泡上端擱在油石上慢慢地磨,不多時也就磨穿了,玻璃的燈絲柱與燈絲什麼的都一起拿出來,此時燈泡只有一個空空的玻璃的泡了。把燈泡口子插|進套鞋裡,其他的地方繼續壓住,不多時,絕望在套鞋裡的老鼠,它以為鑽進燈泡可以逃走。
鼠一肥碩起來,人就想把它們捉來殺肉吃。我喜歡把老鼠鹽腌起來晒乾油炸了吃,配以薑絲、蒜苗和辣椒。這種吃法極香,如是很肥的碩鼠,把它擊斃后,即用紅的燙爐灰將鼠焐片刻,隨後戴上帆布手套將鼠身一擼,鼠的一層皮就去掉了,露出粉紅粉|嫩的身體,再去頭去肚去腳去尾巴,此鼠肉極其鮮嫩,油爆一下,下龍鬚面極鮮。
這麼著吧,我想,反正紅磚也不是那麼容易啃動的,我從床底下找出一個250泥漿泵活塞缸的端蓋,這玩意兒有好幾斤,就是貓也搬它不動,鼠奈何之?我用它把鼠洞蓋起來。
這個老鼠好像反應有點痴獃。我過去拿起拖鞋撥動了一下老鼠,我發現它長白毛的胸前居然有兩排蘿蔔種子大的乳|頭,它正在哺乳期?是。是這樣。否則,它不至少如此焦急地候在這裏,並且受到攻擊也不逃跑。它是一個母親,那洞裏面有它的孩子。見鬼!我是趁鼠之危或利用了母愛的因素,把一個正在哺乳期的老鼠給打死了,我對自己的成就產生質疑。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生命可能還不知道它們的媽媽已經玉殞香消了,隨之它們面臨的後果就是相繼夭折。
打老鼠是一件難事,小時在老家,房子特別大,東南西北四大間,中間的廳分上廳與下廳,中有一個天井,上下各廳可以擺五十桌筵席,合起來是五百人。就是說,差不多可以把村子里夠格吃酒的人都裝下。除了大廳,各房間又有木板樓,木板樓我最不喜歡,因為那樓有一個黑咕隆咚的樓梯口,架著一把木梯通上去。我阿婆給我講過一個我阿公的故事,阿公是裁縫,總外出給大戶人家做衣服。大戶做衣服,大多是包裁縫做,幾十幾百套一起做,這樣可以節省綢緞。我阿公當然也住在別人家。有一次住在別人家,他感到有些陰森,就披著衣服沒有睡,點著油燈靠在床上看書,身邊擱著一把鐵尺。果然,他的預感對了,下半夜時分,油燈的火苗無故在晃動,沒有風,窗戶紙是糊得嚴嚴實實的,油還很多,油質也很好,眼看著長長的火苗慢慢地短下去,他知道預感的東西來了。忽然,油燈的火苗擺著擺著就小如綠豆……猛一抬頭,就見那樓梯口懸下一隻腳來,那腳穿著一隻繡花鞋,腳晃一下,油燈的火苗就擺一下,我阿公是個職業裁縫,當然膽大,抬手揮起鐵尺在床頭桌上猛地一拍,大喝一聲:哪方來的野鬼?!這一聲怒喝,那腳無聲無息地收回去了,燈的火苗頓時刷地升騰起來,明亮了。聽這故事以後,我總擔心樓梯口會忽然地懸下一隻腳來。在這樣的房子里,人會考慮要打到一隻老鼠,起碼像在山林里打到一隻野豬的難度差不多。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仍是懶懶地躺在床上,猛聽到鋁質飯盒咣當一響,抬起頭一看,一個中等身材,不算豐|滿,骨架子還可以的老鼠騰地躍起,揚起的灰塵弄得太陽射進的光如粒子束般,鼠從窗檯跳到地上就直往門口竄去,眨眼鑽過門底縫逃之夭夭。見鬼!原來聖手乃是一隻老鼠!鋁質飯盒已經被撞到一邊快要從窗台上掉下,銼刀什麼的,是我先已拿走。
山頭和山谷的原始森林,總傳來冰雪壓斷枝丫的聲音,貓頭鷹的叫聲,麂子哭啼式的叫聲,風在竹葉上沙沙散步的聲音——大山裡沒有別的聲音了,只偶爾聽得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殺豬的豬叫聲,間或大人呼喚孩子回家的聲音。我生著了爐子,鋪好機台板,把值班大衣也鋪好,用很厚的《地質鑽探紀錄班報表》墊在岩芯箱上做枕頭,這樣就可以安心睡大覺了。
鼠非鼠。從哲學意義上來說,老鼠只是一個命題,從它的母系統裏面,可以剝離出許多的子系文化命題,人與鼠的關係,並不是簡單的人與動物相加的關係,鼠當然是與人相當的高級動物,且是哺乳動物中智商極高的一族。新的鼠學研究發現,我們其實遠離鼠類的主流社會,與人類接近包括其他危險區域生存的鼠類,是鼠類社會競爭的失敗者,優秀的鼠類居住的一流地區,生存資源優良,安全性不存隱憂,如城市的地下生活排水道,優秀的鼠們在此活著歌著並且愛著。
一陣獲得性的快|感。我看你是如何把它搬開?我便出門溜達去了。到馬路上去看了一會兒人,再又到門口下了幾盤象棋,想想沒事可做,就回到宿舍。
鼠是一種進取型的動物,鼠的門牙一年要生長13厘米,所以它要不斷地挖洞和嚙啃木質物品磨牙,每一隻鼠每天要排糞25至125粒,排尿10至20毫升,它們還到處脫毛,這是令人無比厭煩的。老鼠也是耗糧大師,全世界農業收益的20%是供鼠享受了,全世界貯糧總量的5%也給鼠做了口糧。另外,城市中的不明火災,約有四分之一為鼠咬破電線造成短路所引發。
通常在秋天的時候,老鼠都會肥碩起來,以備過冬。其實所有的動物都是這樣,人也有這種習性,當代人的肥胖病多數情況不是卡路里攝入過多,而是冬天的防寒條件太好所致。想想,身體的生物鍾在接到季節更替的信息后,它就開始調節機能,儲備脂肪,以備度過嚴寒的冬天。可是,在一個漫長的冬季里,過冬儲備你一點都不動,把它原封不動帶到春天,而身體的生物鍾這時候發出新的調節信息,即大量吸收脂肪,因為它考慮到一個嚴冬身體里的脂肪已經耗盡了,可現實偏偏不是這樣,舊的未去,新的又來,這就是肥胖的奧秘。所以正常人也知道,每年初夏一脫冬衣,發現自己又胖了一圈。
我把這隻裝進電燈泡里的鼠取名叫困。
接下來搬機場,拆鑽塔、鑽機、泥漿泵和機台木,連同鑽桿、鑽具和套管一起從鑽完孔的機場搬到一個新機場去。這是很累的活,地質分隊的人都參加搬,炊事員熬好排骨湯送到工作現場去。就也沒有去管拿飯盒的聖手,心裏面一點想法都沒有,主要是累,從山上下來就想睡覺。
一陣小小的響動,就是鋁質飯盒與磚面發生擦刮的聲音。輕輕地睜開眼睛,看何方聖手來端取的我的飯盒——我驚呆了,我的頭皮一炸,我相信隨後所有的毛孔都閉合,躺在被子裏面的身體忽然冷汗淋淋:看不見有手,窗台上的飯盒在自動地移動。飯盒一點一點地往前挪,門外傳來腳步聲時,它就不動了,呆一會它又挪——這不是有鬼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