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太郎精神抖擻地跑向雨中。武藏看著他留下來的信，說道：

「還沒來喔！那小傢伙是不是又在半路玩了起來？」

兩人進入六阿彌陀岔路上的小茶館，叫了便當和茶水。武藏利用這個空當把信寫好，內容大致如下：

「大叔，溫好了！」

「聽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想來——

他終於安靜下來，從身旁樹上摘了兩片葉子。正納悶他要幹什麼，原來是用來擤鼻涕。

「看到醍醐城了！」

「那麼，跟大叔一起吃晚飯吧！」

「咦？要走了？」

城太郎講什麼，武藏都點頭答應，他喜歡這少年。大概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緣故吧，很快就能和他打成一片。也可能因為他沒有兄弟，幾乎不曾享受過家的甜蜜，才會如此。在他的下意識里，經常會追尋類似的感情，以安慰孤獨的心靈。

「好吧！那我算您便宜一點好了！不過，有個條件，大叔！您要再說有趣的故事給我聽喔！」

「後來我回到店裡的時候，那個浪人醉醺醺地又問同樣的問題。他喝得爛醉，總共喝了兩升喔！最後，還寫了這信，叫我交給大叔。」

「嗯——我一定要見他。你要告訴他是武藏交代的喔！」

「酒啊！」

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江戶將軍即將上京，先遣的各大小諸侯今天已先到達，所以以此壓制蠢蠢欲動的浪人。

「所以我才向你道歉啊——你跟老闆說過了嗎？」

「所以，我說什麼也要當個武士。要當武士，最重要的是要練好劍法吧？大叔！拜託！收我為徒——我願為您做任何事。」

「姬路。」

「沒錯！……沒想到小鬼那麼聰明，嚇了我一跳呢！」

「昨晚叫你給我帶信的醉漢，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舊友。我很想見他。」

然而我跟兄台分別後，卻為女色所困，好吃懶做，連肉都要生蛆了。怏怏無為過了五年。

「這樣好了，我先到奈良。你到那邊后，只要向長槍寶藏院打聽一下，就知道我住哪裡了！」

「這小毛頭！不知在幹什麼？去這麼久。」

「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信封的背面竟然寫著——

「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啊！」

「他常來嗎？」

「好不容易追到這裏，又要我回去啊？」

「我父親是武士，武士喔！」

「這麼說，你要到幾歲才會像上泉伊勢守或冢原卜傳那樣威風，帶眾多部下出巡呢？」

等他一靠近，看到他那一身七拼八湊的打扮，武藏嘴邊又添上了一抹苦笑。城太郎換了跟昨夜不一樣的衣服，看得出是刻意打扮的。當然，上衣只到腰的一半，袖子也一半，腰帶上斜插著一把比身子還長的木刀，背上掛著跟雨傘一樣大的斗笠。

——然而，在關原他已有所領悟，手持長槍，混在步兵里，在大軍中不管怎麼賣力，對結果根本毫無影響，也無法完成他偉大的奉公理想。

「一言為定喔！」

武藏低下頭探視他的臉。

祝君健康。

「去哪裡？」

「沒錯，兩地離得很近——你父親在姬路是做什麼的？」

read.99csw.com「怎麼啦？小傢伙！」

真想見他，想再一次敲醒又八。武藏現在仍然沒放棄對又八的友情，想幫他從自暴自棄中站起來。

「？……」

「只要這樣跟他說就好了嗎？」

——他還是追來了！

這段文字看來友情洋溢，但忠告當中，又夾雜著又八誇大的老毛病。

吉岡武館數千門人，為了前次事件，懷恨甚深，正大肆搜尋君之蹤跡，宜特別注意。君之劍法，好不容易才開始嶄露頭角，絕不可平白送命。我立志要等成大器之後，才與君碰面，促膝長談，回憶過往。就當作跟我比賽，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城太郎！你問過這人住哪裡嗎？」

他的父親跟隨的主君是大阪方面的人馬，他的故鄉也深受英雄太閣的威勢影響，少年時在火爐邊聽到的也全是那位英雄的事迹和偉大人格，這些深植在他腦海里。現在要是有人問他：

「我想拜託你帶信到四條的吉岡武館。」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筆紙藏到背後。

「不吃手，那吃腳吧？」

為何他不說——哇！好久不見，好想念你？

「你武功不夠高強嗎？大叔！」

「昨晚我拿酒去給大叔的時候，不是說過店裡有個浪人抓著我硬是問了很多關於大叔的事嗎？」

伊吹山下一別以來，無法忘懷鄉土，更難忘舊友。不想日前在吉岡武館，忽聞兄台之名，百感交集，見面與否，舉棋不定，因而到酒館買醉。

反觀現在的我——

看他用懷疑的眼神望著自己，武藏一陣羞愧。城太郎不信任武藏，也是有原因的啊！

武藏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頭。此路通往醍醐城城下，六地藏四街道的岔路，已出現在眼前。

「後來到客棧爺爺那兒，老爺爺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掛著這個斗笠，隨手就拿來了！」

城太郎反問：

「附近的人都說住在客棧的年輕修行武者根本不行。我聽了很生氣啊！」

「三合。」

「你在幹什麼呀？客人等著要喝呢！」

「……不，一定要到大門交給門房之後才能離開。」

城太郎低頭踢著腳邊的石頭。

他的速度很快，非常的快。

想不到這小孩這麼倔，怎麼哄都不肯聽。連客棧的老爺爺也來幫腔，又罵又勸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他纏著武藏，抓著他的手臂，又抱著他，死求活求，最後竟哭了起來。武藏拗不過他，只好說：

「應該不知道吧！」

「哈哈哈！這也是好辦法。但是，從他的信上看，他好像認識吉岡家的人。所以我想可以問問吉岡家的人！」

這樣做才可以消除又八母親對自己的誤會。

「知道了！——可是，我回來之前，大叔要在哪裡等我呢？」

「你不願意？」

本以為信已結束，沒想還有補充，看來似乎十萬火急。內容大致是這樣：

他九*九*藏*書一道歉，城太郎的哭聲立刻變得像在撒嬌一般，吸著鼻涕，小聲飲泣。

「問什麼？」

之後澤庵教他，生命就是一顆明珠。仔細思量，那根本不是不需本錢，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本錢去換取微薄的俸祿——而且是像抽籤一樣抱著僥倖心理。想到當時那份單純，武藏不覺苦笑。

「是真的。」

「不，這是第一次。」

「老爺爺！酒拿來嘍！」

武藏到井邊沖洗完畢，換上乾衣服，坐到火爐旁。

武藏當然不肯，但是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時之間還沒認真考慮答不答應，因為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八字鬍——叫青木丹左的人——會是如此下場。既然投身劍術，早就應該有賭上身家性命、不是殺人就是被殺的覺悟，但是，親眼目睹這樣的人生起伏，卻勾起了他另一種落寞感，內心受到了很大的衝擊，連酒都醒了。

「因為我是晚輩呀！大叔！在漆器店裡，造紙店和水桶店的年輕人經常聚在一起練習劍術。您到那兒去跟他們比賽，贏他們一次。」

「老伯！這段日子，勞您照顧了！我想到奈良去，請幫我準備便當。」

「可是，沒錢就喝不成了，對不對……」

城太郎總算心甘情願地回家去了。

大阪。

武藏親切地抱著他，城太郎心知在荒郊野外，所以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城太郎十分機靈，一見他臉色不對，立刻岔開話題。

「大叔！大叔騙人！」

「大家都如此，為何大叔那麼窮呢？」

「誰是愛哭蟲呀！」

「問宮本先生的事啊！」

「酒館的人知不知道？」

語氣鄭重，又有豪邁之氣，他署名「新免宮本武藏敬上」。

「不要那麼多。」

「老伯，這是剛才那少年寫的嗎？」

「哎呀！你真壞！」

「喝不了。」

「碰到你真沒辦法。老實說，我錢不夠，我是個武人。別那樣責備人嘛！」

「我父親叫青木丹左衛門，以前曾領餉五百石喔！可是，當我六歲的時候，他失業成了浪人，之後來到京都，越來越窮，所以把我寄在酒館，自己到虛無僧寺念佛去了。」

「哦……」

城太郎邊回憶邊說：

這會兒拜師之禮算是完成了。武藏也死了心，知道是無法阻止了。

他覺得很不錯，正看得入神。

武藏故意逗他。

「吃章魚下酒——大叔！吃章魚下酒。我去拿酒來！」

果不出所料，城太郎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路的盡頭。

「要我做什麼？大叔！」

「大叔！」

武藏笑著走出茶館。

「他幾歲了？」

「問到了之後呢？」

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嗯……」

「好，我去。」

「我來溫酒！溫酒我最在行。」

「要吃腳，就吃章魚的腳。」

城太郎搖著身體，說道：

然後武藏往奈良。城太郎回京都。

他的直覺反應一定會回答：

「有那麼好嗎？」

「真的？」

「哈哈哈！又開始懷疑我了，這回要是我食言，就砍我的頭！」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

武藏突然開口。

「給我看看。」

「對，你提過這事。」

此刻，四街道上斗笠、飛燕、馬嘶聲混雜在一起，好不熱鬧。城太郎回過頭，看見武藏還站在原地看他。兩人遠遠地會心一笑，揮手道別。

「那簡單！」

當年，自己竟憑著一股豪氣，背著一把長槍就去參加關原之役。

「哈哈哈！還好不是你在批評我。」

要投效關東還是大阪？

如果抱著一切只為主君的心情，也就死而無憾，而且這種死也非常有意義。但是，武藏和又八當時的心情並非如此。當時內心燃燒的只有功名，只是要去撿拾不需本錢的利祿而已。

「我想拜託你跑一趟。」

「哈哈哈哈！你老闆真有趣！」

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存著這種情懷。

「嗯！沒錯。」

「嗯——」

「他說『去吧！』」

「你去見那個本位田又八，轉告我的話。就說明年一月一日到七日之間，每天早上我都會在五條的大橋上等他，要他到那裡跟我會面。」

次日早晨。

「嗯……」

「什麼，在播州？」

城太郎一放心，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手探入懷裡摸了半天。

武藏斜著頭，狐疑地翻過信封的背面。

武藏一進泥地間就看到這個經常來此跑腿的酒館少年，正與老闆頭碰頭不知在做什麼。武藏想看個究竟，默不作聲，走到他們背後。

「唔……」

「另外還有一件事……可是，這事對你來說可能困難了點……」

城太郎叫了一聲，便撲到武藏懷裡，抱著他說：

「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你不必回家幫忙嗎？」

「沒問。」

「小兄弟！別再提這事了，好嗎？」

他拿出一封信。

「大人可以騙小孩的嗎？昨天晚上您才說要收我為徒，可是今天卻丟下我一走了之，大人可以這樣做嗎？」

「有了……就是這個。」

「啊……又八寫的……」

「只要把這個丟到四條的武館，就可以回來嘍？」

武藏離開了客棧。

「喜歡。」

又八喝了兩升酒，字跡雖然不到無法辨認的地步，但是語句已經支離破碎，好不容易才看懂，信上寫著：

事出突然，老爺爺非常驚訝。

「啊，店裡沒事。」

「不要！」

「……好，我知道了！」

他嘀咕個不停，這時，泥地間終於響起腳步聲。

「哈哈哈！我才不吃你這一手。」

「唉呀！小孩子哭鬧一下就沒事了！」

「好好！」

「他七歲左右就在酒館跑腿，每天和馱夫、附近抄紙店的人、旅人混在一起，也難怪如此。」

老九九藏書闆打開鍋蓋看了一下。

三條口的水位高漲，水色混濁。橋旁有許多騎馬武士，正對來往的人一一盤查。

武藏終於開口道：

「不是！不是！不是小傢伙的緣故。我老早以前就有這個願望，聽說位於大和的寶藏院的長槍術非常有名，我要去看看。等一下小傢伙來了，可能會不高興，就交給您處理了！」

「好了，別哭了……我不是存心騙你，但是，你有父親，有主人，沒經過他們同意，我不能帶你走，所以才叫你跟他們商量后再來。」

紅梅的花瓣撒落在泥濘的地上，今早已不再下雨，微風撫著肌膚，跟昨日的風雨大不相同。

城太郎歡呼：

君原本就聰明，理應成為劍道高手，出人頭地。

城太郎口裡罵著，臉上一副就快哭出來的表情，上氣不接下氣，追了過來。

——回想當年，真是太可笑了。

「上每個酒館問。」

武藏閱畢，黯然神傷，心想：

他把酒壺埋在火爐的炭灰里。

「大叔！」

「那您應該等我的迴音啊！」

「大騙子！」

有人說：武藏很厲害！有人卻說：武藏懦弱，最會開溜。又有人說：那個劍俠像個謎。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只暗自慶幸兄台的劍在京都已掀起了陣陣漣漪。

武藏本來盤腿坐在爐前，默不作聲，現在突然用拜託的語氣說道：

寫完之後，交給城太郎。

「我說外頭那匹馬啊……」

城太郎顧左右而言他。武藏脫下濕答答的褲子，交給客棧老闆，笑答：

「怎麼找呢？」

這會兒工夫，火爐上方的挂鉤已掛上鍋子，還有香噴噴的食物、碗盤都擺好了。

「什麼事？什麼事？」

「不是……」

「我管不了那麼多！下雨沒斗笠，可就麻煩了！」

「那你主人怎麼說？」

一想到這小孩的父親青木丹左的落魄，還有自己的宿緣，武藏也認為自己真的應該照顧這個小孩，直到他長大成人。

「聽說跟隨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在江戶領一萬一千五百石的俸祿。是真的嗎？」

「那是什麼？」

「在清水寺看到我的人可能都如此說我吧！反正我是逃出來的。」

武藏雖然心裏很無奈，卻露出明朗的笑容，轉身等他。

「他說像你這樣的小毛頭，有頭有臉的武術家或武館，絕不可能收你為徒。那個住在客棧的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剛好當你的師父。臨別時還送我這把木劍。」

「他的字雖然還脫不了小孩的稚氣，但在稚拙的筆法當中，好像又有一分不知該稱為天真還是什麼的氣質……對了……以劍道的說法，他的字極為流暢。將來他會成大器！」

「還有，酒館老闆那兒，也幫我交代一下。」

他搖搖頭，神情曖昧。

這些字句寫得還算清楚，接下來就越來越潦草了。

原來如此！武藏雖然很意外，但也恍然大悟。然後再問他父親的姓名。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飛奔過來。他的身影，活像只小黑天狗。

今日，君之劍名已傳遍京都。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這兒玩？」

但是，等著瞧吧！人生還長，未read.99csw.com來尚不可測。此刻不欲見君，只盼後會有期。

城太郎搖著頭。

「啊？」

「是我不好！」

「……」

武藏答話時，態度從容，安然過了關。此時，他突然感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既不屬大阪方面，也不屬德川方面，而是一名毫無政治色彩的真正浪人了。

「城太郎！有件重要的事想拜託你，可以嗎？」

「你是不是又多嘴，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了？」

「不，武士絕不說謊。昨天的事，請原諒大叔。」

愚蠢，愚蠢，如今蠢人瞻仰賢友，不覺羞愧欲死。

「不是不願意，大叔！您這麼做是不是又想把我甩掉？」

「這個……我可能無法成為那種大人物喔！」

「真好喝。」

「我就知道您會濕淋淋地回來，早已拿出來放在這裏了！」

「是不是那小毛頭求您那些無聊的事，才突然要走……」

「京都。」

「好，好，收你為徒。但是，今晚一定要回家去跟你老闆說清楚，再下決定喔！」

「那不是客棧的招牌嗎？上面還寫著『客棧』兩個字呢！」

「拿什麼？」

「您說成大器，是什麼意思？」

「老伯，有沒有乾衣服？要是沒有，睡衣也好，借一下。」

「聽說十一歲了。」

「因為我還在學習嘛！」

「五合。」

收件人則寫著「吉岡清十郎閣下及全體門徒」。

他在客棧已經住了二十幾天，因此，回到這裏，就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覺。

「可是——在那種環境之下，為何能寫一手好字呢？」

字跡潦草，糾在一起。看起來連字體都醉了。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哪裡，一定立刻回京都找他，可惜毫無線索。

「啊！我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大叔！」

「可是，我一回去，店裡面也有客人要招呼啊！有一個醉漢抓著我，硬是問了我一大堆問題。」

肌膚滲出了汗水，武藏停下腳步。不知不覺已爬到高山上。突然，他聽到遠方傳來叫聲：「大叔！」

「哈哈哈！你這小子可真會耍詐。這下子我又得向你買酒了！」

他急忙打開信封。武藏讀著信，又是懷念又是悲傷，心情非常複雜。

「大叔！您喜歡喝酒嗎？」

「即使我不說，這一帶也是無人不知前天在清水寺發生的事。隔壁的老闆娘，還有前面漆器店老闆的女兒，那天剛好都去寺里參拜，大家都看到大叔被一群轎夫團團圍住呢！」

「那……要多少？宮本先生您真小氣。」

「當兵法家的人大都跟隨大將軍，領很高的俸祿，對吧？店裡客人還告訴過我，以前冢原卜傳出巡的時候，都叫部下拉著備用馬，貼身護衛的拳頭上還停著老鷹，浩浩蕩蕩地帶著七八十個家臣出門呢！」

「這種事以後別再提了——現在換我問你，你家鄉在哪裡？」

武藏眼前立刻出現了那像河童般的少年迎風跑來的畫面。

武藏好奇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