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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他人即地獄 你比你想象的更自由

論他人即地獄

你比你想象的更自由

更重要的是,一個對他人意見完全絕緣的人是可能的嗎?在蘭德筆下,Howard無親無故,十歲那年就知道自己要成為建築師,而且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建築。一個人的意志可能這樣從天上掉下來嗎?難道一個人的自我不是在與他人的互動中形成的嗎?難道人作為群居動物,真的絲毫不需要來自於他人的溫暖嗎?難道人的社會性不正如個體性,是人的本質之維度嗎?
這大約也是為什麼蘭德在經濟學家當中比在文學界更有影響力——事實上大多文學評論家對蘭德恨之入骨,其作品之所以50年長盛不衰完全靠的是普通讀者的「口碑」而已。著名經濟學家米塞斯卻曾在閱讀蘭德的作品后,熱情洋溢地給她寫信說:你的小說不僅僅是小說……它是對「道德食人」的無情揭露。左翼們對她的痛恨也因此情有可原了。馬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蘭德卻說,人是把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給揉成一團,再扔到垃圾桶里去的驕傲而已。
這不是一個在「傳統」和「現代」之間的審美選擇,這甚至不僅僅一個在勇氣和懦弱之間的人格考驗,這是在人的存在和虛無之間作出選擇https://read•99csw•com。在蘭德看來,宗教、民主、福利國家、共產主義都是在試圖埋葬個人的自由意志,從而搗毀人之為人的本質。而資本主義精神之所以值得頌揚,歸根結底因為它就是人的精神。
又或者,是這樣嗎?
《源泉》純屬好奇。在作家圈子裡,要曆數左翼作家可以說信手拈來:格拉斯、馬爾克斯、拉辛、馮內古特……而要找到一個右翼小說家卻需絞盡腦汁。說到安蘭德,美國頭號左翼知識分子喬姆斯基說:「她是20世紀最邪惡的人之一」,而前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則稱蘭德曾是他的精神導師。能引起如此鮮明的愛憎,於是我拿起了《源泉》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源泉》一書與薩特的《蒼蠅》同一年出版。這兩本看似南轅北轍的書,在我看來,表達的東西驚人相似:都是在說不要讓某種集體的意志或者情感蒙蔽自我,你比你所想象的更自由。兩人的不同在於,薩特一生都在試圖糅合存在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結果只是讓馬克思變得不再是馬克思主義,而存在主義也不再是存在主義,而蘭德卻逆戰後左翼知識分子的思潮而九_九_藏_書動,直截了當地將她的文學和哲學觀念引向了對資本主義的歌頌。這從她後來出版的幾本書名也可以看出:《自私的德行》、《資本主義:不為人知的理想》、《新左派:反工業的革命》。
蘭德後來承認,她是把Howard作為一個「完美的人」來塑造的,他的完美不在於其外形品德——小說里Howard並不英俊,性情可以說是冷若冰霜。他的完美在於:在每一次他必須在自己的原則和他人的意見之間作出選擇時,他都選擇了自己的原則。他本可以不被學校開除,如果他……;他本可以不去做採石場工人,如果他……;他本可以拿到巨額訂單,如果他……;他本可以不被起訴,如果他……;在校長、同行、客戶、評論界、資本家、法庭面前,每次他都選擇了自己。在蘭德的觀念里,成功與功成名就沒有什麼關係,成功就是一個人捍衛自己的完整性。在闡述自己的哲學觀念時,蘭德說:道德只能建立在個體理性的基礎上,而不是任何宗教、情感、社會、國家、階級以及任何形式的集體。
蘭德為自己小說人物性格過於鮮明這一點辯護時說:我的寫法是浪漫現實主義。九*九*藏*書世上真的有「浪漫現實主義」這種東西嗎?Howard這個「完美的人」之所以能堅持自我是因為蘭德賦予了他兩個秉性:絕對的才華和對他人意見的徹底絕緣。而這兩個秉性幾乎是反人性的,更不要說二者的結合。如果說Howard驚人的才華可以為其對自我意志辯護的話,那麼,一個不那麼有才華的人可不可以那麼「堅信自我」呢?如果那個「自我」並不可信呢?如果是非信條只是一種相對的、主觀的事物,那自我懷疑是不是比自我信念更能成為社會進步的力量呢?這大約也是為什麼蘭德堅持自己的哲學基石是「客觀主義」,因為如果現實不是「客觀」的,信念就不可能是絕對的。
《源泉》是怎樣一本書呢?如果把尼采和米爾頓弗里德曼放到絞肉機里攪拌攪拌,合成一個新人,讓他來寫小說,那將是《源泉》。就是說,這本書充滿了對「個人意志」的極端信念,其中,「意志」那個部分屬於尼采,而「個人」那個部分屬於弗里德曼。
Howard讓我想起電影《立春》里的王彩玲。這樣兩個貌似完全無關的人,是精神上的表親。王彩玲,一個當代中國縣城裡的音樂老師,像Ho九_九_藏_書ward篤信自己的建築才華那樣篤信自己的演唱才華。她本可以像其他縣城婦女那樣結婚生子過「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的,但是不,她每天坐在自己的小破屋子裡演唱義大利歌劇。王彩玲和Howard的結局卻迥然不同:Howard最後建成了摩天大樓,而王彩玲卻只能在那個小縣城裡無聲無息地老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王彩玲這個角色比Howard更有意義:如果對個體意志的讚歎並不依賴於它是否引向「成功」,那麼蘭德分配給Howard的最後成功命運就是個多餘的情節。不但多餘,甚至是誤導性的,它給人造成「功夫不負有心人」的錯覺:不,功夫常常是會負有心人的;功夫負不負有心人本該沒有那麼重要的;「有心」的價值是不能用負與不負來衡量的。
故事是這樣的:1920年代,建築系大學生Howard Roark因為篤信現代建築,鄙夷傳統建築而被學校開除,他來到紐約自己開業。由於對自己的設計原則不做一絲一毫的妥協,其事務所生意寥寥,最後淪落到不得不去做採石場工人的地步。與此同時,他的大學同學Peter Keating由於善於迎合既read.99csw.com定規則而在建築業平步青雲。由於極少數幾個另類客戶的存在,Howard得以重新開業,事業也終於有了起步。但這時,一個叫Elsworth Tootey的建築業頭號評論家,卻開始實施摧毀Roark的計劃,Howard輸掉官司之後再次失業。一個媒體大亨Wynand卻在這時慧眼識珠,找到Howard去設計他的房子。由於Toohey的操作,項目落人Peter的手中,Peter無力設計這樣的項目,於是和Howard達成協議:Howard幕後幫助他設計房子,但是Peter得到所有名分。房子設計出來之後,Howard驚詫發現他的設計已經被改動——他可以容忍自己得不到名分,但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設計被改動,於是偷偷炸掉了該建築。又一場官司降臨到他頭上,Wynand試圖用自己的報紙為他辯護,但是讀者們紛紛棄他而去,工人們也開始罷工抗議,迫於壓力Wynand不得不妥協轉而譴責Howard。Howard在法庭上以一個精彩演講扭轉了陪審團意見,他被判無罪。Wynand給了他一個摩天大樓的訂單,讓他建造一個「自我精神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