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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堅持住,姑娘,卡爾斯來支持你了

27、堅持住,姑娘,卡爾斯來支持你了

「他什麼也不贊同。」伊珂說。
卡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把複印好的情書藏到了包底,然後脫下短大衣掛了起來。他極為認真地洗了洗手,又不由自主地刷了刷牙(他一般晚上才刷牙的)。之後他以為自己的腦海里又要來新的詩句了,便站到窗前往外望了良久,這樣他也可以感受到暖氣片散發出來的溫暖。然而,浮現在腦海里的不是詩句,而是他已經遺忘了的青少年時的一些回憶:那是春天的一個早晨,他和母親一起去貝尤魯買紐扣,他們的身後跟著一個壞人……父親和母親要乘飛機去歐洲旅行,他們打車去機場,計程車消失在尼尚坦石的拐角處……在比于卡達的一個派對上,他認識了一個身材高挑、長發碧眼的女孩,他們倆一起跳了好幾個小時的舞;之後,他肚子疼了好幾天,因為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那個女孩……所有這些回憶,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的關聯,而卡也更加明白了:生活中除了戀愛帶來的幸福之外,還有很多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瑣屑細微的事情。
卡覺得伊珂和她父親說話的時候,好像也在向自己暗示著什麼似的,其實她和房間里其他的人一樣,一直都在說著暗語,就連她那撲朔迷離的眼神也是為了強調這雙重含義。卡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卡爾斯遇到的每一個人(除了奈吉甫之外)都習慣於說暗語,他也經常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麼,是因為貧窮呢,還是因為恐懼、孤獨或是生活的單調呢?在卡看來,當伊珂說「爸爸,您別去」時,她實際上是在挑逗自己,而當卡迪菲聲援和忠於她父親時,她實際上是在說忠於『神藍』。
「是的。可就算我不去那兒,也是因為某個原則問題,而不是因為我害怕,」圖爾古特先生說道。隨後他轉過身,對卡說道:「問題在於:現在,作為一個共產主義者,作為一個支持現代化的、世俗的、民主的愛國人士,我是應該贊同文明呢,還是應該贊同人民的意志呢?如果我對文明和西方化贊同到底,那我就應當支持這起針對宗教分子的軍事政變。而如果說人民的意志高於一切,並且我又成了一個純粹的民主人士的話,那麼我就應該在這份聲明上署名。您的意見呢?」
伊珂還是像靠在自己父親身上似的,坐在剛才的角落裡。卡朝她走過去,輕聲對她說:「我在房間里等你。」
「多年來,您一直都說在卡爾斯這個地方不能上街,否則會倒霉的。」
「你說得很對,」廣告結束的時候,圖爾古特先生說道,「卡迪菲到哪兒去了?」
電視劇開始了,卡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不過當他和伊珂對視時,他read•99csw.com發現伊珂不喜歡自己這樣,便趕緊皺起了眉頭。
這時,圖爾古特先生插嘴說道:「我的姑娘,你真正的敵人就是這個傢伙呀!」
「你愛我嗎?」伊珂問。
伊珂一臉的陰霾,不過就在這當口,卡腦子裡又有了一首很幸福的新詩。廚房的門口有把椅子,剛剛扎黑黛就是坐在這兒,淚流滿面地看《瑪麗安娜》。他悄悄地坐到了椅子上,高興地把自己剛剛想到的這首詩寫了下來。
「爸爸,這件事會給您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的。」伊珂說。
「僅僅是被壓迫的還不夠,還必須是要講道理的。有很多被壓迫的人都不講道理到了荒唐的地步。我們應該贊同什麼呢?」
「可我還是很擔心,」瑪麗安娜那帥氣的戀人說道,「我的家人肯定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電視里還在放著《瑪麗安娜》,可圖爾古特先生的心裏卻忐忑不安,他又想去亞細亞旅館,又有點害怕。就像一個在幻想和回憶之中迷失了方向的老人一樣,他用憂傷的語調緩緩地提起了自己青年時的政治生涯、做人的責任和自己對進監獄的恐懼。這時卡明白了,伊珂一方面很生氣,因為自己讓她的父親陷入了不安和恐懼之中,但另一方面,她又很佩服自己,因為自己居然說服了她父親。儘管伊珂的眼神一直在躲閃著自己,可他並沒有太介意,甚至連電視劇結束時,她趴在她父親的懷裡說的那句「您要是不想去的話就別去了,為了其他人,您已經受了夠多的苦了」,他也沒有放在心上。
卡也和父女倆一樣安靜地欣賞著電視劇。
卡勸說圖爾古特先生加入聯合聲明
一見進來的人是卡,父女倆頓時變得不自然起來,就像一對夫婦正在親熱卻被一個陌生人給撞見了似的。緊接著,卡在伊珂的眼中看到了閃爍的光芒,他頓時覺得自己幸福起來。他坐到了椅子上,從這個角度既可以看到父女倆,又可以看到電視。他驚奇地發現伊珂比自己記憶中的還要美麗,這讓他的心裏更添了幾分恐懼。但他最終還是相信自己會和她過上幸福的生活。
很久以後,卡給這首詩起了個名字——「我會幸福」,也許他這樣做是為了開個玩笑吧。當卡寫完這首詩的時候,卡迪菲快步走了進來,不過她並沒有看到卡。圖爾古特先生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抱住卡迪菲親了一下,問她去哪兒了,為什麼手會這麼涼,眼中流出了一滴眼淚。卡迪菲說她去了韓黛那兒,因為離開的時候有點晚了,又不想錯過電視劇,所以她就一直呆在那兒看完了《瑪麗安娜》。「我們的女孩怎read•99csw•com麼樣?」圖爾古特問道(他指的是瑪麗安娜)。可是還沒等卡迪菲回答,他就急忙把話轉到了那個令他全身都不安的話題上,把卡說的那些給卡迪菲重複了一遍。
「別擔心。」圖爾古特先生說。
「非常愛。」
「我和我的女兒每天下午四點鐘都會在這兒看《瑪麗安娜》。」說這話的時候圖爾古特先生有點難為情,但他的表情卻彷彿是在告訴卡「我可不是在向你解釋什麼」。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卡順著伊珂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雪又開始下了,旅館門前的路燈也已經亮了。路燈照亮了飛舞的雪花,可是因為天還沒有完全黑,所以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白費電似的。
卡說這個決定是他根據過去和德國一些推崇民主的記者朋友接觸的情況,自己做的主。圖爾古特先生還問及《法蘭克福評論報》銷量如何,漢斯·漢森是不是個人道主義者。為了讓圖爾古特先生能夠接受「神藍」,卡故意把漢斯·漢森說成是一個認同民主的極端教徒。不過對於這一點,圖爾古特先生並沒太在意,他只是說之所以相信宗教就是因為太窮。儘管自己並不認同,可他依然很尊重女兒和她的朋友們所追求的事業。他還表示,自己同樣十分尊重信奉民族主義的庫爾德青年,如果今天他是卡爾斯的一名庫爾德青年的話,他同樣也會表現得像個庫爾德民族主義者。和剛才聲援瑪麗安娜時一樣,圖爾古特先生十分慷慨激昂。他激動地說道:「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這樣說是錯誤的,但是我反對軍事政變。」卡連忙告訴他說,這份聲明不會在土耳其發表,這樣才使他的情緒恢復了平靜。卡隨後說道,這次會議只有在亞細亞旅館最頂層的房間里舉行才安全,大家可以穿過商場的後門,從它隔壁商店的後院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旅館。
卡竭力想要表明,如果圖爾古特先生署名的話,卡爾斯就會多一些民主。現在卡心裏很忐忑不安,他覺得伊珂很可能不想和自己一起去法蘭克福,他也害怕自己不能冷靜地說服圖爾古特先生,讓他離開旅館。他言不由衷地說著一些圖爾古特先生內心中相信的事情,有了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自由的感覺。他喃喃自語地說著一些眾所周知的有關聲明、民主和人權的話,不過從伊珂的眼神里他看出,她並不相信自己講的這些。她的眼神里並不是責備,而是充滿了挑逗性,彷彿在說:「我知道,你之所以說這些謊話是因為你想得到我。」這樣一來,卡覺得自己在發現了情節劇所給人的敏感的重要性之後,緊接著又發現了另外一個過去很不理解的事實:愛情至上的九_九_藏_書男人對於有些女人來講也是很有吸引力的……這個新發現讓卡異常興奮,於是他大談特談人權、民主以及思想的自由性。他望著伊珂的眼睛,一想到將能和她做|愛,他便興奮不已。他重複著那些因其過度的好心而稍稍有些呆傻了的歐洲學者和刻意模仿他們的土耳其人關於人權的論斷,這些論斷已經被他們說爛了。
《瑪麗安娜》是風靡土耳其的一部墨西哥電視連續劇,伊斯坦布爾的一家大電視台正在熱播,每周五天。劇中的女主角就叫瑪麗安娜,她個子不高,眼睛很大,善良而又風情萬種。她是白種人,但她也是出生於下層社會的窮人。每當一頭長發、天真無邪的瑪麗安娜陷入困境時,每當她受到無端指責的時候,每當她的愛情無法得到回報或是她被誤解的時候,觀眾就會想起她曾經是個孤兒,到現在還是形單影隻。而這時,像小貓一樣蜷縮在沙發上的圖爾古特先生和他的女兒就會抱成一團,兩個女兒一邊一個靠在父親的胸前和肩頭,一同流下幾滴同情的淚。對這樣一部連續劇如此之動情,圖爾古特先生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時不時地,他便強調說瑪麗安娜和墨西哥是多麼的貧窮,在他看來這個女孩是在和資本家們進行抗爭。有時他甚至還對著屏幕喊道:「堅持住,姑娘,卡爾斯來支持你了。」他的女兒們本來正在抹眼淚,這時也會微微笑起來。
第一次插播廣告的時候,卡趕緊把聯合聲明的事情告訴了圖爾古特先生,並且很快就引起了他的興趣。因為自己受到了重視,圖爾古特先生很是高興,他問卡,這份聲明是誰的主意,大家又是怎麼想起他的。
「您應當支持被壓迫的人民,在這份聲明上署名。」卡說。
「只要我們彼此相愛,就沒有什麼可怕的。」瑪麗安娜樂觀地說道。
「是真的嗎?」
「應該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土耳其也有真正的民主人士。」圖爾古特先生回答道。廣告播完了,所以他急匆匆地結束了自己的講話。電視屏幕上還沒有出現瑪麗安娜的畫面,他看了看表,自言自語似的問道:「卡迪菲到哪兒去了?」
就像是籌劃了多年最終才準備去做客一樣,卡堅定地下了樓。他很冷靜,冷靜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詫異。他敲響了旅館老闆的房門。庫爾德服務員就像屠格涅夫的小說里描述的那樣,「既尊敬,又神秘兮兮地」把他領了進去。走進昨晚吃飯的客廳時,卡看到圖爾古特先生和伊珂背對著門,正並排坐在電視機跟前的沙發上。
卡迪菲不僅裝作第一次聽到這些,而且當她看到卡也在房間里的時候,她還裝出了一副非常驚奇的表情。「很高興能https://read.99csw.com在這兒見到您,」她邊說邊開始戴頭巾。不過頭巾還沒戴上,她便坐到了電視機跟前,給她父親出起了主意。卡迪菲臉上驚訝的表情簡直太逼真了,以至於當她開始說服她父親在聲明上署名,說服她父親去參加會議時,卡都在想她對她父親也太虛偽了。因為「神藍」也希望聲明能上國外的報紙,所以這個懷疑有可能是對的,不過從伊珂臉上驚恐的表情里,卡看得出來,卡迪菲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我和您一起去亞細亞旅館,爸爸,」卡迪菲說。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圖爾古特說,「說說看,您是怎麼想的。」
瑪麗安娜憂傷地和戀人一起上樓,確信沒人之後她便撲進了戀人的懷裡。他們沒有接吻,可是他們做的事情讓卡更受感染: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在長時間的靜寂當中,卡明白了,卡爾斯所有的人,不管是家庭主婦,還是她們的丈夫,不管是女中學生,還是退休的老人,他們都在看這部電視劇,不僅是卡爾斯憂傷的街道,就連整個土耳其都因為這部電視劇而萬人空巷了。同時他也明白了,自己的生活因為追求那些理智的嘲諷、政治上的煩惱和文化上的優勢而遠離了這部電視劇所帶來的敏感,因而過得枯燥無味,這完全是因為自己的愚蠢才造成的。他確信,做完愛之後,「神藍」和卡迪菲會相擁坐在角落裡,在愛的甜蜜中一同欣賞《瑪麗安娜》。
這所房子是俄式的老建築,房間很大,房頂很高。雪光從窗外映進來,昏暗的雪光下,卡覺得房間彷彿和昨晚完全不一樣了。
於是,卡也加入到了這場複雜的對話當中。伊珂的眼神彷彿在向他挑戰,卡覺得如果現在不能說服圖爾古特先生離開旅館的話,也許這輩子自己都沒機會和伊珂做|愛了。他認定這將是自己可以獲得幸福的最後一次機會。當他開始勸說圖爾古特先生的時候,他馬上就明白了,能夠勸服圖爾古特的正是讓自己這一生一無所有的那些思想。這也激起了他內心對這些思想的報復慾望。青年時他曾經有過這些左傾思想,不過現在他正在不知不覺地忘卻。為了能說服圖爾古特先生離開旅館,他侃侃而談,像什麼為他人做點事情、為國家的貧窮和困苦盡一份責任、文明化、團結協作……他沒想到自己在說這些的時候,內心中對這些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他回想起了青年時自己左傾的狂熱、不願和其他人一樣成為一個平凡而又骯髒的資產階級、渴望在書的海洋里有思想地生活。就這樣,他用二十歲年輕人的激|情向圖爾古特先生重複著這些思想,正是這些思想讓他的母親(他的母親不同意他當詩人)九_九_藏_書寢食難安,也正是這些思想徹底毀了他的一生,最終將他流放到法蘭克福,讓他生活在一個老鼠洞般的地方。與此同時,他覺得自己說這番話時的激|情就像是在告訴伊珂:「我將用這種激|情和你做|愛。」卡心想,這些徹底毀了自己一生的左傾言論最終還是有點用的,至少能讓自己得到和伊珂做|愛的機會。現在他已經完全不信這些東西了,在他看來,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就是抱著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孩坐在角落裡寫詩。
「你先回房間吧,等他們一走我就去。」伊珂說道。
卡依然執著地望著伊珂的眼睛,終於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可女人很快就把目光轉向了其他地方。等到再次插播廣告的時候,她轉過頭對她的父親說道:「親愛的父親,我覺得您去亞細亞旅館太危險了。」
「卡迪菲,你到哪兒去了,電視劇就要開始了。」圖爾古特先生說道。
「我可不希望給你惹麻煩。」圖爾古特先生模仿著大家一起看過的電視劇和一起讀過的小說里的口吻說道。
瑪麗安娜對她的愛人說道:「我這一生似乎就在等著今天。」這句話讓卡也感同身受,他試著想和伊珂對視一眼,可他的愛人正依偎在她父親的胸前,盯著電視。她的眼睛紅紅的,完全被劇情感染了。
卡出了房子,確信沒人注意自己以後,便從院子里躥到了集市上。他走進一家賣襪子、文具和磁帶的小店,昨天他還在這家小店裡聽到了佩皮諾·迪·卡普利的那首《羅伯塔》呢。小店裡的年輕售貨員眉頭緊蹙,臉色有點蒼白。卡把奈吉甫寫給卡迪菲的情書一頁一頁地遞給他複印。為了拿出裏面的情書,卡不得不把信封給撕開了。後來他把信的原件再塞到同一種色彩暗淡的便宜信封里,然後模仿奈吉甫的筆跡,在信封上寫上了「卡迪菲·伊爾德茲」。
「我要你無所畏懼地愛我。」瑪麗安娜說道。
終於,圖爾古特先生說他「現在馬上」去亞細亞旅館。說完,他便和卡迪菲一起進了房間,收拾收拾準備出門。
卡快步朝旅館走去。他的眼前滿是伊珂的影子,她彷彿在召喚著他,讓他去說謊,去努力爭取自己的幸福。雪又下大了起來。在街上,卡感受到了黃昏時分的焦躁不安。皇宮路街和哈利特帕夏大街的拐角處堆了一堆雪,再加上一輛拉煤的馬車,原本就已經很窄的路口頓時堵了起來。後面的卡車只能在那兒等著,雨刮不停地刮著車窗玻璃。人們手裡提著塑料袋,急急忙忙地奔向自己的家,奔向自己有限的幸福。空氣中瀰漫著他童年時灰色冬天傍晚時分所特有的一股淡淡的憂愁,不過卡感覺自己很堅定,就像是剛剛開始一天的生活似的。
「千真萬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