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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和共軍的第一戰

第一章 和共軍的第一戰

老旦正要說幾句故作嚴厲的話,遠方猛然亮了一下,像原野中無聲的閃電,他還沒扭過頭,一個老兵排長已經扯著干啞的喉嚨喊起來:「共軍重炮!」
老旦叫過幾個連長,催著大家進入戰鬥狀態。他們照例發著牢騷,天天聽別人炕頭熱鬧,自己隔著牆硬了一個月,共軍再不來,連球帶蛋可就憋炸了。另一個連長就說,對面的共軍沒準也這麼想,兩球相逢,硬雞|巴勝,趕緊聽營長的去準備吧。
「有啥稀奇,俺爹年輕時候就是殺豬的,俺見得多了,早會了。」
十八歲的時候,小老旦兒已叫成了老旦。老旦雖不算頂天立地,戳在地頭也是棵樁了。三叔的女子瘋病日重,吃飯的時候能就地屙屎,撒尿卻非要避著人。大寒那一天去外面撒尿,扎在一個雪窩裡凍死了。三叔摸著老旦的頭,開始兒啊兒啊地叫,老旦任憑他叫著,反正對他的爹無甚印象。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軍拉開架勢交手,這還是第一次。
「全體隱蔽!」老旦大叫起來,聲音都走了調。他頗恐懼地望向共軍那邊,地平線像是開了鍋,隆隆地掀起一串串火光。慢吞吞的弟兄們立刻滿壕亂竄,各排長嘩啦掀開坑道口的鋼板,戰士們熟練靈活地鑽進去,都是平常練的呢。大地傳來渾厚的震動,天空泛起空蕩蕩的混響,晨曦的霧被密密麻麻的炮彈撕裂,它們帶著哨音砸將過來。老旦鑽進洞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那隻鳥不知道飛到哪去了。
老旦除了那玩意長再無特長,每天村裡蹭活干,幫人養驢放羊溜豬耕地,再上山裡捉點兔子山雞,摘點野果野菜什麼的,將就能養活叔侄二人。村外來人捎了他娘的消息,給老旦帶來一包袱東西,他媽得了肺癆死了,人已經埋在彭家灣。包里有十幾塊大洋和若干散錢,還有他媽納的兩雙布鞋和一根紅繩。捎東西的人特意提到,你媽說這根紅繩要系在你那個……東西上,這就能保你平安,子嗣滿堂了。
老旦知道,國軍七八十萬部隊全集結在這方圓二百里內,要和共軍老賬新賬一起算。前幾仗下來,千百個村子打成了土堆瓦片,百姓麻雀一樣散了。漫山遍野的部隊行進有序,人走人道,車行車路,驢馬走著串兒,從頭到腳都換了美國造,機槍火箭筒一捆捆堆在車上,巨大的坦克排著隊轟隆駛過,這些大屎殼郎佔了最寬的路,弄得弟兄們牙酸尿急。轟炸機群沉甸甸地掠過山峰,震得大地都要碎了。這麼多兄弟部隊在一起,這麼多好武器,這麼足的精神頭,管他什麼仗,誰經得起這麼一打?昨天團里的瘸子少校說,雖然共軍把第七軍團打了個稀巴爛,卻仍比這邊少二十多萬人。共軍的一支主力部隊已經領教了18軍兄弟的厲害,扔下戰壕和不少裝備,連夜從南坪集跑了。
立秋前後,天空總是萬里無雲,大地仍熱浪滾滾,黃鼠狼抱著田鼠死在光禿的樹下,老楊樹里鑽出成千上萬的黑色毛蟲,狗瘦得像雞,雞弱得像麻雀,麻雀慘得像知了,知了早早剩下黃澄澄的殼;喜鵲叫出了烏鴉的聲音,烏鴉吃掉了窩裡的蛋,蝗蟲像是長出了螳螂的鉤子,將麥梗割得無影無蹤;帶子河像老人的尿,越流越濃越流越窄,入秋之前只剩下一尺寬的泥湯子,裏面有長腳的小魚和喜歡翻白眼的蛤蟆,還有人看到過滿是花斑的長長的蛇,一群人下水去捉,只見那蛇在泥水和人們的腿腳間三繞兩繞,猛地騰空而起,化作一縷人形的青煙,半空里大叫一聲:鬼要來啦!咯咯咯!
老旦的原名他不記得了,板子村也無人記得。他只知道屬於謝家一族,爹媽打小都叫他旦兒。旦兒兄弟姐妹三人,5歲那年中原大旱,板子村顆粒無收,村裡餓死不少人。先是妹妹餓死了,然後是弟弟,只剩下了皮包骨頭的旦兒繼續和爹媽挨著。老井斷了水源,為了和同村郭家人爭奪帶子河細如腰帶的水,他爹帶著謝家人與郭家人來了一次火拚。鎬頭鐮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傢伙男人們都用上了。對方被打死一條漢,菜窖里拖出了當年義和團繳獲英吉利洋槍隊的鋼炮,銹哩吧嘰的還挺好使。他爹和族人們哪見過這玩意,沖向河對岸,可巧一炮正打在爹的胸前,這漢子就被炸得四分五裂了。謝家人抱著他一條腿跑回來,十年不敢過河。旦兒的媽埋了男人的腿,為了拉大將餓斃的旦兒,走出板子村,去彭家灣給人當了奶媽。旦兒跟著孤苦伶仃的三叔過活,在狼牙狗啃的歲月里野蠻生長。三叔瞎了一隻眼,養下個女子read.99csw.com還有瘋病,旦兒過來沒給他添幾口累贅,倒趁了心,只依舊管他叫旦兒,不喚他的名字。旦兒的媽回來了幾次,拿回來銀錢和衣料,然後又走,最後一次回來是馬車送來的,再走了就杳無音訊。全族人都知道他娘改了嫁,看這孩子命苦,就時不時地接濟一下。兵荒馬亂還遭天災的,老人們命都不長,記得旦兒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間房的院落里,耕作在那兩畝半地里,經年看著太陽上上下下,樹葉大大小小,星辰移轉明暗。水年旱年,災年豐年,蝗年鼠年,都在隨意里默默輪迴,日子說不上富足,且只說個滋潤,而這滋潤也就夠了。翠兒是個愛笑的,也是個愛怒的,三句話不對付,沾著豬油菜葉辣椒雞糞的手就會扇上來,要是和二子打架輸了,或是被賣梨的騙了,甚至看著兩隻狗交媾而發獃,那就少不了耳光的到來。老旦那兩片厚臉嘗過人間最豐足的滋味,心裏也有怒火,卻總在夜裡被女人輕輕地揉去,他疲勞的身體像被女人天然地洞悉,她貼心的抓撓和擀麵一樣的揉搓,總能讓老旦睡個踏實。好肉好面好酒好菜,女人總是先夾進他的碗里;豆包兒的餡兒,花捲兒上的棗,牛肉上頂好的筋兒,女人都會夾著捏著塞進他樂呵呵的大嘴。
十年前老旦二十三,在河南老家和翠兒種地,養著兩歲的娃。那地方叫板子村,是個一百多戶的村莊。帶子河穿村而過,淺不過膝,卻已淌了上百年。河西邊兒是謝家,東邊是郭家,還有些如袁白先生一樣的外來人住在村后北邊的山丘之下。村前村后種滿了棗樹和梨樹,村頭有口不知年月的古井和總也老不死的大槐樹。這地方有些古怪,村口明明立著根樁,地圖上卻找不到——這是村裡袁白先生說的,他說找不到就一定找不到,沒什麼是他能說錯的。頭年雨雪豐足,收成尚好,老旦家過年還殺了只豬,大塊的豬肉放在缸里油腌了,豬頭在房樑上風乾了,一直能吃到秋後。日子好精神就足,老旦在冬天里鼓搗得勤,想把翠兒肚子再搞大了,湊出一對兒小子滿地亂蹦。
炮火過後,他剛把頭探出來,一片共軍已經衝到離戰壕幾十步的地方了。他們不緊不慢,有的跑著跑著還停下來系一下松垮的老棉褲,或是邊跑邊聊天。這囂張的衝鋒老旦從沒見過,兔崽子們是來趕集么?鬼子也沒這麼不要臉啊?老旦罵了聲龜孫兒,瞄著個舉旗子的開了火。那人胸前臉上各挨了一顆,打了個轉兒倒下去。紅得扎眼的旗子帶著桿兒飄出老遠,像要逃離這戰場,可它很快被另一個傢伙捉住舉起來,在機槍的夾擊中變成碎片。
侄孫子有了,三叔卻經不起這喜訊的折騰,笑呵呵了半個月,死在一個月圓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規矩發喪了他。老旦覺得老天爺挺不是東西,就不讓三叔享幾天福,可很快他又想,什麼福不福的,也說不定他真的全瞎了,那還是受罪了。哭完了恨完了愣完了,老旦養雞種菜,餵豬養驢,麥子之後播下整壟的玉米棒子。那兩年的板子村春寒夏旱,莊稼和村中的老人一樣奄奄一息。但苦雖苦,大家都一樣,也就不覺個啥,該死的死,該生的生,只要人活著,天塌不下來。
老旦很快就知道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原來真是這個樣子了。他在幾十個衝刺中領略了有生以來最美妙的瞬間。女人的身體讓他愛不釋手愛不釋口,他恨不得變成那根東西鑽到女人的肚子里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波波變作呻|吟和漫無目的的抓撓,最後竟抖著雙乳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聲震天,無師自通縱送自如。他肆意搓揉這舒展而神秘的麵糰,在一個巨大的案板上前突后刺。天亮時,老旦呼嘯著灑下最後一串晶亮的東西,像雷聲去后的甘霖,斑斑在女人傷痕纍纍的腰身。一個彈盡糧絕,一個氣若遊絲,他們費力地爬在一起,紅的白的粘在一起,呼吸也在一起,二人聽著雞叫,嘲笑著窗台上一夜沒睡好的老貓,偎依著說起未來的日子。
可這些竟和老旦無干,仗打了一個月,他的營只是聽著響,好幾次說要和共軍交手了,要麼共軍改了主意,要麼國軍變了計劃,除了挨了些不明不白的冷炮,冤受了國軍空軍扔下的一串炸彈,連個共軍的影子都沒見到。老旦開始還覺得運氣好,一個月下來竟也煩膩了,這麼一場大決戰,要是一槍沒打便過去了,可怎回去九_九_藏_書向老婆吹牛呢?前天他們到了陣地對面,一來就是上千人,弄得他兩宿不敢睡覺。老旦看著亮起來的地平線,皺眉吸著煙鍋,兔崽子們再不來,煙絲都要斷檔了。
布鞋穿上了,紅繩子卻扔在炕頭。他拿著這些錢找了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便給他畫了圖,又找人給他蓋了連屋帶院的新土房,院里種下一棵桂花樹,把那隻眼也要瞎的三叔接了進去,再買了五畝地和兩頭驢。鱉怪吹了喜慶的曲子,放了一串閃亮的鞭炮。老旦把他娘給的紅繩掛在門口,每天出出進進都看上幾眼。
「還不給俺口酒喝!這豬崽子疼死俺了……」
老旦的命根雖然威名遠揚,卻沒給家裡帶來什麼實惠,他和三叔依舊窮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旦兒的胯|下家底兒,卻從不說這事,這旦長旦短的關自家日子個鳥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為這個家娶回來一個能生會養的女人,續不了謝家的香火,這雞|巴還有何用?
老旦發了命令,戰壕里就沸騰了,二子指揮的十六挺重機槍同時開火。每支槍都響起來,燒起來,怒起來,螞蟻似的共軍嘩啦躺下一片了,沒躺下的也被炸飛了,幾個命大的硬是嗷嗷叫著鑽過彈雨和地雷陣,神仙樣到了眼前,這真是奇怪,這樣的火力恐怕連只路過的蒼蠅都要被打爛了,那麼大的人是咋全活著過來的?
老旦看著心急,擼起袖子要自己上,一雙手先抖起來。正要豁出去干,蓋著紅褡褳的翠兒攔住了。她慢慢起身,邁開嚇人的大步子走去,對著號哭的後生伸出手,接過他驚惶遞來的刀,走到豬前,她利索地揭了褡褳蒙在豬眼上,腰身一縱,雙奶一抖,那刀噌就進去了,又閃電般將刀一壓,猛地拔出。狂噴的豬血飛出老遠,劈頭蓋臉地澆著還坐在地上的那個膽小鬼。村民們咿呀驚嘆,老旦抱著胳膊長出疙瘩,可翠兒只微微一笑,拿起豬頭上的褡褳再蓋了,一溜小跑回來,揪著老旦的胳膊低聲說:「趕緊的,拜堂……」
這些妖怪終歸是肉做的,他們剛跳過燒紅的鐵絲網,就被幾個角度來的彈雨打碎了,連慘叫都沒有,因為脖子打斷了,嘴巴打爛了,有的腦袋都打飛了。弟兄們驚喜于新武器的順手,一個個使勁摟,一摟就到底,反正子彈多得是呢。二子親自操著重機槍,對著幾具死屍還在打,他說要看看這美國大口徑機槍到底能把人打成啥球樣。老旦見不少戰士欣喜地看著手裡的槍,他便想到干鬼子的苦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因無暇退換子彈而送了命。美國佬要是早點兒給這傢伙,小日本能打得下武漢?
「那你……不怕?」老旦攥著她那隻握刀的手,熱乎乎的。
「俺只殺過雞鴨兔子,怎殺得了這麼大個豬?你們誰笑誰來啊。」
院里的桂花樹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兒子慢慢長大,從爬到走,從走到跑,在老貓老死的那一天,他牽著驢繩蹲在田壟上,撅著厚厚的嘴唇問老旦這世界到底多大?為什麼他對著太陽跑卻跑不過去,為什麼他放個風箏總放不到邊?我是從哪兒來的?能不能摘顆星星下來玩?老旦撓著汗土交加的頭頂,看著暮靄里夕陽落下,看著毛驢拱開和它搶晚食的公雞,說等你爹我有一天出去看明白了,再回來告訴你和你娘。從那天起,老旦開始注視村外的遠方,每次收起犁鋤,在河裡洗去一身泥垢,他總要回頭望望,望那地平線上幽幽的霧氣,看那晶亮的星辰從山巒升起。
民國二十五年秋,帶子河憑空寬了一丈,半夜裡如雷似馬。女人在驚慌里生下個八斤的帶把兒娃,娃子的哭聲才剛剛響起,老旦剛把娘留下的紅繩系在娃的腿上,翠兒的奶頭還沒來得及塞進他的小嘴兒,帶子河的水就退了,退得啥也沒有了。鄉親們站在乾涸的河底莫名其妙,泥巴里游著尺把長的黑泥鰍和叫聲如牛的大蛤蟆。謝老栓的女人急忙擦著手,說你這兒子水大,名字里要有木,俗話說水能載舟呢。老旦忙點頭稱是,滿頭大汗的翠兒叫過他,不由分說一個大嘴巴。
老旦這外號是袁白先生在他12歲時給起下的。袁白先生說他沒事兒就喜歡拿出自己的雞|巴玩耍,小小年紀球女人沒搞過雞|巴就又黑又粗像根驢貨。袁白先生是個陝西老怪,來的時候就是白鬍子,據說以前在外村大戶當先生。那大戶留不住財,前些年先是內訌,自己弄死幾個,又遭了匪盜,一場大火后,主子奴才死傷過半,家就敗了,人就逃了。袁白先生騎驢來到板子村,在村裡寫字算命維持九*九*藏*書生計,再閑了就教教大家認字,掙幾個書錢和飯錢。一日他與一眾鄰里閑坐村口,見旦兒和一夥後生子在大晾場上胡追爛打,小子們玩瘋了,臟猴似的站成一排,齊刷刷地掏出雞雞來,比劃著長短粗細。輪到旦兒扯下腰帶,滿樹的麻雀就嚇飛了,樹下拴的母驢就嚇叫了,村口抱著娃的女人們就嚇得跳起來了。袁白先生就嘿嘿笑了,他拈著白鬍子叫過旦兒,用根樹枝撥弄幾下,確認是真貨后,便指著它編排起來:此物通天地靈氣,天生就是球中呂布,蛋中趙雲,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來能打鼓,軟下去可纏腰,甩起來呼呼帶風,進退間翻江倒海,實非凡品,乃百年一出之神根。
天快亮了。老旦披著臟破的軍大衣,坐在一摞彈藥箱上。洋火有點潮,划斷了好幾根才點起煙鍋。熱濃的煙像溫過的酒,在僵麻的身體里繞了七八圈,從鼻孔只出來一縷,淹在噴出的白氣里。
沒多久,遠近聞名的媒婆花子姑便來說親。袁白先生張羅著,全村人也攛掇著,老旦娶下了板子村南邊三十里的上幫子村的劉二老爺家的獨女子翠兒。這女子歲數不小,身態婀娜,腚大奶圓,一張臉說丑不醜,說俊不俊,每個部分都不那麼可說,但湊在一起卻有些味道,只是這味道並沒讓老旦拿定主意,腳還很大,一步便邁出好遠。他實在沒個參照,只是村裡婆娘長得不歪嘴斜眼便是好看,這個女子定算是看得過吧?
打炮誰沒見過?老旦在洞里並不慌張。口徑一般,基數不大,多是鬼子的山炮,還有好多落地不炸的臭彈。國軍的炮兵可不是吃素的,就算晚開火,大口徑加農炮和榴彈炮照樣端了你們的山炮陣地。弟兄們在洞里擠著,還有人說笑著,鑼鼓打起來了,新娘子要抬過來嘍。
袁白先生開始神情嚴肅地在村裡走來走去,摸摸這棵樹,看看那面牆,有時也會在月圓的夜光著腚在帶子河邊走來走去。有人給他運來一個大箱子,好奇的鄉親們圍著去看,居然是些竹裝的書簡,寫著蟲子一樣奇怪的字,還有些破爛的報紙和線裝書,村裡識得幾個字的人也不認得。袁白先生的鬍子越來越白,頭髮卻越來越黑,眼神和腿腳似乎開始不濟,五十歲那年已經拄上了棗木做的細拐棍。
有根的問題在他心裏種下了草,長出密麻麻的疑問和恐慌。他開始懷念死去的爹娘和三叔,開始關注院里的野草和樹上的知了,在夜裡看著油燈慢慢燃盡,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且有不好的預感。有時走著走著會莫名摔個跟頭,耳後總像是有人和他輕輕低語。雨天里他看見一個巨大的火球追著傻了吧唧牽著驢的謝老栓,還看見一個明晃晃的大盤子從麥地里騰空而去。村裡的羊在那一天死絕,羊頭衝著正東的方向,它們都罕見地閉著眼,如安詳而去的老人。
可共軍並沒被這火力嚇著……共軍怎麼會被嚇著呢?據說他們都信那個姓毛的,有人說他吐口仙氣,共軍就刀槍不入了呢;還聽說他們有死命令,不到十丈是不開槍的。老旦很快發現用不著這麼糟蹋子彈,就滿戰壕竄著,讓兄弟們認真點射,放到三十米再打,先打拿手槍的和舉紅旗的,還有端著機槍的和站住系棉褲的。他對各連連長下令,每個新兵必須開槍,尿著褲子也得打,拉在褲子里也要打,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往人身上打都行,打什麼不重要,只是必須打。新兵打死一個共軍,賞香腸一根,再打死一個,獎燒酒一兩。有老旦營長的鼓舞,老兵打得過癮,新兵打得暢快,有的在這大冬天里竟脫|光了膀子干。集團軍的炮兵真夠意思,打得可賣力了。他們用罕見的頻率速射,各式重炮炮彈一團團地落在陣地前方。火光燒著整條戰線,塞炮彈的肯定是大城市來的敗家子,第一波共軍都炸成紅燒肉了,他們還扔個不停。好在一大群共軍又叫嚷著湊上來,算是沒把那些炮彈糟蹋了。共軍嚷得再凶,一會兒也都躺下了,還動彈的也被機槍撕碎了。最後一個像是炸昏了頭,棉褲炸成了褲衩,紅旗碎爛了,他光著兩條血糊糊的腿站起來,踮著腳從黑煙里走出,背著爛旗子轉了幾圈,咳嗽幾下,撿起一隻鞋穿了;他又捂了捂腦袋,好像仍不明白在幹啥,竟一瘸一拐地朝這邊兒走過來。老旦有心抓個活的,剛要張嘴,一串子彈已打碎了他的頭,打斷了他手裡的旗杆。他還走了兩步才倒,倒也是慢慢的,像是要回一下頭那樣晃了晃肩膀,才撲纏在鐵絲網裡冒起青煙。一九九藏書個十幾歲的新兵舉著槍跑來,歡呼著向他討賞。老旦陰著臉讓人給香腸,他沒法兒罵這小兔崽子,剛才可沒說要抓活的。
眾人皆怕,喊著媽落荒而逃,據說膽大的回頭去看,在那東西咯咯咯的笑聲里倒地死去,口噴鮮血,滿嘴的牙齒都咬碎吞進了肚裏,於是半個月沒人敢接近那流了百年的河,直到他們再也沒有水喝。去年的家底吃不過這個沒有收成的冬天,攢下的雨水在大缸里臭不可聞。全村人慌了怕了驚了嚇了,睡覺都不敢熄了油燈了,連袁白先生都愁眉不展了。天有異象,人便有了猜疑,歇停了多年的謝家和郭家之爭,就在這帶子河流乾的時候,爆發了。
劉家是當地旺戶,劉老爺原本殺豬,年頭好殺出了本錢,攢了百十畝地。見老旦人高馬大,踏踏實實村望不錯,本想攬個倒插門的生意,卻被老旦拒了,倒插門是件羞事兒,他拎得清。劉老爺稀罕老旦,又忖大女難嫁,想改弦更張納妾養兒,便貼了份厚禮成了這門親。翠兒對老旦定是滿意的,第二次見面時還笑了一下,也許就是這淺淺一笑打動了他,像看到一個花骨朵開了花,讓他就此拿定了主意。
真相大白之後,被懷疑過的東西又生長起來,黑夜裡充盈著驚喜和羞怯,一切都變得軟綿綿燙乎乎的,像一床長在身上的被子,蓋住冷汗淋漓的老旦。他們心有靈犀又慌不擇路,黑燈瞎火里南轅北轍,正要挪到油燈下看看分寸,卻撲哧一聲歪打正著,深淺竟榫了個結實。女人來一聲嚇人的哇呀,疼痛中綳直了腰,張大了嘴,吐出渾厚的炸醬麵味兒;老旦在驚喜中愣住了神,世界突然沉下半截,生命猛然短了三寸,月光一下子和陽光般熾烈起來。二人呆若石碾,突突的心跳相互磕擊,汩汩的血流似要交融。
「怕啥?又不是人。」翠兒抬起身,噗地吹滅了油燈。在火光一閃即逝的當口,老旦猛然覺到她那張披著頭髮的側臉的美麗,滿足得都要醉了。
鑽出轎子的翠兒矇著紅蓋頭,貼身紅襖煞是好看,那鞋定是故意做得小,腳弓都綳起老高。這女子還是個行動猛的,一屁股坐塌了進門凳,凳子下一隻好奇的狗被壓折了腰;還是個急性子,要拜堂了卻急著找茅房,許是轎子上顛了涼氣進去,鱉怪都吹了兩曲她還不出來;又是個馬虎的,好容易出來,蓋頭不知丟哪去了,八成是掉進了茅坑。三叔覺得好生晦氣,娘家覺得實在丟人,就又找了塊紅褡褳蓋上去。老旦哀求鱉怪再重吹一遍,準備紅著大臉走完這尷尬的過場。
對面似有動靜,煙火味兒飄了過來,但沒人拉槍栓。老旦磕掉煙鍋里的灰,小心揣進腰間。幾顆刺眼的星星浮上去,共軍的陣地從黑暗裡爬出來,飄動的紅旗隱隱可見。騎兵跑來跑去,馬嘴噴出成串的白汽。老旦活動了下凍僵的四肢,掏出懷裡焐得熱乎乎的酒喝了兩口,手就熱起來了。他拿出梳子,摘下硬殼一樣的棉帽子,輕輕梳頭。一個路過的兄弟咳嗽了幾下,他忙把梳子藏起。霜氣侵滿了工事,戰士們臉色蠟黃著鑽出來,大多神情麻木,撓頭髮挖鼻孔,搓著硬邦邦的臉,有癮大的在抖抖索索地捲煙。值夜的戰士們都趴在瞭望鏡上,機槍上也沒人打盹。一隻胖鳥從雪窩裡醒來,被機槍手咳嗽的聲音驚著,嘩啦飛了。老旦看著它飛走,真想變成這隻鳥到共軍那邊瞅瞅,看這幫妖怪到底在幹些什麼,說的是不是人話,拉的屎是不是臭屎。
他站起來,走向就要開始的黎明。戰場在沉睡,大地上流動著什麼。他揉了揉眼,猜那只是眼中的遊絲,或是夜裡的遊魂。深吸兩口氣,空氣冰冷,沒有昨天那股死人味兒了。戰場成了墳場,隨處的屍體只要不被野狗吃掉,會凍過這個冬天。風掠過密密麻麻的鐵絲網,懸挂的罐頭盒叮噹撞著;積雪壓斷樹枝,像鬼在嘎嘎磨牙;小火堆在坦克和汽車下烘著,潮濕的木炭冷不丁發出爆燃;有牛皮鞋踩在鬆軟的雪上——一隻腳聲音淺淺的,那定是包了鐵皮的拐杖,這隻腳可能被地雷炸飛了,可能被步槍打斷了,也可能是……凍掉了。
洞房那一晚,女人像窗台上乖巧的老貓,在炕角子裡頭窠臼成沒頭沒尾的肉團。脫掉的衣服整齊地疊在炕頭,繡花鞋規矩在炕沿上。老旦喝得半醉,邁著丁八的步子進了院兒,月光下定了神,壯了膽,在昏暗的麻油燈下摸索上炕。他一寸寸向前挺進,小心拿捏,如在麥茬里搜索散落的麥。指尖被炕席的篾片扎得生疼,他忍著疼繼續前進,https://read.99csw•com摸到泛著棉花香的被窩,便令雙手蛇一樣鑽進去。被窩像寬闊的青紗帳,摸來摸去不見人影,就在他要整個人都鑽進去時,摸到個渾圓的屁股。那是秋天裡滑不溜手的泥鰍,是冬天里剛出蒸鍋的豆腐,是夏天裡郭家人做的涼粉,是春天裡腌肉缸下滑膩的豬油。女人的身體在那雙大手下顫抖起來,在被窩裡掀起低低的熱浪。那隻粗糙的手滑過她的腰,在肚臍眼上打了個旋,搓面魚兒般揉搓片刻,就滑下她的腹窩,可在那裡還沒停頓和揣摩,就愣頭愣腦地翻山越嶺,滑上她巍峨的奶。老旦在摸索里燃燒,指尖如燒紅的烙鐵,印堂像插了火通條,血液煮餃子般沸騰著,爭先恐後湧向那根被人打趣的驢貨上,讓它綳成地里的山藥。他幾把扯掉礙事的衣服,掀開被子,盯著黑夜裡碩大的真相,撲向月下那白花花的肉團。可女人卻炕上一滾,暗夜裡扇出一隻靈巧的手,在老旦臉頰上響了。老旦登時看到五彩的星星和軟軟的月亮,蟋蟀蟈蟈知了麻雀塞了一耳朵。還沒醒過神來,另一隻手已閃電般抓住了他的命根。老旦剎那想起狗熊掰棒子的典故,覺得自己成了那根可憐的棒子,就要被咔嚓掰下夾在女人的胳肢窩,又覺得是被她宰殺的那一隻豬,即將噴出彩虹樣的鮮血。一根鐵棍頓成燉爛的粉條。冷汗黏黏地流進血液,那裡縮了,豪邁也寸斷起來,連呼吸都止住了。女人卻沒有掰,抓著它發獃,顫抖的手肉乎乎地鬆了,她上下把玩片刻,一揪一彈一摸一拽,輕輕地咿呀一聲。
士兵們都起來了,胡亂吃了粥飯,開始擺弄各自的槍。大多是剛發的湯姆森,槍很新,像剛到手的好看女人,縱然歡喜,用著依然夾生。這美國貨扳機舒服,手感奇怪,一開火就像抱著個兔子似的。開戰前領到這槍時,槍機的亮油還粘手。老旦不知該豎著拿還是橫著拿,但試著試著就成了歪著拿。他歪著拿,一個營的戰士全都歪起來了,唯獨副營長郭二子不學他,因為他少了右眼,用右手開槍,就是脖子歪斷了那隻眼也夠不著準星兒。
經袁白先生一說,旦兒命根碩大的傳聞變成現實,有了講究,就飛快地散布開來,熱辣的傳言翻山越嶺,縣城裡都有人聽見了。小小年紀的旦兒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來歷,只知道自己的胯|下之物的確已經大過村裡許多拉大車的後生,挺在茅廁只見其長,掖進褲筒峰巒疊嶂,坐下之前往往先要擰巴一下才行。跟他娘去村口買東西,小販一口咬定他偷了根山藥,他娘便和小販打賭,真的賭回了一根山藥;女人們的嘴更不牢靠,說著說著他那玩意就又長大一號,甚至瘤頭龍身都編出來了。傳言泛起不出半年,來往的麥客就有人問,你們村有個小老旦?聽說可以用球擀麵?
謝老栓壯起貓膽,鼓著包子似的胸頭肉悶下一口烈酒,拍著胸脯上去,剛拿刀擺了個架勢,大豬嗷地掙起,豬嘴拱在他頭上,他登時滾出去了,落下的刀不偏不倚正中腳面,豬沒咋著,謝老栓先殺豬一樣叫起來了。
「點燈,讓俺瞧瞧……」女人渾身都在說話,老旦那玩意兒聽得真切,打氣一樣又悄悄昂起了頭。
村裡的規矩,屋裡拜堂,屋外殺豬。豬是郭家人合著錢買來的。但凡村裡有人成親,謝家人送驢,郭家人送豬。這豬頭天晚上灌了酒糟,昏睡到此準備挨刀。但意外延長的儀式拖拖拉拉,竟讓這老兄醒了過來。繩子只是粗略將它捆在木板上,這下可不得了,鱉怪剛吹完最後一響,這兩百斤的傢伙就蹦起來。四蹄捆著嗷嗷蹦,掛著門板一起蹦。鄉親們尖叫鼠竄,膽兒大的便把它圍成一團,棍子打了,鋤頭絆了,繩子一圈圈繞了,費了牛勁將它按回木板子上。七八個大後生嘿呦呦按著這畜生,累得筋軟肉跳,雙手卡著豬嘴的郭二子滿臉通紅,對著人群大喊:「看甚熱鬧?來個動刀的啊!」
又上去兩個後生,一個拾起刀大吼一聲,閉眼捅去,按著豬嘴的郭鐵頭哎呀便倒,那一刀結結實實扎在他胳膊上;另一個不緊不慢,拿著刀在豬脖子上一寸寸地找地兒,被豬噴了一臉口水也不動,那樣子像是個老手,殺豬刀麻利地撲哧進去,齊根而沒呢,他先是喝了彩,再噌地出刀,口子開了,卻沒見血,全沒有那瀑布一樣的噴涌,再捅一刀,依然照舊,村民齊聲鬨笑,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翠兒,你咋會殺豬?」老旦心有餘悸。
門外的袁白先生呵呵直笑,抽著煙捲說娃子的名字早就給他想好了,就叫他謝有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