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照里，蘇可曼站在第一排的最左側，校服的拉鏈只拉上了一半，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與其他同學穿戴整齊、面帶微笑的樣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而且，她與旁邊的女同學隔著近半米的距離，就像是留給某個同學的空位，但還沒等那個同學站在那兒，攝影師就拍下了這張照片似的。

蘇可曼生了一場大病，錯過了那年的中考。而扎馬尾的女生也轉校走了，這是她後來才知道的。

「你膽子可真大呀，竟敢和她一個小組做實驗？」化學實驗課下課後，校園的操場上，穿白色足球服的男生誇張地瞪大雙眼，沖剛剛轉校來的扎著馬尾的女生說，「關於她的事兒，你還不知道吧？」

蘇可曼嚇了一跳，扭頭去看，聲音似乎是從書房傳來的。她吁出一口氣，從沙發上起身，走到書房門前。門開著，丈夫正彎腰站在書櫃前，把一些書籍和資料裝進整理箱。再看旁邊的地上，還擺著兩個皮箱，其中一個敞開著，裏面裝著衣物和日常用品。

「你就不怕她潑你一臉硫酸？」男生看有幾個老師走過來，忙拉著她到足球門附近，緊張兮兮地說，「看在咱倆同桌的分兒上，我得告訴你，她有精神病，可嚴重了，你要小心點啊。」

中考發榜時，蘇可曼被班主任老師叫到學校拍畢業照。她本不想去，但父親說做事要有始有終，逼著她去了學校。

重返學校后，所有同學都疏遠了她。直到快中考時她才知道，同學們在背後說她患有嚴重的精神病，隨時有可能會發病。

「可喜歡和愛是兩回事啊！」蘇可曼據理力爭。

轟隆——

突然，身後響起「砰」的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僵硬地伸出手，拉上了房門。蘇可曼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到沙發前坐下，環望著空蕩蕩的家，她感到身心俱疲，彷彿身體被什麼東西掏空了似的。

read.99csw.com「啊？真的嗎？」長長劉海下那張少女的臉布滿緊張、疑惑的表情，她並沒完全相信男生的話，因為她覺得蘇可曼除了有些自卑之外，並沒什麼問題。

向前走了一段，蘇可曼忍不住問道：「那個男生說的硫酸，是什麼意思？」她知道同學們都討厭自己，卻不知具體原因。

丈夫像沒聽到似的，仍繼續往整理箱里裝書。蘇可曼走到丈夫身側，發現他臉色陰沉得厲害，比戶外的天氣還令人感到可怕。她雖能猜到丈夫這樣做的目的，但還是忍不住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蘇可曼用力晃了晃頭，從回憶中回過神。她站起身，走到結婚照前，伸手輕輕摩挲著照片里丈夫的臉頰。她的眼眶紅了，一種古老的液體開始慢慢凝聚。

那張面帶微笑的、乖巧可愛的臉龐，永遠定格在十三年前。

一聲摔門的巨響震痛了耳膜，她這才回過神，卻發現丈夫已不在書房。她忙追出去，看到丈夫拎著皮箱走出了房間。

「看什麼？還想得到我的原諒嗎？」丈夫指著她的臉，幾近咆哮地大吼道，「在醫院這幾天我給足了你面子！現在，我正式宣布……」

不僅如此，班主任老師還向父母反映，蘇可曼在學校經常與同學吵架，性格很古怪，像是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父母當時嚇壞了，帶她去了北京的專科醫院，但醫生卻說精神完全正常，不存在任何心理疾病。

「呃，恭喜你，真替你高興。」她雖這樣說，心裏卻生出了一絲忌恨。

沒錯，這是蘇可曼的初中畢業照。

扎馬尾的女生沒再追問，開始給她講在原來學校發生的趣事。在中學時代的蘇可曼聽來，這些趣事是那樣的稀奇，不禁聽得入神了。現在回想起來，她的中學生活竟沒有一件稱得上有趣的事。

讓他走吧！反正這是她給我選的男人，ｈｔtpｓ://ｒｅａｄ•９9ｃｓw.cｏｍ我並不愛他。

「你還有臉問？」丈夫猛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視著她，「和你這樣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嫌丟人！」

或許，真正讓她內心煩躁的，並不只是雨聲。

自打升入初中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和她說話，並且是以友善的方式。蘇可曼激動得差點掉下眼淚，連忙拿起書包，跟著扎馬尾的女生走出了教室。

丈夫憤怒的吼聲在耳邊回蕩，但她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感到凝重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壓來，壓得她幾乎快要窒息。

「你……」

「嗨！蘇可曼。」扎馬尾的女生琢磨了一下午，認為那個男生的話肯定是惡作劇，所以根本沒當回事兒，「咱倆一起做的實驗，還是挺成功的，是吧？」說這些話時，她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

蘇可曼的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緩緩向右平移，落在了老師右側的女同學的臉上，久久沒能移開。那個女同學就是少年時的許蕾，留著齊耳的短髮，樣子乖巧可愛，正微笑地看著她。

13年前，蘇可曼15歲，還只是一名初三學生。父親是鎮政府的幹部，母親是衛生所的護士，這樣的家庭在那個年代算是優越的，所以父母不惜花大量的金錢和時間來培養她。但不知為什麼，自從升入初中以來，她學習成績每況愈下，特別是到了初三，她的成績滑落到班級倒數第一，父母對她失望至極。

「嘿嘿，沒準會日久生情呢。」耳邊彷彿又響起了許蕾的冷笑。

「砰！」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逼我這樣做？」

「你說什麼？讓我和他結婚？」一年前的某個咖啡廳里，蘇可曼端著咖啡杯的手僵在半空，驚愕地看著桌對面的許蕾，「可我並不愛他，為什麼要和他結婚？」

「嗨，小曼。」一個短髮女孩從人群里走過來，「你什麼時候來的呀？」

蘇可曼先是詫異地九-九-藏-書看了看她，接著回以同樣的微笑，點點頭。

許蕾撇了撇嘴，不緊不慢地拿起桌上的女士香煙，點燃吸了一口，嘴角擠出冷笑：「嘿嘿，沒準兒會日久生情呢。」

「不知道。」她自卑地垂下了頭，心裏的忌恨越發強烈。

蘇可曼猛打了個冷戰，心想，真的是日久生情嗎？

她捧著影集的雙手微微顫抖，臉上也浮現出緊張、恐懼的神情，彷彿裏面裝著什麼可怖的東西似的。她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翻開。

「你，這是在幹嗎？」她邊問邊走了進去。

蘇可曼一言不發，低著頭往前走。

「就這樣輟學了？」短髮女孩惋惜地嘆了口氣，開口勸道，「那怎麼行？小曼，你要振作起來！對了，先把病治好，然後再回來上學呀。」

二人走出空蕩蕩的教學樓，來到校園的操場上。操場上正有一群男生踢球，看到她們在一起走，都投去了異樣的目光，彷彿在看兩個異類似的。扎馬尾的女生很快察覺到了，先是看了看衣服和書包，然後詫異地問：「奇怪，那些男生為什麼那樣看我們呀？」

許蕾，就站在正中央。

「神經病！」扎馬尾的女生拉著蘇可曼快速走開。

「什麼呀？」扎馬尾的女生臉色緊張起來，仰頭看著男生問，「為什麼不能和蘇可曼一個小組啊？」

「同學們都不要再動了，看向鏡頭，露出微笑。」攝像師一邊大聲叮囑著，一邊把攝像機的焦點對準了隊列正中央。

蘇可曼確實什麼都沒做，但她每天都要等其他同學走了，才離開教室。因為如果一起走出教室，所有同學都會躲著她走，並用異樣的眼神偷看她，就像她身上黏滿骯髒的東西似的，這讓她感到很自卑。

許蕾啜飲了一口咖啡，抬起頭冷冷地反問道：「昨天，你不還說喜歡他嗎？」

影集的第一頁，是一張再平常不過的集體照，顏色暗淡發黃，似乎有些九*九*藏*書年頭了。照片里的人物都穿著校服，齊刷刷地站成三排。第一排是女生，居中站著一位中年女老師，第二和第三排是男生。再看照片的頂部印著一行文字：京海市虎石鎮第十九初級中學三年級（7）班畢業照。

「忘了我叮囑你的話嗎？」足球門的方向傳來一個男生的喊聲。扎馬尾的女生循聲看去，原來是自己的同桌，她剛想打招呼，卻聽男同桌喊道，「趕緊離開她，小心潑你一臉硫酸！」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告訴你了，嘿嘿。」說完，男生跑進了足球場。

「許蕾！快過來呀，要拍照了。」

還沒輪到三年級（7）班拍照，班主任老師和同學都站在樹蔭下等待。她沒敢湊近，躲到幾米外的一棵大樹下。

「走吧，」扎馬尾的女生把書包背在肩上，「我們離得很近，一起回家。」她剛轉校過來，在新環境里沒有朋友。

上午9點25分，世紀嘉園小區。

下午放學后，教室里，只剩下扎馬尾的女生和蘇可曼。扎馬尾的女生拿起書包，走到最後一排角落裡的桌子前，蘇可曼正低頭收拾著書包。

窗外突然響起一聲炸雷，直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震耳欲聾的雷聲，把蘇可曼的思緒從13年前拉回到現實。她用力晃了晃頭，再次看向照片。

蘇可曼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呆望著窗外傾瀉而下的暴雨。密集的雨滴如子彈一樣，從天空直射下來，撞擊在玻璃窗上，發出刺耳的「啪啪」聲。這毫無節奏的刺耳響聲，讓她感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

「哦，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考上了師大附中。」短髮女孩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指了指沒拉好的拉鏈，然後把目光落在她臉上，笑得更燦爛了，「那可是京海市最好的高中哦。」

她靠在沙發上歇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機械地動了一下脖子，眼神獃滯地看向掛在牆上的結婚照。read.99csw.com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她想。

「哦，是這樣的。下午的化學實驗課……」扎馬尾的女生把男同桌的話，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

蘇可曼抬起頭，看到了一張乖巧可愛的臉，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那笑容美好天真，但在她看來卻帶著一絲譏諷的意味。

蘇可曼心裏這樣想，但雙腿不由自主地邁步走到門前，看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

這番話在蘇可曼聽來卻有別樣的意味，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人群里傳來同學們的招呼聲。

本次中考，三年級（7）班考得相當好，所有同學都考上了理想的高中。她雖沒看榜單，但從同學們喜悅的表情讀到了這樣的信息。

蘇可曼心裏交織著痛苦、委屈、絕望的情緒，真想用力抽他一巴掌，但不能那樣做。她機械地向後退了半步，默不作聲地看著丈夫。

「啊？沒，沒做什麼。」

「剛才，你在後面做什麼呢？」走出教室后，扎馬尾的女生突然問了一句。

她咬著牙，直盯著照片里的那張臉。那張乖巧可愛的臉彷彿具有神奇的魔力，帶著她的靈魂，穿越人類永遠無法觸摸的時光隧道，回溯到13年前的中學時代。

良久，她沉重地嘆了口氣，目光下移，落在電視柜上擺著的粉色盒子上。她遲疑了一下，拿起盒子打開，從裏面取出一本影集。

許蕾把只抽了不到一半的煙扔進煙灰缸里，慢慢站起身，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會告訴你答案的，但不是現在。」

短髮女孩靠近一步，看著她的臉：「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短髮女孩沖人群回應了一聲，然後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吧，小曼，我們一起拍畢業照。」

蘇可曼聽完大吃一驚，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重返學校后，同學們都躲得遠遠的了，原來自己在別人眼中是精神病患者。這樣充滿惡意的謠言，對年僅15歲的她來說，無異於毀滅性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