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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逃亡

第十四章 逃亡

「好,請讓我先見一下遲布將軍。」高個鬼子說。楊鐵筠對老旦點了下頭,老旦沖後面一招手,陳玉茗推上來五花大綁的遲布將軍。遲布憋個大紅臉,嘴裏的布條幾乎吃進去了。兩個鬼子對著遲布將軍立正敬禮,高個子不滿地看了看楊鐵筠,說:「你沒有必要這樣侮辱一個將軍,請拿掉他嘴裏的東西。」
「有啥不成的?俺沒問題,老連長放心!」先表態的居然是六子。
一頭豬,兩隻羊,泥胚的磚頭搭新房;
「他們記在俺的生死簿上了,俺都打了勾了,可沒有你的名字,是有小鬼遞來了牌子,可一個白鬍子老頭拄著拐棍來了,說不讓老子收你,劈手就把牌子奪了,你個球搞錯了,趕緊滾回去吧!」
「能過來這麼多,已經萬幸了……」
這瘋子樣的計劃讓老旦瞠目結舌。二子也大張著嘴,卻踩了幾腳油門,看得出來,他也豁出去了。
「啥扯平了?」
「不知道,先跑吧,夠他們追一陣的,最後的車上有重機槍,他們追不上來。」楊鐵筠毫不緊張道。
「嘿!你個球是誰?叫個啥?」
「如果俺和連長都不行了……你指揮!帶著兄弟們往南走。」老旦眼前發黑,這是他和楊鐵筠事先的決定。
「快跑快跑!就剩咱們啦!」二子倒在車廂里喊。
通訊兵呼叫著軍部,那邊回復:特務1營昨日就失去了聯繫,已無其他部隊接應,突擊連要自行判斷情況,建議向東南方向突進。
再睜開眼,老旦兩耳轟鳴,裝甲車成了廢鐵,司機二喜被攔腰炸成兩段,滿地腸血,上半身仍向機槍爬去。老旦掙扎著爬向楊鐵筠,用手堵住他腿上的傷口,他搖了搖楊鐵筠,不知是死是活。
高個鬼子撇腿站著,雙臂放鬆地垂在兩側。他的襯衫領子和白手套一樣乾淨,皮靴和腰帶亮得晃眼,可帽檐下那一張臉也不算難看,雖然小眼睛帶著兇狠,但更多的是倔強,方正的下巴就像手榴彈殼子那麼硬。老旦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見到這麼個利索的鬼子,就對自己這不倫不類的樣子慚愧起來。好在楊鐵筠穩穩噹噹戳在那裡,他挺直身板站定了,目光里有帶著鋒芒的自信。楊鐵筠微笑了一下,那鬼子也微笑了一下。老旦兩邊看著,不知要不要也笑一下。
三輛頭車準備好了。李克中檢查了重機槍,對楊鐵筠點了下頭。陳玉茗和六子上了車,將一捆手榴彈綁在後面的汽油桶上,拉了根長繩子到車廂里。老旦令每輛車又加了汽油桶,專門對付坦克。陳玉茗聽說要對付坦克,嘴唇哆嗦了下,卻沒說什麼。楊鐵筠調配了進攻的車輛先後,二子從裝甲車找出了半箱煙霧彈,楊鐵筠說這是好東西。老旦掏出梳子,在地上沾了點水梳起頭來,狼牙狗啃般的頭型梳出奇怪的溝壑。老旦再從死去的戰士頭上摘下一頂軍帽,帽檐朝後地反戴上,拎著機槍奔著二子的車去了。
「老哥你別這麼說!沒有你和連長,咱們早死了,大家決不會拋下你們!」
神槍手大薛掄著兩條圓腿跑回來。「鬼子,鬼子來了……」
「目前完好無損,打起來可不一定了……我們可以把他交給你們,條件是必須全體通過……你們雖然佔著路口,但應該知道,就是打起來,你們也占不了便宜,日本帝國士兵的槍法雖然過得去,但和我們憲兵部隊比,還是要差一截……」楊鐵筠輕鬆地背起雙手,手指卻互相掐著。老旦瞟了眼高個鬼子,卻不防鬼子正在看他,陰冷的眼神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樣。
「還是……算了,鬼子先打司機……」老旦嘿嘿一笑。
「老哥沒事的,你沒有傷到要害,死不了!」陳玉茗木著臉說。
楊鐵筠和老旦站在兩個鬼子面前,冷冷看著對方。這情景似曾相識,老旦像回到了板子村,正瞪著郭家人要講理。兩個鬼子對他視而不見,一眼都不看,小眼睛都直勾勾瞅著楊鐵筠。老旦對這囂張的忽視很是不滿,就扶了扶腰間的槍,果然,他們都警惕地看過來。可楊鐵筠也看到了,伸手碰了碰他。矮胖的鬼子對老旦冷笑了,又去看著楊鐵筠了。高個鬼子對楊鐵筠敬禮,矮胖鬼子撅著嘴也敬。楊鐵筠標準回禮。老旦沒跟上,舉起來時他們已經放下去,老旦憋了個大紅臉,好在鬼子都沒看他。
東南就是進山的方向,要麼衝過去,要麼回頭。
村子空著,但仍帶著住人的氣息。戰爭來得快,村民也跑得快,沒了豬的圈裡味道依然刺鼻,一些人家門口還有鮮紅的對聯。村裡到處是弟兄們的屍體,數了一下,人數和胡參謀說的差不多。老旦和楊鐵筠揪著心上了房,指揮著弟兄們守好了。望遠鏡里,山口處大約有鬼子兩百人守著,有不少機槍,似乎還架著迫擊炮,後面並排停著十幾輛汽車。
「連長怎麼樣?」他輕輕問。
「他本來也不是什麼籌碼,你倒真對自己的將軍下得去手。」楊鐵筠也收起了槍,但一張臉氣得發白。老旦知道上了鬼子的當。
敵人坦克又打來兩炮,準頭受了煙霧的影響,只落在車隊前後,而這也掀翻了一輛,摔下一地的兄弟。有幾個被大車砸在下面,大車翻了個滾,轟地一聲燒起來,剛站起的幾個戰士就被火球吞沒了。還有幾輛車被打爆了輪胎,歪斜掙扎著往前開。戰士們拚命射擊,兩挺重機槍對著煙霧射個不停。一枚槍榴彈遠遠飛去,正中一輛坦克,炸死旁邊兩個鬼子,坦克卻和撓了痒痒似的動也不動。老旦換了彈夾,見楊鐵筠站立起來,拿起了幾個手榴彈。車隊鑽進煙霧裡,片刻又鑽出來,煙霧彈沒用了。五十米前方躺著一些鬼子,兩輛車冒著煙火,一百多支槍口噴射著火焰,老旦聽到嗖嗖飛過的子彈。而更嚇人的是那兩輛巨大的鋼鐵怪物,扭動著小炮塔,砰地一下,就把奔著它們衝去的一輛衝鋒車擊中了。它在爆炸前還飛出一顆槍榴彈,炸飛了鬼子一挺輕機槍。碩大的火球燃爆起來,那輛車炸得渣都不剩,那是小魯在的車。
「大胆!這是老子的大殿,你個球怎能發號施令?你再不回去,老子就把你打到陰陽之交界,做個永世不得超生的遊魂……」
襁褓有娘的味道,娘是奶頭的味道。老旦聽見娘的歌謠。他本昏昏欲睡,娘的奶頭塞滿了他的嘴,他卻沒了嘬的力氣。朦朧間魁梧的爹推門來了,他站在屋子裡擋住陽光,高高喝道:「旦兒快醒來,奶早就被你嘬完了,還叼著你娘做甚?爹帶你到地里看螞蚱去!」
鬼子開車來追,坦克沒了用。幾個拐彎之後,路開始變窄。有戰士扔出幾串兒手雷,炸倒了幾棵山坡大樹。四輛車鑽進山裡,快開到湖邊的時候沒了油。老旦看到高低起伏的一片山頭,綠樹蔥蔥,連綿不絕的樣子。二子指揮著大家把車橫在路上,一把火點了,他們互相攙扶著奔向山溝。老旦掙扎著走了幾步,見楊鐵筠似乎眨了下眼,老旦要說點什麼,眼前https://read.99csw.com已黑起來。他知道又被弟兄背起,可能是二子,也可能是大鵬……
「開過去,老旦你和我來,就說後面就是襲擊機場的敵人,穿著我們的衣服,我們人少打不過,要求一起攔截他們!」
不敢熄火的發動機嗡嗡作響。楊鐵筠咬著嘴唇,前後看著,嘴裏念念有詞。
「我也是奉命行事,遲布將軍是帝國的優秀軍人,天皇陛下的忠誠臣民,他自會體諒。」高個鬼子看了看大家又說,「怎麼樣?如果投降,我可以向軍部申請,讓你們到後方擔任維持治安等軍務,不作戰俘處理。」
大家吃驚不小,趕忙拿起傢伙。大薛捯過一口氣又說:「鬼子來了……兩個人……」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發現腰上的軍刀還在,刀把上有個發燙的彈痕,麻子團長的刀替他擋了顆要命的子彈。老旦對著一臉血的楊鐵筠嘆了口氣,要拉開手雷,卻見一夥跑遠的戰士正飛奔而來,打頭是端著機槍的二子,後面是陳玉茗和大薛。他們冒著彈雨,抬起老旦和楊鐵筠往後跑。老旦被扛在肩上,看見後面的戰士一個個倒下,有的剛掙起來又被打倒。一顆炮彈砸在了二愣的頭上,二愣呼的一下子分成了兩半。一串子彈打在背自己的戰士身上,背上綻開桃子大的窟窿,滾燙的血噴了老旦一臉。戰士立時撲倒死去,將老旦也摔個半死,還沒喘口氣,又一個肩膀扛起了他,這強壯的大鵬竟能狂奔。老旦被扔上汽車時回頭看,來救他們的戰士沒回來幾個,他們倒得一路都是。最後的二子被拉上了車,肩膀上兩個窟窿忽忽地還在冒血。
「是呢,還以為都要死在那兒呢,那個鬼子頭挨了大薛一槍,不知是死是活呢。」大鵬的腦袋被紗布包了個結實,老旦竟認不出了。
「就二十多個了,其實好多是受傷的……但救不回來。」大鵬看了看老旦太陽穴的傷口說。
「他不放心,非要到前面開路。」大鵬說。老旦欣慰地點頭,二子關鍵時候拿得出手。
果然,一字排開的車隊剛出了村口,對面坦克就從車隊里鑽出來,它們噗地冒了煙,一顆炮彈準確地打在一個車頭上,駕駛室里的弟兄成了碎片,車頭爛成了蟈蟈籠,大車打了個滾,戰士們摔得到處都是,活著的掙扎站起,拎著槍向前跑去。另一發炮彈打在車隊之間,幾個戰士掉下來就不動了。二子惡狠狠踩著油門,九輛車掀起隆隆的土,快到射程的時候,每輛車扔出了煙霧彈,它們忽忽地冒出黃煙,隨風飄成一大團,將敵我隔絕在煙幕里。楊鐵筠拍了下老旦,老旦就扣響了機槍,九輛車對著煙霧開火了,煙霧裡也飛來鬼子的子彈,一顆打在二子左邊,敲掉了倒後鏡。
「後面追來這一群哪來的?」
後面這十公里人煙稀少,除了一條幾乎荒廢的路,別說鬼子,野狗都見不著。可越是啥也沒有,老旦越心裏發毛,望遠鏡看得頭都暈了,正低頭緩著,楊鐵筠拍了拍他。老旦抬頭看,知道接應點就要到了,他心裏一沉,不遠處的村莊火光熊熊,靜悄悄藏在山凹之前。
楊鐵筠立刻指揮鬼子們搬開路障,老旦忙指揮車隊開過去,在後面排成一串兒。老旦一輛車一輛車地給眼色。戰士們會意地紛紛跳下來,按照老旦的手勢散布在了路障兩邊,槍口一律朝向後面的鬼子車隊。有話多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戰士們就裝聽不到。楊鐵筠早看在眼裡,大聲地呵斥著說話的鬼子。真鬼子不敢怠慢,和假鬼子紛紛拉開槍栓嚴陣以待了。
「選你幹啥?你個沒用的弄不好稀鬆了,大家不都得死?」
「那也留個姓名,在下服部大雄,川穀師團107聯隊少佐,你們要是過去了,以後見面也認識。」高個鬼子仍背著手。老旦很想一槍斃了他,卻見旁邊那個矮鬼子瞪著自己,手就在槍的旁邊,這傢伙真不是好惹的,老旦雖不怕他,卻有些懼他。他們身上有全不畏死的勁頭,要不是被逼著發了狠,老旦真不敢面對這樣的對手,他們是不要命的主,咱是要命要老婆要娃的主,你還怎麼和他拚命呢?
老旦不情願地放下槍,覺得他有點死心眼兒,和畜生講什麼規矩?談著不好就弄死他們唄?他衝著二子等人努了下嘴,二子拉著大薛上了房,機槍步槍的架起一串兒。
車隊繼續行進,鬼子窮追不捨,一排車燈如影隨形。老旦問要不要下來打個伏擊,收拾了狗日的算了?楊鐵筠沒有同意,任何耽擱都會錯失和接應部隊的會合,就讓他們追吧。天蒙蒙亮了,還剩十公里的時候,猛地看到一大群鬼子橫在路上,躲在路障之後,哨卡兩邊的機槍手都在,顯然是早有準備。
楊鐵筠摘下帽子,彈了彈不存在的灰,又穩穩戴上,對胡勁和兩個排長招手。
「那個指揮官以為咱們是另一路增援部隊,剛才罵我們為啥走錯了路,耽誤這麼多時間,讓我們跟在後面去機場……」楊鐵筠也笑起來。
「他不是傷了么?」
五兩酒,六角床,熱乎的炕頭(日)到天光;
三盞燈,四面牆,大紅的蓋頭罩新娘;
楊鐵筠點點頭,揚起手:「山口堵著二百多個鬼子,火力不比咱好多少,特務1營的弟兄們肯定殺了他們不少,他們是為了咱們死的,咱們要給他們報仇啊!大家一定要往前沖,不管任何事發生,不要停下,衝進去再說,都明白了沒有?」
楊鐵筠大老遠跳下車跑去,聲嘶力竭地喊著日本話。老旦咬著牙跟跑在後面,后脖頸子涼得見鬼一樣。路卡上兩個鬼子軍官狐疑地看著這兩個人,機槍手聽這人喊著日語,就猶豫地直起腰了。楊鐵筠跑到路障前,發現兩個鬼子頭兒竟比自己軍銜低,立刻就擺起了派頭,一句句硬話扔了過去。老旦聽不懂,但仍看得出他是在發令。楊鐵筠走過路障后,又問了幾個問題,鬼子攤著手答不出。一陣熟悉的「八格」傳來,他扇起鬼子的耳光了。胡勁也是個聰明的,車停好后一溜小跑跑過來,大喊著老旦都聽得懂的一句:「敵人來啦,敵人來啦!」
戰士們齊聲應了,分頭準備去了。二子溜到老旦跟前兒,嬉笑著說:「咋沒選俺?不捨得吧?」
「行了,車炸了,趕緊走!」楊鐵筠拍了二子一下。
「玉茗呢?」他又問。
「鬼子為什麼不在村裡設防?還讓我們進來?」老旦不解。
「老哥醒啦!」戰士喊起來,這是江西的黑牛。幾個戰士圍過來,將他輕輕放下,有人遞來水壺,老旦喝了一口,火辣的喉嚨滋潤起來。金光落去山後,夜幕就要下來,老旦周身冰冷,似乎看見天上落下星星。
「這……不會吧?俺明明記得自己死了,一口氣倒不過來了呦,要不然咋會來了你這兒呢?」
九月九,十月霜,說親的媒婆來討賞;
十輛車的戰士們也開了火,鬼子割麥子一樣倒下車去,他們連槍栓都沒空拉開,read•99csw•com子彈穿了這個穿那個,好容易躲過一輪,又被他們扔過的手雷炸飛了。也有機靈的鬼子,骨碌著跳了車,可兩挺重機槍不會放過他們,縱是跑出幾十米了,還是打死在黑暗裡。
「我們手上有你們一位將軍,他叫遲布英雄,你應該知道。」楊鐵筠道。
「沒事,他們會明白的……」楊鐵筠檢查著手槍。「咱們有番號,我有名字,機場和裝甲營的鬼子沒傳出任何消息,你剛才還把通訊器打爛了……後面這隊鬼子是瞎追來的,誰也辨不清。」他將槍插回腰間,見老旦的刀在二子身邊,就拿過來遞給他,「掛上,裝像一點。」
「鬼子吃屎長大的吧?真把我們當鬼子啦?」二子笑得搖頭晃腦,不時回頭看著。
鬼子追兵追了半晚上,估計氣也要氣死了,也無法通知部隊,不追還不行。這車隊喇叭按得叭叭的,鬼子頭脫了上衣舉著望遠鏡。他們氣勢洶洶地剛進入射程,那鬼子頭站起來要罵,楊鐵筠立刻命令開火了。這執著的鬼子頭躲不過七八挺機槍的招呼,連人帶車打得一團爛了。老旦估計他死掉之前定在納悶,這他娘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鬼子也是肉長的,咱沖得過去。」一向寡言的楊青山喊道。
「怎麼辦?」楊鐵筠將老旦拉到一旁。老旦一愣,他第一次這樣問。「這不是遭遇戰,特務1營這麼快就被打掉了,連個消息都來不及發……鬼子是有準備的……兵力不少,戰鬥力很強,保不齊還抓了俘虜,對咱們知根知底……咱把鬼子毀得這麼厲害,他們想捉了咱們請功呢……這幫鬼子……」楊鐵筠有點結巴,這是緊張,老旦想。
地黃黃,天汪汪,俺們的日子是蜜釀……
「咱決不投降!」一個憲兵弟兄喊道。其他人點頭應和:「拼了,和鬼子拼了。」
「胡勁兄弟,你這是說啥哩?俺和你們一起來的,你咋讓俺回去哩?你咋命令起俺來了?俺在這裏還是你們的副連長,給俺服從命令,站好嘍!」
「連長,後面又有鬼子來了。」小魯跑過來喊著,楊鐵筠一驚,果然看見後面燈火成串,十幾輛車是有的。
一輛小車挑著旗,慢悠悠開到了村口,下來兩個鬼子軍官,他們朝這邊看了看就走過來。打頭的鬼子個頭不矮,穿著筆挺的軍官服,只帶著手槍和腰刀,另一個乾脆啥也沒有。老旦和楊鐵筠對視一眼,知道是勸降的來了。
「鬼子八成會追來,如果不方便,給俺和連長一人一槍,別連累大家!」老旦不知自己傷了哪裡,總覺得無處不疼,一口氣都喘不全。此地無醫無葯的,能活下來才怪。
「多給我幾個槍榴彈,我把鬼子機槍手幹了。」小魯槍法一般,槍榴彈卻玩得溜兒,老兵都不如他。
二喜趴在機槍上咽了氣,落在後面的戰士都犧牲了。老旦看見胡勁被幾柄刺刀扎穿,慢慢坐了下去。缺口中屍體狼藉,火焰蛇一樣翻滾。鬼子正在哇哇地追來,坦克也掉了個個兒。老旦失了力氣,搬不動楊鐵筠,只能躺在地上,拎過機槍毫無準星兒地掃射……他們是不會放過這兩個軍官的。
「你開你的車,誰也別看,看我動手就一起打,讓你開你就開。」楊鐵筠站起身來,開始對鬼子車隊招手。老旦故作隨意,手心早出了汗。楊鐵筠這個秀才,竟這麼大的膽兒。
「俺在這裏!」陳玉茗的頭上也裹著繃帶,那定是跳車摔得,身上倒是利索,他還扛著一個弟兄呢。
老旦應了一聲,坐到了副駕上。見小魯一個個車傳達著,上了最後一輛車,那上面兩挺重機槍都側過來后,從後到前打來了手勢。楊鐵筠拍了拍二子,讓他迎頭開去,在錯車的時候慢下來。
「嗯,坦克怕火,俺聽說坦克怕火……」老旦重重點著頭說。戰士們在村口端著槍,腰帶扎得緊緊的,老旦在那些臉上看到自己的緊張。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服部大雄遠遠地也在回頭,似乎還冷笑著。
老旦頭暈眼花,不知哪是天哪是地,一切都顛倒了。二子在眼前流著血,那顆腦袋上豁開了大口子,比二子的嘴還大。二十幾個弟兄在和鬼子拼刺刀,有幾個沒注意身後著火的坦克,撲哧就壓在履帶下面了。十輛車只有四輛衝過了,其它的或燃或碎,掛著弟兄們淋漓的血肉。最後一輛撞在沙包障上,高高地飛起來,卻倒栽蔥掉下來,摔得狼藉一團。老旦強忍著說不清地方的劇痛,抓過一旁歪了把子的機槍,卻見槍管也歪了。楊鐵筠躺在十步之外一動不動,一條小腿不知去向,露著森白的骨頭。
「來不及通知弟兄們了……」老旦回頭道。
鬼子車隊散開還擊,因輸了先手,車上栽下來不少,活著的蹦下來,拉足火力朝這邊衝鋒開火。鬼子的喊聲完全淹沒在槍聲里,沒人知道他們是誰。但這幫傢伙火力兇猛,槍法精準,老旦頓覺他們是一線作戰部隊。但這般打法,沒遮沒攔的,神仙也不管用,他們玩命衝鋒,眼見著被屠戮殆盡。楊鐵筠打了一陣,給了老旦一個眼色,老旦會意,把打得興起的二子揪出來。大鵬等人早就端好了機槍,分散地站在後面。
都說清楚了,老旦又咬了咬牙,問道:「成不?」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這麼完了?就這麼完了?」
老旦突然暈乎了,不知道此時是在何地,緣何又捲入這麼一場玩命的勾當。大車的頂棚都摘掉了,戰士們趴在前面側面準備射擊。楊鐵筠掏槍的手有些發抖,而老旦的心都在抖著。中國能不能打贏鬼子?鬼子是他見過的最強大的魔鬼,縱有再強的悍氣,又如何能一次次向這樣的魔鬼挑戰?每一場都是鬼門關、斷頭台,老旦不由摸了摸腦袋,它如此熟悉,又那麼陌生。
突擊隊車輛完好,風一樣繼續前進,按照計劃,28軍的一個游擊營會在離機場八十里地的接頭地點接應,掩護大家進入湖泊區。但在這段路中,楊鐵筠估計至少還有個鬼子的哨卡和一個營的鬼子駐軍,原定的計劃是衝過去,突擊連有充足的武器彈藥,只要敵人沒有坦克,應該問題不大。
可子彈沒有在他身上打個窟窿,卻鑽進了遲布的腦門,他的血濺了陳玉茗一臉。陳玉茗猛地舉起了步槍。老旦戰戰兢兢地回頭。鬼子仍端著手槍指著這邊,楊鐵筠的手槍指著他,矮個鬼子指著楊鐵筠。老旦慢慢轉過身來,嘩啦掏出了槍,卻不知該指著哪個,大家的弦都綳這麼緊,指錯了就出事。高個鬼子把槍放下了,輕鬆地揣回了腰裡,對還拿槍指著他的楊鐵筠說:「這下你沒有籌碼了。」
「哪一次你個球心情好過?」老旦不再理他,一把將他推向吉普車。
「要不你開車,俺開槍?」二子正色道。
車隊飛速前進,每輛車都扔了手雷,炸癱在路邊。這簡直是殘忍的處決,鬼子只有挨打的份兒。重機槍手意猶未盡,仍在向後射擊。老旦心花怒放,這伙鬼子可太倒霉了九-九-藏-書,可屁股後面又攆了一群,這可咋辦?
黑牛看似勇武,卻是個心脆的,淚走珠一樣落下來。他參軍不久,這是第一次作戰,朝夕相處的弟兄們死去八成,連個屍首都搶不回來,這傷心老旦能懂。
「老旦,別讓鬼子笑話,尊嚴有時候比勝敗重要……」楊鐵筠發覺了老旦的花招。
「要不我先帶一個排沖一下?」胡勁一來就問。
「二子掩護俺!」老旦對站起的二子喊道。他爬過去,用儘力氣把楊鐵筠抱在肩上。一輛裝甲車停下來,伸下幾隻血糊糊的手。老旦將楊鐵筠放進車裡,二子開著槍要跳上車,卻沒了地方,他就抓住鑽過來的一輛大車的車廂,玩命爬了上去。老旦一腳踹下死去的機槍手,操起機槍向追兵猛掃,覺得這下差不多跑了。才走了幾十米,一顆迫擊炮彈正打在車屁股上,車翻了,一車人又散落了一地。
「咱們不沖,後面還有鬼子追來,兩邊夾著死得更快……咱彈藥雖夠,吃喝快沒有了,留在這兒也是等死。面前這兩百多鬼子只有機槍迫擊炮,咱不比他們差太遠,值得一拼……」老旦說著,又見胡勁等軍官在不遠處看著他倆,就問楊鐵筠是否叫他們過來。「這時候,大家心裏沒底,你要頂得住……」
「前面開路呢,他眼睛亮。」
陳玉茗和六子開的衝鋒車沒被坦克盯上,車頭雖然成了馬蜂窩,輪胎也打爛了,卻搖搖晃晃地沖了過去。六子像是被打中了頭,腦漿濺得駕駛室里紅紅的,但那車仍然狂奔著,想必他把身體壓在方向盤上,死死踩了油門,坦克扭過炮塔,對著這輛要命的車開火了。老旦見陳玉茗從裏面跳出來,手裡拉著一把繩子。他剛落地,那車頭就炸得零零碎碎了。車卻沒停下,吱吱呀呀撞了過去,火光爆起,汽油桶被手雷引爆,一輛鬼子坦克和幾十個射擊的鬼子登時被包在火里。另一輛汽車是全乎的,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車上,卡車被撞得橫飛出去,翻滾著砸死了一片。戰士們或掉下來或跳下來,邊開槍邊拼起了刺刀。
「機槍,鬼子的機槍架著呢……」二子嚇得有點腳軟,車速就慢下來。
「俺這次心情兒不好……」二子皺起了眉。
「沖吧,鬼子沒在村裡等我們,也可能剛才那一戰損失也不小,擺個空城計嚇唬人呢。再等沒準鬼子更多了……能撞就撞過去,過去幾個算幾個……咱還有兩挺重機槍呢。」老旦抽著煙說。
「連長怎麼辦?」老旦有點慌了。
「準備收拾這兒的……」老旦低聲道,「認清自己人和鬼子,那邊打完這邊就下手,別猶豫,全乾倒!」
「當然知道,他有沒有受傷?」高個鬼子問。
「大胆!老子是閻王,你個球居然都不認得?你是個啥球?你個球來老子這閻羅殿幹啥球?後面這些人又是啥球?」
「老哥,謝謝你送兄弟們一程,你回去吧,我們自己進去就行了……」後面湧來一大群弟兄,一個個臉白如粉,卻光鮮著,像被誰打扮了一番似的。
老旦正在高興,一輛坦克從背後的火焰里冒出來,炮筒正對著這邊。它轟地一炮打在車的右側,老旦覺得半邊臉像是被驢踢了一腳,楊鐵筠忽地一下飛出去,不知掉在哪裡。二子拚死握著方向盤,卻止不住它的翻滾。他和老旦都飄忽忽地飛了。
「是!」老旦撅著嘴說。趁楊鐵筠不備,他對著後面擺了擺手。鬼子到了離村口半里多地站住了,除了狙擊手,這個距離很難將他們打死。他們站在那兒等著,見楊鐵筠和老旦過來了,還衝他倆招了招手。楊鐵筠不徐不疾地走著,老旦卻不知該怎麼走,就像在地里那麼低著頭走,腰裡的煙鍋和軍刀叮噹亂撞,絆著他笨拙的腿腳。楊鐵筠卻不再管他,自顧自地邁著步子,嘴裏還用日語念念有詞,想是琢磨著和鬼子說什麼了。
鬼子車頭有指揮官,見楊鐵筠站著敬禮,懵懂站起一個來。楊鐵筠哇啦哇啦喊開了日語,這也是先發制人,鬼子果然回答,兩輛車慢慢交錯了。老旦一眼看到鬼子軍官旁邊坐著個背天線的鬼子,懷裡抱著個方盒子。後面車上鬼子拉得滿滿的,卻沒很警覺,槍口都指著天上,上面也似乎架著機槍,定是去增援機場的。老旦將臉綳出鬼子的樣兒,坐得石頭一樣。一個胖鬼子死活瞪著他,老旦看他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也只能咬牙挨著。二子目視前方,手神經質地摩挲著方向盤。
老旦從昏迷中醒來,樹枝掃拂在臉上,夕陽鑽過樹隙,天空果然金光閃閃,弟兄們像在走向天國的門。顛簸的疼痛讓他清醒過來。一個虎背熊腰的戰士背著他,牛一樣喘著粗氣。濃烈的汗酸味、火藥味兒和森林的潮氣刺入鼻孔。他一陣噁心,又沒憋住,一張嘴就吐在眼前那根發紅的脖子上。
「你還是回去做好準備,別讓我們再俘虜了吧。」楊鐵筠不輸氣勢,扭身就走。高個鬼子叫住了他。
車隊開出沒多久,機場的火光衝天而起,又炸得亂七八糟,想是彈藥庫燒透了,各種炸彈來了個狠的。戰士們低低地歡呼著,死守裏面的鬼子定是拚死救火,終歸被炸成灰了。頭車的帆布揚起來,大鵬伸出半個身子,對著後面做了個手勢。
戰士們上了車,車排好了隊形。楊鐵筠決定不再分先後,而是十輛車一字排開衝過去——反正有一半會被打掉的。既是決戰,火力必須充分,這麼沖也能讓鬼子一時發矇,不知道用坦克打哪個。這是一場必須近戰的衝鋒,老旦想了想,讓大家都上了刺刀。楊鐵筠一輛輛車交代了話,那些話就是讓大家寬心。之後他對著全車隊敬了個禮。弟兄們也向他和老旦回敬。楊鐵筠跳上了車,二子打著了火,老旦將煙斗死死插在腰裡,在副駕駛位抱起一挺輕機槍。各輛車都轟鳴起來,鬼子一定聽見了。
「不行,這是送死。」楊鐵筠立刻否定了。
老旦咽了口唾沫,開始告訴這六個人的使命。他言語盡量柔和,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勇敢的弟兄們臉上泛上蒼白,但沒人有意見。陳玉茗和六子要開炸藥車……他們幾乎不會有機會活著。
「為啥?」
「車隊放慢,小魯下車,告訴每一輛掀開車布,仔細著裝扮鬼子,看我動手就攻擊,你到最後面的車上去,告訴重機槍手。」楊鐵筠似乎改了主意。小魯應了一聲,放下機槍就跳下車去,地上滾了三圈才爬起來,這孩子膽小,卻也是個不要命的愣頭青,一個命令就這麼跳下去。楊鐵筠見他沒事,又對老旦說:「如果你看見通訊兵背著個天線的,往爛了打……」
「弟兄們,跟俺殺鬼啊……」老旦大吼著要撲下去,眼前卻炸起一道驚雷,一切消失不見,連聲音都沒有了……
楊鐵筠不耐煩地回頭,猶豫了下說:「中華民國總統衛隊上尉楊鐵筠。」說罷便去,老旦後退著走,正要轉身,聽見服部大雄說:「你們過不去了,就這談話的工夫,我https://read.99csw•com們到了兩輛坦克,請想清楚。」服部說罷轉身,大踏步去了。楊鐵筠停在原地,低頭扶了下帽子。
老旦啞然,這三輛玩命兒衝鋒車誰來開呢?幾十個弟兄在老旦的腦海中閃過,他不敢看向他們,只能在腦子裡想。煙抽完了,楊鐵筠在看著他,他知道這活必須他來干。老旦咬了牙,對著戰士們喊道:「陳玉茗,柱子,李克中,六子,小魯,麻鬼,你們幾個過來!」
「弟兄們,沖啊!」楊鐵筠大吼一聲,一口氣扔出三四個手雷。他準頭極好,坦克旁邊的機槍位登時炸飛一個,其他的也扔在鬼子堆里,炸得那個熱鬧。其他弟兄也沒閑著,扔去一片同樣的鐵疙瘩。而鬼子也扔過來,兩邊的手雷在空中交錯,和兩伙打架的麻雀似的,有幾個撞得掉下去。二子扭著車躲過兩個,差點把老旦甩下車去。楊鐵筠繼續扔手雷,對老旦大喊:「打那個軍官!」老旦抬起頭來,見那個服部大雄站在坦克邊上,揮著軍刀哇哇直叫。老旦對著那邊掃過一彈匣子去,子彈在坦克上打得火星四冒,卻沒打著他。這鬼子竟也不躲,他舉著刀大喊了一嗓子,坦克就又開了兩炮,那炮管幾乎平著,兩輛車眼見著炸成了一堆爛鐵。
「他們可以留下,你個球不行!」
他掏出兩顆手雷,把拉環套在指頭上,抬起眼來,看見夕陽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
「進了山我們就安全很多了,到處都能藏……」胡勁打開地圖說。
「後面安靜,前面有鬼子,準備戰鬥!」楊鐵筠對老旦說。老旦忙站起來對後面做手勢,卡車一輛輛都閃了下燈,命令會在車廂里傳達。楊鐵筠整了整帽子,又看了看老旦,讓二子開到前面去。「躲不及了,準備打……」楊鐵筠的聲音帶著點顫抖,領口一枚扣子怎麼也系不上,老旦忙幫他弄好,楊鐵筠自嘲一樣點了下頭。
「血止住了,但昏迷不醒。」黑牛擦著脖子說。
車隊放慢靠在路邊。二子帶著人摸上去了。其他戰士搜索周圍,確定沒有埋伏的痕迹。但楊鐵筠仍不放心,令大家全部下車散到路旁。陳玉茗跑回來,大汗淋漓。老旦心下不祥,握緊了手裡的槍,勝利的喜悅化作一身冷汗。陳玉茗說村裡剛乾過一場,死的都是接應部隊的弟兄,不見鬼子,死屍都不見……但出了村往前看,山口似乎有鬼子埋伏……往前走只有這一條路,只有這條路可以進山。
「狗屁!你以為老子是甚?這人間比你這陰曹黑得不差!」
最後只剩陳玉茗,他低頭沉思片刻,見大家都表了態,說:「六子開車,我候補!」的確,這輛車不用怎麼開火,候補司機才是重要的。陳玉茗抬起頭,還是和沒事人一樣。
車到了前面,老旦定睛看去,一串車燈正朝這兒迎面駛來,約有十多輛,這就是二百多人了。老旦把手槍打開保險,小魯就掏出幾個手雷放在腳邊。戰士們都得到很好的訓練,他們會準備好的。
「鬼子的重機槍特好使,看我不突突死他們!」看到新兵都這麼乾脆,李克中就挽起了袖子。
「呦?俺叫老旦,是給國軍當兵的,打鬼子的,你個球又是誰?」
「旦兒醒來,醒來,醒來……」袁白先生的聲音飄著,「生死有命,早不得晚不得,老漢給你捏過命數了,你還走不了哩……」老旦循聲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上盤腿兒坐著,毛驢長了長長的眉毛,在那裡繞著碾子走圈。碾子周圍煙霧瀰漫,袁白先生慢慢捻著他花白的須。天上黑雲滾過,雲的縫隙里黑紅如血,沉得像要流下來一樣。一隻大手從天而降,手心柔軟鮮嫩,手背老繭龜裂,它摸著他的頭頂。頭頂跐溜燒了一下,一下子金光萬丈了。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喚著他:「老旦,你做啥?老旦,你做啥?」
戰士們放聲狂笑,怪叫著散出去,刀紮腳踹槍托砸,忙得趕時辰種地似的。這簡直是遊戲嘛,鬼子和傻子一樣啊。這一場只死了幾個弟兄,可既幹掉了追兵,又幹掉了堵截,全連目前只死了十三個,這和陣地防禦簡直是天上地下啊。楊鐵筠連長站在那兒頗為得意,腰板兒挺得真的像鬼子,不抽煙的他竟接過二子遞過的煙抽起來了。老旦副連長笑得和出嫁的大閨女一樣,他旁邊的鬼子腦漿崩流,腸肚外翻,他竟還在那兒笑出花來,掏出煙鍋就點上了。只有那個老憲兵大鵬不依不饒,推著一堆新兵,讓他們每人都要幹掉幾個有氣兒的,用槍也行,用刀也可,反正你要弄死一個,這大好的機會你哪裡找去?
陳玉茗勇敢沉穩,從來說一不二,老旦咬牙喊了他。二子和他,老旦只想派一個,本來要喊二子,話到嘴邊卻變了陳玉茗。老旦心中有愧,陳玉茗一過來他就遞過去一支煙。李克中是連里最好的機槍手,閉著眼都打不飛。新兵六子是個愣頭青,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膽子是真大,從來不躲子彈那種。那三個都是新兵,老旦不能浪費憲兵部隊的人,沖在前面的必死無疑,憲兵兄弟都以一當十的,這麼死可惜了。老旦第一次做這麼艱難的決定,他看了看楊鐵筠。他卻面無表情,似乎故意讓老旦如此。
「老旦是對的,沒有別的辦法了!」楊鐵筠也不看地圖說——那地圖他早看過無數遍了,「安排一輛車,把帶的汽油和炸藥裝在上面,兩輛車在前面保護它,用它這輛把鬼子炸散了,打頭的帶輕機槍,快到的時候前面兩車分開,後面這輛炸藥車開足馬力撞過去,然後大家都往過沖,能過去多少就看造化了。」
「還剩……多少弟兄?」
「走吧老旦,真是遇到勁敵了。」他說。老旦心中怔然,還沒和坦克交過手,看見那東西他就腿肚子轉筋,半夜常夢見被這鐵怪物壓成肉餅的弟兄。水稻突擊連雖然火力不弱,但裝甲車如何打得過坦克?往回走著,老旦覺得腿軟,楊鐵筠似乎發覺了,就回頭說:「別慌,我們還是有勝算的。」
七十里,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麥長;
楊鐵筠和鬼子頭在對話,說著說著鬼子就罵起人來,一口一個「嗨依」!想必這鬼子是比他官大的「上級」。鬼子罵了一會兒,回頭招呼自己的車隊又開起來。楊鐵筠依然站著敬禮,看著一輛輛車經過,就在最後兩輛到了眼前時,他放下了手,老旦端著機槍就開打了,一梭子便將鬼子指揮官打去半個頭,車上也打倒一串,剩下的全給了那個背天線的通訊兵,連人帶機器打得碎碎的。
「老旦,回去吧,你的日子還沒到呢……」
其他兄弟也一個個表態了。不算司機,重機槍那輛車必須安排三個人,沒有他們,炸藥車沖不到鬼子眼前。老旦欣慰地喘了口氣,抬眼去找二子,而這小子不知鑽到哪去了。楊鐵筠又看了表,讓隊伍集合,將剛才的決定再說一遍,他告訴大家,這是唯一的路,必須衝過去。
「這下扯平了……」
楊鐵筠按著大薛指的方向大步九九藏書走去,又回頭招呼了老旦。
「成!」柱子也說話了,「抽根煙就走……」
「衝過去?」老旦有些不知所措,楊鐵筠開始讓他害怕,他的膽子要比天還大么?
「球!誰讓你跟著跪下了?俺是個要你墊背的?不臊得慌?」老旦一把揪住二子,拿過了他腰上的軍刀。
「走吧,談談沒壞處。」楊鐵筠向前走去,又回頭對老旦說,「你也把槍放下吧,這是規矩。」
老旦站在楊鐵筠身後,聽他清楚而快速地說著命令,看著靜靜聽著的弟兄們。有人在悄悄擦汗,也有人一個勁咽吐沫。他們讓老旦緊張起來,他拿出梳子,弄著凌亂的頭髮。二子在人群里笑了他一聲,楊鐵筠扭頭看他。老旦略不好意思地揣起,戴上了帽子。楊鐵筠又說:「弟兄們,咱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軍部讓咱們衝到山裡去,那裡有部隊接應咱們,衝進去了,咱們才能逃離鬼子的包圍,沖不過去,我們要麼被俘,要麼殉國。大家怎麼挑?」
「感覺像個圈套,但我們沒辦法,進去吧……」楊鐵筠對老旦說。老旦也不回答,只對著路邊的弟兄們一揮手,大家就紛紛站起來了,司機們開車前進,戰士們熟練地分成幾個小隊,快步跑向村莊。二子站在村口的房頂上用望遠鏡向前望著,回頭沖大家招了招手。
「快走!奔著有水的地方去,藏起來!」老旦用儘力氣說完,就像掉進一個窟窿里去了,他伸出手想抓住點什麼,卻只抓了兩手冰涼的黑暗。
「你要被槍斃的時候,俺帶頭跪下的。如今你沒讓我打頭車,就扯平了。」
「你們真以為可以大搖大擺地走么?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高個鬼子突然說了人話。老旦被他嚇一跳,就像聽見毛驢管他要煙抽似的。楊鐵筠似乎早就料到了,只輕輕一笑。這一人一鬼真是有意思,老旦心想,這兩人也是較勁呢,就和女人比誰的腳小一樣。
背後這個聲音如此耳熟,老旦忙回頭看,竟是黑塔樣的馬煙鍋!他笑著,臉上乾乾淨淨,那些鬼丑的傷疤都不見了,可他那身破軍裝還穿著,血跡像新鮮的一樣。老旦驚訝地向他走去,還沒開口,馬煙鍋在他胸前輕推一把,老旦紙糊一樣地升起來了,風箏樣搖擺著到了半空。弟兄們有的敬禮,有的站在那兒抬著頭,揮著手,他們都微笑著看自己。陰界黑影憧憧,流著燃燒的鐵水,烏鴉的羽毛在燃燒,蠟燭燒得火把一樣。老旦身不由己,身邊忽地有陰風怒號起來,冷得像冰,黑得像墨,弟兄們紛紛抱在一起,他們凍得瑟瑟發抖了。只有馬煙鍋仍向他揮著手,但已然沒了笑容。巨大的黑門嘎呀呀地開啟,血光剎那間噴濺出來,各式鬼怪拿著鎖鏈刀鋸跳將出來,發出悚然的尖叫,它們一群群撲向弟兄們。
「向前開,別停!」楊鐵筠回頭看了一眼,臉上浮起狡黠的笑容。太陽從地平線露了出來,照亮了他左邊的臉,就像老旦在武漢突出部之戰前看到的一個戰士。
被殲滅的75師野戰1營是一支倒霉的部隊,攻堅在前面,撤退在後面,於是就沒跑出來。但這隊伍頗為強韌,一百多人的殘部沒槍沒炮,愣是在敵後打了幾個月的游擊,四處亂捅,一不留神幹掉了一個運輸隊,上面有三十多個從日本拉來的新軍官。他們常用電台和第2軍情報部門聯絡,這個任務一開始不想接,因為太難,但最後還是答應了。穿越到這麼深的地帶要冒極大的風險,夜裡翻過銷子山,再行軍五十公里,路上很可能暴露了。看著弟兄們的屍體,老旦知道這戰鬥必定殘酷,但這兩百多鬼子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幹掉這支戰鬥力不俗的特工部隊,著實令人生畏,想必也是偷襲。楊鐵筠不停捏著拳頭,一下下咬著嘴唇。
瘦弱的孔二狗跑回來,低聲說道:「有鬼子跟進來了,人不少,在後面二里……」
楊鐵筠搖搖頭,只讓大家都隱蔽好,不要讓鬼子看出來。
「老哥,胡勁說的是,你該回去了,你送咱們兄弟到這裏,勞乏你了。楊連長剛才來過了,咱們已經把他送回去了,你也快點回去吧,要不然閻王老子會生氣了!我們再不進去,也就成了野鬼了……」
「二子呢?」
「連長,你啥意思?和鬼子嘮家常啊?讓俺怎麼辦?」二子登時慌了。
弟兄們大聲地說笑著,各自補充彈藥。二子興奮地唱起聽來半截的豫劇,沒人聽得懂他在唱啥,就讓他閉嘴了。二子也不在意,就去鬼子身上摸東西去了。老旦抽完一鍋,見楊鐵筠舉著望遠鏡看,額頭汗水細密,就讓戰士們趕緊上車。火紅的朝陽在地平線翻滾著,映著滿載成就感的車隊。楊鐵筠不苟言笑,一個勁看表,令車隊全速前進。他說接應點不遠了,但願能順利到達。
槍聲漸弱,這邊的二百個「盟軍」——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將追來的一百多鬼子消滅了,活著的也都在爬了。大家擁抱在一起歡呼,真鬼子還給受傷的假鬼子包紮傷口。楊鐵筠命令真鬼子軍官帶人去檢查戰場。老旦見二子等人均已準備停當,照著正在抽煙的機槍手就是兩槍,五支機槍同時開火,工事後的假鬼子呼啦全趴在了地上。近在咫尺的彈雨把真鬼子打得慘不忍睹,去檢查戰場的鬼子驚恐地回過頭來,一堆手雷便麻雀樣飛來,密集的子彈緊接而至,他們蹦跳著躲,哪裡躲得及?很快就和那些倒霉的鬼子追兵死在一起了。
楊鐵筠回頭看了眼,點了下頭,老旦上去就揪下來,布條塞得太緊,老旦揪得太快,硬生生帶出一顆牙齒來。遲布大怒,哇哇罵人。老旦聽得火起,一個大耳刮子扇上去,打得遲布暈乎乎的。他不顧楊鐵筠的呵斥,還要再扇一下,卻聽見槍聲從身後傳來,只是咫尺的距離。老旦見陳玉茗張大了嘴,後悔不迭,曉得是遭了鬼子的暗算,完了完了。
「我們到之前,鬼子的哨兵肯定看到了,在這村口往後看,五里地跑不了。」老旦朝後指著,「他們就是想讓咱們進村子,可能想讓咱們看這一地死人,想讓咱們怕了活捉了?要不怎麼一個鬼子屍體都看不到呢?」老旦指著地上抬到一起的1營弟兄們。
「衝過去!別停下!」楊鐵筠大喊著。二子的頭被捎了一下,滿臉都是血了。楊鐵筠一條胳膊也血糊糊的。二子對著一個豁口高速駛去,撞飛了路障和兩個鬼子,從一輛坦克的炮管子下鑽過去。老旦機槍掃射,看著一排鬼子被他打得直冒血,就和喝了兩口燒酒那麼爽辣。老旦又扳過槍口,要收拾那個站在火焰前的服部,扣下一串要命的子彈,卻見他被一顆子彈打在胸前,倒下去了。大薛背著兩支步槍邊跑邊打,幾乎彈無虛發。
老旦心裏一松,又是一緊。結巴害死人,虧他是個獵戶。老旦忙大喊一聲,一排頂上去,各隊待命。
「你是閻王?咋和俺一個口音哩?俺戰死了,不來你這裡能去哪裡?後面這些個球都是俺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