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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沒了男人的村莊

第三章 沒了男人的村莊

「那有啥稀奇的,東洋人的驢說不定會游水呢?俺聽別村兒的人說的。」謝老四的女人有些慍怒,扭過臉去了。
老旦坐的車在拉下后簾兒的剎那,翠兒大哭一場,覺得天塌地陷,坐在乾巴巴的黃土隴上號啕。板子村最硬辣的女人都哭成這樣,女人們就一個個呼天搶地了。她們的眼淚把這乾旱的天弄得濕漉漉的,天上的雲都多起來。袁白先生背著手,看著車隊沒在大地上,彈了彈滿是土的長衫,向村裡慢慢去了。鱉怪緩緩跟在後面,順道扶起收斂了哭的翠兒,將愣獃獃的有根背上,攙著要送她回去。
「俺回去了,灶上燒著水,有根餓了。」翠兒說完,對大家擠了笑,扭頭就往家走。
「一個迷路的……」
翠兒也夾在女人里問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輛車上?郭鐵頭哭天抹淚地像個娘們,都恨不得鑽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兒知道今天問不出什麼,但車上死去的那十幾個,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夢,這個謎底不知何時揭曉。這個郭鐵頭要真是瘋了,他說的話也不能算數,那些可怕的懷疑都藏在那顆瘋了的鐵頭裡,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倒出來,這不要把人活活憋瘋了么?
翠兒跑了兩步就停住了,女人們見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來了。老人們乾脆就沒動,管他什麼人來,快入土的人,就是來了鬼又怎的?
「看著是個兵,個子倒不矮。」
他從山谷爬上來,被幾個雜人救起餵了吃喝,路邊睡了幾天,瘸著腿兒走了幾十里地才回到村裡,少一口氣就斃在路上。萬幸沒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裡人告狀,第二天就告訴鄉親們這孩子瘋了,半夜嗚哇亂叫,打翻了他爹的靈位,光著屁股口吐白沫就要衝出去,你們這些女子可要當心呢。
「昨日喝沒事,今日喝就有事。鱉怪已然中毒,虛脫高燒,看這毒性,再多喝兩口便要了小命。」袁白先生去了腦袋上的布,傷口處隆起個棗樣的包,腫得晶瑩剔透,像要孵出東西的蛹。眾人聽他如此說,肚疼頭暈癥狀消失了,卻生出更多的疑團。
「旦兒啊,你要是回來了,我就再不打你巴掌了……」翠兒自言自語地說。
翠兒抱著有根,聽著袁白先生的話發愣,她總覺得老先生話裡有話,卻故意不說。她伸頭去看古井,覺得裏面幽森森的,一種不祥之感弄得她一身疙瘩。
「井水不用滲哩,又冰又涼的,熬粥泡茶都比河水好,洗澡都去痱子呢……」
但翠兒已經起來,她搶過有根,和鱉怪一起隨袁白先生走著。老頭時不時摸一下流血的前額,翠兒便上去說跟他回去,幫老先生料理一下。袁白先生應了,嘆著氣說:「天災可避,人禍難逃。翠兒,你別太驚嚇,老旦能回來的……」
「那這是咋回事哩?好好的井水不能喝了?莫非有人下了毒?是不是你們郭家人乾的?」
有根在院里拉了泡屎,隨手挑起一坨驚喜地看。翠兒忙抽了神,幾個巴掌打了,急匆匆將他的手塞柴火灶里,屁股上也糊了一把灰。有根結巴著問爹去了哪裡?因多數是他爹給收拾屎尿。翠兒被他說得眼九_九_藏_書圈一紅,卻笑道:「你爹出個遠門兒,等你小子說話利索了,他就回來啦。」
「哎你看,腿瘸著呢,要倒,要倒……」
郭鐵頭的娘抱著兒子的腦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問著丈夫或是兒子的命運,得知在車上的便號啕大哭,得知在別的車上的也黯然落淚。她們追問著一切能想起來的舊細節,想象著一切可能的新結果。直到郭鐵頭他娘搓火了,將眾人統統趕出院子。
「啥好不好的?怎麼不都是睡?」翠兒沒好氣道。
全村女人一宿無眠,翠兒也不例外,這希望彷彿比絕望更加難挨。郭鐵頭既然瘋了,他說出那幾個在車上的名字也就不足為信。女人和老人們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們在夜裡拜起了菩薩,老人們在院里觀起了天象。他們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兒子能和郭鐵頭一樣走回來,哪怕瘋了殘了,哪怕變成鱉怪那麼高的半截人,回來就好。
翠兒應了一聲,一溜小跑回了家。水壺燒得呼呼的,她拿塊抹布將它拎起,晾了一下沖開兩碗炒麵,一邊沖一邊用勺攪和著。炒麵的香氣惹得有根大哭起來,翠兒忙推開門將他抱出來,走到石桌前坐下,哄著他,等著炒麵慢慢變涼些。桂樹上長出很多嫩綠的枝丫,脆得令人心疼。而樹下那個被有根反覆折騰的螞蟻窩,已經悄悄拱出一個孔,湧出黑油油的螞蟻。它們爭先恐後地爬滿樹下,找著它們喜歡的東西。
拿槍的人是郭水瀅的兒子郭鐵頭,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車的後生。他坐的車被鬼子炮彈擊中,連人帶車栽下山谷,據他說一車人就活了他一個。車上有十幾個村裡的後生,有的認得,有的不熟悉。
「想喝你喝去,也拉個稀爛被豬拱了。」山西女人說完就笑,引得半場女人都笑了。翠兒乾笑了一下,覺得這不是笑話,井水換了河水,就是臟一點,卻也不打緊。只是她禁不住將井水變毒和男人們被抓這兩件事勾連起來,這就是袁白先生說的那種「日子」,每隔幾十年就來那麼一次嗎?老井就是這世道的穴門,倘只讓人有點小病小災地折騰一下,再沒大凶大禍,這倒沒什麼。只要村子太平,苦點算啥?興許井水泛甜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旦榮歸之時呢!
女人都是土爐灶,一點火便冒出濃濃的煙。幾個火星登時讓她們吵作一團,叉腰抖腿瞪眼睛的。
少了男子的村莊,照樣在清晨醒來。她聽著喜鵲的叫聲醒來,看見有根蹬著胖乎乎的腿,將窗戶紙捅了個拳頭大的洞,正流著口水、哼哼唧唧地看著外邊。翠兒一把揪了回來,有根見她醒了,咧嘴就笑了。翠兒給他換了尿布,胡亂擦去一晚的屎尿,挽起頭髮就下炕去燒水。院子里濕乎乎的,翠兒放好的大盆竟滿溢出來。她找出老旦炒好的面,加了點糖盛在碗里,在等水開後放著晾的光景,她突然有些坐不住,就把有根關在房裡,臉也不洗就奔著村口去了。村口早站著好多人了,都是老人和女人,或站或蹲,或走或停,靜悄悄地朝著一個方向。老漢們的煙鍋辛辣無比,老婆子們的小腳步步read.99csw.com蹣跚。還有那些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們湊成一團,戴著紅綠灰藍的頭巾,攏著手在小聲嘰喳些什麼。翠兒見她們趕集一樣擠在一起,反倒猶豫起來,就想回頭去了。一個爛絲瓜般的嗓門喊住了她,那是隔壁謝栓子的山西老婆。這婆娘生就一副夜貓看見耗子的眼神,當然不會放過她這個胖子。
「不急,讓她們哭,日後憋在心裏,莊稼都長不好……」袁白先生回頭說。
人群剛才還鬆鬆散散,此時就漸漸聚攏,貼得小腳毗鄰,肩踵前後,一起看著來人走出霧裡。他那槍沒有端著,而是像老漢那樣拄著,一下下頗顯沉重。女人們見無了危險,話就像井裡毒水般翻上來。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這才看到他滿臉是血,還燒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這人撲通就倒了,槍也摔去一邊。女人們蠕了幾下,並無人前去。袁白先生卻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兒心裏頓時陰暗下來,女人們發出各種高低的嗟呀,聚攏成半夜睡在樹上的雞群。
「但凡天有大變,災禍橫生,便會有這等怪事,上一回還是光緒年間的事。既然這樣,就莫再試險,待百日期滿用牲口驗過無事,再喝這井水。老天有眼,帶子河雖小,卻沒有斷流,這已是板子村的福氣了。」
「都別說啦!」袁白先生看著眾人,面帶慍色,咽了口唾沫,又說道,「縣誌有載,但逢立春大旱,驚蟄大雨,全縣古井便毒氣上浮,飲用人畜輕則上吐下瀉,重則斃命而亡;以之澆灌莊稼則葉黃根爛,顆粒無收。此水須得三月方可去毒,先喝帶子河的水吧。斷無其他緣故,鄉親們莫再自疑,也莫他疑。」
「哎呀俺可睡不著,栓子走了像跑了魂似的。」山西女人誇張地遠望了一下。誰都知道前天她還和謝栓子從炕上打到村口,皆因為他給了河東來的綠寡婦一雙舊鞋。綠寡婦和謝栓子根本沒有一腿,因為綠寡婦和誰都沒有一腿,她說她是寡婦,但眾人都懷疑她是個嫁不出去的石女,老天爺沒給她勾引男人的本錢。謝栓子只是將一雙破了幾個洞的鞋給了她下地穿,山西女人就像喝了一缸醋似的跳了。
「呸!你家男人剛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個土匪呢?」
袁白先生被砸了一槍托后,半個腦袋疼了幾天,竟下不了地。這天一早他就把鱉怪推起來,讓他到村口井邊看看,看看井裡的水位到了多少,是清的還是濁的。他每天都讓鱉怪去看,也不知什麼意思。鱉怪忙跑去了,見那井水比昨日漲起老高,幾乎要冒出來,更比前些日不知清澈了多少,只是彷彿味道不對,聞著有股鐵鏽的味兒。鱉怪起早口乾,就先喝了個飽,還沒回到院里就開始肚痛,直接拐到豬圈蹲下了。這一蹲下就起不來,恨不得把心肝肚肺全拉出去,拉得下面那豬都惱了,一豬嘴拱上來,將躺下還沒豬長的鱉怪高高挑起,連人帶屎摔在牆上,鱉怪就此暈死過去。
既然被喚了,再走就顯得小氣。女人們又對她招起手,花花綠綠地吆喝著,她就只能走進那女人堆里去了。多數娘們兒紅著眼,墜著read.99csw.com蠶繭般的眼泡,泛著悲切的味道。她們本來像有很多話要說,湊到一起了卻個個低著頭,偶爾抬眼看一看霧蒙蒙的遠方,就做賊似的垂下。翠兒進來了,倒和沒她這人一樣,這氣氛與剛才全不搭調,一下子淡了下去,靜了下去,她們似乎等著她先說話,又像是等著她什麼也不說,她們只是想這麼站著,站著就是一切,而這一切也只是一起看著遠方嘆氣。翠兒聽見帶子河裡水流叮咚,聽見槐樹抽著嫩綠的芽,她知道一個春天來了,歲月即使漫長,老旦也將在另一個完美的日子回來,她有了這樣的信念,便無意像母雞樣和她們湊在一起相互慰藉,尤其是和山西女人站在一起。有根還等著她沖好炒麵一勺勺地餵飽,毛驢還等著她撒上草料,那五畝地還等著她在太陽出來前去照看一下。她又看了一圈眾人,果然,幾個有半大孩子的都沒來,翠兒便惱火起來。
「多大點事兒,不喝就不喝,不是還有帶子河么?」山西女人鄙夷道。
沒了老旦的院子像少了棵樹,翠兒走來走去,總覺得空蕩一塊兒,前後左右都挨不著邊兒。毛驢眨著漂亮的眼,焦躁的后花蹄兒彈著地,不給它放點兒東西拉,它就和丟了魂兒一樣。翠兒從柴火房拿出半袋玉米,勻勻地灑在磨上。毛驢歡快地跑起來,晃著耳朵打著響鼻兒。不大的磨盤顫顫巍巍,磨出歡快的聲響,像老旦嚼著剛腌好的鹹菜。翠兒看著玉米粒兒消失在磨盤的孔上,對老旦的牽挂也掉了進去。老旦就是她每天拉著的磨盤,他沒了,她就變成這孤獨的毛驢,方曉得那原本周全的小天地,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翠兒,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這地怎麼種?」山西女人喊道。他們兩家的地挨著,男人走了,莊稼卻不能荒了,麥子就將破土而出,這的確是個問題。
袁白先生聞聲趕來,翻了翻鱉怪的眼皮,掰開嘴又看了看,忍著頭疼奔向村口,用拐杖將鐵鍾敲響。翠兒正給有根剪頭,聽見鐘響,險些剪了耳朵。敲鐘無小事,她抱起陰陽頭的有根沖向村口。男人們走了才幾天,莫非就回來了?翠兒心裏念著菩薩,抱著孩子不得勁兒,乾脆腋下一夾,甩開腿腳就跑起來。有根是個不愛哭的,他爹走的那天,別家孩子肺都哭炸了,他卻一聲不吭,如今卻還笑起來,伸出小手抓著他娘的褲帶,一路說著好玩好玩。
然而,日子還得繼續。老人們說起十多年前,那時也有大帥來抓兵,這個來了那個來,穿著奇怪的衣服,拖著不同的槍炮,有的還要帶走一些俊俏的女人。這次卻稍有不同,究竟哪裡不同,老人們說不出個所以。女人們無心再問。反正男人們一走,便只能聽天由命。在這偏僻的村莊活著,搞明白它作甚?它對莊稼的生長無益,對轉圈的毛驢無助,對村口大槐樹的生長和帶子河的流動毫無影響。太陽照常下去,月亮依舊冰涼,牛羊依然會產下幼崽,孩子仍然會捕捉河邊的麻雀。男人們走了,就走了;如果回來,就回來了。這是村莊的歲月,這是庄稼人世代的受活。
村裡人九*九*藏*書一下就全來了,郭家人和謝家人開始還站在兩邊,很快就混在一起了。打架的都是後生們,老人們早就淡漠了。如今能打的都被拉去打日本,老傢伙們便親切起來,彼此敲敲拐棍,拍拍肩膀,問一問那些沒人照看的莊稼地。不管是郭家人還是謝家人,都認袁白先生這個外人。袁白先生滿腹學問通古徹今,知天曉地,還能卜善算,是半個活神仙。袁白先生其實從沒做過啥先生,看著須白髮黑,其實不過五十齣頭,想是滄桑經歷多了,弄得提前老邁,細腰佝僂,要不是那白鬍子,沒準兒也被拉了壯丁。翠兒和鱉怪走得近,打聽些個袁白先生的底細。得知他以前還有個老婆,翠兒便問鱉怪這先生既然不老,怎地就不想續弦?鱉怪搖頭不說,只說老先生不大稀罕女子,且在練什麼天地吐納,每天都算著時辰盤腿打坐兒,要麼閉眼念念有詞,要麼仰頭望天,指不定哪天就得道成仙了。
回來的兒子傷痕纍纍,一條腿也似斷了。袁白先生看過卻說無妨,將養一個月便好了。郭鐵頭的鐵頭焦痕累累,疤賴處處,少去一塊大拇指長的頭皮,他說是彈片兒削去了,再低一點腦殼就沒了。袁白先生說這小子定是受了驚嚇,他躲著女人們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懷裡抖索一團。
袁白先生見來得差不多了,開口就是嚇人的話:「井水有毒,先不要喝了……」
「啊呀,我也有點噁心呢!」
「先生,你肯定是這日子有問題么?」
眾人慌亂起來,郭家就有人喊,昨天才喝過這水呀?個個開始摸肚子。
一個下午,板子村少了三十多個後生,村子像丟了拐杖的老人,軟塌塌的沒了生氣。哭聲隱隱,村巷裡的貓狗卧在一起發獃,咬著彼此的尾巴。傍晚的炊煙和這生氣一樣零落,像一覺醒來就老邁了。夕陽沉甸甸地掛在遠山一角,彷彿再嘆口氣就下去了。女人們因為孩子而強忍悲傷,燃燒的柴火熏疼她們紅腫的眼。老人們罕見地扎著堆兒,在村口邁步流連不去,拄著各種樹枝改來的拐杖,擰著同樣凝重的眉頭,望著遠處漸垂的夜色,將小碎步走來走去,走一走就看一看,而每抬頭一次,那夜便深了些,路就暗了些,失望便也多了些。駝背的小腳的站不住了,就坐在井邊或是驢樁上,眨著隨時會瞎去的眼,咂巴著癟在歲月里的嘴,看著路的盡頭融化在黑暗裡,嘆出口沉鬱蒼老的氣。
「穿著軍裝的,怎能是土匪?」
「聽說鬼子都和板凳差不多高,都是騎驢來的,一頓飯才吃半兩飯,哪能打得過咱的男人?」謝老四家的女人說。
「難怪一大早就覺得頭暈呢!」
「都別吵啦,自個要喝的水,怎麼能下毒呢?我看肯定是那些抓兵的乾的,為的就是不讓咱好過!」
「俺家栓子人高馬大的,鬼子探不了便宜,撞在他手裡算他倒霉。」山西女人的嘴角揚起來,綠頭巾襯得半張臉都綠了。他家栓子還不如老旦一條腿粗壯,虧她能說是人高馬大。但翠兒無心和她爭這個,她可沒這閑工夫。
「袁白先生說了,他會回來的。」翠兒自言自語道。她鬆開捂著火苗的https://read•99csw.com雙手,屋裡一下子就亮堂起來了。
「放屁,明明是謝家人乾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這兒來?」
「那不是吧?日本聽說在海上,怎麼能騎驢來呢?」郭二狗家的女人說。
「是一個人,像是……受了傷。」
「翠兒你睡得好不?」山西女人問。
「又有兵來啦!」眼尖的山西女人這一嗓子開碑裂石,嚇壞了所有人。翠兒嚇得差點將有根摔在地上。眾人呼啦向大路望去,只見一個人影晃悠悠向這邊走來,手裡拎著一支……槍。就算離得遠,也確實是槍。女人們哆嗦片刻,呼啦扭頭就跑了,又是帶槍的,沒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檯子上眯著眼看,有個靈巧些的郭家老漢上了樹,只看了一眼就喊道:
夜裡先沒來雨,只來了低低的南風。翠兒抱著睡去的有根,坐在涼嗖嗖的炕頭,看著燈苗東搖西擺。她時而豎起鼻子著力吸著,想在南來的風裡嗅到老旦的味道,卻只嗅到悲傷的濕意和空空的辛酸。翠兒覺得自己正在變成枯水的老井,無法在這夜裡再次哭泣。有根睡去的笑臉是她的葯,炕頭不會再有老旦放好的鞋,被窩裡不會再有老旦放出的響屁,屋子裡不會再有他微微的鼾聲。翠兒放好有根,給他蓋上薄被子,額頭上親了一下,又看著火苗發獃。她對獨自入睡心存抗拒,怕就此躺下,也會在噩夢中流著汗醒來,或是在夢裡哇哇大哭,追向載走老旦的汽車。風鑽進門縫,發出嗚嗚的低響,從地面席捲上來,繞著燈口微弱的火苗。翠兒忙用手捂住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裏,火苗的光從指縫裡泄出,屋裡登時斑駁起來,像蝴蝶在光暈里飛舞。這熟悉的屋裡瞬間變得陌生,翠兒望著滿屋,坐在炕沿上竟呆了。新來的小貓擠開門縫,抖著身子鑽進來,像是淋了雨——這雨終於來了,謝家和郭家再不用去爭搶井裡的泥湯子。翠兒欣慰地看著它走過來。小貓看了看坐在那兒發愣的翠兒,似乎猶豫了下,才搖了搖尾巴躥上炕來,在炕角轉個身,懶洋洋地蜷成一團黑乎乎的絨球。
「人都拉走了,他們憑啥給咱下毒,莫非要把老人和女人們也都逼上去?」
翠兒當然有這期望。外面這場戰爭會打多久她不曉得,老旦會走得多遠更無頭緒。他會在有根長到多高時才能回來真是天曉得。肚子里說不定還有了一個呢,大雪下來的時候就能出來了。想到這兒,她忙給腰上填了條圍布。暮色已經染紅了房頂,鱉怪家那隻奇怪的公雞開始打鳴,它早晨從來不叫,袁白先生說它是錯投雞胎的夜貓子,到天黑便眼淚汪汪。翠兒被這雞叫又撩哭了,因這時候老旦就該邁著大步子撞進門來,一邊吆喝著她和有根兒,一邊放下沉重的犁鋤,用她早就備好的一盆水在院里洗著滿是泥巴的腳。那盆水她不經意就又準備了,盆里幾片桂樹葉各自飄旋,誰也不聽誰的。有根又跑到盆邊,光著屁股蹲下,用一隻小勺舀起水,澆著樹下的螞蟻窩。螞蟻排著大隊,急匆匆往洞口背著土坷垃和草棍,看來一場春雨會在夜裡到來,雨過之後,地里的莊稼苗就會噌噌地上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