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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隨著翻動的書頁流逝,遠方有火車經過。我聽見母親出門又回來;我傾聽這個城市日復一日的喧嘩,聆聽街上賣優格小販鈴鐺的叮咚聲,還有汽車引擎聲,傾聽所有熟悉的聲音,彷彿認真聽著充滿異國風情的音調。一開始我以為外面下著傾盆大雨,但原來是女孩們在跳繩。我以為將開始放晴,雨水又啪嗒啪嗒打在我的窗上。我翻下一頁,再一頁,一頁頁讀下去;我看見光線從另一個人生的入口滲入;我看見自己所知與不知;我看見自己的人生,看見自己將來會走的人生道路……。
我穿越鐵軌,再度繞過清真寺。差點跺進爛泥坑時,我跳開,腳下一滑,一跤摔倒,一邊膝蓋撞上泥濘的人行道。我立刻爬起身,打算上路。
當我抵達海邊,驚異地發現海水竟然呈現瀝青般的深黑色。為什麼以前我沒注意到,夜裡的馬爾馬拉海居然如此漆黑,如此冷然,又這麼陰森殘酷?這樣的震撼,就像有人說著一種我初次聽到的語言,儘管聽不真切,在這短暫的寧靜中,它仍透入那本誘惑我的書里。那一瞬間,我覺得這片溫柔搖曳的水波,就像讀那本書,內心感應到自身難以撫平的死亡時所現的閃光。下過,這種「大限已至」的感受,並非真正實際死去,反而是一種看到他人展開新人生的好奇與興奮,讓我生氣勃勃。
在那道從書中猛衝而出、映照在我臉上的光束中,我驚恐地看見寒酸的房間、發狂亂闖的巴士、被雨淋濕的人們、模糊的字母、破敗的城鎮、失落的生命,以及幽靈。其中還有一場旅程,永遠都關乎一場旅程。我看見某個目光一路追隨著我,它總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現,卻又消失;因為它是那麼難以捉摸,反而讓人更想追尋它。那道注視的目光溫柔和藹,沒有愧意,沒有指責……我多麼想成為那眼神,我多麼想置身能被那種目光看照的世界。因為渴望太深,我幾乎相信自己身處那個世界。但我甚至不需要說服自己:事實上,我存在於那裡。因為我存在那裡,當然,這本書一定與我有關。有人已經看透我的想法,並把它付諸文字。
那本躺在我桌上的書,散發的光芒反射在我臉上,但它似乎和屋內其他我熟悉的東西沒有兩樣。當我以歡喜及驚嘆的心情接受眼前新世界中一個新人生的可能性,我明白,這本激烈改變自己人生的書,事實上非常平凡。我的心逐漸打開它的門與窗,踏入書中承諾的神奇新世界,而我似乎憶起了引導自己與它結緣的偶然機遇。然而,這份記憶不過就是一個粗淺的影像,甚至沒能在我的意識深處留下印記。隨著我繼續翻動書頁,某種程度的懼怕,某種念頭,加速在我腦中成形:書中揭露的新世界十分陌生、古怪,這個景象令我驚愕,為了避免自己深陷這個世界不可自拔,我急著想感受任何與「當下」有關的事物。
我弄不清究竟過了多久,才領悟到自己站在鐵路人雷夫奇叔叔的住家前,透過虛掩的窗帘,抬頭凝望他位於二樓的公寓。或許我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領會到這點,所以在跨入新人生的前夕,直覺地前來向他致意。我腦中浮現一個古怪的願望,想把最後一次與父親來這裏拜訪時看過的東西,看得更仔細些。鳥籠里的金絲雀、牆上的氣壓計、精心鑲在相框里的火車九*九*藏*書照片、擺設甘露酒的櫥櫃、迷你火車車廂、一個銀製糖果盤、車掌的打票機、陳列在柜子中央的鐵路服務獎章,還有擺在柜子另一頭的約四、五十本書,一隻沒用過的俄式茶壺放在書上,另外還有桌上的紙牌……透過半開的窗帘,我看見電視螢幕,而非電視「機」發出的閃光。
「老天,孩子啊,你差點跌了個狗吃屎!」一個看見我摔倒的大鬍子老頭說:「有沒有受傷?」
「有,」我說:「我父親昨天死了。我們今天埋了他,他是個大爛人;他酗酒,打我媽媽,還不要我們。這幾年,我住在華倫巴格。」
「你房間的燈關了沒?」
「我要出門。」我說。
父親有個年紀相仿、同在國家鐵路局工作多年、甚至晉陞稽查員的好朋友,他在《鐵路》雜誌上為鐵道迷寫文章。除此之外,他還繪製兒童連環畫冊,出版一系列《兒童冒險故事周刊》。當時,我經常在下課後狂奔回家,只為了一頭栽進「鐵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與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國》等漫畫書的世界,但這些童書總有一天會有結局。最後一頁的「結束」大字,就像電影片尾一樣,也是「The End」六個字母。我不但走到這個國度的出境口,而且不舍離去;更傷心的,是得知這神奇的王國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
某天,我讀了一本書,我的一生從此改變。即使才展開第一頁,它的強烈衝擊仍深深打動了我。書本擱在書桌上,我就坐在桌前讀它,但察覺自己的軀殼脫離了,從座椅上被抽離開來。儘管感覺自個兒已經分裂,我整個人仍完好如常。這本書不僅對我的靈魂起了作用,對我的各方面部產生影響。這股強大的力量從書頁中衝出一道強光,照亮了我的臉龐。那炙熱的白光,眩惑了我的思維,卻也令我的心智豁然開朗。身處此等亮光中,我或許得以重鑄自我,也可能迷失方向;在這道光線中,我已然領受到以往不曾察知的影子,並展開雙臂擁抱它。我坐在桌旁翻著書頁,不太明白自己所讀為何,但隨著書本一頁翻過一頁,讀著書上的文字,我的人生亦隨之改變。對於降臨在眼前的每一樁事物,我可以說毫無心理準備,覺得旁徨無助。因此,過了半晌,我本能地轉開臉,彷彿想保護自己,免得受書中澎湃而出的力量波及。我驚懼地發現,自己開始意識到,周遭的世界正經歷徹頭徹尾的轉變。一種從來不曾體會的孤寂突然降臨——彷彿我被困在一處人生地不熟、對當地語言及風土民情一無所知的鄉村。
我站起身,像小時候那樣把前額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望向窗外的街道。五個小時前,也就是中午過後不久,我剛把書擺上桌開始閱讀,一輛卡車停在對街(現在已經駛離了);一戶人家搬進對面空置的公寓,附鏡子的衣櫃、笨重的桌子、置物台、盒子、檯燈……一件件從卡車上搬下。由於新屋的窗帘沒有拉下,藉著一隻點亮室內的無罩燈泡,我看見那對中年父母、年紀跟我相仿的兒子,還有他們的女兒;他們在電視前享用晚餐。女孩的頭髮是淡棕色的,電視螢幕閃著綠光。
華倫巴格!我是怎麼搞的,怎麼會想出這個小鎮的名字?這老頭可能被我的謊話騙了,但我立刻確信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只能不斷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書中的世界是真實的!」我無從知悉,到底是什麼促使我說出這番話,是因為我編的謊言,還是那本書,或者是那老頭茫然的神情?九_九_藏_書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因此,我才會差點相信已經完全掌握自己的未來;但我也明白,目前掌控我的,就是那本書。它不但像秘密或罪孽般滲入我的體內,也把我引入某種無言的夢境。置身這些沉默的同類之中,我要上哪兒找能夠說話的人?我要在哪裡,才能找到那個與我心靈對話的夢境?其他看過那本書的人,究竟在哪裡?我要到哪裡找他們?
我在沙灘上隨處走著。孩提時代,我常和鄰居孩子來這裏,翻看海水沖刷沿岸后殘留的東西——錫罐、塑膠球、瓶子、塑膠拖鞋、晒衣夾、電燈泡、塑膠娃娃——從這些寶物中找尋神奇護身符。有了這閃亮的新玩意兒,別人就無法看穿我們。受到那本書的啟發,這一瞬間,我有了新的體認。現在,假如能夠挖出並端詳存在於我舊世界的任何東西,那麼它們應該可以被轉化為小朋友最愛找尋的神奇寶貝。同時我又非常困擾,感覺那本書把我隔絕於世界之外。我覺得漆黑的海面會突然上漲,把我拉入其中,吞噬我。我被焦慮包圍,開始快步行走,並不是想藉由自己的每一步觀察新世界漸漸成形的過程,而是想快點回到我的書房,與那本書獨處。我的步行幾乎變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書散發的光芒所創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緩下來。
即使聽了相同的故事,每個人的體驗,也都大為不同。
我跨出門外,邁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領地。我走在街上,彷彿踏在某個奇怪國度的危險地帶。十二月潮濕的空氣微風般輕觸我的臉龐,讓我覺得,或許我已經穿過了舊有的世界,透入早已跨進的新世界;我想,應該快點穿過這些建構我人生的街道。我覺得自己好像開始飛奔。
萬一我把視線離開那本書向上望,看著我的房間、我的衣櫥、床鋪,或把眼光掠向窗外,卻發現已不認識這個世界的時候,那該怎麼辦?恐懼佔據了我的心房。
縱然那份寂寥感令我備覺無助,但我更熱切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書上。除了那本書,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把該採取的步驟、該相信的真理或該觀察的事物,一一對我揭示;它更引領我,身處在新的國度中,我的人生道路之所從。我繼續讀下去,一張張翻著書頁,彷佛正在讀一本能夠指引我穿過陌生蠻荒之地的旅行指南。我感覺到自己像是在說,幫幫我吧,幫助我即使遭逢不幸,也能安全、毫髮無傷地找到新人生。但我知道,這個新的人生是建構在這本旅遊導引的字裡行間。我逐字讀著,試圖找到該走的路;但我同時也想像著,那讓我驚異、必然令我迷途的一層層驚奇。
我突然明白,我的人生遠超過自己的認知。雖然依舊無法釐清那本書對我房間或街道上等周遭俗世事物的解讀,我卻不再害怕。再也看不到那本書,才是當時唯一令我驚怖的事。我捧著那本書,嗅著書中冉冉浮現的油墨與紙香,彷彿回到童年時期從頭到尾看完一本漫畫書時會做的那樣,連書的味道聞起來也沒變。
父親去年心臟病突發病逝,雷夫奇叔叔比他早一年離開人世,但雷夫奇叔叔並不是因為自然因素辭世。一天傍晚,前往咖啡館的路上,他似乎受槍擊而亡;兇手逍遙法外。有人說是桃色糾紛,但在父親活著的最後一年,他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雷夫奇夫婦膝下沒有子女。
午夜過後,母親早已入睡,我直挺挺地坐在桌旁,一點一滴,熱情又全神貫注地凝神望著支在肘間的那本書。我不再把周遭的環境視為我認同的一切——附近和這城市已經熄滅的燈火;飄著哀愁、潮濕空曠的街頭;賣小米汁的小販最後一次穿過巷弄的叫賣聲;一對烏鴉生嫩的鳴叫;最後一班通勤列車駛離許久之後,貨運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令人勉強忍受的隆隆聲——我全部放棄了,把自己完全投入那本書湧現的亮光中。過去組成我生命與期望的一切——午餐、電影、同學、日報、汽水、足球賽、書桌、渡船、漂亮小妞、快樂的美夢、未來的情人、妻子、辦公桌、清晨、早餐、巴士車票、微不足道的顧慮、沒做完的統計作業、舊長褲、臉孔、睡衣、夜晚、用來自|慰的雜誌、我的香煙,甚至最忠於我、被遺忘卻總是耐心以待的床鋪——全部從我的腦海中溜走。我發現,自己身在一片燈火通明的土地上,茫然失措。九*九*藏*書
相反地,那本我想再讀的書所有內容都是真的,所以我把它藏在心中,所以我飛奔而過的潮濕街道感覺並不真實,反而像是我被罰寫的無聊作業。畢竟,似乎對我來說,那本書揭示了我存在的意義。
我離開房間時,母親喊我吃晚飯;我坐下來,彷彿對新環境不夠熟稔,試著要說幾句話。電視開著,我們面前是一盤盤煨馬鈴薯和碎肉、涼拌的燉韭菜、青蔬沙拉及蘋果。母親提起剛搬到對街的鄰居,講到我乖乖在家坐了大半天,整個下午都認真做功課,提到她上街購物、豪雨、電視晚間新聞和播報員。我愛母親;她是一個溫柔、優雅、富同情心的美麗女士,想到自己讀了一本讓我就此遠離她的天地的書,我感到內疚。
我聽說有些人讀了一本書之後,整個人為之崩潰。我還讀到一篇報導,有人在某個夜晚讀了一本名為《哲學之基本原則》的書,他完全同意書中的見解,第二天便加入「無產階級革命先遣部隊」,才過三天就因為搶銀行被捕,最後吃上十年牢飯。另外,我聽說有些徹夜閱讀《伊斯蘭教與新信仰》或《背棄西化》這類書的人,馬上放下聲色犬馬,皈依真主,坐在浸泡玫瑰香水的冰冷毯子上,堅毅地準備迎接尚未降臨的五十年來生。我甚至遇到一個因為讀了《愛讓你自由》或《了解自我》這類標題的書籍而感動得不能自己的人,雖然這些人相信占星術,卻都純真地說:「一夜之間,這本書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推想,如果那本書是為每個人而寫,那麼人世間的生活可能不會再以如此緩慢悠然的步調前進。但換個角度,這位理性的工科學生也就不會認定那本書是特別為他所寫。然而,若它並非針對我一個人而寫,外面的世界為何還是與過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書或許是一個單獨為我打造的謎團。後來,母親洗碗時我想幫忙,因為碰觸她或許能讓我從那個我投射自身的世界中,回到現實。
我在車站廣場走向青年咖啡館,一些鄰居好友晚上還是會在那裡碰頭,打打牌,看足球,或只是過去晃晃。我于大學認識、在他老爸鞋店幫忙的朋友,還有另一個踢業餘足球的鄰居,坐在後頭的桌子旁,正在電視螢幕閃爍的黑白光線照耀下聊天。他們面前有一份被太多人翻爛而四分五裂的報紙、兩杯茶、香煙,還有從雜貨店買來偷藏在一張椅子上的啤酒。我需要與人長談,可能要談好幾個小時,但沒過多久我便知道,不能找這兩位仁兄。憂傷九_九_藏_書攫住了我,有一瞬間,淚水湧進眼裡,但我傲慢地打起精神思索:我只會把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展示給經過嚴格挑選、已經身在那本書的世界的人看。
為什麼呢?
一股不知哪兒來的決心突然襲向我,激勵我爬上環繞前院的那堵牆,從那裡不但可以瞧見雷夫奇寡妻正在觀賞的電視,還能看到她的頭。她坐在亡夫的搖椅上,和我母親一樣,低頭弓著雙肩、以四十五度角對著電視;不同的是,我母親一邊編織一邊看節目,而嬸嬸只顧著吞雲吐霧。
「不用,不然你又要看電視看到睡著。」
「你幾點回來?」母親問:「要我等門嗎?」
我對新鄰居注視了半晌。我喜歡看著他們,或許因為對我而言他們是陌生人,或許因為凝視他們給了我安全感。我並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盤翻轉,徹頭徹尾改變,但心裏明白我的房間已不再是原來的房間;街道今非昔比;朋友們不再如昨,連母親亦不複原貌。這些改變在暗示某種我無以名之的敵意、恐懼和威脅。我離開窗檯幾步,但沒再去翻動那本躺在桌上誘惑著我的書。那個引領我人生偏離正軌的物體,就在我的身後,好整以暇。無論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經在書頁中衍生展開,我將走上那條路,再也拖延不了了。
我看了一會兒電視。或許我能進入那個世界,不然就一腳踹進螢幕里。但這是我們家的電視,這部電視像某種照明設備,是家家戶戶的神祇。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諾瓦利斯
我沿著沒有路燈的人行道快步行走,閃開笨重的垃圾桶、泥窪,看著新的世界隨著跨出的步伐漸漸成形。我從小就熟知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依然是相同的法國梧桐和白楊樹,但它們與我的強烈聯繫及記憶都已經被剝奪了。我端詳著這幾株枯槁的樹木,望著熟悉的兩層樓房,以及那幢污穢的公寓建築。從它還是灰泥坑開始,我就一路看著它,看它從架起屋頂到砌上磚瓦,到後來新玩伴搬進去,我們在這塊地上一起玩耍。但這些過去的影像,並非生命中無法抹滅的片段,反而是我不記得曾拍過的相片:我認出那些暗影、點著燈的窗頭,以及園中的樹,還有入口處的文字,而這些我認得的物體卻不能觸動我的情感。我原有的世界就在四周,在對街,在這裏,那裡,到處都是;它是熟悉不過的雜貨店窗戶,是伊倫庫伊車站廣場的街燈,是果菜商那台還在烘焙麵包與水果塔的烤箱。我的舊世界在手推車裡,在那間叫作「人生」的糕餅鋪中,在破爛的卡車、帆布,在人們一張張疲憊朦朧的臉上。我讓那本書偷偷進駐心田,彷彿它是罪惡的化身。面對在城裡夜燈下溫柔閃爍的各種舊世界回憶,我硬下心腸抗拒。我想逃離這些熟悉的街道,想要拋開被雨水打濕的樹木透出的悲傷氣氛;我想遠離反射在柏油路與雨水坑中、明晃晃高掛的雜貨商及肉店的招牌和廣告字體。一陣微風吹起,打落樹上的小水滴,耳畔轟然作響。我作出結論,那本書一定是授予我的謎團。恐懼緊緊抓住了我,我想和別人說說話。
我穿越鐵軌走上暗巷,踩著卡在人行道縫隙中的枯黃秋葉。一種樂觀的感受在體內強力湧現。但願我能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快步走著,不九-九-藏-書要停下來。多希望我能踏上一段段旅程,那麼就能夠觸及書中的世界。我心中那股新人生的光芒,在很遠的地方,甚至存在於難以到達的境界,但我感受得到,只要持續前進,自己就離它更近。至少,我能把舊人生拋諸腦後。
「甭費心,親愛的,」她說:「我來就好。」
因此,當我讀著那本書,想法跟著改觀,那本書也隨我的想法變換。我昏花的雙眼,已無法分辨那本書里的世界與存在於世界上的那本書,其間有何差異。這就好像一個非凡世界里充滿所有色彩和事物,把它們全部包羅入文字,組成了那本書;我能帶著歡欣的心情閱讀它,腦袋生出許多奇思妙想。我開始理解,書中的每個部分先是對我低語,接著又重重打擊我,最後無情地壓迫我,置身我的靈魂深處。那本書找尋到遺失多年、早已塵封的寶藏,並讓它重見天日,我覺得自己可以把所讀佔為己有。讀到書末某處,我想說,我的想法與它不謀而合。而到書近尾聲,完全折服於那本書描述的世界之後,我真切地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見死亡以光芒萬丈的天使形像現身。我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隨著指尖翻閱的書頁漸增,那個我從來無法想像或不能感知的世界,更加滲入我的身體,盤踞我的靈魂。從前我已知或思量的事,如今都成為雞毛蒜皮小事;過去我無法意識的一切,卻從它們的藏匿處一個個現身,對我傳送訊息。如果有人要我形容它們,仍繼續讀下去的我,看樣子也無法給予明確的解答。我知道自己正緩慢邁向一條永遠無法回返的路,也明白過去挑起我興緻與好奇心的事物,已經被我拋在身後;對於眼前這個天地萬物都值得關注的新世界,我則既興奮又欣喜。當這個新世界中的豐饒、多樣性與可能的複雜性轉為某種恐懼,我全身顫抖,雙腿興奮晃動。
硬生生被切斷與過去人生的聯繫,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慄。我也像許多因為災禍而無法挽回過去的人一樣,假想人生終將回複原貌,企圖安慰自己,降臨身上的並非平常可怕的事,而是意外或大災難。但身後這本書的存在,卻明明白白告訴我,我甚至無法想像自己的人生會再回到從前。
這本書帶來的改變,在我腦中浮現可怖的景象,但下面的情節我甚至沒想過:我害怕孤獨。我怕自己這樣的笨蛋最後非常可能做一些傻事,例如誤解那本書、太過膚淺,或可能還不夠淺薄、變得特立獨行、在愛河中淹沒;我也許知道那個世界的秘密但終其一生卻可笑地對一點也沒興趣的人解說這個秘密的箇中奧妙、身陷囹圄、被當成瘋子、終於了解這世界比想像中更殘酷,還有,沒辦法讓美女愛上我。如果書的內容千真萬確,如果人生就像我在書中讀到的一樣,如果書中的世界可能存在,那麼你不可能理解,人們為何需要祈禱,為何人們在咖啡館廢話連篇、虛擲人生,為何大家晚上要坐在電視前而不是無聊致死。你也不能理解,為何人們不願意把窗帘完全拉上,只為了一旦街上有什麼好玩的事發生(比如一輛呼嘯而過的汽車、一匹馬的嘶鳴或一個酒鬼在街上灑潑),可以趁機偷看。
我因此了解,書中的文字與其意義,必然也和一般書籍相異。一開始我就明白,那本書是特別為我而寫:並非因為書中洋溢著深入我心的驚人詞句和華麗詞藻,而是我隱約認為,書的主角是我。我捉摸不出自己為何要順從這份感覺,但是或許我知道自己只能屈服其下,才能由此參透充斥書中的謀殺、意外、死亡與失落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