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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一枚軍功章

第四章 第一枚軍功章

「憑啥你有俺沒有?俺也殺了鬼子呢……」二子在身後嘟囔道。
馬煙鍋死了?
老旦矇著一塊破毯子,望著天上緩緩滑過的探照燈光柱。在光柱和雲的交界面上,有熟悉的神似的臉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大嗓門的上尉,有的像肥頭大耳的油大麻子,還有的像瘟神一般的馬煙鍋。老旦不敢閉上眼,否則就殺聲四起,血肉橫飛,又親歷一遍這血與火的煎熬。半夜的戰場靜靜的,沒有風,沒有蟬鳴,沒有狗叫,只有嘶喊和呻|吟。黑暗裡偶爾傳來一兩聲清脆的冷槍,老旦就會打個冷戰。老天爺,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霉鬼露出了半個腦袋,就此成了陰間的鬼。
話音未落,麻子團長猛地跨上兩步,對著還在發愣的老旦胸口上又是一記重拳。老旦胸膛里像是炸了顆手雷,雙耳都嗡嗡作響,滿眼金星飛迸,險些又倒了下去。這次卻忍住了,他搖晃了幾下,咬牙挺直了身板。麻子團長從副官手裡拿過一把嶄新的日本軍刀,捧著遞給老旦。
「弟兄的?」哨兵問道。
從陳村撤退之後,老旦所在的5連加上3連、4連和1連,總共還剩下一百多人,被統編成一個連分配給了37軍406團。這個團是被打殘的幾支部隊湊起來的,既不滿員,也沒去處,多是口音雜亂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儘是驚惶的眼神和單薄的身體。人高馬大的老旦因其傳奇的殺人經歷,又與人人敬重的馬煙鍋生死一場,竟成了傳奇的老兵。團部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軍官補充,決定就地解決,勉強提拔老旦做了新連隊的副連長,軍銜先空著。團部的軍官們想藉此提提氣,有人通知連隊,要給他舉行一個授勛儀式。
麻子團長向戰士們高高舉起了勳章。大夥齊刷刷瞪著這閃光的物件,像看著政府賑災隊下鄉時手裡的饅頭,或是菩薩手中的聖物。這罕見的殊榮讓老旦惶恐了,不敢拒絕,也不敢痛快接受。當勳章掛到胸前,冰涼的別針刺入皮肉時才醒過來。老旦忘了喊疼,麻子團長也不知深淺,將他胸前一層皮肉別了進去。老旦正想去揪,見麻子團長在給他敬禮了,忙忍著痛舉手回敬,那動作和神情滑稽不堪,活像賣藝的猴子得了主人的半塊乾糧。戰友們各種怪笑了。團長卻沒笑,皺著眉砸了他一拳,老旦猝不及防,應聲而倒。
「站起來!」
「記住了……」老旦心跳如鼓。
他坐不住了,被這想法弄熱了,就悄悄地出了戰壕。夜下的小馬河陰森恐怖,裏面似乎遊走著無數的幽魂。他壯著膽子溜到河邊,和哨兵九_九_藏_書打了招呼,就跳過河灘上的鐵絲網和障礙物,脫得赤條條游過去。河面和夜色一樣漆黑,凍得他齜牙咧嘴,雞雞縮成了團。他不敢把頭扎進河裡,生怕看見下面那些腫脹的屍體,弄不好還被鬼抓住腳。游到對岸,他爬上去亂摸,不久摸到了半截身子的馬煙鍋。他僵得硬邦邦的,像三九天凍在院子里的大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煙鍋,找出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都完好。鬼子的照明彈晃起來,老旦忙貓腰裝死,繃著哆嗦的身體,等那東西熄了,才振了振精神遊回來。
「趕緊過河!趕緊過河!」
大家邊打邊換著地方。鬼子坦克一時沒了法子,既鑽不進來,又無法從后包抄,只炮管平射猛轟著。鬼子倒是很習慣在村子里作戰,挖牆角卸磚頭的,一下子就佔了不少房子,在高處架起機槍往這邊掃。馬煙鍋命令部隊開始過河,該扔的都扔掉,拚命往二十多米遠的河對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倒下又站起來,他拎著的兩個兄弟都被打死了。油大麻子的腿受了傷,被五個日軍圍住,就像一隻野豬被一群狼圍住了。他揮著那柄大刀,看著勢不可擋,可刺刀還是穿透了他粗壯的身體。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個鬼子稍大意,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另一隻大手捏碎了他的命根。刺刀挑開了油大麻子的肚子,肥顛顛的下水撲通一聲滑墜到地上,頂天立地的油大麻子轟然倒地,砸起沉甸甸的塵土。
李兔子昨晚說:信佛的油大麻子叫庄大毅,徐州人,三十多了還沒女人。他平常在村裡以殺豬、配豬種為生,偶爾也幫人閹馬閹驢。油大麻子掛在嘴邊的願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讓東洋娘們兒領教一下他那堪比種豬的貨。油大麻子不會想到最後的手藝竟然閹了一個日本兵,老旦清晰聽到鬼子那一團撲哧爛掉的聲響。油大麻子也曾告訴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裡那個寡婦,她男人死在東北的鬼子手裡,為了討好她,他一跺腳便參了軍。
河邊的哨兵一直看著,湊過來拉他上岸,興奮地問:「偷了啥好貨回來?」老旦冷得說不出話,把煙鍋和梳子拿給他們看,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兩軍的炮火在村莊上空對射了半個鐘頭,漸漸消停下來。日軍看來並不想過河,機槍胡亂掃了掃,悄無聲息地撤了。
「這是我從一個鬼子軍官那裡繳獲的,送給你,望你勇猛殺敵!」
老旦抖索著站起來,跟著二子和戰友們跑向後面的戰壕。他一坐下就抱成了團,像還在河裡泡著。他緊九-九-藏-書抱著麻木的身軀,想哭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為馬煙鍋哭,還是為了別的什麼大號一場?他哽咽著,顫抖著,自己的和別人的血粘粘地趴在皮膚上,河裡遊了一遭竟還在,彷彿要再次融進自己的身體。他用手去抹,卻怎麼也抹不掉。看著血紅的結著硬痂的雙手,他浮上透徹心底的冷,如赤|裸在臘月冰原的狂風之中。
百戰不死的馬煙鍋四分五裂,老旦的心也跟著碎裂了,天空崩塌了,希望和剛生就的豪氣都沉到河裡了,他甚至無法在水中掙扎了。腥臭的水灌進肚裏,噁心得幾乎窒息。他掙扎著爬上岸,嘔吐著瑟瑟發抖。晨曦升起來了,卻並不能讓他有些許的溫暖。他跪在河邊回望那片死地,流出的眼淚、口水和鮮血,汩汩地滴在長滿青草的河岸。死亡已不再陌生,可眼前這景象仍摧垮了他,這是真正的恐懼。
「俺大哥的。」
逃跑的念頭掠入腦海,可此地已不同於板子村,走這條道沒準兒死得更快。二子一溜小跑過來,扶起他,用弔死鬼般的腔調說:「快走吧,他們都死了,都死了……」
老旦在眾人或信任或懷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團長授勛。他有些手足無措,不太明白為啥能被別上這塊小鐵牌子。對面的這個團長身形魁梧,一臉麻子,三角眼像刀子挖出來的,嘴角硬得鐵鉗子一樣,要不是他方才說話了,那兩塊嘴唇片子像原本就長在一塊兒的。
馬煙鍋拿出梳子梳了頭,隨手將梳子遞給老旦。老旦看了眼二子,見他仔細地擦著子彈,一顆顆壓好在彈夾里,便知道二子和自己一樣沒那麼怕了。馬煙鍋一聲令下,部隊爬出戰壕,悄悄往南跑去。
無所不知的李兔子說,馬煙鍋沒娶過老婆,三十大幾的人,十幾歲出頭就打仗,長官讓回家的承諾都扯了蛋,便一直拖到鬼子來了。馬煙鍋在打淞滬戰役的時候和一個村姑混了幾宿,啥名啥姓都不曉得,後來鬼子屠了那個村,馬煙鍋就一直揣著這梳子。老旦是想給他留著,可老旦連他的家在哪裡都不知道,馬煙鍋說的駐馬店對他來說遙不可及,在被抓來前,除了去上幫子村翠兒娘家,他從沒出過板子村方圓三十里的地界。
油大麻子戴著鋼盔,光膀子掛了一身血,他攙著兩個受傷的戰士——他幾乎是拎著他們。活著的戰士們退進了村口,馬煙鍋開了火。坦克旁的鬼子騎兵挨了個正著,被從房頂高處掃來的彈雨打得像割麥子一樣,有的被連人帶馬壓在坦克鏈子下面。坦read.99csw•com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下來,炮擊著這邊的村房,待鬼子步兵號叫著跟上,這些鐵傢伙又挺著炮筒壓過來了。
團長一下耷拉了臉,大聲喝道,麻子臉綳得像冬天的窗戶紙。老旦趕忙起來立正,紅著臉賠了個笑。團長還是沒笑,後退了幾步把帽子扶正,嚴厲的目光從眾人頭頂掃過,全場鴉雀無聲。
老旦恭敬接刀,定下神來,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間。他吞了口氣,給麻子團長敬了個禮。戰士們大受感動,也一起向團長敬禮。麻子團長再不說話,似乎嘆了口氣,沉甸甸地去了。
初戰之後,一夜無事,部隊準備撤退。馬煙鍋檢查了老旦的裝備,塞給他兩個繳獲的生紅薯,又在他腰上掛了兩顆手榴彈,說:「你會用了,要是沒跟上被鬼子圍住了,你就拉手榴彈,一起炸個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強,記住了?」
後半夜,老旦口中乏味,煙也抽光了,他就想起馬煙鍋那支煙鍋和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記得馬煙鍋倒下的地方。馬煙鍋抽著煙鍋給他梳頭的情形令他臉紅,就這麼想著都臉紅,大閨女家才用這個哩!可第二次竟習慣了,骯髒的梳子滑過頭皮,像翠兒輕輕地抓癢,又像老娘曾經的撫摸,它令他有勇氣跨出戰壕,拎起鋼槍……這梳子是神奇的物件兒。
「這一次你們不能跟著我們了,要跑到我們前頭去……」老旦聞聲回頭,只見油大麻子頂著小鋼盔,拎著他砍卷了刃的大刀走來,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沒洗臉,那張臉黑得和鍋底一樣,身上也掛滿了手榴彈。二子縮著脖子跟在他後面,拿破臉盆端著半盆髒兮兮的子彈。
馬煙鍋一把將發著愣的老旦推進河裡。河水冰涼,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老旦感到河床震顫,河水裡死人橫漂,那味道滲進他每一個毛孔。河岸上火光衝天而起,照亮河底七零八落的弟兄,他們死相不一,卻魚一樣睜著眼。老旦露出頭來,回頭看去,河岸邊有一群炸得看不出人樣的弟兄,馬煙鍋被炸得沒頭沒尾,腰身上那個扎眼的銅煙鍋已經被血染成了黑色。
馬煙鍋一條腿被扎個透穿,嘴角豁開到了腮幫子,紅突突的肉在臉上顫,舌頭翻卷到外邊了,可他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絲不亂,身邊已經都是躺著掙命的鬼子。見老旦衝來,馬煙鍋絕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帶,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將鬼子的後腦勺連同帽子劈成了兩半。馬煙鍋從下到上撩開另一個鬼子的下巴,一腳踹了出去。二子等個正著,橫飛一刀,削掉了九*九*藏*書鬼子的頭。
麻子團長走了幾步,回頭指著老旦說:
夜晚,活著回來的弟兄們蔫坐在戰壕里,和老旦一樣木不吱聲。二子找著板子村的,問下來卻只剩一小半了。郭家的謝家的都在哭爹喊娘,眼淚流幹了還在乾號。有弟兄拿來饅頭和鹹菜,再給他們點上香煙,看著這群手足無措的可憐傢伙直搖頭。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樣一下下扎。你就當他是頭捆好的豬,一刀就得剔出點貨來,得看見下水。要不遇到個傷不重的鬼子,他照樣要了你的命去!」馬煙鍋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武裝帶。
「這梳子是他老婆給的吧?」
「他還沒老婆。」
炮火中,戰士們心驚肉跳地跑了五里地,掙著命到了河邊的陳村。村民不知去向,村子破落不堪。旁邊是比帶子河寬出不少的小馬河,對岸是37軍兩個加強營的防禦陣地。馬煙鍋派了兩個人過河去找兄弟部隊,爭取炮火增援,再讓大家上房掏洞設路障,等著油大麻子帶人撤回來。
「黨國軍人,面臨國之危難,自當前仆後繼,不畏艱險,不怕犧牲!大家參軍都不久,看到這一夜之間就犧牲了很多兄弟,有的連鬼子啥樣兒都沒見著就死了,肯定都很難過,都很害怕。咱們都不願意打仗,想安生地過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經打到了你們的家門口,國家的命運已經是自己的命運!我知道你們都累了,困了,甚至慌了,但還是要求你們做好殺敵的準備,做好犧牲的準備!我和鬼子從上海打到南京,從南京打到徐州,從徐州再打到這裏,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萬?南京一戰,國軍八萬壯士壯烈殉國,咱們團一千多老兵幾乎全軍覆沒,可我仍能站在這裏,隨時準備和鬼子同歸於盡!因為從拿起槍走上戰場的那一天起,我們就是不怕死的軍人。」
「新兵老旦殺敵勇敢無畏,是好樣的,因此才受此重用,大家要學他。但儘管如此,老旦還算不得一個合格的黨國軍人!剛才別說我打你一拳,就是給你一刀,你也不許倒下!」
負責阻擊的弟兄們犧牲過半,馬煙鍋率剩餘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拚,老旦和二子也加入了。鬼子的刺刀拼殺還是比弟兄們的大刀掄砍厲害,他們背靠背互為掎角,被圍住也不慌。而弟兄們大多烏合,砍人就像是用鋤頭刨地,刀拉得過開,勁使得太傻,刀還沒下來,刺刀已透穿了他們的身體。弟兄們紛紛倒下,哀號不止。紅著眼的老旦一衝進來,碰到一個矮胖的鬼子扎著地上沒死的戰友,那是個板子村的郭家後生。他號叫著死死九-九-藏-書抓住紮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沒拔|出|來。老旦一槍撂倒了他,二子哇哇叫著上去補了一刀。老旦又打死了一個舉著武士刀衝過來的鬼子,再抽出大刀砍向圍攻馬煙鍋的鬼子們。
曠野上黑漆漆的,彷彿末日的陰間。但眼尖耳靈的日軍前哨還是發現了動靜,閃光彈立刻飛起來,照出巨大的一塊白天。戰士們在慘白的大地上狂奔,不時有炮彈落下,將倒霉鬼捲入黑暗。掩護分隊的火力很快就被日軍壓制。後面像鬧了鬼,大地隆隆地震蕩著。老旦驚恐地回頭,見三輛鐵甲怪物轟隆隆地直衝過來,它犁著地,噴著火,後面跟著大群貓腰的鬼子。老旦想起來這是馬煙鍋說的坦克了,登時跑得像點著了尾巴的野狗,恨不得躥出一溜煙兒來。油大麻子的迫擊炮手都死了,等鬼子的坦克壓過那道戰壕,直不隆通開了幾炮,機槍也沒了動靜。
刀見了血,見被他們劈倒的鬼子神經質地彈腿兒,老旦和二子興奮起來,還想去砍別的鬼子。馬煙鍋一把拽住了,拉著他們朝村子河邊撤去。老旦攙著重傷的馬煙鍋跌跌撞撞地跑著,他的鮮血染紅了老旦半個身子,馬煙鍋口齒不清地對弟兄們大喊:
馬煙鍋帶著老旦和二子趴在村口的一個大涼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坦克已經碾過了縱深壕溝,正在追著亡命奔跑的一大群弟兄。緊跟著坦克居然上來了一大隊鬼子騎兵,人小馬卻大,兩腿兒吊在半空,像是騎著大騾子的山匪。油大麻子扔完了手榴彈,端著一挺機槍,邊跑邊掃射著。弟兄們一個又一個倒下,剩口氣的掙起身子開槍。坦克的鏈條子捲起漫天的黃土,從或死或活的弟兄們身上輾過,血肉夾在鏈條里隨著輪子飛轉。有的弟兄被騎兵踩得面目全非,一個血糊糊的弟兄拉了手榴彈,人和馬全炸上了天。
河對面猛然間炮聲隆隆,一片火光亮起來,兄弟部隊轟擊著鬼子坦克和騎兵。日軍的炮也不示弱,跟到了村子的邊上。在一團團巨大的火柱之間,戰士們掙扎著,躲避著,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炸死了。二子跑得風一樣,一個猛子扎到河裡去了。老旦攙著馬煙鍋總算挨到了河邊,他驚惶地抬頭,看到兩邊的炮彈在空中交錯碰撞發出的火花,聽到身後鬼子的慘叫,他再驚恐地回頭,見整個村子在眼皮底下被夷為平地。
偵察兵跑回來了,向馬煙鍋等幾個連長報告,說日軍前插部隊已經開始攻打開封外圍,東南方向還沒有日軍部隊迂迴,但日軍又在陣地的前方補充了一個營的兵力,有坦克和裝甲車,正往陣地上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