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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社會之既不可知又不可能 心型卡片

論社會之既不可知又不可能

心型卡片

請讓我們在發瘋之前找到一個簡潔明了的答案。
委內瑞拉。關於委內瑞拉,我知道什麼呢?南美洲偏北的一個國家?總統是個反美鬥士叫Chavez?前一段有過一次不成功的政變?一個石油出口國家?唯一不需要划問號的知識,就是無數委內瑞拉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正如其他亞非拉國家的無數人民。
「當這個城市裡那麼多人挨餓你卻開這麼時髦的車。你還指望我們不恨你?!」
「你為什麼綁架我?我不是壞人,我在一個天主教小學里做志願者,幫助小孩,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因為這個對比在我眼裡,也是一個心型卡片。雖然這個卡片上字跡難辨,信息模煳,卻是一封更誡實的情書。格瓦拉也許是個「好人」,一個「理想主義者」,但是同時,相比一個英雄對一個窮人的拯救欲,我總覺得,一個窮人對一個英雄的嘲諷里,有著更加無窮的道理。
Secuestro Express其實是一個恐怖電影。雖然其中沒有《午夜凶鈴》九_九_藏_書裏面的幽暗天井,沒有《閃靈》裏面的恐怖樓道,沒有《沉默羔羊》裏面的變態殺手,它卻比所有這些恐怖片更恐怖。當恐怖是來自想象,觀眾不會真的害怕,因為你知道把懸念的包裝盒一層一層拆開之後,裏面會有一張心型的卡片,上面寫著壞人都被幹掉了,請破涕為笑吧。你知道當你走出這個電影院,你所剛剛經歷的所有恐怖情節,都已經煙消雲散。
一個小孩在你眼前的池塘沉溺,而你見死不救,這是一種罪惡,那麼如果這個池塘在更遠的地方呢?僅僅因為那個池塘離得稍遠,你就可以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難道一個人的無辜可以僅僅因為他近視——或者——選擇性近視?覺得一個遙不可及的人的痛苦,與你相關,這到底是一種自作多情,還是一種真誠的責任心?
在英特納雄奈爾之歌消失以後,這個世界的得救,需要的也許不再是振臂高唿時的豪邁,而是一個外科大夫對待一顆跳動心臟時的纖細。我家牆上有個招貼畫,上面是九_九_藏_書一個大大的切格瓦拉的頭像。經常有到我家的客人問:哇,革命家啊,你是不是特崇拜格瓦拉啊?我就指著那個招貼畫的右下角說,你看這副照片的角落,還有一個要飯的老頭兒乞丐,坐在地上打瞳睡,我喜歡這個招貼畫,不是因為喜歡格瓦拉,而是喜歡這個對比。
而Secuestro Express的結尾,沒有埋藏著這樣一張心型卡片。它所講述的恐怖,並不煙消雲散,相反,它粘著你跟蹤你佔有你。說到底,它恐怖,是因為它現實。而這個現實,是我們今天已經不太聽到的一個詞彙:階級鬥爭。
印象最深的,是女主角Carla和綁匪之一Trece坐在地上的一段對話。
「為什麼?為什麼有錢就是罪惡?我爸爸非常勤奮地工作!」
「誰讓你開這麼時髦的車呢?」
請讓我們找到壞人吧。
又想起國內網站上掀起的幾次風波。寶馬事件,郎咸平事件。那麼多人站出來義正詞嚴地譴責富人的罪惡,那麼多人可以在對事實的九-九-藏-書細節缺乏探究和了解的情況下堅定表態。也許所有義正詞嚴的人在義正詞嚴的片刻都能感到一種英雄主義的氣息,從而減輕自己面對那個血肉模煳的傷口時的愧疚感,然而如果英雄主義的前提是一個卡通化的世界觀,我寧願不做一個英雄。我寧願做那個羅里吧嗦地說著「雖然……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大概……也許……」的小人。
可惜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大意如此。兩個人爭論了一會兒,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個電影殘忍的地方就在於此:它沒有——也不可能——完全指出誰是「壞人」。窮人說是貧困導致了所有問題,所以他們無辜。富人說他們努力工作不但努力工作還做志願者還幫助小孩,他們不應該被這樣對待。每個人都無辜,而無辜的人在罪惡中相遇。此時此刻我們多麼希望好人壞人就像金庸爺爺的小說里一樣清晰可見啊,哪怕是岳不群那樣隱藏很深的壞人呢,哪怕是梅超風那樣為情所困的壞人呢。壞人在哪呢?找到壞read.99csw.com人,殺掉壞人,難道一個好的故事不應該這樣簡潔明了嗎。殺人多麼容易。殺人據說甚至成了暴力美學。對於一個充滿了壯志豪情的鬥士來說,最恐怖的,就是沒有了一個明確的壞人,而這就是當今「階級鬥爭」的形勢。「階級鬥爭」曾經是多麼豪邁的一件事。格瓦拉,游擊隊,紅色旗幟高高飄揚,刑場上臨死前的振臂高唿。現在卻像是一筆做不下去的生意,負債纍纍,人去樓空,只剩下幾個混混,在空空的旗杆下面,靠著綁架、人體炸彈、恐怖襲擊做點「小偷小摸」的買賣。失去了意識形態的地圖,歷史重新變成了漫無目的的流浪。
然後幾年之後,我聽見Carla,這個開好車但是幫助貧困兒童的委內瑞拉女孩,在一個綁匪片里,問一模一樣的問題。
看了一個電影Secuestro Express,拉美的犯罪片,講的是一夥罪犯綁架一對有錢情侶的故事。有點黑色喜劇的意思,但我卻是越看心情越沉重,看到最後,有種找間小黑屋子,縮進去、閉上眼九*九*藏*書睛、捂上耳朵、把頭埋進膝蓋里、再也不出來的願望。
每次走在我家門口的河邊,看到三三兩兩的人牽著狗溜達、帶著耳機跑步、鋪著毯子在草地上讀書……腦子裡都浮現出四個大字:國泰民安。然後,會有那麼一個瞬間,又想到,這個世界上,人類歷史上,其實只有「一小撮」人能夠享受這樣的生活。絕大多數的人,中國的,菲律賓的,泰國的,剛果的,都在手腳亂踹地掙扎。然後,在那個瞬間過去之後,又會繼續在公園裡散步,心安理得地嵌入這國泰民安的美好畫面。
事實是,這個世界本來是一個血肉模煳的傷口,而Secuestro Express這樣的電影,就是掐著你的脖子,掰開你閉著的眼睛,讓你注視這個傷口,在你的耳邊吼叫:Look at it!Look at it!
想起有一次開會,聽見有個學者為文革辯護,說文革是窮人對精英的造反,所以它是對的,好的。我當時站起來問:為什麼精英就一定是貶義詞?為什麼貧窮就可以佔據道德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