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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活著便是英雄

第九章 活著便是英雄

「活著的都在這兒堆著……好在陣地沒有丟,就是人已換了幾茬了!」二子說。
學生早已停課,最喜歡來這兒。他們常背著醫生偷拿來香煙和吃喝,偶爾也有酒,老旦和二子分到一壺,樂呵地飲個痛快,女護士捏著鼻子找酒瓶,二子說莫找了,是打翻了酒精瓶子哩。學生們圍著這群出生入死的將士,激動得手腳發顫,捉住一個能說的就圍成一大圈,纏著他講戰場上的故事。女學生香氣比刺刀還要逼人,令這幫大兵心猿意馬,眼直了,舌頭硬了,說的話也不著調了。
老旦從大學生讀的報紙中了解到,外圍打得艱辛,鄱陽湖防線和大別山北部防線幾度易手,殺得血流成河。日軍幾度增兵,集中火力突破了多處要塞,在付出巨大代價后,裝甲部隊楔入了國軍的防線,在傘兵和空中支援下才建立了堡壘。國軍外圍防線被日出個口子,全線面臨崩潰,終於忍痛後撤了。國軍飛機日漸稀少,鬼子佔據了制空權,精確的轟炸讓防線中的火力點無處藏身。美國和蘇聯的空軍飛行員與國軍並肩作戰,但實力太過懸殊。武漢軍民經常看到英勇的飛行員以少打多,受盡欺負,被日本人靈巧的小戰鬥機一個個擊落了。他們連跳傘的都不放過,吊在空中的飛行員多被打成了篩子,或像秤砣樣摔下來。市民們瞠然目睹,恨不得活吃了那些鬼子飛行員。
老旦這才放下心來,又像撿回一條命來那樣慶幸著。這慶幸令他想起了翠兒,心裏和那裡就都熱了起來。他看到了掛在二子床頭的煙鍋,很想讓他點上抽一口,但這定是奢望,滿屋子紅著眼的醫生和護士能給它撅折了。他突然覺得這輩子都會和這根煙鍋打交道了,他已經不是板子村的老旦,而是變成了去板子村抓他的馬煙鍋。
老旦雖然備受尊敬,卻不想被這感覺誑了,在一百多萬軍隊中,他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副連長,他經歷的戰鬥也並不慘烈過甚,畢竟還有不少弟兄活下來。隔著一個帳篷是九江的傷兵,他們說東邊戰線一個旅在突襲敵人機場時陷入重圍,突圍失敗。鬼子的勸降被旅長拒絕,兩千多名士兵,包括三個團長、兩位參謀,奮戰七天,彈盡糧絕,全部壯烈殉國,沒有一人生還,也沒人成為俘虜。鬼子肅然起敬,用馬車送回了官兵們的屍體。聽說蔣委員長還親自給他們送了輓聯,全市黑紗漫天,祭奠三日。
傷兵一串串抬進來,哭的喊的瘋的笑的,一個個亂七八糟。老旦每聽見有人沉重地跑來,就知道又抬來一些挨不住的了。不少人在痛苦的號叫中死去,昨晚一個炸瞎了雙眼的傢伙還自殺了,也不知他怎麼在身上藏了把水果刀,他不聲不響地割斷了頸動脈,血流干之前一聲未吭。醫生們個個精疲力盡,每天下來都像是用血洗了澡。前日有一個在手術台正給人接腿,抱著一條斷腿暈死過去,扎地上再沒醒來,別的醫生來救他,看了一眼就說,沒病,累死的。
麻子團長來過兩次,老旦睡著一次,第二次正在對大學生們吹牛,被捉個正著。麻子團長果然有了更多麻子,老旦看見那臉,想起花椒放多的一鍋麵條。麻子團長沒給他和二子帶來獎章,只在他身上摸著看著,輕輕再搗一拳,就背著手去了。老旦被他搗得心慌,從外麻到裏面,不知道這麻子在想什麼。
「那不一樣,你坐在老哥前面聽和坐在俺前面聽,感覺是不一樣的,要不你就坐過來?」這個兵來了勁。
「讓俺起來!」老旦大叫,把正要點煙的二子嚇一大跳。
https://read.99csw.com「就只有個弟弟了,還小,還沒有你的槍高呢!」
「哎呀,平時怪想的,打起來就想著殺鬼子了,還想啥個家?」老旦言不由衷,但覺得挺高興,「丫頭你是哪裡人?」
為了和助戰的俄國飛機對抗,日軍來了新飛機,飛得快,子彈粗,它們漸漸在武漢的天空佔了上風,笨拙而可怕的轟炸機變得肆無忌憚,大規模轟炸隔三差五。百姓傷亡不少,大樓房漸成瓦礫。好在國軍的防空炮火仍然十分密集,重要的軍事設施依然完好,每天有精神抖擻的新部隊在市民的歡呼聲中開上前線。市民們冒死擁上街頭,揮舞著彩旗紅花,歡送這些無畏的勇士。
「你媽逼的,俺咋樣你都不心疼,俺要是動不了了可咋球辦?」老旦說完就氣喘起來,胸口那個槍眼兒就疼得鑽心了。
二子見老旦又搶了頭彩,就總在旁邊插話埋汰:「什麼你被炸飛了?你那是滾到溝里去了,你在溝里滾了十幾圈,俺才是在天上飛了十幾圈……」
武漢第一戰,江岸突出部的國軍死傷慘重,2營各連隊均傷亡過半。3連和老旦所在的2連尤其殘破,躺在醫院里的已湊不成一個排。麻子團長帶3營上去后堅守了兩天兩夜,副營長和兩個連長先後戰死,有一個連死個精光,連個種兒都不剩。最後一個連長也沒活下來,因為他丟下陣地和弟兄們跑了,迎面撞見帶著最後的預備隊上來的麻子團長。
在學生娃眼裡,老旦赫然是不死的英雄,每道傷疤都顯出英雄的魅力。不少學生便認了大哥,女娃將花別在他的病號服上。花粉鑽進老旦的鼻子,幾個噴嚏打得原形畢露,就齜牙咧嘴地放屁罵人了,然後發了低血糖,暈頭轉向,應聲而倒。
這些無處不在的莊嚴故事灌進耳朵,常令想跑回家去的老旦心生愧意,他對麻子團長不知何時來的探望感到恐懼,他必然帶來的軍功章就像一枚枚棺材釘,會將他牢牢釘死在這條路上。二子這幾天犯了邪,沒事就和他聊這次能拿什麼章和幾塊大洋,幾次和老旦比著壯烈的程度。老旦自是懶得理他,卻也知道,只有像二子這樣沒心沒肺吃了就睡,未來或許才能走得更遠。他這短暫的快樂開始給他更多的擔憂,漸好的傷疤像他在登記簿上按的紅手印一樣心驚膽顫,這想法開始令他難以入睡,常看著帳篷縫隙外的星空發愣,看著蚊蟲爭先恐後鑽進來飛到燈上燈下。他知道自己也就是這麼一隻蚍蜉,懵懂地飛著,說不定就在哪盞滾燙的燈上丟了性命。
老旦對那張臉時時發愣,和那些沒了眼睛沒了耳朵沒了鼻子甚至沒了老二的兄弟們比,這張醜陋的臉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醫院滿是死亡和眼淚,進來的人血肉模糊,抬走的人四肢僵硬,留下來的麻木無言。大家面對著共同的命運,無須為一次倒霉而過於哀嘆,也無須為一次的走運而吁吁竊喜。他在他人的哀號和痛哭里呼呼大睡,看著營房裡的床上走馬燈樣換著人,盤算著這一仗打完了,是不是能想辦法回家。
王立疆好得快,沒幾天撅著屁股又要回去報到,老旦與之告別。王立疆說把你捉來那天就知道你小子是個命大的,這次死不了,以後想死都難了。
「就是就是,老哥,你咋就那麼有福哩?有吃有喝還有大妹子給點煙,俺這邊撒個尿都要喊半天才來人,憋得俺這尿泡子都快炸了,唉……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高團長負了輕傷——其實沒事,就是又多了些麻子,他又回前線去read.99csw.com了……你這名字太好記了,好多人托我打聽這打聽那,我根本記不住。」醫生掛上聽診器就走了,他穿著兩隻不一樣的皮鞋,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
「旦哥你可活過來了,都好幾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抬嘍!」
老旦亂糟糟地抬進來時,醫生擦了擦血糊的眼,說扔外面兒去吧,先揀著能活的救。團長副官王立疆發了飆,要把醫生老二揪下來。他交代好了老旦的事兒就跑回了陣地,沒多久就領了一身傷抬回來。這一身傷是他替麻子團長挨的,一個空爆彈落下,他撲倒了麻子團長,背上屁股上鑲了十幾個小彈片。老旦和二子被安排在一個病房,二子看著嚇人,都是外焦里嫩的皮肉傷。老旦卻成了肉串,連燒帶炸,半個身子的皮焦黑了,透穿的窟窿就好幾個,三顆子彈鑽過前胸腰肋和大腿,外面更是被扒了一層皮似的血糊呲啦。醫生從他的體內挖出大大小小十幾塊彈片,日夜看護這個命硬的傢伙,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前幾天大腿傷口出現了感染,燒得火燙,化膿后臭氣熏天。老旦優先用上了剛運來的抗生素,幾針下去終於退了燒。醫生們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繃帶幾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這怎麼折騰都不死的傢伙的心臟又嘣嘣跳出聲音了,咳嗽又像打雷一樣了,放屁又奇臭無比了。護士們在打賭這臭烘烘的不死仙醒來的第一句話,有猜要殺鬼子的,有猜要喝水的,也有猜問是不是死了的。可老旦讓他們都失望了,哆嗦著竟來了句:「翠兒,肚子大了沒有?」
二子「咦」地跳起來,忙喚過一個五大三粗的護士來。護士興奮地先問他說了啥,才失望地檢查他的情況,過了一會高興地說:「真是條漢子,死不了啦!」
「啥?」二子沒聽懂。
「哼,你又不是河西來的,我們學校的廚子那兒也沒那麼多羊肉啊。故事你可以講啊,我這裏也聽得到。」瑛子才不上當,這是多聰明的回答啊,老旦想。
老旦只精神了片刻,疲憊便隱隱殺來,各處的疼宣告著他的脆弱。他努力回憶身上每一處傷的由來,想著想著就串了,他甚至不知何時挨了那麼幾槍,明明是被眼前的炸彈炸飛了,後背怎麼還有七八塊彈片進去?並沒有鬼子打他的臉,那兩顆牙齒又是怎麼沒了的呢?他依稀記得和麻子團長說過的話,也依稀記得離開戰場那一刻的辛酸和悲壯,可他卻完全不記得那戰鬥的殘酷了,好像只是帶著謝家人和郭家人幹了那麼一仗,那些弟兄的死去也沒有令他悲傷,就像村裡走了個當麥客的後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眼前這個二子是誰?為什麼他要蹲在凳子上給自己講故事?這個板子村裡神憎鬼厭的混子,怎麼就和自己不舍不棄了?這些不需要答案的問題洪水般湧來,嗆得他難以呼吸。煩躁引起劇烈的咳嗽,牽動無處不在的痛,穿過身體和床板,火一樣點燃了他。
可眾人並不相信這個能背著手走來走去的傢伙,便不讓他打岔,女孩子們更是生了氣,說你再搗亂就告訴你們長官把你攆回去。二子嚇得不輕,忙盤腿兒坐下和其他兄弟們一起蹭煙抽。
聽了那麼多消息,老旦暗自總結,這幾個月下來,國軍雖然死傷慘重,傷亡反倒不及日軍,長江防線似乎守得住了。
「呵呵,這位大哥你可真逗……好吧,明天我過來聽你講,還要帶幾個同學來,你到時候講不好,可不給你煙抽。」瑛子一扭臉,不理他了。
弟兄們很慘,在敵人的艦炮下無處藏身。鬼子似乎也立了軍read.99csw.com令狀,死多少人也不退,倒在沙灘上還在往上爬。麻子團長吃了一炸,臉上又多了更多的麻子,就在他一臉血地端著機槍上去玩兒命時,軍部派來的一支憲兵部隊趕到了。這隻有不到兩百人的連隊迅速在陣地展開,十分鐘就打退了剛登陸的一群日軍的進攻。他們每人背著三支槍,一支德國衝鋒槍,一支美國的狙擊槍,還有一支俄國的手槍。麻子團長驚訝地看著他們不緊不慢地一槍一個,鬼子竟一個都靠不近五十米,在幾個軍官都被敲掉之後,逃跑的鬼子也被他們用狙擊槍幹掉了。他們一個人守幾十米寬的陣地,上岸的三百多日軍竟沒回去一個。憲兵部隊也有傷亡,要麼是流彈,要麼是艦炮轟死的。突出部血流成河,眼看不保,多虧了這幫神兵。老旦過了十幾天才知道這些事,都是二子告訴他的。
「老連長?你們打鬼子的時候想家么?」瑛子來得最勤,只要到醫院來都會到老旦這兒看看。這孩子雖然城裡上學,卻是農村出來的,模樣雖平常卻招人待見,給護士打起下手也十分麻利,深得大家的喜愛。她正給老旦添著煙絲,問著一串感興趣的事兒。
老旦傷疤顯赫,煙鍋和軍刀掛在一起擺足了神秘,很快被一個女孩子發現,招呼來十幾個。老旦倒是不怵,先是啥也不說,吊吊娃兒的胃口,然後來了勁,再喝了一口女娃娃遞來的熱酒後,就從黃河開始了。他盡量將每一次戰鬥描述清楚,把每一個死去的弟兄和朋友描述偉岸,把鬼子的兇殘形容真切,他慢吞吞地展開那些可怕的故事,一直說到住進這臭烘烘的醫院。但他隱掉了怎麼被抓來這個事實,那是不該說的內容。老旦眼皮低垂,左臂綁著夾板懸在架子上,右手托著長長的煙鍋,說幾句便吐出一口沉甸甸的煙霧。這娓娓道來的魅力賺得學生們眼淚長流,跑來奪煙鍋的女護士掉了眼淚,用紗布擦了他流汗的額頭,再將他按倒,屁股上狠狠來了一針。
「哦,那你肯定惦記他們了,還有兄弟姐妹么?」
「高團長怎麼樣?」老旦急切地問道。
「弟兄們……咋樣?」老旦嘟囔著問。弟兄們的話把他剛要喊疼的想法殘忍地拽回來,他立刻知道只要活著就有多麼幸運。
「俺老家在河南,但是一直住在北平郊區,鬼子佔了那裡之後,爹娘就把我送到武漢了。」
一個高大的醫生走了過來,替他拔掉了斜插在嘴裏的一個小管子,又給他塞上一個溫度計,對四周呵斥道:「他剛醒過來,讓他好好養神,別和他瞎聊,等血壓穩定了有你們聊的……你也別急著動彈,過幾天再動,聽見沒有?你是叫老旦對吧?你們團長讓我看你活過來就告訴他一聲,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後福啊!」
「老哥,你是去看廚子還是看瑛子?去看把咱們都帶上,要不咱們就向醫生告狀!」
「你別太擔心,俺聽說鬼子在北平那邊還算規矩,沒有亂殺老百姓。」老旦胡說道,北平在那兒他都不曉得。
「幹啥你這是?詐屍啊?俺倒想讓你起來,你纏得和粽子一樣,撅都撅不過來,起來也只能和棺材蓋兒那樣立起來,你要不怕疼咱就試試……」二子點著了煙,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
戰事雖緊,大長官們仍時不時地來視察慰問,激勵士氣。大撤退後人心陰鬱,這一場空前的決戰令人振奮,決心空前。醫院雖人滿為患,前線卻捷報頻傳,多是某部國軍堅守陣地、又殺傷鬼子千人的好事兒。小道消息說,憲兵部隊的小分隊鑽到了鬼子的師團指揮部里,一個炸藥九_九_藏_書包幹掉了十幾個高級軍官。還有消息說有鬼子摸了花柳巷,糟蹋了姑娘,卻也染上了梅毒,一個個雞|巴都爛掉了。消息有真有假,老旦無法辨別,但明白一個事實,日軍有點吃力,艦隊擠在長江口岸游弋不前,飛機似乎也有些遲疑,他們繼續西進的勢頭,顯然被全線遏制了。
「你動不了就動不了唄,還不用再打仗了呢,沒準兒直接發盤纏回家了呢。你能不能閉嘴?你看你腰上那個口子流血了,你一嚷嚷它可就裂了……」二子指著他的腰說。
得知瑛子要給老旦想辦法弄來羊肉燴面,傷兵弟兄們嘴饞眼熱,又垂涎這個瑛子,有人就說:
「咱的炮兵雖跟不上趟,好在還有飛機能幫著,還有那些憲兵兄弟們真是好使,不過都走了,那些金貴的傢伙肯定要去干更難的事兒……前幾天團長帶著咱們一幫弟兄,半夜遊到鬼子那邊,炸爛了他們的一艘船,呵呵,據說上面全都是鬼子!早晨起來還看見江里飄著一截截的。但鬼子昨天開始猛攻突出部南邊的一個工事,那是一幫貴州兵守的,不太有譜。」二子摸著脖子上的紗布說。
「我那個還在不?」老旦紅著臉問。
老旦費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對面鋪上有個少了半條腿的兵,一顆子彈橫穿了他的腮幫子,咕嚕著半截舌頭說:「老連長,兄弟們都以為你也光榮了,前天我才知道這屋裡是你,你身上全是繃帶,根本認不得。」
「不會不會,俺就是講三天三夜,那故事都不帶重樣的……不像老哥似的,車軲轆話來回說,俺還幹掉一個鬼子頭兒哩……你就放心吧,俺保證你們滿意,你記得多帶點妹子來啊!」
在市郊的集團軍傷兵醫院,幾千名傷兵擁擠於此,哭號和疼叫晝夜不停,血腥和各種臭氣混在一起,活活熏死幾個心眼兒小的。武漢上空空戰不斷,敵機不間斷地轟炸外圍陣地,這兩天又開始轟炸市區。醫院邊配了兩挺高射機槍,但防衛部隊盡量蓋著不用,別惹火了鬼子非要往這標誌明顯的醫院扔炸彈。鬼子似乎派出了所有飛機,防空警報接二連三,夜裡的探照燈柱密得像地里搖擺的玉米。各種高射武器在夜空劃過和炸開,半夜經常亮得和白晝一樣。
「嗨,這你擔啥心?都在呢,只是裹得這麼嚴實,有沒有漚爛在裏面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沒事,那個丑護士扒開幾次給你擦,皺著眉,用鑷子夾著個小棉球,一邊擦一邊罵『真他媽大!真他媽大!』俺估計沒事……」二子想明白他是擔心這個,就不拿他發脾氣當回事了。
養傷和養病不同,每天看著生生死死的,老旦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吃喝有滋有味,放屁又硬又響。又一個多月後,雖然虛弱,傷口卻都已經愈合,老旦終可以被二子駕著四處走動了。他找著自己連隊的弟兄們,和他們聊天抽煙談女人,偶爾也鍛煉萎縮的肌肉。鏡子里的老旦猙獰可怖,斑駁得一塊塊的,正面看像豫劇里的索命鬼,側面看像村口被孩子們燒焦的樹疙瘩。倒沒有護士怕他,說長一長就會白起來,顏色也會變回臘肉樣,養傷就像村裡泥巴抹牆,剛糊上去總是兩個色的。
沒了空軍掩護,部隊只能夜間開赴陣地,戰鬥中也和敵人盡量絞纏在一起。經過又一個月的浴血奮戰,國軍利用江岸東部的丘陵地帶做運動防禦,雖然節節敗退,卻讓敵人每前進一步便死屍累累。日軍雖然佔著海空優勢,地面上卻吃了虧。吃虧了就膽小了。楔入湖口防線后,裝甲部隊有些畏縮,固守陣地以待休整。國軍得以保住了戰線,https://read.99csw•com並及時把趕到的預備隊投入反攻,他們積極突破日軍的運輸線,以多打少吃掉鬼子不少聯隊,一來一往,倒是個平手。日軍往往要付出一比二的代價方可佔據一些要塞和陣地,他們嬌貴的小坦克在江河流域的陣地戰並沒撈到便宜。俄國人教會了國軍怎麼打坦克,他們已經能撲到防坦克壕里給那玩意綁炸藥包,或是澆上汽油燒,等坦克里鑽出冒煙的鬼子就一頓亂槍,再扔個手雷進去,來個瓮中炸鱉。
老旦的脖子捆著,聽覺便狗一樣發達了。醫院里的事鑽進他的耳朵,鑽不進來的也多被二子傳過來。這醫院躺著一千多人,每天要死一兩百號,卻進來更多,床位和醫生都不夠用,醫院正琢磨著讓這些死不了的都轉到旁邊一個下水道去。鬼子的飛機時常光顧,雖不下蛋,卻屢屢低飛嚇唬人。營地周圍的機槍陣地被發現一個,兩枚炸彈炸得渣也不剩。醫生和護士們一聽見空襲警報就緊張地轉移傷員,看敵機來了就撲到他們身上去。有老兵油子聽聲音就知道那敵機不是來扔炸彈的,扔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可還要哇啦啦大叫,讓女護士們撲到自己身上來,感受她們溫熱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旦看在眼裡不捅破,在被窩裡呵呵直樂。二子就見一個罵一個,他的傷好得太快,早已失去了裝蒜的可能。盡職盡責、奮不顧身的醫護人員令人崇敬,老旦就想起那個用針管扎鬼子的醫務兵,他也就二十齣頭,看樣子還是個學生。
「瑛子,你別老聽老哥講故事,咱們2連那條戰壕里故事比他那邊多多了!你給俺也送幾碗面,俺天天給你講!成不?」
女娃們惦記著這個英雄,每次來都會看他,有個叫瑛子的女孩拎來個籃子,帶來一大碗老旦常提起的羊肉燴面,老旦剛還在哼哼,聞到這味兒登時如二子那樣盤腿起來了。香味饞得兄弟們口水直流。老旦是個曉事的,雖恨不得全吞下去,仍大方地與弟兄們同吃,還給上廁所去的二子留了一口。老旦樂呵呵地看著弟兄們分享這頓美餐,像當了將軍一樣滿足。二子倒也痛快,碗都舔了乾淨,就出去給女娃們打水去了。
「我……那兒,那個球!」老旦憋著勁兒低聲咆哮。
老旦睜開眼天暈地轉,不知什麼東西怪嚇人地掛在上面,模糊的白影來回飄著,像村裡誰家死了人。他終於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舌頭,便用牙齒去咬。嘴像被鹽腌過般干硬,喉嚨如過火的煙囪,眼皮比牛皮還要干硬,眼珠子好容易看見了,轉一下又甚覺生疼。他聽到奇怪的鳴響,像鬼在哭,過了一陣才知道是人在笑。那笑聲慢慢抓撓著他的身體和耳膜,直到眼前清晰起來,那笑聲也就真切了。屋頂髒兮兮的電風扇讓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閻王爺那兒當了逃兵。可他並無興奮,反倒慌張起來,不知自己這堆肉少了些什麼。一張張臉在眼前晃著,他們像在看一個稀罕東西似的,眼珠子都吐出來。還有個眼睛矇著繃帶的也來看,這不是瞎起鬨么?於是他凝住神,試著晃動身體,尋找自己的四肢,他很快知道四個末端都在,還有一個感覺不到,是因為根本動彈不得,從胸口向下都是硬邦邦的繃帶,就跟裝在灶眼兒里似的,渾身出奇的癢,又伴隨著鑽心的疼,頂上來的惡臭險些熏暈了他。他就咳嗽了兩下,咳出鼻腔里奇怪的東西,是一支管子,濃烈的藥水味道就鑽進來,這味道讓他閉了嘴,那些討厭的臉令他心煩,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二子一隻眼纏著繃帶,猴子一樣蹲在凳子上,咧著嘴沖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