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論人生意義之不可知 娜拉出國之後

論人生意義之不可知

娜拉出國之後

那麼,他到底還要些什麼呢?生活里到底還有些什麼比「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更偉大更性感更值得我們直掛雲帆濟滄海呢?
在美國呆得時間長了,你會發現,幾乎所遇見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個祥林嫂。他們喋喋不休反反覆復披星戴月地不斷追問你追問自己:以後想不想回國去?以後想不想回國?以後想不想回國?……一直問到自己已經老到問不動了為止,問到自己住進了門外有草坪,草坪外有柵欄,柵欄里有花叢的房子之後,突然發現生活這個秤砣已經把自己壓在了美國夢的海底為止。
不錯,他的確,或最終會,住上美麗的房子。在經過那麼多年辛辛苦苦地讀書、膽戰心驚地找工作之後,他住上了美麗的房子。門外有草坪,草坪外有柵欄,柵欄里有花叢。可是,說到底,有一天,他在院子里澆花的時候,突然沮喪地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不過是那曾經被他恥笑的農民理想「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國版本而已。
曾經,出國留學讀學位,畢業留美找工作九_九_藏_書,娶妻生子買房子,是一個水到渠成毋庸置疑的選擇。但是,突然有一天,「市場經濟的春風吹遍了祖國的大地」,一直在美國的實驗室、圖書館、公司小隔間里默默耕耘著的中國人猛地抬頭,發現太平洋彼岸,祖國的大地上已經千樹萬樹梨花開了。緊接著,「壞消息」接踵而來。他聽說以前住他隔壁的張三已經是國內某某大公司的經理了,還有那個人不怎麼地的李四,聽說他小蜜已經換了半打了。然後,在一次回國的旅途中,他發現自己在美國吃的、穿的、玩的、樂的,甚至不能望國內朋友們的項背,只能望到腳脖子;還發現自己在為一個小數據的列印錯誤而向自己的部門經理頻頻道歉點頭哈腰的同時,他的老同學,那個以前遠遠不如他的王二,此刻正坐在KTV包間里打著手機,說「那個項目貸款,我們還可以再協商協商……」;他也免不了察覺,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如果他年少時候的「憤青」氣息還沒有被美國的陽光徹底曬化的話,就是窩在某個中文論壇,九*九*藏*書發兩句明天就要被斑竹當作垃圾清理掉的牢騷而已……固然,他也不是沒有聽說他的某些老同學,甚至大部分老同學,其實混得也不怎麼地。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床前明月光里,他還是感到了那些個「如果……」的誘惑。
不過,前幾天,站在康州的一個郊區,某一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眼前呈現的,就是歷史的終結。
這歷史終點處的風景,似乎就是一個海外中國人願意留在美國的充分理由。與此同時,它也是一個海外中國人願意離開美國的充分理由。
更大的房子?他現在的房子已經大得可以鬧鬼了。更正宗的夫妻肺片?說實話,出國這麼多年,他已經對辣的不那麼情有獨鍾了。更多的工資?那是當然,不過他下次漲工資的日子其實也不遠了……說到底,他內心的隱隱作痛,與這一切物質生活都沒有什麼關係,他所不能忍受的,是「歷史的終結」,是那種生活的盡頭感,是曾經奔湧向前的時間突然慢下來,停下來,無處可去,在他家那美麗的院子里,漸漸化為一潭寂九_九_藏_書靜的綠。
「我肯定會回國的」,我經常跟人這樣說。這跟國內的燈紅酒綠花好月圓沒有什麼關係,就是想從完成時回到進行時。我想我肯定是因為天地孤絕而對「國內」形成了種種幻覺,其實它沒有那麼熱鬧;其實它沒有那麼複雜;其實它沒有那麼沸騰……以我這樣不給人打電話不給人發郵件不給人發簡訊的個性,到哪都會把生活過成一口暗井,但,請允許我想象一下吧,請允許我坐在這個已經曲終人散的歷史的終點,想象一下舞台上的刀光劍影吧。
前些年有本挺熱鬧的書,叫《歷史的終結》,這本書的大致意思是說,冷戰之後,蘇聯陣營敗下陣來,西方的文明大獲全勝,以後咱們跟歷史就沒什麼可討價還價的了,順著西方文明這條道一直走到黑就行了。雖然他這個說法看上去讓人覺得很宿命,因而很省心,廣大中外知識分子還是對這個提法表示了極大的憤慨。怎麼能說西方文明就是歷史的盡頭呢?我們的主觀能動性呢?從此以後,我們要站在什麼樣的想象的旗幟下振臂高唿呢?知識分子https://read.99csw•com們愛冒險的心啊,很不甘心。
我看到的景象其實很簡單:延綿不絕的草坪,隨著大地的弧度起伏,路邊有一些槐樹,樹榦挺拔,樹冠茂密,站在春天的陽光下,綠意盎然,標緻得簡直就是樹中的西施。在草坪和綠樹的掩映下,露出一棟棟獨立的小樓,如果仔細看,樓門口一般都有一塊草坪,草坪周圍,是一道道低矮的柵欄,白色的,或者原木色的,精緻,平和,一點不像防範外人的樣子,似乎建造它,只是為了讓院子里的櫻花桃花梨花有探出牆的效果。這樣的祥和美好,多麼令人感動。但是,站在那裡,我想到了福山那本《歷史的終結》。我想到「歷史的終結」這個「圓的方」,在視覺上,就是這個樣子。想到歷史這個「老人」風塵僕僕地趕了成千上萬年的路,就是為了趕到這裏,打開鋪蓋卷,定居下來,從此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噼柴喂馬。
「歷史的終結」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所以也無法贊成或者批評。我能夠理解某條公路的終結,或者某個聚會的終結,或者某個婚姻九_九_藏_書的終結,但是,「歷史的終結」?它實在缺乏一個時間或者空間上的刻度。
有一次回國,我和幾個朋友吃飯,其中一個說「劉瑜,你回國吧,中國多複雜啊」。複雜,嗯,就是這個詞。對於一個有胃口的靈魂來說,「複雜」的世界是多麼基本的一種需要,而康州陽光下的郊區,美得那麼安靜,對於習慣惹是生非的靈魂來說,簡直是一種災荒。
而國內的生活呢?雖然據說有很多腐敗,有很多貧富差距,小孩子有做不完的作業,弱勢群體有跑不完的上訪,甚至據說還曾經有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給逮進去打死了。可是,對於有志青年,中國這個大漩渦,是一個多麼大的可能性的礦藏:憤青有那麼多東西可戰鬥,資青有那麼多鈔票可以賺,文青有那麼多感情可以抒發——歷史還遠遠沒有抵達它的盡頭,未來還坐在紅蓋頭裡面激發他的想象力,他還可以那麼全力以赴地向它奔跑,並且從這全力以赴中感受到意義凜冽的吹拂。
窗外的草坪,綠得那麼持之以恆,那麼兢兢業業,那麼恪盡職守,那麼幾十年如一日,簡直就像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