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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被逼抗日

第二章 被逼抗日

「想活命就跟著我,再累再怕也要跟著。」馬煙鍋說。
馬煙鍋見陣前的日軍迫擊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連得了手,跳出戰壕又是那一聲:
老旦大怒,卻還不了爽嘴,氣急敗壞中解開褲帶就掏出來,指著二子叫:「球!郭二子,見了你爹還不磕頭?」二子一張臉猛地紅了,拎起鋤頭大叫:「老雞|巴旦,爺今天劈了你!」
「等回去隨我去殺豬,你這手夠利索!」油大麻子笑呵呵的。
「這鬼子剛死不久,你看還流血呢。」二子指著那幾個窟窿說。一個窟窿在肚臍眼旁,老旦無從判斷日本兵的肚臍眼是否可以喘氣兒。而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東西居然是白的,這與老旦的常識大相徑庭,再仔細一看,其末梢也並沒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著叉,心裏不禁嘿嘿一笑:看俺回去咋埋汰你這老秀才。
老頭卻不撒手,掙著說:「後生,既為殺敵,又是誤會,砍了也是砍了,不妨留他一條命,跟你們上戰場上戴罪立功,用鬼子的命換這兄弟的命,可成?」袁白先生又回頭對著人群大喊:「板子村的男人都出來,保家衛國,為的也是自己,去就去了!板子村雖小,只有躺著死的好漢,沒有跪著哭的孬種!」
他們倆相扶著朝油大麻子指的方向跑去。老旦不知這是哪裡,反正和干鍋燒的蒸籠一樣,滿地的黃土變成了黑色,到處是一汪汪乾涸的血跡。跑了一會就看見馬煙鍋了,他和沒事人一樣又在抽那斤把重的長煙鍋。大家在他面前站好了隊伍。老旦這才聽到槍炮聲還有些距離,腿便結實起來,老兵們和他們站到一起,新兵們的臉便緩過顏色來。老旦被呼呼吹來的帶著火藥味和血腥氣的熱風吹出個噴嚏,竟打得耳聰目明了。四周一看,集合地像買賣牲口的集市,很多軍官舉著槍嚷嚷,號令自己的人集合。十幾個連隊大概有兩千多人,不一會便分成了堆兒。大車扭頭就走了,送到頭了,它們跑得一溜煙似的。油大麻子在前面背著刀點數,跟羊倌點羊頭那樣,然後對馬煙鍋說:「出發時全員一百二十一人,到達八十一人,路上傷亡四十人,其中新兵三十五人,老兵五人。三班班長和副班長與一車新兵被炮打了,都死了。」
「你給他念經吧。」馬煙鍋摘下帽子說。
袁白先生眉頭緊鎖,並未回答,只仔細聽完了那軍官的話。旁邊有人搬來桌子,一個兵攤開白花花的本,夾著筆坐下候著;另一張桌子坐了兩人,卻不是兵,像縣城裡來的先生,一個像也拿著紙筆和硯台等著。軍官站在邊上看了看,就背著手走遠了,走到遠處又回了頭,對著那個歪戴帽子背著大刀的揮了揮手說:「馬煙鍋,快點,耽誤不起!」
馬煙鍋在那裡大聲日指揮官了,還把指揮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了一遍。三個駐防側翼的連隊在右翼這個突出部白白耗了一個下午,也沒人告訴怎麼回事,沒有炮火掩護的二梯隊按照命令發起進攻,稀里糊塗送了命。日軍的突擊部隊已經到了正面陣地側後方十里地的樣子,往後面一收,這個突出部里的幾百人可就被包圓兒了。
馬煙鍋把酒壺扔到了一邊,繼續在那人身上掏。老旦斗膽去看這日本鬼子。袁白先生說那東洋兵都是小個子單眼皮,肚臍眼都長成了活口,著急了能喘氣兒。這還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們的命|根|子,前面是分著叉的。老旦戰戰兢兢地扳過他的身,一看嚇了一跳。子彈在他左眼打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另一隻眼瞪得像條死魚,眼眶都裂了,硬是裂出無數層眼皮,嘴也大張著,青黑的舌頭四邊不靠地伸將出來。這麼猙獰的面孔讓老旦浮起一層雞皮疙瘩。鬼子肚子上還有三個窟窿,都騾子眼那麼大。
「歲數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來給弟兄們看看!」油大麻子笑著插嘴。
「俺負傷了,俺負傷了……」二子忙給人看著他流血的屁股。馬煙鍋和油大麻子等戰友們渾身是血地回來了,他們滿臉焦黑和血污,在那兒擦著臉衝著他們笑。
「袁白先生去縣城了,天經地義的事,讓他評什麼理?井水也沒不讓你們喝,帶子河幹了,就這麼一口救命井,全村人喝水都得有個章法。你郭二子帶人半夜偷水,井裡舀得就剩泥湯子,兩天都翻不上水來,這是不是你他娘乾的好事?」老旦底氣十足,聲粗臉紅。謝家人齊聲叫陣,棍棒碰得叮叮噹噹。
「必須三十分鐘跑到,聽到沒有?」這軍官嗓門好大,把那些炮聲都壓住了。
老旦就要閉眼時,一道白光猛地從眼前閃過,帶著火辣辣的罡風。老旦吃驚地抬頭,見鬼子的頭忽地飛上了天空,脖子里一標血箭劃出漂亮的弧線。沒頭的鬼子又跑了三步,刺刀掠過老旦身側,一頭扎在老旦的懷裡,那顆頭在半空還嘰里咕嚕地叫著,在地上靈巧地蹦著。鬼子噴出的血弄得老旦一臉都是,他嗷嗷叫著用手去堵,可怎堵得住那麼大個口子。老旦驚恐地扒開血糊的眼,見膀大腰圓的油大麻子像個血塔,這兩百斤的傢伙拎著一柄特號大刀,上面掛著粘粘的血肉,他手腕上那串木頭佛珠沾滿了血,大肉泡子上的一對小眼很是輕蔑地看著他。他又飛起一腳,將沒頭的鬼子踢出老遠,便拎著刀去了。
老旦嚇圓了眼,哆嗦地用槍對著他,卻怎麼也扣不動扳機,用盡全身力氣發狠開了一槍,卻打在旁邊一個背朝他的鬼子後腦勺上,打飛一大團紅白物件兒。這鬼子才不怕他,呀呀叫著越來越近,老旦的褲襠里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看到鬼子的單眼皮了。他又打一槍,槍膛里咔嚓一聲,沒子彈了。老旦萬念俱灰,剛才的害怕忽地飛了,算球了,早晚的事。
「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去啊!」
「就是哩,袁白先生,可別讓他們把俺們抓走,俺娘可就餓死了。」二子竟也湊上來說。
「求饒?俺還沒見過求饒的鬼子。」馬煙鍋接過油大麻子遞過來的生紅薯,啃了一口又說,「日本鬼子最大的頭頭叫天皇,鬼子臨死的時候念叨的就是這個球,跟咱們求菩薩保佑差球不多。」
第一仗就能殺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況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開始給老旦遞煙抽了。戰友們見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雙手,看看這雙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進鬼子的肚子,或是擰下鬼子那倔強的命根。老旦被大夥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進了兜里,這反倒引起了人們更加濃厚的猜測,遞煙的人竟越來越多,老旦受寵若驚,二子在一邊哄抬物價,也騙了不少好貨。
老旦擰脖子看,見這兵一手端槍,臉黑牙白,鼻子上一道刀疤,硬造出一個朝天的鼻孔。老旦不知哪裡來的悍氣,猛地就去奪那支槍,蠻力一使竟奪過來了。這士兵大慌,撲上來又奪,二人狠命扭絞起來。老旦頭上臉上挨了不少拳腳,耳邊響徹聽不懂的咒罵,這人身上有他沒見過的生猛勁兒,是不會罷休的那種,是能殺人的那種。就在他覺得要失去再奪的勇氣時,眼前炸開一團刺目的火焰,爆響震聾了他的雙耳。他在驚愕里滾到一邊,見這人站著不動,拳頭握得和石頭一樣。他擋住了熾烈的太陽,腦袋頂噴出不絕的熱血,糊住他那雙圓睜的眼。他瞪著地上的老旦,眼神似要奪去他的魂魄。他嘟囔著嘴像是要說些什麼,嘴裏卻流出更多的血。他翻了下白眼,也可能是看一眼藍天,就硬邦邦仰面倒下,砸起的土迷了老旦的眼。這是老旦第一次見個橫死的人。
郭家人也齊聲大喊,全然不甘示弱。二子又不屑道:「老旦,你為謝家人充大頭,你算老幾啊?你老旦的爹不過是扔在這口井邊的沒名沒姓的野種,在村裡混成姓謝的留下個你,就敢和郭家人翻臉了?在井邊先掏出你的蛋來照一照,看看你那驢馬玩意到底姓啥?」郭家人哈哈大笑,二子腆著肚子也笑。
車猛地停了,后箱蓋砰地落下,硝煙嗆人地卷進來。一隻大手將老旦揪下了車廂,老旦摔醒過神來。油大麻子扇過來一隻巨大的巴掌:「別愣啦,死的就死了,活的趕緊走!」
「走吧,沒時間在這哭天抹淚了,把四喜留在村裡,讓鄉親們埋了吧。」軍官冷著臉說。他走到袁白先生面前,恭敬地敬了軍禮,說:「先生放心,我們也是無奈。您是曉得大義的,鬼子窮凶極惡,已經逼近了黃河,唉……不說了,粗魯之處,還望您見諒,我們這位兄弟,還望老先生好好安葬。」
「俺日你娘!你日了半天了,要麼就打,要麼就滾,你個老雞|巴旦,拿個糞叉就裝二郎神,吃尿泥長大的貨,還敢站郭家人前面現眼?想叫陣也看看自己的貨色!要不就叫袁白先生出來評個理。」
「俺去,不就是殺人嗎?多大個事兒,留俺兄弟一命,給俺娘留下吃喝,俺跟你們走。」二子繃著勁頭喊著,喊來十幾個弟兄了,大家都跪倒在他們周圍,將老旦圍在了中間。馬煙鍋見此情形,退後了幾步,見那個最大的軍官又走來了,便垂下了刀,扶正了他的歪帽子。
幾個老兵笑了。馬煙鍋卻沒有笑:「你爹咋給你起這球樣的名字?」
「油大麻子,李兔子,過來給俺架好了這小子!」馬煙鍋的吼聲如此猙獰,老旦頓覺尿了,聞到下面濃重的尿臊,看見淚水掉向細密的黃土。左耳打來一隻巨大的拳頭,半個腦袋都像要打飛了。轟鳴還在,面門上撩來只哄臭的腳,肚子上,脖子上,后腰上,褲襠里,到處是踹來的皮鞋、砸來的槍托,老旦覺得自己成了打穀場上的耗子,頃刻將成肉醬。正暈厥時,兩隻臂膀猛地將他拎離了地面,拖著他到了人群之前,他看見自己一路嘔吐,就像倒出來一樣。他又被頓到地上,發抖的雙臂被猛地拉直,兩隻腳狠狠踩在肩胛。老旦肺腑里發出慘叫,吐出顆差點咽下的碎爛牙齒。他只能將脖子伸得老長,等著那把鋒利的大刀砍下。
新兵們滾爬下九_九_藏_書來,有七八個人沒動,除了幾個缺胳膊少腿掉腦袋的,幾個原本掙扎的也沒甚動靜了。「都死了,我看了……」二子將他攙起來說,「炸彈炸的,有東西鑽到他們肚子里了。」
「長官,咱們這是去哪兒?」裏面一個後生問。
老旦的第一戰成了戰友們的談資,而且越傳越邪乎。一個小兵頂著毫不稱合的頭盔跑來,張口就問:「老旦大哥,聽說你一下就把鬼子的老二給揪下來了?」
戰士們哇啦一聲,一個個躥了上去。老旦和二子也跟著喊,跑了幾步就心虛起來,因為他們聽見日本人的炮又開始響了。戰場上的動靜驟然大了很多。老旦才跑了十幾步,不遠處就炸了一顆,他習慣性地就滾進一個坑裡了。他就像一隻鑽進大鼓的耗子般心驚膽顫,褲襠里突然覺得溫熱,估計又他媽尿了。
「他殺了三個咱們的人!」馬煙鍋輕輕地說,「他這兒有三個士兵的胸章,有的鬼子喜歡弄這個存著。」
老旦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3連一百多個兄弟戰死的地方。夜幕降臨,一群烏鴉在上空徘徊著。陰風陣陣,霞光如血,燃燒的車輛和屍體隨處可見,風中飄來陣陣橡膠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將死去的傷兵那凄厲的哭號,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蕩著。
他帶著奇怪的口音。二子說這是山東口音,鱉怪說這是河西口音,身後傳來袁白先生不屑的聲音,說你們都閉鳥嘴,這是浙江口音,這些兵是東邊退下來的。
老旦沒有想到集結點竟離家如此之近,車才開了兩天就看見大批的部隊,聞到大片的血腥。板子村來的後生們被打散了分配了,老旦二子在一塊兒。老旦所在的這支連隊南腔北調,不知是從哪裡退回來的隊伍。馬煙鍋帶著他的兵和這些新抓來的到這裏報到,很快就讓老旦等新兵去領裝備。一個獨眼軍官塞給他一支粗里吧嘰的大槍,又讓他換上身髒得像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軍服,背上把卷刃的大刀,就推去那邊兒列隊了。這些和死亡有關的物件讓老旦膽顫不已,平常連殺雞都得讓女人來,如何幹得了這掉腦袋的營生?
「再不排隊,老子可開槍了!」
「別動……」女人將紅繩輕輕系在老旦那玩意之上,兜著兩顆蛋打了個死結。「這是你娘給的,它在這些年家裡都平安,是有些靈氣的,就系在這裏,不許解,只要沒女人扯你,掉不了的。」說罷,女人雙手捧了下他那東西,眼淚就在眶里打轉了。老旦見翠兒如此,哇啦就哭出聲來,想抱著女人溫暖片刻。女人推開了他,含淚扇上來一巴掌。
「到了你就知道了。」馬煙鍋說。
「他們已經打下了徐州,忙著燒殺呢,很快你們就見到了。和你們說啊,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來了,你們村兒要倒血霉的,定是人畜不留的,鬼子們可都是畜生做下的,燒光搶光不說,你們老婆可都得被糟蹋了,糟蹋了還要再被刺刀挑了,挑了沒準還要被糟蹋一次……」油大麻子的聲音就和油葫蘆里發出來的一樣。他描述的恐怖情形嚇壞了車裡的後生們,裏面就有人又哭了。
「被鬼子這麼封鎖,人到那也不剩幾個了。」馬煙鍋自言自語說。
老旦忙搖頭,老人說吃喝死人的東西肚裏要長蟲子的。
「日本鬼子在哪?」又一個問。
「都到了這份上,不去也不行了,反正要去了,就別和別人那麼沒出息。我帶著有根兒能過,不是還有這麼多鄉親嗎?不是還有袁白先生嗎?你去打一打,沒準立個功,整個模樣回來給兒子看,花木蘭還代父從過軍呢,你一個大老爺們怕啥?俺聽說俺家老爺爺就是個大將軍,老家還掛著將軍匾呢。」女人自己喝了口酒,把剩下的給老旦,對兒子說:「把你那紅繩解下來。」
油大麻子抱著那老兵,嘴裏嘰里咕嚕念著什麼,那人聽了一會兒就去了,那眼睜得和桃子似的。老旦被他瞪得難受,見油大麻子把他放下了,就從包袱里拿出個背心兒給他蓋了臉。老旦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眼,再抬起頭來,就見馬煙鍋對他笑著。
和老旦猜想的一樣,爆炸開始掀動車的帆布了。老旦聽見一些尖利的東西鑽進車廂,似蚊若蠅,細小卻令人緊張。正豎著耳朵聽,前面猛然來了下巨大的爆炸,轟得車頭斜拐起來,軸承嘎嘎地響,駕駛室里掠起閃亮的火光,隔簾抖索進一片駭人的血霧。車廂里的人甩得亂七八糟,馬煙鍋都差點栽下來。老旦等人尖叫著互相抓攀,二子則像只老鼠樣拚命往他屁股下鑽。
車廂外炮聲隱隱,若飢餓時肚子的悶響。馬煙鍋收起梳子,戴上帽子,又把帆布拉緊了些,車廂里唯一的光線被消滅,只剩下人們急促的呼吸和緊挨著的恐懼。炮聲越來越近,那並不是老旦想象的……炮聲,而是劇烈的連串的大大小小的爆炸聲——老旦當然猜那就是炮彈爆炸了,這麼遠就這麼響,它們一定在路邊炸出水井那麼深的坑了。可再過一會兒,他就又聽出來那不是一顆顆地爆炸,而是一大堆一起爆炸的聲兒,它們太多了,就像一大串鞭炮扔在地上那樣亂七八糟地炸。老旦暗中攥緊了槍桿,腦門頂在槍管上,額頭的汗沿槍身流下。車裡的新兵全醒了,外面的聲響揪著他們的魂兒,令他們抖若篩糠。馬煙鍋閉著眼靠在車廂邊兒上,煙霧緩緩從煙鍋上升起,平靜如夜晚的帶子河。油大麻子閉著眼念著什麼,翻來覆去轉著一串木頭佛珠,他那巨大的眼袋像裝了半輩子的眼淚,眨一下就能黏糊糊地流出來。
「都廢話少說,沒事睡覺。」他敲滅了手裡的煙鍋。
「沒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機槍往江里掃射,江水都紅了。俺和油大麻子等十幾個兄弟游過了江,揀下一條命。今天又死了三個,車上一個,剛才一個,還有被你弄死的四喜……」馬煙鍋看向老旦,眼神里只有淡淡的涼。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堅持不住,和二子撲通栽倒,眼皮上翻,狗一樣地喘著氣。馬煙鍋回過頭來,照著他的腚踢了一腳:
見連長跳出戰壕,戰士們也哇的一聲殺將過去,幾百人開槍掃射扔手雷。面對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個鬼子有些心虛了,他們很快被擠到了第一道戰壕里,只劈里啪啦地往外放槍。4連用搬回來的幾門炮攔住了增援的鬼子。沒有火力支援的鬼子無法擋住這幫支那惡漢,他們槍法雖好,可單發的步槍畢竟忙乎不過來,弟兄們很快衝到了投彈距離上。馬煙鍋讓人把身上的手雷手榴彈統統扔到了鬼子的戰壕里,那條溝里立刻血肉橫飛,慘叫連天。
「排長你咋對鬼子這球狠哩?」老旦問。
雙方終於拎傢伙開打,呼啦纏在一起,大多數舉著傢伙不知打誰,瞄準一個就把棍子叉子耙子舉得老高,帶著暴喝地罵,砸下來卻沒那麼狠,狠也是砸在對方的傢伙上或者地上,頂多是腿上腰上。他們在帶子河的河道里你追我往,蹚砸起乾粉的黃土。熱鬧是熱鬧的,嚇人是嚇人的,卻不似幾十年前那樣殺人了,無來由的憎恨早被更無來由的親近消磨了,上一輩老死不相往來,這一輩早就見面打起招呼。鱉怪兩邊都沒法幫,就站在坡上吹起嗩吶。老旦拎著叉子眯著眼睛,看見個屁股就扎一下,卻就是看不見二子的屁股,正眯眼找著,不知哪裡掄來一根鎬把,打得他摔了一身土。女人們跑去一邊扎堆看著,說終於打起來了,咱們這腿都站酸了,好多年沒看見械鬥了,終於打起來了,男人們很男人了,爺們兒們真爺們兒了。百十人打得暴土揚長,很快就都蓬頭垢面睜不開眼了。郭家人畢竟人少,單打二子是凶的,群架卻占不住便宜,剛要把老旦弄倒,就被人按在地上吃了幾兩土,屁股上挨了無數腳。他是個精靈的,爬起來就向村口跑去。他一跑郭家人就跑了。老旦見二子狼狽,褲子都掉下一半,就拿著叉子去追,謝家人就跟著追了。老旦不明白二子為啥要往村口跑,只知道那有棵百年的老槐樹,二子有一次打不過他,就爬上去沖他撒尿。
「怎麼樣?」馬煙鍋頭也不抬道。
老旦怨恨地看著這些攪和事兒的夯貨們,他萎成一團,無奈地嘆著氣。馬煙鍋將煙鍋在井邊輕輕磕了,像看了場演砸的戲,起身就去了。幾個士兵端槍上來,拎著踹著這些沒用的男人。發愣的老旦被一隻手揪起了脖領子,耳邊響起一聲罵:「狗日的,起來,誤了軍令砍你的頭!」
大嗓門長官有點聲嘶力竭了:「禁恁媽的!還不趕緊快點兒,趕不到那個地場咱全得吃槍子兒,把恁操|逼的勁頭都給我拿出來!這個時候不發死狠就是死路一條!俺山東老家已經被鬼子佔了,有口氣兒的都在這個地場,恁要是不跟上勁兒,禁恁媽的,就跟俺一個下場,殺了鬼子吃他們的肉!後面就是恁家,把恁炕頭上的勁頭兒都拿出來,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閨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媽的,就往前殺!」
馬煙鍋取下鬼子的步槍,試了試塞給老旦,說:「用這個,鬼子的槍好使,子彈在鬼子身上多掏點,別嫌臟。」說罷就爬去坑邊兒了。
叫馬煙鍋那人大吼一聲:「有胳膊有腿兒的趕緊登記,快點!」
「這球殺鬼子不用槍,喜歡掏下水,倒不像是個新兵娃子啊。」
「快點快點,去殺鬼子報效國家,怎麼這麼龜縮?」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裡頭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小鬼子的女人都夾著褲襠往前蹭著走路,你個球曉得是咋回事么?嘿!據說鬼子那玩意兒太小,日本女人怕夾不住,就平常練這個架勢走路。」李兔子和油大麻子等幾個老兵聊起來。
馬煙鍋抹了抹臉上的血污說:「行了,他宰了一個,以後就不怕個啥球了!」
老旦目不轉睛地看著馬煙鍋的腰間,那裡掛著幾個蔫了吧嘰的日本兵的肩章,都像剛割的頭皮那樣血糊糊的。
車廂悶熱,各種臭味交錯九_九_藏_書著。老旦抱著那支大槍,看著馬煙鍋拿出一個奇怪的東西,等他弄到頭頂了,才認出是把牛角梳子。馬煙鍋一下下梳著頭,縫隙里的光照亮他烏黑的臉。什麼樣的過往才能長出這麼一張刀割不破的臉?老旦為這個問題揪住了。二子在一旁打著沒心沒肺的呼嚕,老旦低下頭,想起腦袋打爛的四喜。這樣的老兵,一顆子彈就完蛋了,這一車只開了一槍的新兵蛋子,還不都死得翹翹的?
「你叫個啥?」馬煙鍋突然問他。
板子村眼下既無村長,也無保長,這兩個倒霉鬼在半年前都被土匪綁去敲錢了,兩家的婆娘湊了一半的錢財送去了,這兩人卻沒回來。婆娘們去縣城報了官,警察撓著頭記了記,至今沒了下文。
這時,百步之外傳來一聲暴喝,誰也聽不懂那人喊的是啥,卻見車前的兵們嘩地站直了。那個聲音又喊了一句,就見他們齊刷刷朝這邊走來了,他們走著一樣的步子,蹚得塵土飛揚。為首的是個歪戴帽子的黑大漢,他手裡並沒拿槍,卻是一隻冒煙的煙鍋,背後插著柄嚇人的大刀,但這些都不如這傢伙那張臉讓人害怕,那笑里怎麼帶著殺人的樣呢?
馬煙鍋殺得性起,抱著一挺鬼子的機槍跳到壕里,直通通地開火,彈殼崩得叮呤噹啷響。槍口的火光里,他的臉就像青銅打鑄般猙獰,十足一個村廟裡拿劍的凶神。戰士們衝到戰壕兩邊,暢快地結果那些沒了子彈的鬼子。老旦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總是被別的戰友先打死,讓他很是氣惱,乾脆也撿起一把沒把子的機槍往壕溝里亂掃,扣住扳機就不撒手,直把黃土和血肉打了個四下翻飛。一袋煙工夫,那一百多個鬼子就只剩十多個活物了。這些傢伙身上大多帶著傷,卻只端著刺刀,惡狠狠盯著圍上來的中國兵。馬煙鍋一擺手,大家都停了火,各式武器指著這十幾個鬼子。
女人和有根送他出來,女人又柔軟下來,拉著他的衣角說:「俺爹說了,一看你的天門就知道你是個命大有福的,你去了別怕,小鬼子的槍子兒能打著你的還沒運到河南吶!你不在,家裡還少張嘴哩,俺沒事兒就帶娃兒回娘家去,你過半個年頭不就回來了?鬼子打哪兒來長啥模樣,你管他球的呢,打死幾個就回來,這和去遠邊打個長工有啥不一樣?打完了回來,咱日子照過……你可要自個兒多長兩個心眼兒,別總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會挪窩……」
「你這名字出奇,不過好記,到了部隊肯定吃香!」馬煙鍋又說。
大嗓門長官跑回來了,大聲嚷嚷著:「集合,快點給老子集合!」
日本人的機槍開火了,連綿的槍聲像炒豆子一樣。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馬煙鍋後面,恨不得用雙手扶住他那碩大的腚來做一面盾。他聽到子彈從耳朵邊嗖嗖地掠過,干硬的地被子彈打得石頭亂蹦。他還能聽到子彈撲撲地穿過人體的聲音,前面的背影一個個在飛濺的血霧中倒下。空中像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臉上蒙來一陣濕意。前面橫七豎八的屍體總是把老旦絆倒,卻絆不倒馬煙鍋,他邊跑邊射擊,子彈打光了就把槍一扔,拿過二子遞過去的槍。老旦見二子有了感覺,也就咬牙跟著,直到沒有人絆自己了,他才發現已經衝到了前面,前方已經沒剩下多少活著的人了。他看到馬煙鍋在一個個彈坑裡跳動著射擊,也學著他拎起槍來往前瞎打。戰友們一個個衝上前去,一個個又各式姿勢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動彈了。後面的人踩過他們的身體,仍然大叫著拚死往前沖……
趴在各個隱蔽地方的士兵們重新跳出來,幾個連隊在低洼處排起了長隊。大嗓門長官看來是這個連的頭,只對這邊喊著話:
「說啥個球哩?上次聽關外邊那後生子說的,一隊日本兵在道上截了兩個女子,按在地上就干。兩個女子也沒小鬼子勁兒大,也就眼一閉,心一橫,算是將就了。可等到七八個鬼子完事了,這兩個東北娘們還沒起勁哩,說咋了你們東洋人的玩意還不如一根花生好使?」一個老兵在黑暗裡說。
馬煙鍋大刀一揮,那刀就到了半空,亮晃晃將日光刺入老旦的眼。而他只覺得一片黑暗,雙眼塌入了心,心塌入了絕望。他想扭過頭去找翠兒和有根,卻只看見一排排冰涼的槍口和無數對慌亂踩踏的腿腳。
老旦想了半天才說:「村兒里都管俺叫老旦。」
「快點排隊,女人出去!先排這邊,登記好了那一邊拿錢!」
「就是……叫老旦……」
「老總饒命啊,俺家三代單傳,俺還沒有后啊……」
馬煙鍋想是忘了他倆,又帶人去縱深陣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旦和二子坐下,看著彼此慘兮兮的樣子剛想喘口氣,腳下一個開膛破肚的日本兵猛地轉過身來,竟詐了屍,他一把抓住了老旦的腳,另一隻手去拉老旦胸前的一顆手雷。老旦和二子媽呀大叫,他們撲下身去掰那鬼子的手。二子急得蹦起來,抬腳踩著鬼子的頭,那一張臉都踩稀爛了鬼子都不撒手。老旦奇怪日本鬼子個頭很小力氣卻這麼大,費了牛勁竟奪不下?情急之下他大喊一聲,拽住鬼子露在外邊的一根腸子用力一拉,滑溜溜熱乎乎,鬼子肚子里連湯帶水地拉出一串東西。這傢伙鬧鬼似的號叫著,劇烈抽搐幾下,終算是撒了手。可手雷卻自個兒掉下來,掉在老旦的腿上,老旦獃獃看著胸前的環兒。二子手快,抓住手雷瞎扔出去,在兩個還在地上扭絞的士兵之間轟的一聲炸了,二人稀里嘩啦飛了起來。他抓著半截腸子,看著那兩具被炸爛的屍體,把二子拉下來坐著。二人像是掉進了冰窟窿里,死豬樣窩在那裡。老旦愣了好久,低頭看了一眼,甩著手扔下那團穢物,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他一哭二子也哭了,兩人就抱頭大哭。
老旦掙紮起來,拉起二子,跌跌撞撞地跟著馬煙鍋向一個彈坑跑去。在坑裡喘了會兒氣,馬煙鍋又抽起煙。大地微顫著,老旦緩了緩神,從坑裡抬眼向前望去。衝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里多地,綿延的地平線上,炮彈此起彼伏地炸響,這讓他想起過年時大戶人家掛在門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濃煙像天上降下的烏雲,低低地趴在地面,鍋蓋一樣扣在前方陣地上。煙霧中爆起的火光像黑夜裡的閃電,大地都像要震塌了。老旦哆嗦著趴回坑裡,聞到彈坑裡刺鼻的死人味兒。馬煙鍋把塊破布猛地一掀,就看到那個死人了。缺了左胳膊少了右腿,還熏得灰頭土臉。奇怪的是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樣,褲子也被扒掉了。馬煙鍋在他身上翻東西,翻出個漏斗一樣的酒瓶子,馬煙鍋打開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罵道:「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這東西哩?你喝不喝?」他舉著酒瓶伸過來。
老旦真希望馬煙鍋能停一下,可他一直往前跑著,連口氣都不喘,他怎麼能有這麼多力氣呢?路上死人不少,都呼呼地冒著血,他們的裝備馬上被兄弟們拿走,傷兵就被拉到路邊等著後面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擔架隊。行軍路上慘叫不斷,時而還有飛機飛得很低,聲音很大,把老旦等新兵嚇得趴了。老兵們滿地踢著這些膽小鬼,說那只是鬼子偵察機,不會下蛋的。經過一個大村子時,老旦看到路旁百十具死屍橫陳,男的女的有不少光著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殘體缺,有的燒得只剩一點皮肉,將就看出是個人。老兵邊跑邊說,這些都是周圍村裡的,沒來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飛機炸的,有的是搶東西被打死的,這一大排估計是被鬼子機槍突突了。老旦抖著雙腿跑過去,他只見過炕上翠兒白花花的身子,哪裡見過這麼多不|穿衣服的死人,想到有天自己的女人會否遭此厄運,後背就一陣發涼,開始哇哇吐了。他吐了二子就吐,其他新兵也跟著一起吐了。這一路吐得狼狽,直吐到黃澄澄的膽汁都沒了,腿腳也軟了,仍是奔命地跑著。老兵們跑得輕鬆,沖他們哈哈大笑著,說這幫夯貨真他媽的沒用,沒到戰場就得被嚇球死了。
「他說的啥意思?」二子拿著紙條,懵懵地看著老旦。老旦仔細看那紙條,知道這隻是欠條,猴年馬月才能兌現的東西。老旦回頭找尋翠兒和有根,看見她們獃獃地站在不遠處,翠兒並未像他人那樣發瘋地哭,她才不丟這人。老旦看著她們,心裏就強壯起來,見馬煙鍋坐在井口邊點起了煙鍋,就一溜小跑過去,士兵還沒來得及攔他,他就撲通跪下了。
「他娘的,抓兵啦!跑啊!」
老旦的臉紅起來,他低下頭一聲不吭,又聽馬煙鍋說:「這是命,四喜註定要死在那兒,死在你手上,你的命也是註定的,只是還不該死。麻子,回頭把喬三兒的屍體弄回來,別和鬼子躺在一起。」
4連的打援分隊收回了陣地,連長和馬煙鍋握了手。3連布置的新防線擋住了想增援的鬼子。另兩個連從容地收集著彈藥和食物,安排一些老兵放哨,忙活一番后,大家終可以坐到一塊兒抽煙了。
馬煙鍋抽著煙鍋,一言不發。老旦正要磕頭,二子卻也跪過來了,然後一群人就過來,下餃子似的全跪了。
「那是啥?是槍么?」鱉怪在人群里鑽出顆頭。
老旦不知該感激這傢伙還是該啐他一口,這手榴彈口袋足有二十顆,和半個碾盤似的重,他一下就心涼了。看了眼二子,身上也多了不少物件,嘴撅出驢那麼長。其他新兵也大多如此。老旦記著馬煙鍋的話,發狠介跑去他後面,咬牙跟著他。跑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看,見兩千多人都這麼狂奔著,心下便多了些僥倖,只是從沒有連著跑過這麼遠的路,累得太陽穴直跳,真是七死八活,後面就有幾位老兵輪流幫他堅持下來了。跑了約摸幾十里地,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衝天,就快到的時候,炮彈和討債鬼似的又帶著響追過來,不時落在隊伍里,火光一起就是一片慘叫,幾個兵就四分五裂地飛九*九*藏*書了。前面三丈左右的地方炸起,幾個人鬧鬼似的就不見了,老旦震得頭皮發麻,卻沒倒,只覺得下雨了,還有雹子,可都是熱乎乎的,手一抹,卻是血和骨頭渣子。一條胳膊悠悠飛來,啪嗒落在他肩上,熱乎乎地掛著呢,手上還攥著個木頭觀音呢。老旦的頭髮嗖地立起來,詐屍般驚跳了。他縮肩夾脖地想甩開那個東西,它卻像長在身上了,幾下沒甩掉,就緊跟上來一陣噁心,胃裡就翻江倒海了,中午吃的饅頭全吐出去,有一口還吐在馬煙鍋屁股上。馬煙鍋倒不在意,只幫他扔掉那隻冒煙的胳膊,再給他灌下一口涼水,拽著他繼續跑。
喇叭猛地響了,吹得和要死人似的。大嗓門長官大喊一聲:「殺!」就跳出戰壕去了。他的嗓子真是不賴,整個陣地上都聽得見這把嗓子。一條戰壕立刻動起來了。馬煙鍋也不理會老旦了,也衝著大夥大喊一聲:
「是槍,這是什麼老總?」郭老四說。
天剛摸黑,日軍發動了一次小規模攻擊。劈頭蓋臉的炮火砸得戰士們恨不得上天入地,剛挖好的戰壕和沙袋護圍都被炮火掀得一乾二淨。最後一顆炮彈剛落下,鬼子就嘰里咕嚕地殺到了第一道壕前面。老旦學著大家的樣兒先甩出了幾顆鬼子手雷,然後開始射擊。他慶幸居然不再覺得尿緊,還有莫名的快|感湧上來。他從容射擊,鬼子比地里的兔子好打多了,他們跑路不拐彎,更不喜歡卧倒。他打穿了個日本兵的腦袋和鋼盔,鬼子竟還跑了兩步才仰著倒下,就像只剛剁了頭的公雞。日軍人堆里有個三輪摩托,架著機槍突突地往前沖。李兔子一槍撂了開車的那個,飛奔的摩托撞在一棵大樹上,拿機槍的鬼子被槍把子扎了個透穿。馬煙鍋真是個不安分的,他竟然要讓大家反衝鋒了,4連的一百多人早就潛伏在旁邊的一個爛村子里,從后側配合插|進了正在往前搬迫擊炮的日軍分隊,殺得一個不剩,抬著炮就扭向正在進攻的鬼子了。
馬煙鍋拎起那三張胸章,似乎還可以攥出血來。二子拿過鬼子的鋼盔,試了試覺得很貼。馬煙鍋一巴掌已經抽上去:「想死啊?戴這麼個東西,自己人就敲了你。」
大家鬨笑,老旦也想笑,卻笑不出。
「不管老不老,把你的旦夾緊了。」馬煙鍋指了他那兒一下,老旦的腿發起抖來。
回罵的是郭家人里的浪蕩鬼郭二子。這兩人年齡相仿,見面就要打,打也打不壞,無非這個鼻青,那個臉腫,你把他打過河,他將你打下坡。實在不想拳腳相見了,就隔著老遠扔個土坷垃或是濕牛糞,看誰在村口茅房蹲著,就砸一塊大石頭在糞坑裡。打到最後,輸贏倒不在乎了,遂成了玩笑和捉弄,也不知誰勝誰多少,但長得都成了料。老旦娶了老婆生了娃,打得就更少了,平常見面還能點個頭,問一聲吃了沒有。二子是個倒霉的,爹早早病死,只剩炕上吐白沫的老娘。二子至今未娶,想娶也沒人嫁給他,他倒也不急,遊手好閒等著山上撿兔子,誰家有活就幫一幫,誰家有事就撐撐腰。郭二子有股郭家人沒有的愣頭青的勁兒,要不是他攛掇著,如今的郭家人才不敢拿著棍棒犁鋤來到這兒對陣。
「留人哪!刀下留人哪!」
車廂里黑不見人,只因車的顛簸,使帆布和車廂的縫隙透進光來。汽車的轟鳴在黑暗裡囂張起來,老旦心裏沉甸甸的,正不知要想些什麼,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定是二子,兩個時辰前還說要劈死自己的死對頭。扭過臉看他,什麼都看不到,老旦只知從此一路,這貨便是自己的夥伴了。
馬煙鍋低下頭來,抽了好幾口煙,他愛惜地摸著煙鍋的桿兒,半天才抬頭說:「頭先兒在吳淞戰役的時候,咱們師兩千多人被鬼子的一個師團包圍,逃不出去了。師長帶著大家投降,本以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們帶到江邊,說是訓話,卻架起機槍就打。師長上去和日本兵當頭的理論,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師長的頭砍了一半下去。兩千多人,不少是咱們河南的弟兄吶……」
二子瞪眼道:「你放屁!不錯,俺是帶人偷水了,怎麼啦?你們早就把好水打了個乾淨,俺們再不偷,泥湯子都不剩了,你們謝家家家戶戶都悄悄存下水,水缸恨不得滿得冒出來,還不讓我們郭家人舀點泥湯子?」
在這條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習慣身邊的人被炸上天,也習慣了天上鬼子的飛機掠來掠去。在炮火的間隙里,他還從一個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煙,堆著笑臉孝敬給了老兵。炮火掀起迷塵,遮得昏天黑地,日頭看不見了,悶熱卻有增無減。褲襠里像堆著柴火燒,汗水和塵土和了泥,從兩頰流進脖子里,把濕透的軍服粘在了身上。嘴裏的土腥和鼻子里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吃了牙磣的生肉。不管輕傷還是重傷,能動的都不敢停,誰知道哪裡又落下來一顆不長眼的炮彈?路邊的重傷員哭爹喊娘,四處亂爬,擔架隊連個鬼影都看不見,八成也都炸死了吧?老旦邁著沉重的腿腳,死死盯著馬煙鍋的背,跑死也要跟著他。二子也是個蠻狠的,在他身後寸步不離。就在他們真的要跑死的時候,油大麻子的聲音傳來:
老旦木愣點頭,然後猛然想起來什麼,拉了下發愣的二子,對馬煙鍋說:「俺倆都跟著你。」馬煙鍋看了眼二子。
「連長,你見得多,鬼子臨死的時候合手作揖是什麼意思?」老旦問。
馬煙鍋的語氣讓老旦不寒而慄,那略為趴平的鼻樑下那張鐵閘般硬挺的嘴,嘴角緊叼著煙鍋,只一口就把煙鍋抽到了底,濃濃的煙彷彿在他肚子里已轉了無數轉,才慢悠悠地飄出鼻孔。「關外邊鬼子不曉得日過多少東北女子,日完了還拿刺刀挑了,現在鬼子到了徐州,說不定哪天就到你們家,日到你家炕頭上去!還嚼個球你?」馬煙鍋惡狠狠側過了臉。
「不行了。」油大麻子回頭說。
「老總,求求你放過俺,俺走了,家裡也就廢了,孤兒寡母全過不了,你行行好,看在俺兩歲孩子的份上。」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豬去啊!」
「八成是土匪吧?」謝栓子說。
老旦恍如夢中。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是他打死也想不出來的,再可怕的噩夢和今天比,簡直就是幸福了。這個鐘點兒,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可以用涼水舒爽地洗一把臉的時候。一伺給驢放上夜料,把熟睡的有根兒扔在炕角,再把門閘上,就可以和翠兒在炕上溫存了。雖然才分別了幾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聲音就讓他如此地想念,彷彿已經分別了幾年。不知不覺中,兩行熱辣辣的淚水就淌了下來,劃過臉頰,滲進嘴角,帶著濃濃的悲傷。
馬煙鍋下了命令,弟兄們收起槍,紛紛抽出了大刀,沒大刀的上了刺刀,老旦滿地亂找,找到一把卷了刃兒的。鬼子們大概估計自己活不成了,端著刺刀哇哇跳出戰壕,熟練地圍成一個小圈子。幾個不知深淺的新兵愣著頭衝上去,舉刀就要砍,沒想到鬼子揮槍的爆發力很強,刺出極快,一下子就被撂倒兩個。老旦看到油大麻子熊瞎子樣走過來。他人雖胖可刀法靈活,勢大力沉,心狠手辣。那把二十多斤的大片刀一晃,像是展開了一面蒲扇。他磕下鬼子刺來的槍,一拳打在鬼子鼻樑上。那鬼子嘴硬,鼻樑卻不那麼爭氣,登時就變成了一團肉餅。油大麻子揮刀從下往上撩上來,那鬼子沒能躲開這旋風般的一刀,從腰腹到肩膀都裂開了。油大麻子將刀柄一橫向外一帶,鬼子半個身子就飛了,就像用菜刀削開了一個大冬瓜一樣。鬼子們端著槍抖抖索索,臉上浮出罕見的恐懼。馬煙鍋刀法輕盈詭異,最後一下卻乾淨利索,他左手攥住鬼子刺來的槍,順勢一刀卸了鬼子的一隻手,一腳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褲襠里,拉著槍把齜牙咧嘴的鬼子拋給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二子等幾個新兵壯了壯膽,開始生疏地扎砍這手疼蛋疼、沒了抵抗力的鬼子,他們笨拙如火鉤子掏灰,像生怕被什麼燙著一樣。鬼子夾在幾面刀鋒之下無處躲避,眼看著一柄柄鐵器在他身上出出進進,帶出五花八門的東西。他吐著血咒罵著,直到被紮成千瘡百孔的篩子樣,才瞪著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命|根|子來看,卻已經看不出成色,早被戰友們的亂刀扎得稀爛了。
「可是3連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幾個弟兄估計也被刺刀挑球的了!」馬煙鍋嘆了口氣,往他的煙鍋里裝煙絲。
「命令下來了!咱們配合3連和7連攻打右側的機槍火力點。那個地方上午還是咱們的,鬼子撂下兩百多條命才打下來,現在還有一百多個守在那兒……咱們要去收拾他們,把陣地搶回來……禁恁媽的,咱們拼死拼活地跑了幾十里地,還死了幾十個弟兄,恁都給老子賺回來。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媽的全宰了!怎麼宰都行,老子告訴恁,這一仗打輸了,咱們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兒跑不過日本鬼子的汽車,跑不過日本鬼子的飛機,要想活命,就禁恁媽的往前沖!」
「你倆就跟在我們幾個後面,別往前愣跑!」馬煙鍋在老旦和二子身上掛了一串手榴彈,又讓每人多背了一支步槍,說,「這手榴彈你們不會用,我要的時候就給我。」馬煙鍋幫他倆緊了緊,又檢查了他的裝備,他抽出大刀看著,在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去了。他吐了口氣,突然看著老旦發愣,眼珠子轉來轉去,然後從懷裡掏出那把牛角梳子,按住老旦的頭給他梳著。老旦惶恐地不動,眼前落下梳下來的碎肉和污泥。馬煙鍋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擦了,揣進裏面的兜,看著老旦的腦袋發愣,半天才歪著頭問:「你到底叫個啥?」
「後生,豁出命不要,俺和你講個道理!」老頭瞠目裂聲,鬍子吹得翹翹的。
老旦揉了揉眼,看見read.99csw.com了前方那恐怖的大地:硝煙遮住了半個天空,天空下是濃密的火光,爆炸的火球猶如大地上遊走的巨蛇,在一整條地平線上飛竄蔓延。駕駛室沾血的隔簾飄蕩起來,老旦在縫隙里看到死了的那個,他的天靈蓋沒了,駕駛室里滿是飛濺的血漿。老旦扭過頭,卻躲不開十足的死亡味道,汪汪的血隨著車的顛簸往複流動,在車廂板上微微蕩漾,漸漸凝固成顫巍巍的一坨血餅。
「瞎說,土匪哪有這麼規整的?這是國軍。」一個有見識的說。老旦忙看他一眼,見這人一身一臉的土,早認不得是謝家還是郭家的。
「4連今兒個打得漂亮,弄了這麼多炮回來,可惜炮彈不多。」油大麻子說。
「怎麼開的?碾著鬼啦?」馬煙鍋喊道。
「郭家的,俺日你們娘!」
幾個兵嘩啦啦拉著槍,更多的兵用槍托推擠著老旦等人,女人們很快被分離出去,堆在一旁哭號,震得滿地的黃土都飄起來。她們的哭聲壓過了袁白先生的吼叫。袁白先生大叫著抓住那走開的歪帽子,可這人一把就掙開了。袁白先生還要追,旁邊砸來一槍托,老人竹竿一樣倒了,眼鏡飛向一邊,額頭流下殷紅的血。老旦等人要衝過去扶,卻如何過得去?他們被擠向一條隊伍,在槍口的威逼下走向那張可怕的桌子。按下手印,報下名字,再拿過一個硬硬的卡片,就被推到旁邊的桌子,拿過一張蓋章的紙條,有人給一張說一句:
第二撥的弟兄總算衝上來了。小兵來攙還在哭的老旦,攙不動,便把他拽了起來。
大嗓門長官和鬼子同歸於盡后,排長馬煙鍋成了這個連的頭兒。他和另外兩個連的頭兒碰了面,畫了圖,喝了血酒,決定三個連收縮防禦,進行彈藥調整和撤退準備。由於沒有撤退的命令,連個撤退的信號彈都沒見過,只好再守一陣。但他們都決定,熬過今晚,不管有沒有撤退命令下來,也要在清晨向東南方向的小馬河退去,有人怪罪,三個連一起頂。
老旦拎著一根草叉,一手叉腰站在老井的西邊,指著對面的郭家人,身後是百十號和他一樣的謝家人,鋤頭棍子的都沒空著手。郭家人也大多如此,卻不見了轟死老旦他爹的那門炮,據說被洪水沖爛在菜窖里了。謝家人和郭家人已經吵了一個時辰,數落完了兩邊能記得的典故,又掰扯完了這水必須由哪邊喝的天地道理,口乾舌燥失了聲,仍沒能爭出個決議。謝家人嘴笨,郭家人頭呆,雙方要麼驢唇不對馬嘴,要麼碾盤碾不著狗頭,雙方的女人看著心急,都抱著孩子來摻和了。
「啥叫國軍?」謝家人和郭家人都問。
鬼子的火力沒有想象中那麼猛烈。幾輪衝鋒過後,馬煙鍋把他身上的手榴彈都扔完了,終於帶頭衝上去了。幾團火光掀起了一陣煙塵,一撥人蜂擁進了敵人的陣地。老旦跟著馬煙鍋往前跑著,和上百個戰士跨過了鬼子的戰壕,一些老兵在跳過去的時候又往戰壕里扔了手榴彈,那些還動彈的鬼子就被炸成餃子餡了。過了這條溝,前面空蕩起來。馬煙鍋猛地停了,噌地就把大刀拔|出|來了。一陣野獸般的叫聲從濃煙里傳來,幾十個鬼子端著刺刀,戴著鋼盔,就這麼直衝過來了。大嗓門長官怒目圓睜,槍也扔了,拔出大刀就砍上去。他看準個沖在前面的鬼子,一個側步,刀身隔開了鬼子的槍,緊接著半個轉身,手起刀落就削掉了鬼子一條小腿。鬼子只剩下一條腿了,卻沒服軟,一邊蹦一邊端著槍扎他。馬煙鍋跟上去,靈巧地轉了半個身,刀橫著砍進了鬼子的肚子,這鬼子終於倒了,竟還齜牙咧嘴地要拔那刀。一個老兵卻不容,一刺刀就扎進這鬼子的頭。老旦聽見清楚的咯嚓聲,就像柴刀切進了熟透的瓜,這個鬼子總算是完球了。
「幹啥你是?」老旦驚道。
「別嚼些個沒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勁?」馬煙鍋狠狠地說。
袁白先生擦了血,毫不猶豫便躬身作揖,道:「這位軍爺,俺是這村的,既非村長,也非保長,只是個能說幾句話的。人死不能復生,誤會卻可消除,大家本不願去,強拉著去了,哆嗦殺敵也不成壯士。如今到了這光景,後生們我們想留也留不住,這條妄債,就讓他們到戰場上去還吧。能回來的自是福分,回不來的也是壯烈,還望軍爺體恤民心,格教魯莽,能把這些不成器的孩子歷練幾個英雄回來,也是佳話了……」說罷,老先生又對那當官的深深一揖。老旦跪在人群之中,感覺心從黑暗裡浮了出來,他從沒見過老先生這樣,那就是為了救他的命呦。他看見翠兒在人群里哭了,看見有根抱著他媽的腿在東張西望。那軍官衝著馬煙鍋點了點頭,但這人不願放刀,他身後一個小兵哭成了淚人,抱著那顆被打爛的腦袋死不撒手。
馬煙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老旦心裏一驚,前車或有十幾個板子村的後生,就這麼沒了?他哆嗦著嘴看向二子,二子也在看他。但這兩人都沒心情再想,因為那炮彈還在不斷地落下來。
「好,但要快些,今天我們必須趕回集結點。」軍官說完就去了,他佝僂著腰,像沒借到債的莊戶人。
「知道了,走。」馬煙鍋說罷插起煙鍋,向一條彎彎的路跑去。各班長們吆喝著各自的人緊隨而去,油大麻子又上來扇了老旦一下,老旦就知道他是自己的班長了。一匹馬慌張跑來,馬煙鍋在向馬上的人敬禮。
待回家粗略收拾了值錢的東西,他拉著翠兒和有根跑向村后的小路時,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村后的高坡上站著幾個端槍的兵,陰森森地瞪著下面。謝家人和郭家人都擠在村后,看這架勢又往村西頭跑,卻迎面遇到個端機槍的,照著他們腳下就是一串。眾人聽到這嚇人的槍聲,看見腳下迸出的彈痕,就屁滾尿流地回竄了。幾方的老總們慢慢逼下來,將眾人擠到了剛才火併的那口老井邊上。一個當官樣的傢伙抻了抻挺拔的軍裝,踢著青石做的井沿,一個兵搬了個彈藥箱蓋在井上,這軍官就上去了,站穩了說:「村長在哪?保長在哪?」
戰友們彷彿佔了上風,因為不斷在往前沖。近處打來串兒機槍子彈,嗖嗖地掃倒了一片,幾顆從老旦脖子下飛過,老旦趕緊狗一樣趴下了。脖子上火燙起來,他忙去摸,熱乎乎的一手血。老旦頓時眼前發黑,再仔細摸摸,才知只是捎走了一小塊肉。這又一嚇,眼前倒亮了起來,見馬煙鍋正和一群戰友奔向個火力點,他們大叫著撲到機槍手的戰壕里,揮著卷刃的大刀把幾個矮小的鬼子卸成了大塊。老旦念叨著菩薩,覺得腿腳有了些氣力,見二子在不遠處沖他招手,就掙扎著從血泊里爬過去,一直爬進戰壕。可這戰壕幾乎被兩邊的死人填平了,到處是還在抽搐的,幾個兄弟正拿刀找著有氣兒的。
老旦去掏鬼子的子彈匣子,發現被血泡得滿滿的。他把那些子彈都倒出來,一排排和二子擦著。鬼子的槍看著是威武,嶄新嶄新的,老旦將一排新子彈壓進去,按李兔子說的那樣調了射程,既然要打遠點的,就一百米吧。
「閃開!」馬煙鍋大喝。「你們一村人的命,抵不上他一個!」馬煙鍋指著地上的士兵說。
「大夥都聽見了!跟著跑,路上有任何事,排長不停就都不許停。死了的傷了的一概不管,只管往前跑,聽到沒有!」油大麻子扯開嗓子喊著。
「這是……幹啥哩?」二子慌張地往後退。
「袁白先生,快跟他們說說情講講理吧,他們要抓人啊……」老旦見他回來了,像看到了救星。他又一下覺察到這先生壓根沒去縣城,他知道大家在打架卻藏起來,想必是早已懶得勸了。
大槐樹上撲啦啦飛走一群烏鴉,全場都靜了,女人不哭了,男人也不叫了,士兵們也不罵了,連風都不吹了。老旦只聽到一串沉重的腳步從身後走來,聽到一隻大刀離開刀鞘的聲響,老旦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戰場了。
「沒用的,別哭!一會兒出去給俺像個爺們兒!」
袁白先生放開馬煙鍋。這番折騰耗盡了力氣,他低頭喘著氣,鬍子沾著血和黃土,再抬起頭,眼裡憑白又多了兩行老淚。板子村的後生們低著頭在人群里躲閃,最先出來的卻是弔兒郎當的二子,他倒乾脆,走到老旦身邊,撲通也跪了。
鄉親們聚起來,在村口送著各自的娃。國軍的卡車和綠豆蒼蠅似的,發著綠光和刺鼻的怪味兒。老旦背著包袱和二子等人魚貫上去,像趕進木籠挨刀的豬。鄉親們哭喊得一鍋鬧,只是不再往前湊。翠兒倒不難過了,看著老旦上了車回過頭來,竟微笑著和他揮手了。汽車開動的時候,謝郭兩族村民終於山崩地裂般哭了起來。老旦和後生們也哭起來,二子和他趴在車沿上,哭得鼻涕都流出來。那個油大麻子一手一個抓著他們的脖子,想是怕他們跳了車。坐在旁邊的馬煙鍋鄙夷地躲開一支腳,朝車后吐去一口濃痰,拉下了厚厚的帆布。老旦歪著頭看外邊最後一眼,見翠兒的一雙大手捂著她親切的臉,洶湧的眼淚漫過五指,嘩啦啦傾瀉下來。
「用刀!讓他們上來。」
「到啦,原地趴下,找掩護,等待命令!」
這是去打仗嗎?南腔北調的老兵們還笑得出來哪,幾個老兵歡呼著從著火的房子里掏出兩隻被炸得半熟的雞,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紅呲啦的還要拴在腰上。大嗓門的長官騎馬追了上來,他袒胸露懷滿頭大汗,揮著鞭子和手槍,像趕羊一樣趕著連隊。馬屁股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杠子頭燒餅,這真讓老旦大開眼界——河南這地界兒可沒有這麼大的餅,烙出這麼大一張厚餅,估計找遍板子村也沒這麼大的鍋,聽聞只有山東有這玩意,那這長官就是山東人了。
郭家人眨眼就到了樹下,卻站在那兒不動了,也不見二子上樹了。老旦帶著謝家人哇哇叫著衝過去,一個個也愣神了。村口排開幾輛髒兮兮的卡車,旁邊站滿拿槍的老總,他們冷冷地看著這九九藏書村裡跑出的拿著傢伙的人,慢慢舉起了槍。
二子一頭撞在老旦肩上,撥開他發瘋介向村裡跑去。老旦等人略微一怔,趕緊扔下東西跟著去了,跑著跑著,後面傳來又一聲暴喝,就看到那些兵們也跑起來了。老旦第一次覺得褲襠里緊巴起來,不由得彎下了腰,捂了腦袋,兩腿捯飭得兔子一般。他看見有根和翠兒站在高處向這邊張望,就奔著他娘倆跑去。
有根聽不懂,翠兒不耐煩地解了他腰上的繩,然後一把扯掉了老旦的褲帶繩。
「小子給俺聽清楚,四喜和俺打了十幾仗,殺過七八個鬼子,這麼金貴的一條命,就被你這麼稀里糊塗弄死了。他老婆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被鬼子一刺刀捅了,全家死個精光,你這算個球?俺今天砍了你,你不冤!脖子給爺伸直了呦!」
「是長官,一定跑到。」馬煙鍋也扯了一嗓子。大嗓門長官說罷就縱馬去別的排了。馬煙鍋看了大家一眼,啥也不說拔腿開跑。
「老總求求你了,俺爹是個瘋子,沒人管著就餓死了……」
「定厚葬!」袁白拱手道,「既然就走,讓後生們和家人道個別,還望軍爺准許。」
那一晚,老旦抱著槍輾轉反側,眼淚衝著他整個的夜……
軍服壓根就沒洗過,胸前的軍隊標誌已經被一團黑糊糊的污漬遮住,污漬中間還有個槍眼兒。他用手指從槍眼捅著前胸,體會著那顆子彈鑽進這倒霉鬼時的情景,頭皮一陣發麻。老旦和二子的槍長短不一,子彈卻一樣。新兵們在集結處到處被轟來轟去,老旦見那邊的人都在領大刀,也想去弄一把,卻被油大麻子一腳踹走了,說你還想用大刀?你值那點鐵錢么?又過了一陣,他聽到這裏的人們都管馬煙鍋叫排長。馬煙鍋身上揣得鼓鼓囊囊,都是那些人給他塞的好貨。他讓油大麻子、李兔子等人給大家安排吃飯,排隊上了茅房,訓練他們站起隊伍,又趕著大家上車了。
「大哥你叫個啥?」老旦仰頭問他。馬煙鍋吧嗒吧嗒抽著煙鍋,只對他眯了下眼,吐下一口濕乎乎的煙。
奪下日軍這個火力點之後,連隊沒有完成深入縱深擴大進攻區域的任務。鬼子在第二道防線上機槍火力配備明顯增強,補了幾百人,還多了不少重迫擊炮。撲上去的3連不知深淺,一百多人死得稀巴爛,剩下的二十多人也統統成了鬼子的俘虜。馬煙鍋的兩個老鄉都死在那裡,板子村的二十幾個人估計也完球了。原本有炮火準備,可3連在衝鋒時沒聽見自己人發一聲炮響,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迫擊炮一點也沒糟蹋,全打在衝鋒隊伍里。老旦傍晚時候才知道,處在中央的三個正面防禦團已經被日軍突擊部隊擊潰,炮兵沒了掩護,早拉著傢伙後撤了。
馬煙鍋停頓下來,噴出一口濃烈的煙,那煙粘糊糊地掛在空中,彷彿掛著血腥。這慘烈的故事壓得眾人透不過氣來,老旦的手死死摳著胳膊,半天才覺得好疼。
「老總放過俺吧,俺娘瞎了兩年,俺這一走她定是死了……」
老旦抱著雙肩縮去角落,看見一個老兵在對面屍堆的旮旯兒吐血,不是一口口地吐,而是喝醉了樣流出來倒出來。油大麻子過去扶他,身上摸來摸去看著傷勢,最後女人樣摸著他的臉。
「排長,大牛他們的車被炸飛了,一車人都掉溝里去了,我躲慢點就撞上啦。」司機朝後喊了一嗓子,又說,「胖子死了!」
或因為這番變故,和女人孩子的告別,再無老旦想象中的悲戚。翠兒呆愣愣站在院里,摸著老旦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有根兒,給你爹倒碗酒來。」翠兒的聲音帶著哽咽。她將老旦的衣服脫去,先讓他喝了口白酒,然後自己也含了口,端著碗往他身上噴著,噴完了又用干布幫他擦去。
老旦分明看到,馬煙鍋眼裡已經冒著火了。
每個人將重物卸下。老旦的包袱被馬煙鍋一把丟了。大家只帶著槍支彈藥進入了出發陣地。老旦頭一次聽到炮聲從自己這邊傳來,納罕地回頭伸脖子看。老兵們叫起了好,說是兄弟炮兵部隊開始轟擊日本鬼子了。果然,一陣彈雨落在前方几十丈左右的陣地上——鬼子原來這麼近啊?炮彈里也有紅色的煙霧彈,在地上慢悠悠地冒起來。只片刻,整個陣地前方就煙霧瀰漫了,像板子村外紅色的黃昏。
頭纏白布的袁白先生鑽進了士兵圍出的圈子,一把抓住了馬煙鍋的手。
戰場亂了套,大刀和刺刀滿眼亂晃。馬煙鍋砍了幾個,招呼著老旦蹲在一個矮處,端槍打著嚷得最凶的鬼子。二子興奮地給他遞槍,還給他指鬼子。馬煙鍋槍法真不錯,一槍就是一個呢。老旦卻嚇得六神無主,端著槍不知該打誰,誰是自己人誰是日本兵他都分不清了。眼前的個個都是血葫蘆,都吱哇亂叫,武器也用亂了。有的弟兄拿著鬼子的槍亂扎,也有的鬼子拿著大刀在砍,還有什麼都不拿的,抱著一個在臉上咬。馬煙鍋打了一陣,想是覺得寡淡了,又拎著大刀去了。他一走,一個滿臉是血的鬼子端著刺刀沖老旦來了,真是發瘋一般來了。老旦哎呦媽地叫著,先是看了看兩邊,沒錯,二子已跟馬煙鍋去了,這傢伙定是沖自己來的呀。
「每人三塊兒,讓家人到縣政府領取。」
車開得比昨天快。馬煙鍋照例坐在後面的板凳上,掀開帘子讓李兔子教大家用槍。這是車隊最後一輛,可以向後射擊。老旦從李兔子那兒知道那是一把「漢陽造」,槍很沉,有的地方還生了銹,李兔子給抹了點油才滑潤一些。第一次試射,一股力差點頂脫了老旦的肩膀,槍栓一拉,彈殼發著哨聲飛出去,嚇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車廂里。老兵們笑著南腔北調地罵他,連二子都在罵他。眾人每人開了一槍,還沒找到感覺,馬煙鍋卻說不用再練了,會上子彈開槍就行了,有時間趕緊睡覺,說罷,他又把帆布拉下了。
一個老兵跑在老旦後面,見老旦人高馬大的只有桿槍,就把一個手榴彈袋子給他套上。「新兵娃子受點累不算啥……先學著點,貓在俺屁股後面跑,先別跟著人家往前瞎沖,你個兒越大就越容易挨槍子兒!沒事兒多替人背背東西,吃不了虧……有人死了就把他兜里的東西收起來,沒準兒用得著……要是熟一點的就留著,看啥時候能給人家捎回去。」
馬煙鍋像是早料到了,一把將死貓一樣的老旦拎出來,掄圓過來兩記耳光。
躲過一死,老旦的腿已不聽使喚,只能坐在地上,給槍上了子彈胡亂地瞄。準頭當然全無。打倒了一個鬼子,也打著了一個弟兄,真是敗興,好在不像板子村的。他看到一個冒著煙的鬼子大叫著抱住了大嗓門長官,長官掙了兩下沒有掙脫,調轉刀口朝著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的一聲,大刀竟把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來再刺進去,血濺到長官的臉上。那鬼子倒下前拉了什麼,懷裡綻起一團火光,兩個人倏地爆開了,全炸成了兩截兒。大嗓門長官的上半身轉了幾圈兒,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臉朝著老旦,嘴大張著,青煙從嗓子眼冒出來,眼睛還眨了幾下,老旦嚇得閉上了眼。
「兩歲了。」老旦低下頭說。
「每次不都這樣?」油大麻子仍在擺弄他的佛珠。他不知哪裡弄了頂鋼盔戴上,只是腦袋過大,鋼盔不能完全扣下,槽頭肉都擠下去了。他見老旦傻呼呼看他,便伸手敲了敲頭上的鍋。老旦不知他是啥意思,正要問,對面的帆布外爆開團巨大的火,那厚密的帆布瞬間就漁網一樣稀漏了。老旦被這逼來的熱風吹閉了眼,聽見莫名其妙的東西在空中紛紛飛過,聽見他們和車廂和人碰撞的聲響,他甚至看見什麼東西在油大麻子頭頂的鍋上撞出火花。慘叫猛地在車廂里瀰漫著。二子扯開喉嚨驚號著,老旦看到無處不在的血紅。對面兩個郭家後生一個沒了腦袋,一個滿身窟窿,正在被馬煙鍋和油大麻子往下扔,多半個腦袋在車廂里滾動,不知是誰一腳踢出去,那玩意在馬煙鍋腿上撞了下就飛出去了。車廂裂開一條半尺寬的縫,像副沾滿鮮血的鋼鐵牙齒。還有不少人在車廂里滾動哀號。老旦看不清他們受了什麼傷,看清了也沒用,他早嚇得動彈不得,任一襠的尿嘩啦啦地流。被掀掉的帆布燒起來,幾個老兵幾下把它摘了扔了,世界一下子亮起來了。
大嗓門長官剛喊完,嘴還沒合上,一顆炮彈悠著哨音落在他的不遠處,轟的一下就把他掀下來了。那馬和紙糊似的也翻了,圓滾的肚子炸開個大口子,下水嘩啦灑了一地,這畜生疼啊,叫得那個瘮人。大嗓門長官打了幾個滾兒,居然沒事樣兒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地找那杠子頭,可他只找到了幾塊碎餅,顯是氣急了,見馬還沒死,他抽出大刀照著馬脖子就是一下,卻沒砍死,馬噴著血沫子看著他,他就又是一刀。馬血飛濺,染了他一身一臉,他便站在那兒了,哼哧哧喘著氣。二子瞪著大嗓門長官半天,拉了下老旦的衣服說:「他哭了。」
聽戰友們講,身經百戰的馬煙鍋是河南駐馬店農民,早就是連隊里的傳奇人物。早前兒他打過第二次北伐,鬼子來了他打過上海戰役,殺人無數,戰功赫赫。他曾經一個人抓住六個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個宰了,情報部門告了狀,他因此沒有陞官。
「起來!不想活了?跟俺趕緊找坑!」
「哭你媽了個逼!再哭把你砍了扔下去!」馬煙鍋怒罵道。他惡狠狠地划著一根火柴,點著他的煙鍋。濃嗆的煙瀰漫了車廂,不少人嗆得咳嗽,老旦卻略微放鬆,他喜歡這煙絲的味兒。
「跟俺來!上刺刀!」
馬煙鍋又問:「你那個娃多大了?」
這可就是河南口音了,離得並不太遠。人群頓時熙攘起來,袁白先生走出,緩緩走向這人身邊,低聲說著什麼。那人背手聽著,搖搖頭,再聽一會兒,又搖搖頭,然後不耐煩地說了幾句,就背著手走開,對著幾個兵揮手。士兵們端著槍喊叫起來:
「是求饒吧?」二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