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論人生意義之不可知 飛越流水線

論人生意義之不可知

飛越流水線

總有一種衝動,去做自由撰稿人算了。那天某電視台重放Jack Nickson演的《飛越瘋人院》。我看得津津有味,並想象福柯同學就坐在我身邊,講解日趨理性化的文明如何摧毀人類自由的天性。我覺得導演沒準就是讀了福柯的《瘋顛與文明》,於是決定拍一部電影給它做註腳。今天突然覺得,那個電影不但是給福柯的書做註腳,也是給我的生活做註腳。我常常懷疑學術圈子,覺得它就是個「學術產品」的流水線而已。跟智不智慧沒啥關係,重要的是標準化。
在我眼裡,美國的所謂中國研究基本就是一系列的深度新聞報道——在信息封鎖的年代還有其特殊意義,但在信息逐漸放開之後,其功能幾乎可以被新聞報道替代。在某種意義上還不如新聞報道:新聞報道還要求語言簡潔明了,要求有時效性和「新鮮感」,而且一個記者還不能指望靠幾次採訪吃五年飯。而學者,簡直可以說是將「無趣」當作了自己的使命——他們致力於尋求全世界最無趣的方式去表述一九_九_藏_書個觀點,在這方面也的確越來越爐火純青。也許他們不能講出比新聞報道更新鮮的東西,但他們顯然找到了證明自己智力的最有效方式:給簡單的東西帶上術語的墨鏡使其顯得撲朔迷離。
以我的經驗來看,「哥大的政治學博士」這個詞彙本身,正如「哈佛文學博士」,「斯坦福社會學博士」,「耶魯歷史學博士」等等(理工科不知道),對於說明一個人的智力水平、敏感性、洞察力、才華,幾乎沒有任何信息量。我認識大量平庸得令人髮指的文科博士,也認識大量對社會現象洞察力非凡的非文科博士。「名校文科博士」這個名號,大約可以說明一個人英語水平不太爛(總得把GRE考過,而且成績靠譜吧),它還可以說明一個人比較堅強(考了這麼多年的各種變態試仍然沒有垮掉),以及懶得不離譜(好歹得碼完各種作業以及畢業論文才讓畢業),僅此而已了。
顯然這個體系裡也有非常聰明、非常出色的人,但是在這個體系裡存活,並不要求九九藏書你非常聰明和出色。你比較「乖」,比較順從流水線的生產規則,對於生存才是更重要的。甚至有時候「靈氣」有可能成為一種障礙,因為有靈氣的人容易產生反抗「標準化」的衝動。當然,另一種可能性是:我只是懶,懶得為自己漫天飛舞的靈感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所以不惜把他人在流水線上的精雕細琢工作說成是自欺欺人。
昨天給以前一個老師打電話,給以後回國教書探路。談話期間,老師不斷蹦出這樣的詞彙:「每年核心期刊發表文章數量」、「教學量」、「基本工資」、「外出講課工資」、「評職稱規則」、「項目申請」、「五年考核」……我突然兩眼一抹黑,這就是我要過的生活么?這不是請君入甕嗎?
當然你也不能太笨,你不能說1加1等於3。不對,其實你也可以很笨,只要你有那種故弄玄虛堆砌辭藻把人繞暈的本領,你就是說1加1等於10也沒事。
我之所以最近老在想這個「飛越流水線」的問題,主要其實還不是因為「叛逆心理」,而是https://read.99csw.com因為比較吝嗇。我琢磨著,假設五年是製造一本「學術產品」的周期,五年又五年地把時間花在把平庸給雕刻得精緻起來,是不是一種人力資源的極大浪費呢?還有開各種會、討好各種編輯、承擔各種令人頭疼的行政工作、寫各種項目的申請書、出考試題改作業……這些瑣事,對我這種只願意麵對自己的心靈生活的人來說,完全是一種折磨。當然也可能我對學術生活所寄予的期望太高了,對大多數學者來說,搞學術就是一個飯碗而已,正如編程序是程序員的飯碗,分析數據是分析師的飯碗,打掃衛生是鐘點工的飯碗。作為一個飯碗,它有什麼義務來陶冶你的情操凈化你的靈魂呢?
前幾天我去聽一個講座,該教授研究某大罷工,我聽半天,感覺其基本的結論就是:該大罷工的領導人順序本來是李立三、劉少奇、毛澤東,但是後來因為政治原因,修正成了毛澤東、劉少奇、李立三。這似乎也沒錯,但是犯得著為了這個結論花個幾年時間,研究基金幾萬,弄出read•99csw•com一本書幾個論文嗎?
《肖申克的救贖》裏面,那些蹲監獄蹲得年數太長的人,到最後,寧願選擇繼續蹲監獄也不願出獄,因力他們已經不知道離開監獄如何生活了。我是不是也被體制化到這個程度了呢?偶爾暢想「飛越流水線」,但是又恐懼「流水線」之外的萬丈深淵。說是「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我還說「海闊任魚嗆,天高任鳥摔」呢。
拿美國所謂搞「中國研究」的學者來說,無非就是幾道「工序」。第一,到中國某市或某縣或某鄉去收集一點在中國是個人就知道,卻能引起美國學術圈子嘖嘖稱奇的「經驗材料」。比如中國現在有很多土地糾紛,退休工廠鬧示威,官員很腐敗,農民鬧上訪,鄉鎮企業不行了……第二,把這些材料整理整理、字碼齊,行分對,歷史弄一章,現狀弄兩章,前景弄一章;第三,加點「理論」的「佐料」,「與那誰誰誰說的……不同,這些材料說明了……」反正文科的理論沒有定論,大家轉著圈說原話就是了,前年A說社會信任是經濟發展的潤滑九九藏書劑,去年B說社會信任對經濟發展沒有什麼用處,今年C又說社會信任是經濟發展的潤滑劑,後年D又說社會信任對經濟發展沒有什麼用處……有用……沒用……有用……幾百個人就靠這個吃飯了。如果是搞比較文學之類的,這個工序上又必須弄些故弄玄虛的詞彙。譬如「此在」、「現代性」、「邏格斯中心主義」之類,等等。第四,弄出一個常識性的、跟我外婆認知水平相當的、甚至有時候還不如我外婆認知水平的結論,然後拿著這個結論到處開會,發論文,出書,評職稱,當專家。
每次聽這樣的講座、看這樣的書,到最後我總有一個感覺,就是:So…。?
大部分美式社科學問的特點就是:精緻的平庸。這個體系不太關心你是不是平庸,但是非常關心你是否精緻。以前一個經濟學朋友跟我說,只要我用數個複雜的模型作為論證方法,哪怕我的結論是「人渴了就想喝水」這樣的廢話,也會有很多雜誌願意發我的文章。當然,精緻的平庸總好過粗糙的平庸,which,是當下很多中式社科作品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