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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鬼子來了

第十三章 鬼子來了

於是他就死了。但卻不是走不回來餓死的,而是走著走著遇到一群和他差不多高的人,那些人問他一些事情,他卻自顧自地往前走。那群人本來也不咋的,只有個脾氣暴的,從後面一刺刀就捅穿了,就和捅窗戶紙那麼容易。路過的郭家人遠遠地看到這一幕,說郭天大看著胸口的刺刀,照例呵呵笑了笑,還用拐棍敲了敲那血紅的刺刀,就風吹麥垛子那樣倒下了,連點土都砸不起來。
「都往山上跑了。」山西女人幫她在驢腚上踹了一腳,毛驢就跑起來。
那是個難挨的夜晚。天上月光藍藍,地上水波森冷。山坡像懸在半空的孤島,四處望去都是黑暗。袁白先生不讓在坡上點火,怕招來沒沖死的鬼子,鱉怪等人就找了個背風的山腰,挖了個坑,劈了山上一棵死樹,再舀上來一盆黑黃的水澄乾淨了,灑下袁白先生帶的半袋糧食。大家在坡上圍坐一圈,將孩子們放在中間,拿出一切可以取暖的東西護著。一盆粥夾著生帶著土,卻也是至美的佳肴。縱然星星都像眼淚似的,他們仍開始商量明天的事情。明天後天或很久的日子里,他們都將在這樣的星空下過活,直到搭起新的房頂來遮住它們。這兩百多號人史無前例地擠在一起,身體里有他人的溫暖,呼吸中有彼此的味道。他們東一嘴西一嘴,黑乎乎里也分不清是誰,但他們說的都是希望,在這個黑夜裡的山坡上,平日怎麼走都覺得要遇到鬼的地方,說的仍是希望。翠兒緊緊抱著熟睡的有根兒——這小子說睡也就睡了哩,看著天上一串似熟非熟的星星,想起老旦推開窗子給她指它們的夜晚。老旦站在炕上像棵大樹,強壯的臂膀伸到星星里去了,他喋喋不休地和她說那個星星是什麼神仙,可翠兒只看著他仍未軟下的東西,它那天就橫著嵌在這一串星星里,像擔在天門的一根門栓。
翠兒吃了小半隻雞,有根啃了條雞腿,娘倆增補了氣力,渾身熱乎乎的。袁白先生卧在一個土坑裡,身上蓋了不知誰家的棉被。鱉怪裹著衣服,靠著一個大包袱睡了。火坑有人往裡填柴,雞骨頭也都扔在裏面燒著。毛驢沒東西可吃,一個勁聞著翠兒的頭髮。翠兒被它拱得睡不著,望著月光下蹦躂的有根發愣。一顆流星急匆匆劃過去了,有根指著天空吱吱呀呀。翠兒便說:「看見哩看見哩,那是你爹給你捎信兒來了,趕緊給你爹回個信兒……」
郭天大雖然瘦得和麻杆子似的,可明年就一百歲了。九十九歲的麻杆子矮弱得像只蝦米,卻還能拄著拐杖下地溜達,雖read.99csw.com然每步只挪一寸,卻經常溜到村口外的遙遠之地。他大老婆四十幾年前病死了;二老婆十多年前老死了;就連兩個兒子和家裡一隻養了六十多年的旱龜也沒能熬過他,先後在前幾年得病死了,僅剩個三十多歲的孫子,還被拉去打鬼子了。孫子一走便剩他自個兒,好在郭家有不少人照應著他,一天一兩碗粥的吃喝,逢年過節再給點好的。也不是大夥格外良善,村東那個六十多歲的郭老傢伙活活餓死也沒人搭理的。村裡人多隻想讓郭天大這了不起的熱鬧繼續下去,都挨到九十九了,這老不死總要挨過一百歲吧?
有根身後本是漆黑的夜,黑得什麼都沒有。有根往回跑的時候,地下升起幾個發亮的東西,在地面晃悠了幾下便越升越高,翠兒又看到幾根發亮的長物,等這些亮晶晶的東西都升到天上了,她才看到這是幾個人,他們手裡發亮的東西是幾支大槍上的刺刀,他們頭頂發亮的是個硬邦邦的盔殼,他們慢慢走上來分開站定了,將發亮的刺刀指著鄉親們,其中一個刺刀晃了晃,就指著瞪著眼的她。毛驢猛然長嘶起來,一聲大似一聲。翠兒終於看見來者那張可怕的緊張的黑乎乎的臉,上面沾滿龜裂的泥。而那眼神更令人心生畏懼,像惡夢醒來瞪著她的老旦。
「那咱可咋活哩?」想必所有人都在想這個,翠兒也在想,可仍是被山西女人問出來。
「是你操的心么?聞到早過來了。」
翠兒心想有理,總不能往村口跑吧?她幫著山西女人托起老婆子到驢背上,哼哧哼哧跟著大家去了。又看見郭鐵頭背著他娘,跑得比她的驢還快,左手還拎著一隻鴨子,此時他一點瘋勁兒也沒了。袁白先生站在不遠的山上,旁邊是慌張的鱉怪和他的毛驢。翠兒抱著有根牽著毛驢,真是跑不動呀,毛驢都跑到她前面去了。山西女人罵著驢背上嚇哭的婆婆,才不管她樂不樂意。翠兒跟著山西女人的腿腳狂奔,她死盯著那雙大腳。跑得累了她回頭看了一眼,看得汗毛都立起來。她看見一些舉著槍的兵遠遠跑來,一支槍上挑著個奇怪的旗子。他們一定是兵,又是和抓走老旦不一樣的兵。他們像是對這邊招著手,喊著誰也聽不懂的話。翠兒抱著有根累了,一把將他夾在腋下,蹬蹬地就上了山路,山路上零散有鄉親們丟落的鞋,還有孩子的尿布和帽子,樹枝子划著翠兒的衣服和臉,把有根也劃得哭起來。可這些她都不在乎了,她只在乎山西女人前面跑著的那對大腳。毛驢開始爬https://read.99csw.com山,山西女人的婆婆哇哇直叫,吐下奇怪的東西。翠兒發狠在驢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毛驢就咯噔噔地向坡上跑去了。
「咱村裡啥都沒了,男人也沒了,他們還來做啥?俺家現在只剩身上這半簍子雞蛋了……」
大水來得快去得快,並未像翠兒想的那樣卷過來丈高的大浪,沒過兩三個時辰,水裡就沒什麼浪了,就那樣汪汪地漫著了,東撞西撞,又急匆匆奔東南邊去了。大水的無邊和突然仍嚇壞了翠兒,頓成澤地的家園令她眼淚汪汪,三十裡外的娘家似在高處,卻不知能否躲過。這一切來去得如此之快,她又滿含希望。她就望向村口,大路被泥水抹平,大槐樹下的老井不知蹤影,村外的空地平坦如一面黑魆魆的鏡子。老旦到了哪裡,他們會不會也被這大水沖沒了?他可是半個旱鴨子,個子雖大,也經不起這麼兇狠的水呢。可翠兒不想哭,因旁人都哭出傾家蕩產爹死夫喪的味兒了,再哭還有啥意思呢?那些老人們要麼盤腿坐著,要麼拄拐站著,只默默地看著眼前的水,既不說話,也不理會身邊哭著的人。老人就像老槐樹,活也活不爽落,死也死不了。翠兒摸了摸有根的腦袋,這傢伙眼睛滴溜溜的,老旦是個包的,可這兒子卻是個硬氣的。可也硬得過頭了呀,讓他流淚比讓他爹殺人還難。但不管如何,這總是不哭的兩歲兒子讓翠兒覺得有了力氣,他只要大一歲就定會漲一分本事,用不了多久就是個結實的倚靠。翠兒不由得又看看他開襠褲下的蛋。雖然還是花生核桃的一小串,卻也帶了乃父風格,就沖這必然長大的東西,這兒子也是條龍了。於是翠兒就抱住他,在臉上狠狠親了幾下,說:「有根兒,你爹回來那天你去迎他,好不?」
「水,水……」有根伸著小手也指起來。翠兒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片無邊的大水,卷著黑乎乎的浪頭鑽過那片棗林,又淹了滿是莊稼的田地,衝過帶子河的時候浪頭猛地大起來,一下子就把河卷得不知蹤影,浪頭也飛得五尺高了。這水帶著巨大的聲響,兇惡地撲向板子村,郭家人的一溜土房就和干牛糞一樣輕飄飄地就沖跑了,村裡的一切被黑水裹著翻滾。進了村子的水小了不少,頂多也就三尺,但它無孔不入地鑽進一排排房子一個個院,有的土牆撲通通地倒了,倒下連聲音都沒有,因全是水的聲響了。它們倒了翠兒也就倒了,全村的人眼看著就都坐倒或者跪倒了。翠兒想哭,但看見自家院兒里的雞在水尖上撲著翅膀九九藏書,好像要飛起來一樣,又覺得有些滑稽,可還沒要笑,它們就跳了跳不見了;山西女人家的雞窩在水上漂著,打了個滾就沉下去了。翠兒也很大聲地哎呀一聲,好像她的孩子沉下去似的。並不很深的水裡仍有不少人,多是老頭老太,有郭家的也有謝家的,有些想必是炕頭上院子里衝下來的,還光著屁股抱著蕎麥皮枕頭。山坡上的人驚訝地叫起來,也有人傷心地哭起來。翠兒緊繃繃地抱著有根兒,看著村裡一大堆人就那麼沖走了,嚇得腿都軟了。村裡的鬼子們玩命介跑著,有人還靈巧地上了房頂,有笨的望風而逃呢,跑向他們的大車,那裡正好是低洼之處,跑得慢的就卷在一人高的浪頭裡,紅膏藥似的旗子漂都沒漂就不見了……上了車的也沒用,幾輛車剛開起來就被大水捉到,像是被一堵牆砸了似的,一輛輛就倒了,有一個都打起滾來了。鬼子們接二連三掉出來,和翠兒家的雞一樣在水上蹦躂幾下,就不見了,還能看見的也順著大水漂下去,一眨眼就漂出了一里多地去。
大水之後的暗夜,多了很多生靈的動靜。山坡周圍老鼠密集出沒,還有些擠得狼狽不堪的野雞。郭鐵頭是個有力氣的,循著聲響大石頭砸下去,竟摸上來七八個砸暈的。老漢們拔了毛在火上烤,香味兒熏醒了孩子們,便有更多的人去砸野雞。袁白先生讓人掏上黃泥,將拔了毛的野雞裹成一個蛋,放在火里烤著,小半個時辰踢出來地上一摔,泥巴碎裂,香噴噴的烤雞鮮嫩可口,比火焰燒出來的好吃多了。
「來一個你就知道了……這雞腿挺好吃的……還是袁白先生有辦法。」
「真過來了咋辦?咱是跑還是降?」
「這一旬不會有雨……」袁白先生看著星空說。
「翠兒,快跟上,往山上跑。」山西女人大喊道。
袁白先生果然在山坡上站著,臉上一會青一會白的。他不是在看著爬山的鄉親們,而是看著村口的方向。翠兒累死累活爬上了山丘的頂,看見大家都在這地方站著,就納悶地回頭看著。她見鑽進村裡的兵都在往回跑,跑得比她們還要慌張,村口停著同樣大的卡車,他們都奔著幾輛車跑去了。
「來了,來了……」袁白先生哆嗦著手指向村后,鄉親們也都驚叫起來。
郭天大的死其實不重要,鬼子不來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無非哎呦一聲,伸出手指頭掐著算算他還有幾天過百歲。郭天大的死因振聾發聵,村裡人都在問鬼子的事。可目擊者才不要和他們細說,只大喊了一聲「鬼子來了」!就回家揪上娃和老人跑https://read.99csw.com了。全村亂成一鍋,翠兒當然聽見了,在家門口慌得一團糟,她和很多女人一樣等著袁白先生說點啥,可一抬頭就看見袁白先生被鱉怪拉著跑,後面跟著和他差不多高的毛驢。先生光著一隻腳,一條褲腿兒還沒放下來,鱉怪嘴裏也沒閑著,舉著他的喇叭跑一下吹一下,那調子要死要活,想必算是通知了,意思再明白不過:廢話少說,趕緊逃命!
「鬼子會不會聞到這肉味兒?」
「都聽袁白先生的!」郭鐵頭猛地來了一嗓子。所有的眼睛都瞪著他,郭鐵頭忙翻了下白眼,可能又覺得沒勁,照地上吐了口痰,一張臉紅得猴屁股一樣。
「這是黃河開口子了……」袁白先生說,「不是老天爺乾的……這麼旱的日子……」
「是人就能活!人在就能活!」袁白先生斬釘截鐵地說,「這水既害了咱,不也幫了咱?鬼子都沖得進不來呢。眼下又是夏初,咱餓不死也凍不死。這是過路的水,臉盆里漾出來似的,不才三尺多高么,黃河歷來決口,總是要歸到一個道里去。咱等水再落一落,就能回去整飭了,話說回來,你看那水黑乎乎的,雖然帶沙,可也帶來不知多少肥料。地就算晚收一年,沒準還多長一倍的糧食,咱餓一年不虧呢……」
郭天大生來脾氣好,越老越愛說道,捉住一個就要說上半天兒。但他的話無人能懂——掉了三十年牙的嘴在說啥誰球知道?可郭天大才不在意,因為每次都是他說,並不聽你的回答。他變得人見人躲,鄉親看見這老傢伙一寸寸踅過來就趕緊裝瞎走人。郭天大自是追不上,吼也吼不動,就慢慢不找人了。他開始和驢呀馬呀豬呀狗呀的說個不停,開始和房檐下的燕子和大槐樹上的鴿子喋喋不休,開始和帶子河裡的蛤蟆和盤旋的蜻蜓打情罵俏,最後就和空氣和遠方說話了。他越說越遠,也不再揪著人說話了,越說身體越好,小寸步都走出村子去了,過了大槐樹上了大路,村口的老傢伙們都說這個老不死哪天要走得看不見了。
翠兒癱在地上,看著黑水兇惡地撞著山坡,它們往上涌了一下,上不來又下去,轉了轉就奔著低洼的村口去了。只眨眼工夫,破落卻齊整的板子村房倒屋塌,能倒的都倒了,能漂的都漂了,能哭的都哭起來,原本要進村的鬼子沖得沒了影,房頂上那幾個不知是擔心什麼,噼啪地跳進水裡去了。翠兒既恨這水,又覺得萬分僥倖。袁白先生的話她不懂,但只要還活著,有的是時候問他。
「咱村地勢高,這水又去了舊道,淹不了幾日,這下鬼子還來么?https://read•99csw.com」鱉怪牽著驢問。
「袁白先生說這大水嚇不跑鬼子,那水退了他們還會來不?」
「哪裡來的水呀?老天爺沖鬼子也別沖村子呀!」謝老四的女人哭著捶地。
有根看著天轉了轉,邁著小步子朝一旁跑去,似乎要追趕那沒了蹤影的流星,可才跑了幾步就一個跟頭栽倒,摔得哎呦一下。他照例不哭,站起來又要跑,就聽見他娘的召喚。翠兒跪起身低低喚他,怕他滾到山坡下的水裡去。有根扭過頭猶豫著,翠兒便舉起他剩下的雞腿骨,笑嘻嘻地逗。
翠兒從炕上撈起有根,牽了驢繩就出了門,那些滿園溜達的雞傻乎乎看著她,翠兒一腳踢飛一個,說看你們的造化了。她剛出門,一頭撞見拉著婆婆跑的山西女人,那個沒裹腳的婆娘,幾乎在拖著小腳老人跑,但她跑得可飛快呢。
板子村最老的老頭郭天大死了。
「鬼子咋叫個鬼子?長得像鬼不?」
「不是還有你么?你是女子哩!」
「那你問鬼子去。」
「打都打不走,一點水能沖走?」袁白先生背著手走了幾步,又搭涼棚往遠處看著,「就是水退了,村子一時也沒法住,這水帶著半尺泥,房子毀了事小,那些地今年卻種不得了。」
郭天大還有牙齒的時候說他見過皇上——可不是瞎說的,他家裡真有一頂御賜的帽子,帽子上有皇上的手印兒。郭天大原是個捏糖人的,曾在省城裡干這營生。據說皇上私服出來找女人,一路溜達到此,對他的糖人很是讚歎。郭天大在袖子里捏了皇上的樣子送了他,皇上興起,抓下帽子送了郭天大,皇上旁邊的奴才告訴他要是有了麻煩就給人看這帽子。於是郭天大後幾十年都沒麻煩,家裡一直興旺到民國初年,然後遭了難。一天,半空下來個奇怪的雷,劈出一把大火將他家燒個乾淨,郭天大和他老婆光著腚逃出來,燒得乳爛蛋焦的。那頂帽子沒入火海,這一家就此敗落。但郭天大家不管怎麼敗落,有一陣子都要飯去了,每天仍是樂哈哈的,板子村幾代的人就沒見這個郭天大生過氣,二老婆被人睡了他都不生氣,知道了就知道了,別人問起他就說等熬死了就再娶一個小的。郭天大越活越大,就被人叫成了郭命大,郭命大從不生氣,也有人就叫他郭胸大。他九十歲那年袁白先生送了匾,上書:天命胸襟。老傢伙看著匾呵呵直樂,就問袁白先生有沒有聽說誰家女子要嫁人,把這塊匾換個女子回來。
「那還由得你?讓你幹啥不就是幹啥?沒準連你和雞一起吃了……」
「為啥往山上跑?」翠兒忙跑起來,毛驢似乎不大想走,低頭墜著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