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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特種兵老旦

第十章 特種兵老旦

「胡參謀給的,我本不抽煙,但今天也甚是累了,就抽一根,你可以隨便。」入夜微涼,楊鐵筠放下了捲起的袖子說,「老旦啊,別怪我手狠,不這麼練,達不到執行任務的要求。你都看到了,軍部給我們最好的條件,每個人的伙食標準是一般部隊的幾倍,就是要讓大家練好。」楊鐵筠抽煙的樣子生疏笨拙,幾口下去嗆得咳嗽,就笑著掐了。
「這地方……貴吧?」不知哪兒來的陳玉茗弟兄說。
老旦也有點慌,正攥著錢想詞兒,二子騰地活了。
眾人聽著害怕,紛紛摸著後腦勺。發的新衣帽不再是死人身上扒來的,乾淨得令人心軟。營房是磚砌的,卻沒有行軍床,每人一面一人寬的打著鐵條的木板。最讓兄弟們高興的是伙食堂,長這麼大真沒吃過這麼好的伙食,要肉有肉要魚有魚,頓頓還有豬肝,大米白面都是好貨,想吃多少管夠,餓了還有豆包做夜宵。二子很快改了口,這要真是監獄,也就這麼住了。新兵老兵混在一起戰鬥力驚人,第一天的伙食吃得鍋底不剩,第二天就加了量。老旦暗中感嘆,這麼好的東西,要是翠兒和有根兒都能吃到,那就是神仙日子呢。
「追俺?你是怕跑不及吧?這鬼子飛機呢?好久不見它們,還挺想的呢。」老旦走遠幾步,靠在牆上看著天空,飛機的馬達聲越來越遠。街上男女狂奔,貓狗鑽沒了影,一條街就剩這四個渾不吝的兵,酒氣熏天,胡作非為。
「今天扔磚頭最多的,明天要全背回來,扔多少就背多少;明天還有扔磚頭的,第二天就加倍背回來;後天還有扔的,就三倍背回來……現在吃飯,七點半到一號營房,我給大家講課。」
「槍斃。」胡參謀喝了一口水,又點上一支煙。這人說槍斃的時候眼皮都不動,就像叫人喝茶一樣。
沒多久,臭烘烘的醫院已圈不住膩歪歪的老旦,這傢伙能跑能跳了,還能去食堂偷雞蛋了。落痂的傷口白裡透紅,與一身黑皮對照鮮明。這有礙觀瞻的脫胎換骨讓老旦有些寒磣,和女醫護人員打招呼總捂著半個臉。好在養胖一圈,額頭上暴露的青筋沒了蹤影,身子硬朗了,拉屎撒尿有了勁兒,整個人也焦躁起來。他開始背著手瘸著腿,叼著那嚇人的煙袋鍋子,認了這個認那個,還時常給傷兵喝兩口。醫生和護士看見他就皺眉,食堂大師傅都看見他便上廁所,一個個恨不得他趕緊回前線被鬼子幹掉。
和弟兄們一樣,老旦無法理解楊鐵筠這要人命的訓練,眾人累得眼花腿抖,看著滿桌香噴的飯菜,哪裡吃得下去?楊鐵筠的兵大吃著嘲笑眾人:這算個球?你們就吃不下去了?還沒讓你們吃生的呢。二子趴在桌子上要哭了,說這可咋辦?俺明天要背十七塊磚頭跑圈兒,還是把俺斃了算了……
「有是有,都是伙房裡的小二用的……」另一個女子笑道。二子聽著這話味道不對,正要再說,門口邁進來一個壯漢,端著一面碩大的托盤,上面堆了個滿。兩個女子上去幫著端下來,放一盤說一聲菜名:「珍珠圓子、粉蒸肉、清蒸江蟹、金銀蛋餃、皮條鱔魚、播龍菜、素什錦,還有我們店的招牌菜,亮燒武昌魚!這是十年的枝江大麴,茶是吉峰毛尖兒……各位大哥,配菜一次齊了,稍後還有湯和點心,齊心抗日,賓客您請,諸位慢用。」說罷,兩個女子和端菜的就都出了門,還回身輕輕掩了。老旦等四人呆坐一桌,看著這一桌子菜,心都要跳出來了。
「二子哥……你跑得可真快呢,一溜煙兒就上窗戶了。」小魯跑得滿臉紅,做崇拜狀說。
老旦拿起筷子,咔嚓就插了只螃蟹。兄弟們見他下手,嘩啦就上了,比衝上陣地砍鬼子還利索。流淚的小魯兄弟給大家倒了酒,他們默聲地碰了,喝下去,再倒上,再喝下去,幾杯下去,這感覺就不一樣了,情緒也高昂了。老旦脫了軍服,二子又把臭腳踩到凳子上了,這好一頓大吃大喝,吃得像要赴刑場那麼狠。二子吃得肚滿頭圓,說去上個茅房,回來就又拎來一瓶酒。
「紫砂也是沙子,有沒有大點的缸子?」二子見女子捂著鼻子,就放下了腳。
這鬼子既抗揍,脾氣還暴,老旦打得他滿臉腫爛,鬼子還吐了口血吐沫上來,連同半顆牙齒都噴在老旦臉上。老旦氣爆了,習慣性去摸軍刀,要一刀透了他,卻空蕩蕩的沒帶,就撿了一塊磚頭掄起來砸。鬼子的女人又撲過來,竟撲倒了老旦,張嘴咬向他的手腕。老旦被這女人騎在身下,羞得力氣都沒了。二子才不憐香惜玉,一腳踹在女人半張臉上,嗚哇一聲飛一邊兒去了。
「不曉得。」二子吐出瓜子皮,「反正是吃喝唄,你不是帶了大洋嗎?俺看見了,好容易你請客,還不吃點好的?」
「住手!」老旦身後叫起一個聲音,還有頓頓的馬蹄聲。老旦起身回頭,見十幾個兵全副武裝,當頭一人高頭大馬,軍裝肅整,馬靴鋥亮,隔著七八read.99csw.com步,老旦竟聞到濃重的鞋油味兒;腰上斜掛一柄短劍,白手套亮得刺眼。老旦認得那短劍,只有憲兵部隊的軍官才有這種黃把兒的。這下慘了,撞在憲兵手裡了。
「是。」老旦點了點頭。那人低頭片刻,在馬上晃了兩下說:「你們苦戰衛國,在下自是敬佩,但身為榮譽軍人,還要顧全大局,檢點行為,尤其不能忘了軍紀,部隊可是獎罰分明的。今天的事權且過去,下不為例,你們回去吧。」該人說罷,兩腿輕磕了戰馬,輕輕過去了。他身邊的兵成兩排跟在後面,最後面一個斜了老旦一眼,湊過嘴來低聲說:「這麼多拳都打不死這鬼子,真沒用!」
「好像你不是鄉巴佬兒哩?臉大得和腚似的……」老旦把臉扭回來,撇嘴看著路邊。雖然彈坑密布,稻田依然一片生動,田中仍有耕種的農夫,水牛走在交錯的壟路上,阡陌上車行馬踏,深淺遠近,這原野滿含生氣,直直地延伸去不遠的城市,那裡高樓處處,像茂盛的玉米地,老旦咧著嘴看著前方,心裏熱乎乎地高興起來。
「二子,以後咱回了板子村就買個這車,沒事兒你天天拉著我溜達。」老旦回頭大叫。
「長官,鬼子……鬼子飛機。您趕緊結了賬,快點兒躲吧。」
「37軍的406團?是高昱團長職下?」該人驚道。
王立疆去別的營當副營長,大家喝了頓酒匆匆而別。老旦當了突擊連的副連長,多了條嶄新的皮帶和新手槍。二子仍只是班長,領來一串硌牙的新兵,他當然要埋汰老旦的陞官兒,長官們都瞎了眼,看老子下次打仗給你們立功!
「哦,大都是軍校里學的,後來在委員長衛隊里,德國教官又教了不少。說實話這麼短時間學這麼多內容,難為弟兄們了。但是情勢所迫,只能盡全力完成了。」
老旦四人跑出二里地,見店家沒追出來,一個個就坐在路邊邊喘邊笑。小魯從懷裡掏出那半瓶酒,仔細看著說:「還好,沒灑了……」幾人一見又笑了,二子說這小魯看著老實,竟是賊不走空的,以後出門一定要帶著他。
又走了一會兒,人漸多起來,店鋪重新開門,老太太拎出馬扎坐在街邊撿豆子,阿貓阿狗一副戰爭老油條的樣,出來便撲通倒下曬太陽。人們像躲過雨天的螞蟻般重又擠滿了街,寒暄聊天吹牛,分享恐懼和幸運。幾個警察湊在一起抽煙,有說有笑地看著鬼子一張傳單,幾個孩子樂呵呵踢著地上一個裝肥皂的紙盒子,也不知要踢去哪裡。二子問了路才知道走了個南轅北轍,往回走,過了一個炸塌的戲樓,見一個小廣場,七八張桌子在裏面排成一串,桌子後排著奇怪的隊。二子踅過去問了一嘴,說是讓住在武漢的日本人登記,準備將他們集中一塊兒住去。
離北城門越來越近,老旦卻怕起來,城門余煙未盡,檐裂牆塌,他似乎聞到死人和帶血的焦土。可城門不等他的打量,怪獸樣一口就將他吞了。老旦還想回頭,看眼前情景又讓他瞠目了。小販在碎爛的街邊擺著各式花綠的東西,沒了窗戶的店鋪賣著他們不認識的東西,坍塌的街道里飄來香噴無限卻不知何物的菜味兒,酒樓門口還站著面捏就一樣白凈的把門兒的。這就是進了城了。
「要是有弟兄……嗯……要是有戰士頂不住怎麼辦?」老旦倒不覺得胡參謀這話埋汰人,二子這種弔兒郎當的貨色是明擺著的難題。
「不曉得。」二子吃著桌上的瓜子說。
「你我這點錢加起來也就買一袋大米、十幾斤豬肉,能吃得起這一桌子山珍海味?這還十年大麴吶!二子呦,你裝蒜裝成豬頭了,你可要給咱丟大人了……」
連隊開拔到了百里之外,這兒有個頗為隱蔽的訓練營,藏在丘陵水畔,周圍無其他部隊,出入的路是新修的,把守四周的憲兵戴著德國鋼盔,進出都要嚴格盤查。二子說這裏不像兵營,倒像監獄,連個旗子都不掛,鬼知道是幹啥的。他們一到就被趕進澡堂子洗個乾淨,一個個推到一溜凳子前剃了光頭,颳得青皮似的。再出來就見大家的衣服堆在那兒燒,騷哄哄地嗆人。軍部來了個參謀,訓話說到這兒之後,誰也別想著溜出去偷雞摸狗,憲兵都是神槍手,你敢翻出去他也不用鳴槍,一顆子彈就要你的命,絕對用不了兩顆。
「是!多謝團長!」老旦用袖子擦去了淚,深吸了口氣。
飯後,楊鐵筠給戰士們講解了這十五天的訓練安排,除了每天的負重十公里跑,其餘的也盡皆噩夢,負重泅水,運動中射擊,機槍射擊,步槍狙擊,炸藥爆破,車輛駕駛,匕首格鬥,繩索攀爬,還要學會一些基本的日語,他說得倒也直白,這些東西學不會做不好,生還的可能性就比別人小很多倍。剛痊癒的老旦看著這些內容腿肚子轉筋,直欲口吐白沫。但見楊鐵筠那個氣人的輕鬆樣兒,又咬牙切齒地忍了,他仍然用那句話來安慰自己https://read.99csw•com:死都死過幾回了,還怕累著?
「人呢?就這麼沒了?這城裡人可真膽兒小……」小魯站到路中間,挺著小肚子,邁著大方步大喇喇四周看著。警報解除的號吹響了,八成只是兩個鬼子偵察機,外圍的哨兵神經緊張,看見幾隻烏鴉沒準兒就拉了警報。
太陽斜斜地往山後落去,一百多個戰士卻背著磚頭上路了,雖然只是圍著訓練營慢跑,但這十塊磚頭真要命。老旦又想起第一次奔向戰場的那天下午,跑了一會兒,滿天星星提前出來了。楊鐵筠和他那十幾個兵在前面跑得整齊,和平常訓練並無二致。從老旦和二子開始,後面全然亂七八糟,還有跑著跑著跌跟頭的,磚頭掉了砸腳的。楊鐵筠也不管他們,只是在前面慢慢跑。老旦咬牙死跟著,但著實體力不濟,不知多少圈之後,那十塊磚像是下了一堆崽,把老旦終是壓在地上,摔得像累壞的毛驢。磚頭散爛了一地,老旦吹起地上老高的土,閉上了眼,媽的,愛咋咋地吧。
八盤熱菜、四個冷盤轉眼精光,螃蟹腿都嚼碎咽了,一瓦罐好湯喝掉不說,湯渣也就著酒吃個乾淨。這四個傢伙喝到酣處哇啦啦叫,老旦用河南拳法划著小魯的陝西路子,管他輸贏碰了就干。二子抱著陳玉茗的脖子一個勁說:「我要是把那妹子按在莊稼地里就好了,按在莊稼地里就好了……」
出門就嚇一跳。他們瞪著痴眼,吊著咧張的大嘴打量這花花世界。城裡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漿洗得硬邦邦的長衣一塵不染,見人就拿下檐帽打個招呼,另一隻手再極瀟洒地一擺,看著舒服極了。城裡女人就更有得瞧了,那粉臉兒嫩得像土豆粉做的餃子皮兒,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她們有紅紅的小嘴,翻飛著好聽的方言,潔白整齊的小碎牙和雞脆骨般噶蹦蹦的;那緊繃繃的旗袍將大奶|子擠得壯觀,像揣了兩顆大號手雷,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大老遠就看著扭來扭去。老旦張望之際,一個打著小傘的女人款款走來,畫得生花的俏眼斜著這幾個色呼呼的大兵,擠出不以為然的嗔笑。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眼暈,二子大咧咧地伸下頭去。女人像襠里鑽了耗子,嗷地一聲就蹦起來,高跟鞋蹦跳甩去一邊。兩個別著手銬的憲兵走來了,挺著朝天的鼻孔,鼓著一對兒金魚眼呵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這些人不是鬼子,是在武漢居住多年的日本百姓。政府統一安排他們,自是全盤考慮。很多市民都穿著我們部隊的鞋,因為黑市上本來就多。看你們都是戰場下來的,如此不講道理酒後蠻來,于戰事何益?」該人淡定自若,馬站得一動不動。那些兵卻往開走了幾步,分頭瞪著二子等人,看著就等這人一聲令下撲過來了。
「誰給你起的這麼個名字?」楊鐵筠皺著眉,滿臉都是好奇。
「老旦!」楊鐵筠又喊住了他。
老旦默默地聽著,眼淚就要流下來。麻子團長給他戴好了軍功章,輕輕說:「別哭,別讓人笑話,還以為是這個章把你弄的,這章算個球?你已經是老兵了。」
麻子團長和軍情報部的胡參謀來了,招呼老旦去開會,老旦哆哆嗦嗦進了屋子,屋裡極暗,像是走了水,人都在煙里飄著。適應了黑暗,老旦赫然見到在武漢城的那騎馬的憲兵軍官。麻子團長罕見地微笑,向他介紹了這個人。
「嗯,高團長是俺河南老鄉,重義氣,俺還以為要一直跟著他了。」
到了武漢,拉屎便成了大問題。板子村裡多自在,道兒邊上,田壟里,家門口的菜地里,都是蹲下就禿嚕。城裡人卻喜歡擠在一塊拉,醫院里也是,彼此看得見聽得著聞得到,那公廁簡直是個恐怖的地方。老旦第一次鑽到裏面去,張惶環顧,見別人臉色或紅或白,或黑或青,噼噼啪啪好不恣意,可任他怎麼較勁,就像縫住了一樣,直蹲到兩腿酸麻,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旦卻沒有,手邊兒更無最好使的土坷垃或玉米竿子,撅著屁股無計可施。只等著人跑光了,才夾著腚探過旁邊的筐里,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幾下了事。
胡參謀向他們告知了訓練要求和紀律,又喝了一杯水便和麻子團長走了,楊鐵筠和老旦送他們出了門,看著汽車跑沒了影兒,楊鐵筠拉過要去廁所的老旦說:「通知大家,訓練開始。」
「不過,這菜看著可真香啊……長這麼大,哪裡見過這麼好的酒菜……」河北來的小魯咧著嘴,眼珠子直勾勾瞪著那條武昌魚,說著說著竟流下淚來。二子看著小魯,忽地站起身來。老旦一愣,以為他要走,也站起來。
老旦一張大臉登時紅透了,憨憨地笑著。麻子團長沒半句廢話,讓他們坐下,言歸正傳。老旦要和楊鐵筠搭檔,在一個月內將連隊真刀真槍地訓練出來,要具備單兵偵察和小分隊單獨作戰能力,突擊連代號為「水九*九*藏*書稻」。
夥計愣在屋裡,半天才醒過來,再追到樓下,這幾個活寶早就跑出半里地去了。掌柜的也來不及生氣,只趕緊忙著關門收拾東西,不知有多少客人今天都吃了白食,沒順走茶壺凳子啥的就不錯了,以後再開可要先結賬!
第二瓶酒眼看一半兒沒了,這四人便喝得有點歪了。店家估計是覺察出有些不妙,就令人拿來了賬單。老旦看不懂轉給二子,二子也看不懂就給了陳玉茗,陳玉茗竟是個識字的,看罷不動聲色趴到老旦耳邊說:「吃出禍了,賣了咱也賠不起……」
「快走快走,我們跑回去,來不及了……」二子說罷就跑出了門,陳玉茗和小魯跟著就躥出去,老旦一把將錢塞給夥計,邊跑邊說:「我們要用錢雇車去機場,不夠的下次來給你!」樓下的人都在奪路出門,二子卻從窗戶撞出去,直接從二樓跳下去了。老旦等人魚貫而出,笑呵呵地放開兩腿狂奔而去。
「這是楊鐵筠上尉,來自委員長特別衛隊。他們也叫中國憲兵部隊,你肯定聽說過,我們的突出部陣地就是他們趕到后守住的……」
「就是……哪兒有好酒好菜好看頭,就去哪兒。」老旦繃著臉繼續瞎說。
「鬼子還有老百姓?屁!還不一個個找繩兒吊了?哪有個好東西?還要圈起來管吃管喝?」老旦恨恨地正了帽子,背手踱過去。還真沒見過不|穿軍服的鬼子,他走到一隊前面,斜眼看了這個看那個,看了男的看女的,像看鬼一樣打量,遇到不順眼的就冷笑一下。日本人大多低著頭,避開這挑釁的目光;更有女人被看羞了臉,怯怯地轉了身。老旦見個胖乎乎的鬼子對身邊的女人呵斥著什麼,就湊近了看。鬼子罵一句那女人就欠下腰,眼淚都下來了。老旦搓起火,見那鬼子竟穿了一雙國軍部隊的鞋,就一把揪出來了。
「那是,我們在部隊上都用這麼大的傢伙喝水,你們東家真小氣,用這麼小個泥杯子伺候俺們……」
「挨一槍是挨,兩槍也是挨,先喝了唄……」二子說完,一下子揭去了蓋子。
這是逐客令,老旦忙站起身敬禮,去了。
老旦繃著臉說了番號,強調是前線防衛部隊,進城看看,並無別的事。
課後,戰士們回營房洗澡,楊鐵筠叫過老旦,問他有何想法。老旦當然不敢有想法,只說全力支持連長的辦法。楊鐵筠笑了,掏出一盒煙來,並不熟練地給二人點上。
回到醫院,消息有好有壞。鬼子的飛機誤炸了自己一支進攻部隊,剛從華東調來的生力軍死了一片,老旦笑得合不攏嘴;常來看傷員們的那個瑛子,沒能躲過敵機的掃射,大家圍到她身邊時還有口氣兒。護士說沒得救了,眾人登時炸了鍋,百十號人一層層圍在瑛子周圍,瞪著血紅的眼。她的臉因失血變得慘白,青色的嘴唇抽搐著,蘿蔔粗的機槍子彈從肩部鑽下右胸,削走了肩膀和右邊的奶|子,這鮮活豐|滿的身體,彷彿只剩個巨大的血洞。她死盯著天花板,瞳孔開始發散,在生命將逝的一刻,她清楚地喊著媽媽。
老旦猛地打了個嗝,再看二子,竟在那邊長椅上坦胸露懷呼呼睡了。老旦心中叫苦,一股臊意驅走了酒勁兒,看著賬單發愣,這他娘可如何是好?老旦支支吾吾地穿上衣服,故作威嚴地戴上帽子,陳玉茗和小魯幫二子穿戴完畢。老旦掏出二子的錢,加上自個的錢,掂了掂,正準備咬牙交過去,空襲警報突然響了。收銀的夥計一下子就慌了,跑去窗口伸頭看。
「高昱團長對你讚賞有加,我們也曾在一個部隊,他不會挑錯人的。」楊鐵筠給他倒了杯茶說。
「這也是臨時任務,回來之後,你還可以回去。」
「這是……這館子看來,看人頭下菜……」二子穿上了鞋,臉紅一陣白一陣,估計老旦錢不夠,他就去摸兜,找出一塊大洋和五張皺巴巴的法幣。
「水稻?為啥不是麥子?」老旦瞎問,見眾人愣神,又擺了擺手,「當俺沒說。」
拉車師傅皺眉猶豫了一下,就顛顛地跑起來了,老旦哎呦一下跌仰進車裡,舒服得腿軟腰酥。第一次有如此尊貴的享受,他找到平衡,翹著腿兒點起煙鍋,看著掠過的挑夫和貓狗,美得魂兒都要出來了。
這繁華令老旦讚嘆不已,每一處都是震驚和絢爛,塞滿了他傻呵呵的眼。進城一路,唯一熟悉的就是沙包圍起來的高射機槍和封路的鐵絲網。車夫一路狂奔,不由分說就拉到個大街口,告訴他眼前這個上面架高射機槍的大門樓就是武漢最好吃好玩的地方。老旦等人下了車,給了錢,剛要問這裏面是幹啥的,車夫早一溜煙兒跑了。台階上兩個夥計跑下來迎著,一手一個就拽了進去。一樓人滿為患,菜香混雜。見他們坐車來的,直接就弄到二樓一個小房間里。房裡有張漂亮結實的桌子,擺著八張半人多高的椅子。後面還有半張床,一頭卻是翹起來的,夥計說那是累了靠著的地方。老旦聞到女人的氣味,又看read.99csw.com到牆上掛著女人彈琵琶的畫。二子裝出一副老手的樣拿起菜單,卻不認字,就扔了,大咧咧問這裏什麼好吃好喝。夥計說了一通湖北話,幾位一句沒聽懂。老旦正自猶豫,二子卻說可以了,揀好的趕緊上,再來壺茶。夥計又笑著說了幾句,二子也點頭稱是。
門敲了兩下,兩個穿旗袍的姑娘進來,一人端著茶壺,一人捧著茶杯,笑得像他們家老婆一樣。她們看著這四個傻呆軍漢,也不言語,只優雅地倒了茶,就站在窗邊兩側不吭氣了。二子咂著乾巴巴的嘴,一口就把那小杯茶喝了,女子就又倒一杯,他又喝了,女子就笑了。
老旦哎呀大悟,難怪楊鐵筠在城裡放自己一馬。回想這份關照,再想此人身份,他心生敬畏,憲兵部隊如雷貫耳,是德國人訓練出來的猛漢,真真不敢小覷。他忙立正向楊鐵筠敬禮。楊鐵筠站起來微笑回敬,說我見識過他打鬼子,著實下手不凡,以後要並肩作戰了。
「這……我們就是個酒家,哪裡有車?門口的黃包車這時候也嚇跑了……」夥計驚得五官錯位,眼珠子都在抖了。
老旦鼻子險些氣歪,卻拿他沒轍,只能看著他們慢悠悠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打仗一樣,拉屎也一樣,沒過多久,老旦沒紙就沒法子上廁所了。外面的世界誘著他,連味道都引著他,沒事他就向護士打聽城裡的去處。好的能走遠道了,醫院可就管不了他了。二子早就渾身長草,恨不得鬼子向醫院扔顆炸彈。這天再忍不住,二人一拍即合,再找兩個心散的弟兄,趁哨兵去拉屎就溜出了醫院。
「連長,敵機來了,我們要趕緊回機場去!店家,你們有沒有車?我們是第三飛行隊的飛行員,要趕緊去機場。」二子說得煞有介事,帽子一戴還真有點像。
「連長,俺是個笨人,都聽你的,只要是為他們好,就往死里訓,俺知道你們憲兵部隊一些事兒,佩服得緊,有你帶著,俺們心裏有底。」老旦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他並不相信要面對的任務會比防守突出部還難。楊鐵筠雖為武將,一看就是個讀書人,讀書人都愛被戴高帽子,那就戴一個給他唄。
「吃!管球呢!死都死過了,還怕丟人?」
麻子團長給老旦帶來一枚花里胡哨的二等功勳章,又親手別在他的胸前說:「早就想給你,但總是沒時間,其他活著的弟兄也有……這次任務很難,也關係到整個戰局,一定要努力完成……」麻子團長停了一下又說,「我打聽到一些你家那邊兒的消息,你們那兒附近被大水沖了,但是好像水不深,多數人都轉移了。」
「二子,你都要的啥?怎麼這麼大哈呢?」老旦覺得舌頭都抖了,鬼子也沒這個做派啊!
麻子團長開始收編余部,增補新兵。406團比最初編製少了八成,只剩約兩個連。一批從江西挑來的新兵和近一百名醫院爬出來的老兵,編成了一個加強突擊連。這支連隊不再隸屬於去西北部休整的37軍406團,而改直屬於主力部隊——李延年將軍的第2軍,一個連隊跳轉到他軍並不多見,據說是情報部門的建議。該突擊連的作戰命令由戰區情報部門擬定,由軍情報部下達,連隊全體戰士官升一級,軍餉翻倍,裝備據說也要全部更換。老旦等人喜出望外,很快又憂心忡忡,看著是牛氣了,但肯定有玩兒命的活兒等在前面,還不如被換去休整呢。
「啥叫哪熱鬧就往哪兒拉?您得給我一個地兒。」
老旦抹了把臉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帽子擺正了,給那人敬了個禮。「鬼子穿著咱們部隊的鞋,說是買來的,俺們讓他脫下來,他不幹。」老旦挺義正言辭的樣。對方雖是軍官,但老子打的是鬼子,你能怎麼著?
滿街的市民跑向防空洞,夾著包舉著傘挑著擔子的,都往一個小洞里擠。老旦四人卻坐在路邊抽煙,旁邊有個水果攤子,小老闆跑得太快,多半顆西瓜就扔車上了。二子過去拿來,大手咔咔掰了,幾人就坐在路邊啃起來。人們從這幾個胡爛的兵眼前跑過,仍是一臉的看不起。
「那你都應了啥?」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連長,你咋懂得那麼多東西?我說的是……那麼多訓練內容。」老旦撓著頭問。
「是啊店家,你們有沒有車?我們趕回去晚一點,說不定敵機炸彈就扔下來了。」老旦曉得二子一直在裝蒜,這時候得著機會耍機靈,但他既然開演,這戲要唱下去。
「瞎說,這是軍用物資,你們怎麼買得到?」二子也湊過來兇巴巴地叫。
走了一陣,除了大步流星的二子,兄弟們都腿腳酸麻,一個個也餓了。老旦咬牙掏出錢,一人上了一輛人力車。
「大哥,這可是正經的紫砂……」
「你們要去執行別人幹不了的任務。」胡參謀煙不離手,牙黃齒爛,聲音像摻了沙子一樣,「到時候再和大家說,訓練今天就開始,能多苦就多苦……楊上尉帶來的人我不擔心,關鍵是其他人。」
「你們是什麼部read.99csw.com隊的?在這幹什麼?」該人又道。
楊鐵筠停了。隊伍長長地拉了上百米,一個個累得都倒在那兒不動了。楊鐵筠讓幾個兵挨個點,看看誰在路上扔磚頭最多。扔了七塊磚頭的二子拔了頭籌。楊鐵筠也不當即處置,只扶起老旦,微笑著帶隊回來,在食堂前列隊。
「憑啥是我拉著你溜達?怎地你就這麼不要臉?再說這有什麼好的,買也買個大汽車,再不濟也是馬車……你這鄉巴佬兒,掙多少軍功章也還是鄉巴佬兒……」二子也不屑地翹起腿,新郎倌兒一樣晃著腦袋。
「他說的啥?」夥計一走,老旦就問二子。
「那是,這是和你旦哥在村裡打架練出來的,要不然追不上他……」二子靠著根電線杆子,他是喝得最多的,見人們跑得差不多了,拉開褲子就撒,熏得三人紛紛挪窩。
醫生放棄了。老旦等人圍著死去的姑娘發愣,小魯先哭起來,於是很多人都哭了。那個喜歡給瑛子講故事的戰士跪在她的身前,頭撞著手術床的鐵架,他胸前的傷口在痛苦中迸裂,血噴在瑛子蒼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您肯定是打仗渴壞了,這麼小的杯不過癮呢。」
第一次訓練在太陽要落山前開始了,離開飯還有一個時辰,大家換了褲衩背心兒。楊鐵筠略白的臂膀並無顯赫的傷疤,可那身肌肉卻蠻結實。二子等人呵呵暗笑時,楊鐵筠拿過一個陸軍背包,走到磚垛前一塊塊往裡裝,等他裝了十塊兒的時候,老旦等就腦門冒汗兩腿發軟了。楊鐵筠帶來的十幾個兵也都脫了,個個身上疤痕密布,每人也背了十塊磚,然後站成一排。老旦咬著牙也背了,問他要跑多遠,楊鐵筠眉毛一揚說:「全跑趴下為止。」
「貴點兒咋了?又不花你的錢。老實吃你的,別給咱丟人。」二子蔑視地看他,順手脫下了鞋,把一隻臭腳踩上了凳子。
「長官,不是偷的,是買的,是在市場上買的。」女人竟會中國話,緊張得舌頭打顫。
「你帶錢沒有……」二子低聲問陳玉茗,陳玉茗掏出四個兜,只有不到半塊大洋的法幣。小魯乾脆一文不名。二子一下子萎靡了,蹲在凳子上犯愁了。老旦背著手屋裡走了幾圈,推開窗看了看外面,聽著哥幾個咽吐沫的聲音,扭頭大踏步回了位子。
楊鐵筠是湖南人,上個月剛過二十五歲,這人生得精瘦挺拔,舉手投足間英氣四射,往連隊前面一站,真是一派神采。老旦稀罕他咋能長成大姑娘般漂亮哩?還打過那麼狠的仗?看著可真不像。此人面相年輕,言語卻睿智沉著,有著和面貌不相稱的穩重。二子略帶不屑,憲兵有啥牛氣?要是給咱們德式衝鋒槍,也能守得住突出部。
「咱朝哪兒拉?」師傅問。
「這鞋……哪來的?」老旦歪著脖子,指著鞋,「從哪偷來的?」他吊起眼角,一臉傷疤嚇白了鬼子的臉。
「真是買的,他們還賣襪子、衣服和餅乾,我們只買了這鞋。」女人對二子邊鞠躬邊說。日本男人卻看似橫了心,抱著手一聲不吭。老旦見他油鹽不浸,火就燒到了腦門,他一擺手,二子等人一擁而上,將那人扔倒在地,陳玉茗一把拎起他的腿,利索地去了鞋。鬼子指著陳玉茗哇哇叫,估計沒甚好話。二子犯了渾,大皮鞋兜頭就是一腳,那張臉嘩啦就散了,鼻子歪了牙齒掉了眼睛斜了,眼淚和血花迸了一臉。但眼神還是兇惡的,那是老旦在廝殺時見過的。這強橫的鬼子終於點燃他酒後隱隱的怒火,老旦大罵一聲掄拳頭就上去了,他騎在鬼子身上,大芋頭般的拳頭噼里啪啦砸著那張臉。女人撲過來護著,二子捉小雞樣抱旁邊去了。陳玉茗和小魯側立兩邊,兇巴巴瞪著那些憤怒的鬼子,敢冒頭的,少不了是一頓暴揍。
幾人頗覺無趣,懶洋洋起來找著人力車。可這些傢伙都不知哪去了,就只能靠兩條腿。武漢城不是野外傷兵醫院,街道斜曲複雜,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再被二子煞有介事地胡指幾下,就跟小時候進了玉米地似的暈頭轉向了。來的時候幾人都只顧得看風景,竟是無人記路。二子一個勁埋怨老旦缺心眼兒,人都跑下去了,你還把那些錢給店家作甚?不行,這些錢算你的,回去要還給俺!
「哪兒熱鬧往哪兒拉。」老旦摸著頭說。
老旦頗為納罕,武漢還有日本人?這不是鬼子么?是鬼子怎地還沒殺光?當知道是住了多年的日本老百姓后,就酸辣一起來了。
「你在委員長衛隊里不是挺好的?幹嗎還來執行這麼難的任務?」老旦一直對這問題好奇。楊鐵筠愣了片刻,又給他倒了杯茶說:「今天不早了,看你還不適應訓練,先回去睡吧,明早5點叫大家起床。」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誰讓你們這樣胡鬧的?酒後亂來,真不怕軍紀么?」那人像是把這些字一顆顆咬出來似的。他面龐清秀,看著是個軍官,卻不像打過仗,但他周圍那十幾個兵可個個都黑壯孔武,眼中殺氣騰騰,一看就是百戰的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