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紙牌位前，供著少許的水和花。

便往走廊方向追了過去。

「什麼嘛……阿通！你這個女孩子一副連蟲都不敢殺的樣子，其實骨子裡是很壞的喔！」

「反正，說得更通俗一點，就是嫁給真實。所以，不要懷了城裡輕薄浪子的孩子，應該在自己的鄉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啥事？」

「男人不也欺騙女人嗎？」

「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阿通姑娘。我正在縫你的腰帶，明天浴佛會的時候要系吧？」

「后村的河邊。」

有人在叫她。

英田川下游，離村子約四五百米的河邊，已經開滿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繚亂。阿通把簍子放下，蝴蝶繞著她飛舞，她拿著鐮刀，開始割花。

去年她十六歲，比跟她訂婚的又八小一歲。

阿吟張大眼睛望向屋檐下問道。

「因為欺騙男人。」

「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旅人經常會在這裏駐足片刻。

「他要待到什麼時候？」

「我也喜歡女人呀！」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檐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歡獨自沉思。

「不理你了！」

今天，她又坐在那兒了。

「我可沒說您的壞話喔！」

「這個寺廟很窮，請大家盡量捐香油錢，有錢人更要如此。一勺的甜茶，換一百貫銀子，保證幫您消除一百個煩惱。」

「是的。您這麼忙，真不好意思！本來我可以自己縫的，但是寺里事情卻一大堆……」

「這些也全都是對男人有利的話嘛！」

「離我遠一點！」

「哎，已經過了一年了！」

「男人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麼阻止都沒用——」

「睡覺呀！」

「等等！現在，我要用甜茶澆在您頭上。」

「是非常奇怪！」

有隻蜜蜂要叮他的頭，這個釋迦佛祖急忙揮舞雙手趕蜜蜂。蜜蜂看見他的丁字褲鬆開了，連忙飛走了。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裡的武藏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無音訊。

「那一定是死了，因為我也常夢見弟弟。」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許正在縫明天我要系的腰帶，我去她那兒拿。」

「大包巾。」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節，本堂中蓋了一個花御堂，用菩提樹葉蓋屋頂，野花野草纏著柱子。御堂中間供著甜茶，兩尺高的黑色釋尊立像，指著天地。宗彭澤庵拿著小竹柄勺子，用甜茶從頭頂澆在釋尊像上，或是順應參拜人的需求，把甜茶倒在他們的竹筒九_九_藏_書里。

她茫然地望著白雲沉思。

同樣的詩歌，阿通已經寫了幾百張，手都麻了！這淺白易懂的文章，已經令人厭煩不已。

七寶寺的鍾也在響。

「你這和尚真不正經！」

阿通紅著臉說道：

阿通來到她背後，輕巧無聲地坐下。

她大叫了一聲，筆從指間滑落到地上。

阿通又是道歉，又是陪笑臉，還給他倒了他最需要的茶，才回到房間來。

「村子的人會笑。」

現在——

阿通眨著眼，問道：

「對了！明日四月八號是浴佛節，要用甜茶洗身，就像這個樣子。」

「說謊！明明喜歡和男人一起走，還說呢！」

「啊！啊！肚子好痛！」

「要摘花御堂的花，你一個人摘不來，我也幫忙吧！」

「話不能這樣講。光憑外表，看不出哪裡了不起呀！」

「可是會招來那個哦！澤庵師父那天來的時候啊……」

「笨蛋！現在不是在談蜜蜂。我正在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傳達釋迦大尊的意旨呢！」

阿通逃難似地跑向寺廟後面。過了不久，她背著簍子，手拿鐮刀，正準備從後門溜出去，澤庵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條大包巾裹著身體，跟了過來。

「又來了！」

「女人呀！你的身體不要嫁給男人。」

「好祥和喔！」

「什麼是真理？」

從播州龍野口開始，就進入山區。作州街道蜿蜒于群山之間，木製界標聳立在山脈的背脊上。穿過杉林坡道，再越過中山嶺，可以俯瞰英田川峽谷。來到這裏，不禁會問道：這種地方，竟然會有人住！

阿吟在後面的房間縫衣裳，聽到有人從後門進來，心想八成又是誰來幫忙了，所以縫針的雙手沒停下來。

「聽到嘍！聽到嘍！」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澤庵師父！」

「真瘋狂！」

「你要去摘花呀？哪裡有花？」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廟見過她，我也要去！」

「說也沒關係！不過，有沒有什麼甜點呀？」

正月過了，二月過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終於漸漸死了這條心，因為此時已進入春季的四月了！

「小意思！」

「有點太過風趣了！」

「你光著身子，羞死人了！」

「對了！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說著，澤庵認真地兩腳盤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學起釋迦的模樣。

在她站起來的https://read.99csw.com同時，那個人像魚一樣快速潛入人群。阿通忘我地大喊：「武藏！武藏！」

「有勞您照顧了！」

平常清晨一大早敲鐘，有時過了中午也會敲。現在，系著紅腰帶的村姑、商家的老闆娘、牽著孫子的老太婆，不斷朝山上的寺廟湧來。

阿吟的父親無二齋在新免家擔任兵學指導的時候，曾受賜「新免」之姓，極其風光。那時，他們在英田川河邊，蓋了有土牆的石屋，以一個鄉士來說，是太過豪華了。現在雖然仍寬廣，但已老舊，屋頂上雜草叢生，以前當作武館的高窗和房檐之間，現在堆滿了燕子的白糞。

她嘲笑他。

「春天是不錯，但是那可惡的虱子，就像藤原道長一樣，把我的臉據為己有，到處亂咬，太囂張了！所以我下定決心把衣服脫下來洗了……但是，這件破法衣，那棵茶樹不好晾，這棵桃樹又正在開花，我這個對風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為了晒衣場而傷腦筋。阿通姑娘！你有沒有晒衣竿？」

「……」

「哎喲！好冷呀！」

「那就別喋喋不休。幫忙動動刀吧。」

「澤庵師父！您是來幫忙摘花的吧！」

她做勢要打人。

「那是因為古代的天竺國比日本還要男尊女卑——還有，龍樹菩薩對女人講了這樣的話。」

「是，經常夢到。」

可是，就因為她弟弟武藏在鄰近幾村以性情粗暴聞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宮本村的武藏，從少年時代就被公認是惡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會顧慮有這種弟弟而不敢來提親。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很喜歡阿吟的謙恭有禮，以及良好的教養。然而，每次有人來提親，她總是以「弟弟武藏成人之前，我必須身兼母職」為理由而拒絕。

「你說要排隊，可是你都先舀給女人！」

「雖然如此，他蠻風趣的呀！」

澤庵充耳不聞。

「不必！」

面對花御堂左側，阿通坐在寫字桌前。她系著新做的腰帶，前面擺著泥金繪圖的硯台盒子，把劫除災病的詩歌寫在五色紙上，分給來參拜的人。

「阿吟姐！您好！」

她是個孤兒，再加上在寺廟長大，這個清純少女就像香灰一樣，冰冷又寂寞。

「人本來就是光著身子的嘛！沒關係！」

「不過，他可能會覺得我們腦筋才有問題呢！」

「春天到九*九*藏*書嘍！」

「這樣就可以了吧？」

偶爾她會嘆著氣向他人訴苦，大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說，連領主新免伊賀守的家族都沒有人活著回來。戰後到這小鎮來的，都是一些不認識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是誰呀？那個人。」

「這話很奇怪！」

大聖寺的鍾在響。

阿通瞧見阿吟背後的燈盤上，點著一隻小蠟燭。那兒的佛壇上，有個似乎是阿吟寫的東西。

「澤庵師父，您在衣服晾乾之前，光著身子，打算做什麼呢？」

「哪裡！反正我也閑得發慌……如果不做點事，又要胡思亂想了。」

他愉快地說道。

「我也一起去！」

「但是，女人呀……」

「啊……」

「是在寺里掛單的年輕行腳僧。對了！有一次你到寺里來的時候，不是看到一個髒兮兮的和尚，撐著臉頰在本堂曬太陽，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要捉虱子讓它們玩相撲嗎？」

廚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從井邊走來，好似一個塗了炭的羅漢。他是在寺里掛單了三四年的但馬國行腳僧，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和尚，現在正在曬毛茸茸的胸膛。

「很像吧！我本來就像。因為我正是悉達多太子轉世投胎的。」

阿吟已經二十五歲了，人長得並不醜，家世也不錯，並非沒有人來提親。

「他真的這麼說過耶！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個人哭的時候……」

「啊……是那個人呀？」

「聽說武藏家裡也沒收到音訊……兩人大概都已經戰死了吧？」

「哈哈哈！生氣了？別生氣！鼓著腮幫子，你的情人會討厭你！」

「沒錯！你真是一語道破！和尚這個職業呀，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行業。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樣，和尚在這世上不是沒用的行業，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為奇。說起來，和尚和女人，從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裏面說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獄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緣啊！」

「他穿的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到底是什麼？」

「你夢見過又八嗎？」

「誰知道？他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消失。四海就是他的家。」

「笑什麼？」

「您又來了……」

「聽說才三十一歲——但是寺里的和尚都說，他年輕有為，很了不起呢！」

「對不起，澤庵師父！真的很抱rｅad.９９ｃsw•coｍ歉！」

「好討厭哦！談這種事情。這不吉利，我要把它撕掉。」

層巒疊嶂這句話，正適合形容武藏的故鄉。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無二齋在失去工作的貧窮生活中過世，因此阿吟辭退了所有傭人，但是這些人都是宮本村的人，那時的阿婆或打雜的，都會默默地輪流拿菜放到廚房來，有時也會來打掃已不再使用的房間，或是挑水，幫忙照顧無二齋衰敗的家。

「女人呀！太乖僻了。釋迦牟尼年輕的時候，曾在菩提樹下被欲染、能悅、可愛等魔女們纏身受苦，因此對女性印象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龍樹菩薩比釋迦還討厭女人……應該說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說過四賢良妻的條件是當個隨順姐妹、愛樂友、安慰母、隨意婢女。歌頌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選這樣的女人。」

「澤庵師父！您稍微收斂一點好嗎？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不行！這個我心領了。」

「咦……」

她說畢便呆坐在那兒，好讓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參拜人群中，看到一個年輕人。

阿通滿臉通紅，說道：

「因為釋迦大師是個男人……」

這地方的人深信，把這符咒貼在家中，可以驅除病蟲。

「您這個樣子，好嗎？」

「不要！別跟著來！」

「……哎呀哎呀！我以為稍微松一點了，沒想到參拜的人越來越多了！別推！別推！喂！那個年輕的要排隊呀！」

「唉……」

「等等！你這句話，有點傷腦筋喔……哦，我知道了！」

「阿吟姐，有通報說兩個人都戰死了嗎？」

「對！是宗彭澤庵師父。」

「好像是吧！」

「原來如此。看得出來他的確與眾不同。」

她偷空叫他。

這個在但馬出生、名叫宗彭澤庵的年輕和尚，住在這裏期間，有一大堆的笑料，連抑鬱寡歡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個不停。

「沒聽到最後不可妄加批評！這句話後面是這樣的二女人，你的身體要嫁給真理。」

「那您說說看！」

「喂！阿通！你這女人在幹嗎？我說要向這家人討水喝，可沒說要人給我潑水喔！」

「聽說他在但馬的出石村出生，十歲當小沙彌，十四歲進入臨濟的勝福寺，受戒于九九藏書希先和尚。為了跟隨從山城大德寺來的大學者學習，到京都和奈良遊學，師事妙心寺的愚堂和尚，還有泉南的一凍禪師，非常用功。」

她把白皙的腳伸進草鞋。

「什麼話？」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兒？」

澤庵正經八百地模仿誕生佛的樣子。阿通笑道：

「你也別假清高！我知道你們不是真的要來拿甜茶或驅蟲符的。這裏的人一半是來參拜釋迦大佛，一半是來看阿通姑娘的。你們也是其中之一吧——喂！喂！你為什麼不捐香油錢呢？這麼小氣，交不到女朋友！」

「嘻嘻嘻！」

澤庵拿裹身的大包巾擦掉臉上、頭上的水滴。

「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

阿通先跑去了。澤庵像從雪山下來的釋迦，大包巾的袖口隨風飄揚，跟在阿通背後。

「在那裡！她在那裡！」

阿通從七寶寺的走廊，可以望見這些用石頭砌成的屋頂。

走廊那邊，澤庵站了起來，說道：

阿通在欄杆上笑個不停。

「哈哈哈！學得真像啊！澤庵師父！」

「他有點奇怪。」

年輕人望著擠滿參拜人潮的七寶寺本堂，一看到阿通，都會小聲地談論道：

「喂！和尚！」

「還有，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曾褒獎他，還接過敕令，當了大德寺的住持。不過，聽說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便跑掉了！之後，豐臣秀賴大人、淺野幸長大人、細川中興大人等都很看重他。朝廷官員方面，烏丸光廣大人等人，也非常器重他，曾對他說，要建一間寺廟給他，請他主持；也有人要高薪請他留下來。但是，他都一一推辭了，老跟虱子作伴，像個乞丐周遊列國。你說他腦筋是不是有問題？」

「叫我嗎？」

「懂嗎？嫁給真理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別喜歡男人，要喜歡真理！」

「哪有人光給人喝空茶，自己卻在那兒哭哭啼啼談自己身世的？」

「為什麼？」

阿通忍不住破涕為笑。

「為何女人是夜叉？」

「聽您瞎掰！」

「哎……他還很年輕吧？」

「被你這一問，我自己好像也還沒搞清楚呢！」

阿通眼睛充滿淚水，起身熄掉佛壇的燈火。這還不足以消除忌諱，她還拿走供奉的花和水，把水唰——的倒在隔壁的屋檐下，正好潑在坐在那兒的澤庵身上，他跳起來大叫：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師交代的事，我全給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樣摘鮮花到花御堂來為浴佛會做準備。而且，晚上還得先煮好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