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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流淚的家園

第十六章 流淚的家園

翠兒是真沒有,見山西女人抖索索從懷裡掏出個金燦燦的飽滿窩頭,驚得合不攏嘴。這婆娘剛才還說走得忙,啥吃的都沒帶出來,翠兒就把一條雞腿給她了,自己和有根啃了塊雞胸。山西女人見翠兒瞪她,毫無畏懼,掰下小半個塞給翠兒說:「那時候拿出來,咱分都沒法分……就是留給咱倆頂不住的時候的……快藏著,別被鬼子全拿走……」
這像商量,又像命令,可袁白先生不傻,怎不知大夥都沒有,都是吃的野雞呢。鄉親們嘟著嘴不說話。袁白先生就又說:「有就拿一點出來,就是不拿,他們也能搶。」
「中國兵……有沒有?」鬼子聲音雖輕,但都聽得懂。
鬼子給的飯糰兒讓村民們又頂了一天。翠兒吃了一個覺得沒事,就給有根也吃了半個。飯糰吃完時水又退去一尺,露出水下稀糊的黃泥。帶子河倔強地衝出自己的河道,雖然微弱,卻仍能潺潺向前。袁白先生和郭鐵頭走下去探了探,覺得可以走人了,就帶著大家往村裡走去。有些沒倒的房子里還有物什,也有些糧食能在炕洞里扒出來。袁白先生讓大家先拿緊要的走,山後面有塊沒遭水的老墳地,村民可以去那邊重建家園。有人就說這是對祖宗不敬。袁白先生就說你祖宗算是個球?那些爛墳地此時不用,下個月就把你埋了進去。祖宗們知道大傢伙能用這老墳地延續命脈,高興還來不及。再說又不是住一輩子,水去泥干,半年工夫村子就恢複原貌,板子村還是板子村,帶子河還是帶子河。有沒有鬼子,他們還是他們,咱們還是咱們。不想現在死的,就跟俺走。
陽光下,微風裡,泥湯子成了龜裂的土地,上面板結成塊兒,下面仍是稀泥,踩上去鬆軟晃動,大地像在水上漂浮。鄉親們在這黃色的泥沙平原上撿著各種能用的東西,翠兒也沒閑著,有力氣時就拉著有根四處尋找。有根在泥里撿到多半個玉鐲子,翠兒拾到一柄銅茶壺,山西女人撿到一張羊皮,鱉怪收穫最大,竟然撿到完整的一具棺材,裏面還有一套嶄新的壽衣。鱉怪和郭鐵頭抬回了棺材,髒得泥猴樣的袁白先生穿上了滿是錢眼兒的壽衣,身材還正合適。袁白就說此乃天意,正好沒了柴火呢。謝老四的女人尖叫著跑回來,讓大家去看她發現的一處。那是一個堆滿泥沙和草木的小坳,屍體如苞米杆子樣橫七豎八,足有上百具之多。他們宛如泥捏的雕塑,有的四腳朝天,有的只露出半個腦袋,他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正在越來越烈的陽光里漸漸膨脹。翠兒看見一個被頭髮遮住臉的女人,她半陷在黏糊糊的泥土中,將頂多半歲的嬰兒抱在懷裡,孩子的半張臉在泥土之下,雙眼被烏鴉啄了,只留下帶血的一對兒小洞。鄉親們嚇得直哆嗦,袁白先生卻讓鱉怪和郭鐵頭去脫下死人們的衣服,他說這時候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寶貴的,方圓百里大概都是這副光景,板子村的人運氣雖好,九九藏書終還要活下去。
「你……好!」這鬼子對翠兒說,說完了臉便紅起來。
僅有的糧食就要吃光,幾頭驢每天啃著山坳里發臭的乾草。村民們開始還合計著如何在老墳地再建家園,或是將板子村恢復如初。但這一切最終都無法實施,他們連工具都沒有,更別說木料和草料,就是有工具,袁白先生估計清理淤泥也要個小半載。連力氣也剩不多的鄉親們絕望了,想必要在這老墳地的坑裡住下去了,但就算能住下去,糧食從何而來?有人已經商量著後路,尤其是背井離鄉過的山西女人,實在不行就往南去,要飯活著也好過在老墳地里變成死屍。翠兒聽著難過,但並不著慌,她知道山西女人是對的。娘家離這兒三十里路,地勢更高,未必遭了水,但只要往南走上百里,便是省城所轄之地。也有人說去不得,遇到鬼子怎麼辦?大家靜默了一會兒,袁白先生說:「萬一遇到鬼子,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一個鬼子突然唱起來,邊唱邊揮舞著胳膊,那歌……咋說呢?像老貓在房頂望著天狗吃月時的嗚咽,不是從嗓子里,而是從肚子里咕嘟出的。這聲音不好聽,倒也不難聽,畢竟成了調子,卻令翠兒毛骨悚然,渾身上下都麻出疹子。殺人的鬼子也唱著,卻臉朝著這邊,卸了刺刀的槍就放在腳邊。這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僥倖躲過了大水,躲過了兩車鬼子,卻在這後半夜和鬼子坐到了一塊兒?他們當著大家的面殺掉郭傻子父子,就跟宰兩隻雞那麼隨意。屍體定是掉進水裡,披著星光飄去了黃河故道。翠兒抱著死不睡覺的有根,黑暗裡倍感冰冷,覺得這天永遠不會再亮似的。她望著身邊和她一樣的女人們,望著沉默無言闔目而坐的袁白先生,望著雙手攏在袖管里發獃的鱉怪,找不到一點依靠。這漫長的夜像是凶兆,老旦的離去或只是開始,真正的苦難就要臨頭,一切都會在天亮時露出真相。
太陽初升起的時候來了一群人,有的是鬼子有的不是鬼子,沒有拿槍,穿著能在泥巴上走路的大板子鞋。他們拿來兩袋子高粱米和一袋子蘿蔔,頗鄭重地放下了。他們的到來打亂了鄉親們的計劃。裏面一個人認得袁白先生,拉著他說了半天,袁白先生低頭不語,時而抬頭看著鄉親們。翠兒見幾個鬼子圍著板子村看來看去,不知要做些什麼。他們在山坳的屍堆上澆起油來燒,又掏出糖果給孩子們吃。大家先是不敢,但有一個吃了就都圍上去要。鬼子這時候一點不像鬼,蹲在地上像賣糖的小販,他們樂呵呵地摸著孩子的頭。有根是個不喜湊熱鬧的,見別的娃如此,只流著口水躲在他娘懷裡,手指頭在嘴裏咂得直響。一個臉上有胎記的鬼子看見了,微笑著走來。翠兒站在那不知該跑還是該笑。鬼子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炒熟的栗子塞過來。翠兒只得笑了幾下,她猛然認得這就是那天先爬上來的鬼子,九九藏書這張臉洗乾淨了,帶了笑了,就不再如那晚那般嚇人了。
「生娃有根兒就當爹了啊。」
「吃的……有?」鬼子不說這個話題了,翠兒想,這必是被水沖走的那兩車鬼子之倖存者,水裡撲騰這半宿,不餓才怪。
鬼子在黎明前走了。來了條船將他們接走了。他們走的時候啥也沒說,只扔下一個包袱,裏面有圓滾滾的飯糰和奇怪的餅乾。可沒人敢吃,山西女人說裏面定是下了毒藥,加了迷魂散;謝老四的女人說吃了定然腸穿胃爛;郭二燈的女人說那倒不一定,就怕吃進去變了東洋女人,中了鬼子的計。袁白先生呸了一聲,說就是一包袱飯糰兒,哪想出這麼多雞|巴事?餓就吃,不餓就不吃,鬼子這是有借有還,不欠咱們的情,折騰咱也就沒了愧疚。
挖坑過終不是日子,又一個黎明之後,鄉親們有些焦躁了。有的人什麼都不剩,有的人卻什麼都還有。山西女人又慷慨地給了翠兒小半個窩頭,說你家的糧食要咱倆共用,不能讓旁人窺伺了去;看這樣子咱要忍飢挨餓了,八成還要餓死人,俺背井離鄉的時候老家就是這份光景。翠兒被她說得心驚,連夜把剩下的糧食和種子埋在坑裡,但天亮后見袁白先生捧著空空的鍋,不少人餓得頭暈眼花,就又刨了出來。她知道這些糧食挨不了幾天,她要等著袁白先生的辦法。袁白先生讓她藏好那些種子,說只要不是餓死就別拿出來,這或是板子村最後的種子。
「沒有就一個別殺,這些人……」袁白先生朝後一指。
「要媳婦生娃啊。」
「生娃幹啥?」
老墳地比板子村高出一丈多,足夠容納這一兩百人。只是無遮無攔無吃無喝,不少人家並無老旦和翠兒的遠見,家裡東西沖得一乾二淨,比如那個郭鐵頭,他除了娘什麼都沒了。袁白先生不是神仙,想不出更多的辦法,只讓鄉親們在墳地里挖坑,擠在裏面就能避過晚上的涼風了。翠兒和鄉親們拿出些糧食熬了粥,有米有豆的,算是又將就一晚。翠兒餵飽了有根,疲憊起來,才想起兩晝夜只睡了那麼一點覺。睏倦黑夜樣填滿了她,她只記得有根調皮地摸著她的臉,眼睛像星星那樣明亮。
三柄刺刀刺破黑暗,掛著水珠,指著瑟瑟發抖的板子村人。他們嚇得忘了尖叫,隻眼睜睜看著三個拿槍的傢伙爬上土坡,惡煞般站在眼前。毛驢哼哧哧叫完了,四周驟然靜寂,大人不敢叫,孩子們不知眼前是什麼東西,偏偏覺得好奇,有個和有根差不多大的跳出他娘的懷,蹦躂就過去了。他娘哭喊著爬起追那孩子,但嚇軟的腿腳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孩子抱上一條纏著布的細溜的腿。孩子仰頭看著,看見爹一樣呵呵直樂。那人卻沒惱,輕輕用腿撥弄回去,像踢個要食兒的小狗似的。眾人慌作一團,猜這就是惡魔樣的鬼子,半夜這般上來,不知要做甚。翠兒抱緊了有根,拚命往人堆里矮著。她和很多女人一樣求救般尋著袁https://read•99csw•com白先生。袁白先生早就站起,朝星空舉起兩隻乾巴巴的手。一支槍被他引去,直直指著他的頭。
「請莫開槍,都是老百姓。」袁白先生雙手晃了晃,但那人沒放下槍,對著袁白先生喊了一嗓子。聲音不大不小,意思不清不楚,見袁白先生沒反應,他又大聲喊了一遍。鄉親們不知這是什麼鳥語,就此篤定了是鬼子,嚇得大氣不敢出了。可這鬼子卻沒完沒了,喊了一遍又一遍,沒人聽得懂他也不管,另兩支大槍指著幾個老頭,還指了指鱉怪,鱉怪也舉起了手,槍立刻移開了,這個侏儒顯然不具備危險性。袁白先生旁邊站起個人,哇啦哇啦叫著,三支槍一下子都指著他了。他肩膀一高一低,嘴歪眼斜,頭上圍著滲血的白布條,翠兒認得是郭六旦家的一傻子,他爹想拉住他,被一支刺刀頂了回去。鬼子一把揪住郭傻子扔出來,指著他的頭,又指指他的臉,袁白先生不懂鬼子要幹啥。傻子開始還傻乎乎地怕,後來竟樂起來,樂得雙肩都笑得平起來。他見鬼子鋼盔亮晶晶的,伸手便摸。鬼子害怕似的往後一蹦,槍口猛地閃了一下。翠兒覺得眼都瞎了,這是什麼光?怎麼那麼亮呢?亮也就罷了,聲音還那麼響呢?傻子背後飛出了些什麼,星光下像只碎爛的蝙蝠。傻子低頭摸了胸膛,看著手心哇哇哭了幾聲,麻袋一樣倒向山坡下去了。他爹也哭著撲過去,兩個人撲通了兩聲。山坡下的水可深了,可鬼子似乎不放心,不依不饒地對著山坡下又開兩槍。這次的聲音就沒那麼大了,因為一山坡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哭號了。郭鐵頭倒在他娘懷裡口吐白沫,眼睛對得和公雞似的,這小子又裝瘋賣傻了。翠兒看見有根一臉是淚,並沒有哭,只是瞪著黑亮的眼四處眨巴,便知道那些淚都是自己的了。
「有根兒,你爹去給你找媳婦了,他會帶個大媳婦回來的。」
鬼子還有愧疚?翠兒驚訝不已,袁白先生卻擺手不讓她再問,只對著升起的太陽說:「一場大水,焉知禍福。」鱉怪聽他這麼說就站起來,問這話是啥意思?袁白先生嘿嘿一笑,說你如今都沒媳婦吧,可你要是長成個正常的,早就被抓去戰場了哩。
「要媳婦幹啥?」
有根還想問點什麼,困意卻擊倒了他,張著嘴就睡了。翠兒微笑著親了他,發現身子已經不抖了。她悄悄回頭看鬼子們,見一直回頭的那個鬼子也在看她。翠兒撐起強大的勇氣對他微笑了下,鬼子頗認真地點了點頭,帶著意外的善意。
站在中間的鬼子收起了槍,穩穩立在腳邊,對著袁白先生招手。袁白先生不再舉手,瞪著眼站到他面前,拳頭攥得緊緊的。
有根伸出小手,摸著他娘的臉龐,依依呀呀說著什麼。翠兒忙抱緊了他,將耳朵湊去他的耳邊,聽了幾次才明白。有根在說:「爹去哪了?怎麼不回來找俺玩……」翠兒被他的話焐熱了,心裏汪汪地流出熱淚,她這才明白所有的九九藏書希望都在懷裡和肚子里。天上飛過一顆流星,照亮了有根那倔強的小臉,她忙抬頭去看,卻已經消逝了。但這星星點亮了她,讓她的信念從悲傷和無助里慢慢升起。
「沒有,都被政府抓走了。」袁白先生說的不是瞎話,臉就不紅。
鬼子吃完坐下了,想必也是怕冷,有一個把熄滅的篝火又點起來。山雞跑得不知去處,他們氣呼呼地將雞骨頭扔進火堆。鄉親們瞥著他們,屁股都悄悄挪開去。袁白先生累得站不住了,靠在一個大包袱上閉目養神,女人們一會兒一句地問他,他一概不答。
雲彩從破爛的房頂飄過,她看見沾滿泥巴的小貓站在那兒可憐巴巴瞅著她。她喚著它,逗著它,舉起籃子讓它跳下來。藍天很藍,就像小貓的眼睛。翠兒又耐心地叫著它。小貓哭喪著臉東張西望,鬍子上黃土抖落,它終於做了決定,扭了扭屁股輕輕一縱,沉甸甸落進去了。翠兒將籃子抱住,覺得什麼都抱住了。
「不惹他們,他們就不會殺人吧……」翠兒心道。鬼子停了歌,三人都沉默起來。火噼噼啪啪燒著,三個鬼子看著炙紅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麼……
「有……就全殺了。」鬼子在脖子下比劃了一下。
她嘆了口氣,扒開炕上的泥,費力地掀開炕席和氈布。撬開一塊木頭做的磚。下面是個半米深的洞,放著一個密封的鐵皮箱子,那是全家最值錢的一件傢具,板子村人聽了袁白先生的勸,家家都買了這樣的箱子。打開來竟沒有進水,翠兒喜著掏出一袋麥子,半口袋各種豆子和菜籽,最底下是幾塊銀元和壓平的舊票子,還有一個小木盒,裝著娘家帶來的細碎首飾。這最後的東西令她欣慰。她和老旦在夜裡圍著這個豐|滿的洞喜笑顏開,每放進一小塊什麼就覺得心裏又踏實一塊兒。糧食是最新的,種子都是飽滿的,銀元被翠兒擦得鋥亮。她滿意地笑了下,用一個包袱皮兒都裹了,深深放進懷裡。兒子還在,毛驢還在,炕洞里的希望還在,半個房子也還在,老旦也還在——他一定還在,它們都在,那就一切還在。
「當了爹,你爹就是爺爺了啊。」
跑得最快的是郭鐵頭。他在泥湯子里螞蚱樣蹦,趟出一條泥路來。袁白先生拄了根棍子也下去了。鄉親們見狀,挽起褲腿兒,手拉著手跟隨著。孩子和老人留下,還有已然餓暈的牲口,趟著黏糊糊的泥水走向破敗的板子村。翠兒走到自家門口,圍牆倒掉了,雞窩成了泥籠,磨盤斜倒在院子里。其它的都不知去向。偏屋塌去一面泥牆,主屋少去半個房頂——翠兒不知這是怎麼發生的,這麼淺的水怎麼頂飛了半個房頂,許是老人們說的大水風,藉著浪頭往上冒。環顧鄰居家宅,如此的竟不少。窗戶沒了,桌椅爭先恐後卡在上面,罈罈罐罐陷在細膩的泥沙里,隱約可見米缸圓潤的邊兒。翠兒艱難地跨進去,爬上濕漉漉的炕,被褥濕透,原本不礙事,棉花又不怕水,曬了便好了,但裹了幾read.99csw.com十斤沙子,不知該如何收拾。
沒了半個房頂的屋子在陽光下吱呀作響,翠兒知道它不會倒塌,主屋的根基都是磚頭,一直到窗戶才是土坯,老旦蓋這房子時,虧了他三叔的建議。她在屋裡找到有根的搖籃——那原本是個乾淨的糞筐。她將滿屋飄散的鍋碗瓢勺、破衣爛衫都裝進去,再在雞窩裡摸了半天,摸出兩顆完好的雞蛋。要走的時候她留戀地回望,這是自己的家,水退了她就會回來。
袁白先生站在坡邊,背手看著太陽。這老爺子和棵松樹似的一動不動。鱉怪狗一樣蹲在他腳下,看著老先生出神。鬼子沒了,翠兒覺得像從墳里爬出來似的,輕鬆地站起來。水已經退下了不少,正在向東南流去,流水不存,再過兩天該退得差不多了。
墳地里的一晚,並無很多人說的嚇人。山西女人一個勁念菩薩,怕她的公公鑽出來和她算賬。翠兒睡在老旦三叔墳旁,非但不怕,只覺得親切和安心。袁白先生說頂多十日,就可以重回板子村挖泥運土,但這是浩大的工程,沒幾個男人的鄉親們如何幹得了這力氣活?不在雨水下來之前完事,干透的泥只需一場雨就又成了泥湯子。袁白先生給了方略,卻沒給手段。他此時也就剩條大褲衩子,能有個球的手段?他那間小磚房堅挺地屹立著,但滿屋子的書和文房四寶必都毀個乾淨,除了房子,他全部家當或只剩這光膀子的鱉怪了。這三寸丁上個板凳都難,遇到點兒事就蹲在那兒發愁,還能幫上老漢什麼忙?
鄉親們有人開始翻包袱,掏出各種形狀的饅頭窩頭。剛才吃的是大夥的,如今保命,只能拿出自個的。袁白這老傢伙,竟早就看穿板子村女人們的心思。
翠兒慌忙接了,生不得氣,還要領這個情,憋屈得想扔水裡去。但見有根盯著窩頭的眼神,就忍了接過揣進懷裡,見鬼子沒有發覺,長出了口氣。山西女人對著袁白先生舉起窩頭,鬼子卻不等,走去一把抓住,掰成三份,給另外兩個鬼子分了。別的女人也遞來了吃的。鬼子真是餓壞了呢,來者不拒呢,拿一塊吃一塊呢,還擰開腰上的水壺喝著。高個鬼子邊吃喝著邊對山西女人豎起拇指,詭異地笑了笑。翠兒害怕地看著他的臉,也是能吃能喝能笑的人,就那麼愛殺人?
「當爹幹啥?」
「看這大水,是從中牟方向來的,中牟離這兒上二百里,咱這兒都兩三尺厚的泥水,那邊的百姓可怎麼活?」袁白先生喃喃道。
翠兒竟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有根的小手摸著她的臉,她便悠悠醒來。只愣了片刻,她慌張扭頭,鬼子卻沒了。她又站起身來看,果然是沒了,巴掌大的山坡藏不下這幾個傢伙。再看鄉親們,多數還在睡。太陽從無邊的黃水上升起一半,天地紅彤一片,被水泡了半截的板子村顯出從未有過的凄涼。
袁白先生半天沒說話,鬼子只瞪著他,也不說話。翠兒聽見袁白先生嘆了口氣,他回過頭來說:「鄉親們誰帶了吃的?鬼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