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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生錄之十 年譜三-1

順生錄之十 年譜三-1

先生初命名正聰,后七年壬辰,外舅黃綰因時相避諱,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陰說》。
答顧東橋璘書有曰:「朱子所謂格物雲者,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于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果在於吾之心耶?抑果在於親之身耶?假而果在於親之身,而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與?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孺子之身與?抑在於吾身之良知與?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見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則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不以『正』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耶?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城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其末繼以拔本塞源之論,其略曰:「聖人之心,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舉德而任,則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時,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或營衣食,或通有無,或備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譬之一身,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以與論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天下靡然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聖學之門牆遂不可復觀。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並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九-九-藏-書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柄鑿矣。非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者,吾誰與望乎!」
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與聖人之學所差毫釐,謂其皆有得於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先生曰:「說兼取,便不是。聖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後世儒者不見聖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
十一月庚申,子正億生。
門人為之也。書院在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東。后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門大周汝員建祠于樓前,匾曰:「陽明先生祠」。
先生歸,定會於龍泉寺之中天閣,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書壁以勉諸生曰:「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諸君子不鄙,每予來歸,咸集於此,以問學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一別之後,輒復離群索居,不相見者動經年歲。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櫱之暢茂條達,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於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勢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道,挾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於此,亦無益矣。」
《與尚謙書》曰:「謂自咎罪疾只緣輕傲二字,足知用力懇切。但知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偽,一齊覷破,毫髮不容掩藏:前所論鄉愿,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未徹。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頗發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更熟味。此乃千古聖學之秘,從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說入于支離外道而不覺也。」
按祠堂位祔之制。
先是先生平賊擒濠,俱瓊先事為謀,假以便宜行事,每疏捷,必先歸功本兵,宰輔憾焉。至是,欲阻先生之進,乃抑同事諸人,將紀功冊改造,務為刪削。先生曰:「冊中所載,可見之功耳。若夫帳下之士,或詐為兵檄,以撓其進止;或偽書反間,以離其腹心;或犯難走役,而填于溝壑;或以忠抱冤,而構死獄中,有將士所不與知,部領所未嘗歷,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冊中所能盡載。今于其可見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勵效忠赴義之士耶!」乃上疏乞辭封爵,且謂:「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辭榮也,避禍焉爾已。」疏上,不報。
中秋月白如晝,先生命侍者設席于碧霞池上,門人在侍者百餘人。酒半酣,歌聲漸動。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有「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于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侍,因言謗議日熾。先生曰:「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有言先生學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有言天下從游者眾,與其進不保其往,又以身謗。先生曰:「三言者誠皆有之,特吾自知諸君論未及耳。」請問。曰:「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請問鄉愿狂者之辨。曰:「鄉愿以忠信廉潔見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于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人堯、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九-九-藏-書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曰:「鄉愿何以斷其媚世?」曰:「自其議狂狷而知之。狂狷不與俗諧,而謂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鄉愿志也。故其所為皆色取不疑,所以謂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於時者,不過得鄉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潔,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雖欲純乎鄉愿,亦未易得,而況聖人之道乎?」曰:「狂狷為孔子所思,然至於傳道,終不及琴張輩而傳曾子,豈曾子亦狷者之流乎?」先生曰:「不然,琴張輩狂者之稟也,雖有所得,終止於狂。曾子中行之稟也,故能悟入聖人之道。」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錢塘來見先生。別後致書,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于千載之下,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先生答書略曰:「讀來諭,誠見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乃區區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私利之實:詭詞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凌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彼此藩籬之隔,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乎!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於非笑而詆斥,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議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于暖席者,寧以蘄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相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學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躋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爾。」
論聖學無妨于舉業。
四月,服闋,朝中屢疏引薦。霍兀涯、席元山、黃宗賢、黃宗明先後皆以大禮問,竟不答。
鄭太夫人嘗附葬餘姚穴湖,既改殯郡南石泉山,及合葬公,開壙有水患,先生夢寐不寧,遂改葬。
先生《與黃宗賢書》曰:「近與尚謙、子華、宗明講《孟子》『鄉愿狂狷』一章,頗覺有所警發,相見時須更一論。四方朋友來去無定,中間不無切磋砥勵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擔荷得者,亦自少見。大抵近世學者無有必為聖人之志,胸中有物,未得清脫耳。聞引接同志,孜孜不怠,甚善!但論議須謙虛簡明為佳。若自處過任,而詞意重複,卻恐無益而有損。」
十有一月,至蕭山。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歲,在越。
守益謫判廣德州,築復古書院以集生徒,刻《諭俗禮要》以風民俗。書至,先生復書贊之曰:「古之禮存於世者,老師宿儒當年不能窮其說,世之人苦其煩且難,遂皆廢置而不行。故今之為人上而欲導民于禮者,非詳且備之為難,惟簡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為貴耳。中間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類,向時欲稍改以從俗者,今昔斟酌為之,於人情甚協。蓋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禮,皆因人情而為之節文,是以行之萬世而皆準。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傳記之訛闕,則必古今風氣習俗之異宜者矣。此雖先王未之有,亦可以義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襲禮也。後世心學不講,人失其情,難乎與之言禮。然良知之在人心,則萬古如一日,苟順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則所謂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read.99csw.com矣。非天子不議禮制度,今之為此,非以議禮為也,徒以末世廢禮之極,聊為之兆以興起之,故特為此簡易之說,欲使之易知易從焉耳。冠婚喪祭之外,附以鄉約,其於民俗亦甚有補。至於射禮,似宜別為一書以教學者,而非所以求諭于俗。今以附於其間,卻恐民間以非所常行,視為不切;又見其說之難曉,遂並其冠婚喪祭之易曉者而棄之也。文公《家禮》所以不及於射,或亦此意也與?」
門人日進。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豪曠不拘小節,先生與論學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何過?」大吉曆數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後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益密,且曰:「身過可勉,心過奈何?」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人聖之機也,勉之!」於是辟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身率講習以督之。於是蕭謬、楊汝榮、楊紹芳等來自湖廣,楊仕鳴、薛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孟源、周沖等來自直隸,何秦、黃弘綱等來自南贛,劉邦采、劉文敏等來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來自新建,曾忭來自泰和。宮剎卑隘,至不能容。蓋環坐而聽者三百餘人。先生臨之,只發《大學》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極良知以至於至善,功夫有得,則因方設教。故人人悅其易從。
或問:「文公《家禮》高曾祖禰之位皆西上,以次而東,於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合祭之時,昭之遷主列于北牖,穆之遷主列于南牖,皆統于太祖東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東。今祠堂之制既異於古,而又無太祖東向之統,則西上之說誠有所未安。」曰:「然則今當何如?」曰:「禮以時為大,若事死如事生,則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禰東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對,似於人心為安。曾見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異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禰考皆西向,妣皆東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別,尊卑之等,兩得其宜。但恐民間廳事多淺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備,則不能以通行耳。」又問:「無後者之祔,於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廟,不及其高矣。適士二廟,不及其曾矣。今民間得祀高曾,蓋亦體順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則既為僭,況在行之無後者乎?」古者士大夫無子,則為之置后,無後者鮮矣。後世人情偷薄,始有棄貧賤而不嗣者。古所謂無後,皆殤子之類耳。祭法:王下祭殤五,適子,適孫,適曾孫,適玄孫,適來孫。諸侯下祭三,大夫二,適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則無後之祔,皆子孫屬也。今民間既得假四代之祀,以義起之,雖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與堂叔祖皆賢而無後者,欲為立嗣,則族眾不可,欲弗祀,則思其賢有所不忍。以聞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為之祀,勢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屬之義,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設一祭。凡族之無後而親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義亦可也。』」
七月,再疏辭封爵。
三月,與鄒守益書。
德洪攜二弟德周仲實讀書城南。洪父心漁翁往視之。魏良政、魏良器輩與游禹穴諸勝,十日忘返。問曰:「承諸君相攜日久,得無妨課業乎?」答曰:「吾舉子業無時不習。」家君曰:「固知心學可以觸類而通,然朱說亦須理會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說,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憂不得耶?」家君疑未釋,進問先生。先生曰:「豈特無妨,乃大益耳!學聖賢者,譬之治家,其產業、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請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還以自享,終身用之無窮也。今之為舉業者,譬之治家不務居積,專以假貸為功,欲請客,自廳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來,則諸貸之物一時豐裕可觀;客去,則盡以還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請客不至,則時過氣衰,借貸亦不備;終身奔勞,作一窶人而已。是求無益於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書院錢楩與魏良政併發解江、浙。家君聞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是月德洪赴省城,辭先生請益。先生曰:「胸中須常有舜、禹有天下不與氣象。」德洪請問。先生曰:「舜、禹有天下而身不與,又何得喪介於其中?」
嘉靖元年壬午,先生五十一歲,在越。
三年甲申,先生五十三歲,在越。
大吉入覲,見黜於時,致書先生,千數百言,勤勤懇懇,惟以得聞道為喜,急問學為事,恐卒不得為聖人為憂,略無一字及於得喪榮辱之間。先生讀之嘆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於是復書曰:「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於外道詭異之說,投情九*九*藏*書于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於意氣,牽溺於嗜好,有待於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後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祿,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廓然于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捨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窒吾淵泉時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刻乎?關中自古多豪傑。橫渠之後,此學不講,或亦於四方無異矣。自此有所振發興起,變氣節為聖賢之學,將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歸,謂天為無意乎?」
七月十九日,准吏部咨:「欽奉聖旨:卿倡義督兵,剿除大患,盡忠報國,勞績可嘉,特加封爵,以昭公義。宜勉承恩命,所辭不允。」先是先生上疏辭爵,乞普恩典,蓋以當國者不明軍旅之賞,而陰行考察,或賞或否,或不行賞而並削其績,或賞未及播而罰已先行,或虛受升職之名而因使退閑,或冒蒙不忠之號而隨以廢斥,乃嘆曰:「同事諸臣,延頸而待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誰復有為之論列者?均秉忠義之氣,以赴國難,而功成行賞,惟吾一人當之,人將不食其餘矣。」乃再上疏曰:「日者宸濠之變,其橫氣積威,雖在千里之外,無不震駭失措,而況江西諸郡縣近切剝床者乎?臣以逆旅孤身,舉事其間。然而未受巡撫之命,則各官非統屬也;未奉討賊之旨,其事乃義倡也,若使其時郡縣各官,果畏死偷生,但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為辭,則臣亦可如何哉?然而聞臣之調,即感激奮勵,挺身而來,是非真有捐軀赴難之義,戮力報主之忠,孰肯甘粉齏之禍,從赤族之誅,以希萬一難冀之功乎?然則凡在與臣共事者,皆有忠義之誠者也。夫考課之典,軍旅之政,固并行而不相悖,然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將明旅之賞,而陰以考課之意行於其間,人但見其賞未施而罰已及,功不錄而罪有加,不能創奸警惡,而徒以阻忠義之氣,快讒嫉之心;譬之投杯醪于河水,而求飲者之醉,可得乎?」疏上不報。
二月,龍山公卒。
南宮策士以心學為問,陰以辟先生。門人徐珊讀《策問》,嘆曰:「吾惡能昧吾知以幸時好耶!」不答而出。聞者難之。曰:「尹彥明后一人也。」同門歐陽德、王臣、魏良弼等直接發師旨不諱,亦在取列,識者以為進退有命。德洪下第歸,深恨時事之乖。見先生,先生喜而相接曰:「聖學從茲大明矣。」德洪曰:「時事如此,何見大明?」先生曰:「吾學惡得遍語天下士?今會試錄,雖窮鄉深谷無不到矣。吾學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二月。
二月十二日己丑,海日翁年七十,疾且革。時朝廷推論征藩之功,進封翁及竹軒、槐里公,俱為新建伯。是日,部咨適至,翁聞使者已在門,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問已成禮,然後瞑目而逝。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紳,飭內外含禭諸具,始舉哀,一哭頓絕,病不能勝。門人子弟紀喪,因才任使。以仙居金克厚謹恪,使監廚。克厚出納品物惟謹,有不慎者追還之,內外井井。室中齋食,百日後,令弟侄輩稍進乾肉,曰:「諸子豢養習久,強其不能,是恣其作偽也。稍寬之、使之各求自盡可也。」越俗宴吊,客必列餅糖,設文綺,烹鮮割肥,以競豐侈,先生盡革之。惟遇高年遠客,素食中間肉二器,曰:「齋素行於幕內,若使弔客同孝子食,非所以安高年而酬賓旅也。」后甘泉先生來吊,見肉食不喜,遣書致責。先生引罪不辯。是年克厚與洪同貢于鄉,連舉進士,謂洪曰:「吾學得司廚而大益,且私之以取科第。先生常謂學必操事而後實,誠至教也。」
十月,門人南大吉續刻《傳習錄》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歲,在越。
德洪與王畿並舉南宮,俱不廷對,偕黃弘綱、張元沖同舟歸越。先生喜,凡初及門者,必令引導,俟志定有入,方請見。每臨坐,默對焚香,無語。
八月,宴門人于天泉橋。
海寧董沄號蘿石,以能詩聞于江湖,年六十八,來游會稽,聞先生講學,以杖肩其瓢笠詩捲來訪。入門,長揖上坐。先生異其氣貌,禮敬之,與之語連日夜。沄有悟,因何秦強納拜。先生與之徜徉山水間。沄日有聞,忻然樂而忘歸也。其鄉子弟社友皆招之反,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沄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憫若之自苦也,顧以吾為苦耶!吾方揚鬐于渤澥,而振羽于雲霄之上,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之所好。」遂自號曰從吾道人,先生為之記。
九月,歸姚省墓。
正月,夫人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
二年癸未,先生五十二歲,在越。
八月,答聶豹書。
是時大禮議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詩曰:「一雨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水底傳心訣,樓鳥枝頭說道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又曰:「獨坐秋庭月色九*九*藏*書新,乾坤何處更閑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聖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蓋有感時事,二詩已示其微矣。
按,豹初見稱晚生,后六年出守蘇州,先生已違世四年矣。見德洪、王畿曰:「吾學誠得諸先生,尚冀再見稱贄,今不及矣。茲以二君為證,具香案拜先生。」遂稱門人。
先生卧病,遠方同志日至,乃揭帖于壁曰:「某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而求諸孔、孟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志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螢爝之微也,不亦繆乎?」
六月,禮部尚書席書薦。
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喪歸越
見素林公自都御史致政歸,道錢塘,渡江來訪,先生趨迎于蕭山,宿浮峰寺。公相對感慨時事,慰從行諸友,及時勉學,無負初志。
先生服闋,例應起複,御史石金等交章論薦,皆不報。尚書席書為疏特薦曰:「生在臣前者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者見一人,曰王守仁。且使親領誥卷,趨闕謝恩。」於是楊一清入閣辦事。明年有領卷謝恩之召,尋不果。
《傳習錄》薛侃首刻於虔,凡三卷。至是年,大吉取先生論學書,復增五卷,續刻於越。
時御史程啟充、給事毛玉倡議論劾,以遏正學,承宰輔意也。陸澄時為刑部主事,上疏為六辯以折之。先生聞而止之曰:「無辯止謗,嘗聞昔人之教矣。況今何止於是。四方英傑,以講學異同,議論紛紛,吾儕可勝辯乎?惟當反求諸己,苟其言而是歟,吾斯尚有未信歟,則當務求其非,不得輒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歟,吾斯既以自信歟,則當益求于自慊,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則今日之多口,孰非吾儕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乎?且彼議論之興,非必有所私怨於我,亦將以為衛夫道也。況其說本自出於先儒之緒論,而吾儕之言驟異於昔,反若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駭惑矣。未可專以罪彼為也。」
正月,疏辭封爵。
四月,復南大吉書。
答歐陽德書。
正月。
九月,改葬龍山公于天柱峰。鄭太夫人于徐山。
十月,立陽明書院于越城。
是月,作稽山書院《尊經閣記》。略曰:「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失散,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于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成規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於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蒞政之堂曰「親民堂」,山陰知縣吳嬴重修縣學,提學僉事萬潮與監察御史潘仿拓新萬松書院于省城南,取試士之未盡錄者廩餼之,咸以記請,先生皆為作記。
德初見先生於虔,最年少,時已領鄉薦。先生恆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雖勞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進士,出守六安州。數月,奉書以為初政倥傯,后稍次第,始得於諸生講學。先生曰:「吾所講學,正在政務倥傯中。豈必聚徒而後為講學耶?」又嘗與書曰:「良知不因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孔子云:『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良知之外,則無知矣。故致良知是聖門教人第一義。今雲專求之見聞之末,則落在第二義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也。」
繼室張氏出。先生初得子,鄉先達有靜齋、六有者,皆逾九十,聞而喜,以二詩為賀。先生次韻謝答之,有曰「何物敢雲繩祖武?他年只好共爺長」之句,蓋是月十有七日也。
是月,舒柏有敬畏累灑落之問,劉侯有入山養靜之問。先生曰:「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恐懼憂患之謂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盪放逸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于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作,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謂劉侯曰:「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專欲入坐窮山,絕世故,屏思慮,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雖欲勿流於空寂,不可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