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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永別了,兄弟!

第十七章 永別了,兄弟!

冰冷的江水湧進機艙,沖得眾人四處亂飄,斷了翅膀的飛機在水面上掙扎,斜著往下沉去。
「你叫個啥?」老旦不由問道。楊鐵筠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和敵人接近了……」消息一個個往後傳來,大家噤了聲,收拾著身上的偽裝,停下來檢查武器,往臉上抹著黑黑的泥巴。老旦看著大家,知道他們胸有成竹,收拾幾個鬼子只是砍瓜切菜。雨此時大起來,這很好,耳朵尖的鬼子啥也聽不到了。老旦走去前面,按著二子的指示在山頭趴下,二子用樹枝指著百米外一個山丘。老旦用望遠鏡看去,見那山上無遮無攔,樹竟被鬼子砍了不少。幾個鬼子穿著雨衣,正在山頂搭著一個木塔,他們爬上爬下,在上面捆著一些東西。也有的在下面商量,看著一張紙像在測量著什麼。老旦看了半天不得要領,就叫大鵬過來,大鵬長得像狗熊似的,卻在縣城干過電工師傅,廠子被鬼子飛機炸飛了,就罵咧咧當了兵。
「看誰跑得最快唄。」陳玉茗微笑起來。眾人互相看了看,都看著玩手雷的二子。
「老哥!看!」海濤碰了他一下。海濤是個千里眼,能看得出幾里地去。
「再找找連長!」老旦掐著受傷的手大喊著,他受不了這結果,不想這麼丟下他們。飛機開足了馬力,發動機轉得像要炸了一樣,它在水面上開始繞圈兒飛奔。重機槍從敞開的艙門向外掃射,炮彈炸得浪頭蕩漾,飛機像個喝醉的壯漢。一串子彈噼噼啪啪穿過機身,在機艙里叮噹亂崩,一個戰士被擊中腦袋,一聲不吭倒在甲板上。大薛本坐在椅子上,憑空飛到機尾去了,他在半空發出奇怪的叫聲,像半夜夢遊的老斑鳩。
「這個嘴鬆開……」楊鐵筠道。
「密碼本在哪?」胡參謀跌撞著跑來,揪著老旦大喊。
「小泉純黑二。」鬼子抬頭道。
「這些我不管,你們進山來幹什麼?」楊鐵筠口氣如冰。他對鬼子的恨令老旦驚訝。
「連長……」
槍聲停了,老旦對著兩邊的弟兄揮了揮手,他們都歡呼著走出來。收拾戰場,老旦後悔又心疼,少說了一句叮囑,戰士們就死了十個,不同程度傷了六個。和大薛打埋伏的小四兒被打死了,二子和陳玉茗毫髮無損。老旦這時才想起摸摸自己,居然完好,這真稀罕。兩個俘虜的臉被黑牛打得像發起來的饅頭,胳膊腿兒捆了個結實,嘴裏塞了綁腿。老旦讓大家拆了木架子,一切東西扔進山谷,他看著兩個機槍坑,讓弟兄們將它們挖大些,一個埋弟兄,一個埋鬼子。
「袁白先生今兒個和俺說了,東邊海上有個燕窩島,不大不小的島,上面啥也不長,全是燕窩。」
「旦哥遇到蛇妖了吧?那婆娘好看不?」湖北弟兄海濤笑著收起了槍。
「啪……」老旦臉上一陣火辣,像挨了個麻雷子炮,疼痛之後便是耳鳴,彷彿黃河湧進了耳朵。他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睜開時只見滿眼金星。月光穿過這些晃動的星,照見阿鳳溜圓瞪著的眼。她的臉頰因憤怒燒起來,似要點燃這潮濕的竹房。她見他發著愣,就躥去屋子的另一頭,許是跑起來才發現下面的涼,而衣服卻在老旦的旁邊。阿鳳蜷縮著蹲下,低低抽泣起來。
陳玉茗點了下頭,扔了步槍直奔楊鐵筠。二子在木筏上瘋一樣喊著他。老旦揪住工事里的大虎和大薛往水邊跑。黑牛隻有四盒機槍子彈和十幾顆手雷,老旦知道他頂不住多久。楊鐵筠扔了拐,陳玉茗直接背起,趟著水跑向木筏子。一個筏子已經到了飛機,戰士們都鑽進去了,飛機立刻開始滑行。老旦和大虎追上了筏子,二子等人拚命划著槳。飛機越來越近了。老旦猛然感到彈雨從後面飛來,剛回頭看,覺得肩膀一熱,一顆子彈穿過去了。黑牛抱著機槍,瘸著腿一邊退一邊掃射。幾十個鬼子叫嚷著從山上衝下,子彈擊中了黑牛的腿,他倒下了,但機槍並沒有停,幾個鬼子栽倒在地,更多的鬼子衝上來,刺刀將黑牛紮成了刺蝟,一個軍官劈手砍下去,寒光閃過,老旦看見黑牛的腦袋飛到了湖裡,打了個旋就不見了。
「我們是板垣師團的一支通訊營,來這裏找個寬闊的山頂安裝信號天線,順便安裝燈塔給飛機指示路線,今天只是個測試,沒什麼別的任務。」鬼子仍低著頭。
「連長,你多久沒見著家裡人了?」
「可是……咱們怎把它帶回去哩?」老旦目瞪口呆,想的卻是難處。
「對不起,我沒有殺過人,我只是個工程通訊兵,我的妻子是中國人,眼下……還在上海……求你們……不要殺我。我喜歡中國,我沒有辦法……」鬼子說著低下了頭。
「可咱們沒有指揮部的通訊密碼,沒有密碼說實話,鬼子不也會聽到的?」老旦瞪著眼問。
茂密的叢林在微風裡輕擺著,黑黢黢不見五指,老旦一下子明白了袁白先生說的「草木皆兵」是個啥意思。
「我家人都死光了,不是鬼子,是又是土匪又是赤匪的,我家沒沾紅呀白呀的,可也被殺光了,土匪殺了,赤匪再殺,赤匪殺了,政府再抓,一家全敗了,沒什麼人惦記了……我是真心喜歡小秀,昨晚也算訂了終身了,就是不成日子,我留下來還能照顧她和大姐們,鬼子來了更能護著點……」黑牛話音越來越低。老旦望向不遠處,他說的那個小秀正在和戰士們扎竹筏。弟兄們都說她是個啞巴,而女人們都說她原本愛說愛笑,父母兄弟都死在鬼子手裡后就不再說話了。
「兩年了,我太太在湖南老家看著孩子,是她娘家……孩子長成啥樣我都不知道,她要來找我,被我勸回去了,這次回去,最好也不要見,免得她們難過,等打退了鬼子再說吧。」
「那只是用來測試信號強度用的,我們不知道這裏面還有……你們。您應該知道,我們對武漢的全面進攻已經開始了,我們很快會打下信陽,所以要增進協同作戰的能力,增加中繼電台信號的強度和覆蓋面。」這鬼子聲音低微,像在對土地說著。
風催戰馬雨拍鞍。
雲覆青山三千里,
黑牛抓耳撓腮,又像女人一樣玩弄著手指頭。他求救般看了下老旦,老旦就猜到了。
楊鐵筠擺弄著老旦帶回的機器,眼裡發著驚喜的光。這玩意兒裝在個大包里,露出奇怪的部件兒。楊鐵筠從下面的袋子里找到兩個皮本子,裝在防水的牛皮袋子里。兩個本子打開看了看,只翻了幾頁,猛地單腿蹦了起來,差點摔個跟頭,他驚訝地大叫著:「老旦啊,這是個寶貝……」
「又來了二十多個鬼子,還有幾支機槍,本來也沒事,算計好的,但出了點閃失,怪俺……」老旦仍覺得羞愧。
「鬼子最晚明天就會派部隊進來……或許更早,他們丟了這麼重要的東西,來的人不會少,這裏已經不安全了。」楊鐵筠像是賣關子一樣,又要了根煙抽。
天空遠遠傳來飛機聲,可黑壓壓的啥也沒見。老旦知道最緊張的時刻到了,就又拿起望遠鏡看,山口黑不見底,他懷疑剛才是否看走了眼。陳玉茗死盯著那裡,飛機的到來絲毫沒令他放鬆。老旦相信這個倔驢樣的弟兄,他一定看見了什麼。湖邊火光一閃,兩堆火燃起來,那是戰士們點燃了湖畔的木堆,熊熊火焰撕開了黑暗。老旦清晰聽到飛機由遠及近,那聲音不是鬼子的。
「鬼子的發報機我們也可以用啊,可以調到我們部隊的頻率上去。」
「是的,當然是的。」
另一架飛機在水面蹦跳,終於飛起來了,可岸邊的鬼子竟帶來了迫擊炮,只一炮就炸在機頭上,飛機像炸藥桶一樣炸得四分五裂,亂七八糟的東西掉進水裡,正好在炮艦的眼皮底下。鬼子對著湖面瘋一樣掃射。老旦知道,那些弟兄和俘虜小泉都不會活下來。
鬼子震了一下,腦袋上的汗水從鼻尖落下來。原想隱瞞的軍用發報機被這瘸子一眼看出,他定是慌了神。
「如果沒有彙報,也沒有回去,旅團肯定會派部隊進山搜尋,八成還有空軍加入。」
楊鐵筠用發報機和軍部取得了聯繫,胡參謀大喜過望,情報部門迅速接管了此事。胡參謀以極快的速度制定了新計劃,告訴楊鐵筠:夜裡一點鐘在湖邊點兩堆火為號,兩架水上飛機將按時到達。但是戰鬥機無法護航,不是不想,而是……都打光了。細心的胡參謀還提供了候補撤退路線,那就是繼續沿著湖邊向山裡前進,伺機和共產黨的游擊隊會合。
「沒準今生今世就這一晚了,你喜歡我,我也不想惦記那麼多了……」
陳玉茗輕輕碰了碰他:「山口有光……」
他只一個騰躍,就將這個豐|滿的身體壓在身下了。女人那隻堅定的細手牽引著自己,讓它以最快的速度進入了她的體內,還不等阿鳳疼痛的聲音落地,堅如鐵石的老旦就開始了翻江倒海的耕耘。他緊緊地抱住阿鳳的後背,死死地堵住她的呼吸,每一下撞擊都似乎要將她勢如破竹地一分為二,兩個人像繃緊的彈簧交錯在一起扭攪著,彼此的汗水融粘在一起,在劇烈的摩擦中發散出奇怪的味道。
「這已經不是軍事秘密,你們的報紙都說了……你們在山裡不知道……中國南邊很快也會被我們打下來,武漢你們是守不住的!」
「是蛇,他娘的,好粗的蛇……」老旦心有餘悸,這不是好兆頭。
老旦帶人到了坡下,從個視線死角向上爬,悄悄指揮大家。戰士們披滿樹枝,草帽頂在頭上一點點往上蹭。大樹遮蔽,鬼子毫未察覺。他們一組從左邊,二組從右邊,中間的山坡留給追陳玉茗和二子的鬼子下山。老旦抬頭看了看對面,山頂的密林下有東西輕輕蠕動,大薛等人已經到位了。離山頂只有幾步的地方,老旦讓九九藏書大家停了,一個個趴著不動。等陳玉茗和二子從正對著下山這條斜坡的路口轉過來,鬼子要是眼沒瞎,一定會看到這兩個散兵游勇。
鬼子望著眼前這一眾人,眼珠滾來滾去。「可是……你們怎麼回去呢?」
鬼子身前只剩了楊鐵筠和老旦,老旦將他拎到椅子上。
陳玉茗這才抬起了眼:「我服從命令。但鬼子火力太猛,咱們彈藥不多,不能硬打,得弄個章法出來。」
鬼子說得有章有法,自是相信不會殺他了。他長期生活在中國,身上沒有本土鬼子那可怖的精神,想必也是被逼著參了軍。老旦看著他,就像看到被抓走時的自己。
兵戈寒寒日月川。
「旦啊,知道燕窩島不?」
「這是武漢城,還是陰曹地府?」二子嚇得臉都白了,血在他臉上結成了痂,真像陰曹地府的紅面無常。
「兩挺機槍,一支到山口上去,一支在房子後面。不能讓鬼子接近湖邊,別看是飛機,只挨幾發步槍子彈就可能廢了。」楊鐵筠仍不放心,又說,「在湖邊修個簡易的工事,反正木頭也多,鬼子如果鑽進來,未必有重武器,一道工事就管用。」
老旦臉一紅,低頭看著雙腳,不知這話怎麼接。楊鐵筠似也沒想讓他接,自顧自指著湖面說:「你看,多好的河山啊。」
老旦腿腳僵遲,如同套著無形的繩子。他又繞回到窗前。本就心浮意亂,月光下的天交地合令他燃起燥熱的想象。他不曾想會有這麼一天,竟會著了魔一般圍著一個女人的小房子轉來轉去。夜風穿過他的衣裳,像挑逗的手撓著。縱是攥緊了拳頭,他仍覺得從裡到外的酸麻。樹林輕擺,似低低的耳語;滿月當空,若瞠然的慫勸。去吧去吧!明日便是告別,今宵誰又能眠?老旦彷彿聽到無數個聲音勸著他,黑暗裡有隱約的手推著他,大地也長出了手牽著他。他走了又來,來了又掉頭而去,但終歸把心一橫,騰騰地踏上木階。他擼起袖子,深吸一口丹田氣,像把世界都吸進去了。他感到肺里生疼,便狠掐兩面虎口關,再按按明火執仗的那東西,猛地推門而入。
「救回來八個,還有這個本兒,咱沒白來!」他聽見胡參謀說。
「解開他吧。」楊鐵筠說,老旦一愣,執行了。陳玉茗並未走遠,就在路口那邊溜達,老旦知道他不放心。鬼子摸著捆疼的腕子,猶豫了一陣,說:「山外邊到處是我們的部隊,有將近十萬人……水上你們也走不掉,湖面的巡邏艇很密……」
說著說著,楊鐵筠吐了口吐沫,是咬牙切齒那種,和二子平時一樣——楊鐵筠可從不會這樣吐呢。他頭也不扭地對著老旦伸出兩根指頭,老旦一愣,二子卻早明白了,在嘴上做了個抽煙的樣子。老旦忙掏出煙來遞給他,再點上,見鬼子斜眼看他,就把火柴棍彈在他臉上去。鬼子大怒,掙著要站起來,牙齒咔咔咬過來。陳玉茗踹了一腳,鬼子就咬了地上一塊石頭,又磕下兩顆,弄得牙崩嘴裂。他哇哇地說了一大串,還壞笑起來,衝著楊鐵筠吐出一口血。楊鐵筠側臉避了,擦去身上的,冷著臉抽了幾口,慢悠悠掏出手槍,指著鬼子的頭。許是怕槍聲引來鬼子,他又放下了,看了眼二子。二子大喜,噌地抽出了軍刀,瘋魔般嚎了一嗓子,劈頭就是一刀。鬼子的頭滴溜溜掉下來,滾到另一個鬼子身前,脖子上白色的筋還在跳呢。那鬼子嚇得撲通仰倒了。陳玉茗一腳將沒頭的鬼子踹進坑裡,脖子冒出的血染紅了坑裡的水窪,兩個戰士立刻開始埋土,沒多久就要填平了。弟兄們踢著鬼子的頭,踢球一樣給你給我,踢到坑裡時已是一團泥蛋子,埋進土裡不見了。楊鐵筠把槍插回腰間,說:「他什麼都不說,還罵咱死去的弟兄們。」
「射界很好,弄死幾個不成問題。」大薛毫不猶豫,小四兒和張弛也是槍法好的,陳玉茗挑他們干這活,老旦心裏有底。
「咋不說話哩?屁哪有放到一半嘬回去的道理?」老旦笑嘻嘻地說。
「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打吧,先下手為強。」
「你老婆哪裡人?你們有娃么?」這是個兩頭不討好的鬼子,還娶了個中國女人。這不要臉的婆娘!老旦恨恨想著,仗打起來后,這女人怎不在半夜拿剪刀閹了他?
鹹鹹的血在嘴裏漫漬,那腥澀比羞愧真實。金星散去,老旦覺得自己在變小,會變成一隻不起眼的鞋板蟲,從地板的木頭縫裡鑽出去狼狽逃離。老旦知道這是手足無措,他看見自己的雙腳在竹木上慌不擇路,大腳趾絆在縫裡,一個趔趄就摔下梯子,爬起來時看到另一雙大腳,它們骯髒不堪,十根腳趾不依不靠,他聽見二子的聲音在頭頂說:「搞完了?這麼快?」
「那有個啥稀奇?咱家門樑上不就有一個,每天弄一地鳥屎。一個島上都是燕窩,那島上還不全是鳥屎了?」
黑牛詫異地看著老旦,又看看走遠的楊鐵筠:「老哥你能做主?」
鬼子?又是鬼子!操你媽的鬼子!老旦心中罵道,這兩個噩夢般的字眼何時才能不再這麼如影隨形?老旦用儘力氣抓住了一個座椅腿兒,二子則抓住了一個絞輪。大薛卻和沒事人一樣,竟坐在那兒抽煙。俯衝的飛機嚇死個人,老旦一下子吐起來,正嫌自己丟人,卻見二子比他吐得還歡,都恨不得把膽汁嘔出去了。老旦憋了一路的尿門開放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任其流下褲腿。眼睛受傷的海濤矇著臉,鼻涕眼淚濕透了紗布。梁七捂著受傷的肚子,一個勁兒地念叨著:「菩薩保佑啦!菩薩保佑啦!菩薩保佑啦……」
「嗯,為什麼呢?」楊鐵筠看上去並不意外。
「你是中國人?」楊鐵筠納悶道。
「你盡給俺打岔,還吃十個哩?給一個讓你聞聞,就是你個傻旦兒的福氣了。」
這一等就到了天黑,晚霞漸漸變作黑雲,厚厚地蓋向松石嶺上。老旦、黑牛和陳玉茗坐在山上,在隱蔽的工事里望著山口。陳玉茗拿著望遠鏡看著,這麼黑的夜,也不知他能看見什麼。黑牛悄悄和老旦聊,問他如果有了孩子該怎麼養。老旦忍著不抽煙,不安地看著西邊的天。
人都散了,楊鐵筠叫住了老旦,回到屋裡,臉已是沉下來。
「他說打小的時候去過,他爺爺帶他去的。」
大家都沒說話,二子遞上來半瓢水,楊鐵筠接過喝了,瀟洒地抹了抹嘴。老旦看了看弟兄們,一個個有些木愣。大家都等著他說要緊的呢。
輪到二子,煙只剩下屁股,他一把扔了,掏出一顆手雷:「山裡都不安生,干他個狗日的……」
「趕緊下飛機,要沉了!」胡參謀帽子還戴得方方正正,他揪著一個戰士扔了出去。機艙跑出來一個膀大腰圓的傢伙,紅頭髮綠眼睛,大鼻子和雞屁股似的,驚魂未定的老旦嚇得哇哇叫。怎麼這麼快鬼就上來了?可這個鬼怎麼……穿著軍裝呢?難道這就是楊鐵筠說的俄國人么?
「在這兒在這兒!」老旦忙掏出來。胡參謀接過去粗看一眼,回頭對駕駛艙喊道:「快起飛,飛機起飛!」
山那頭傳來聲爆炸,鬼子機槍啞了,接著又再度響起,卻不是打向山頂,而是射向山腰的鬼子。老旦抬頭望去,知道是二子和陳玉茗跑回來抄了鬼子後路。山坡上的鬼子被打蒙了,端的無處藏身。三個方向的弟兄們慢騰騰地瞄著打,饒是鬼子不拿命當回事兒,也嘰哩哇啦地見了閻王。最後一個高叫著,扔掉打光子彈的槍,握著一顆手雷往上沖。老旦站到山頂邊,掏出手槍,正要對著他的腦門開火,一顆子彈遠遠打來,中了鬼子的後腦勺。老旦抬頭看去,大薛在百步之外的山坡上端著步槍,穩得像一塊石頭。
「連長,可咱們……怎麼走呢?」二子終於憋不住了,「這兒離武漢那麼遠,咱插翅也飛不過去呀!」
黑牛拔出鬼子嘴裏的破布,因塞得太緊,竟帶出顆血淋淋的牙。這鬼子倒頭便吐,繼而放聲大叫,滿地撲棱,像要挨刀的種豬。黑牛照著他一頓腿腳,把臉踩在地上。老旦揚了揚手,將鬼子又拎起來。他對這活生生的鬼子有些好奇,分明都是肚臍眼窩子單眼皮。這個成色比那個服部大雄可差遠了,鬼子也分三六九等呀。楊鐵筠端坐在他們身前,雖然少了條腿,坐在那仍紋絲不動。
大薛和二子帶著他們三轉兩轉,在密林里翻過一座山丘,趟過一條狹窄的山澗,爬上一座滿是樟樹的山。大薛說這是抄近路,能夠趕到鬼子的前頭去。二子說這是找罪受,不如在山口以逸待勞。老旦按照楊鐵筠的命令,堅決走這條路,要弄明白鬼子來幹什麼。爬上了松石嶺最高的山,老旦用望遠鏡回頭望去,來路不知何處,只有山雨空濛,雨霧掩沖,湖邊的竹房子無影無蹤,就像藏進在夢裡。再往前看,山丘連綿無邊,細雨潤著世界。他突然感到對戰爭的自信,這樣的大好河山,不知藏著多少他們這樣的戰士,鬼子縱然兇狠,又如何佔得住?
兩個鬼子瞪著眼前的一排中國士兵,看了這個看那個。他們身前有兩個長條的坑,剛好是二人寬窄。雨後仍然陰冷,可他們的臉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連長還沒有上來!連長還沒有上來!」老旦流著淚大叫了。但沒有人理他,自己的弟兄們都暈死過去,其他人在忙著向鬼子開火。胡參謀走到他身邊,握住了老旦的手。
停下的飛機像被冰雹砸的破鍋,老旦納悶它是不是掉在了鬼子窩裡。江岸疾速駛來了國軍的兩艘快船,一艘像少了一半,歪歪扭扭地開過來,它們開著機關槍掩護。老旦向他們射擊的方向看,見江岸的另一邊,鬼子密密麻麻的槍炮一起開火,竟都是打這邊的。https://read.99csw.com幾個來營救的戰士被擊中,冒了個血泡就沉下去。飛機終於受不了這樣的摧殘,發著怪聲沉下去。俄國鬼拖著他倆游向快船,將他們扔上去。胡參謀一個猛子下了水,老旦還以為他死了,可他卻在船邊兒鑽出來,跐溜就劃上去。快船把能救的都拉上了船,一陣風般開回了岸邊。鬼子的子彈落在船后的水面上,遠看像那裡下了餃子。
「你們原定何時發報彙報?」楊鐵筠打斷了他。
老旦扭頭看大薛和二子。大薛低下了頭。老旦卻並無責備之意,拍了拍他,拉著張嘴皺眉糊嚕臉的二子溜下來。大夥都等在下面,陳玉茗老松樹似的坐在一邊瞅著老旦,眼皮都不眨。
山頂上的鬼子尖叫了,槍也響了。近在咫尺的槍聲在山裡回蕩,震得老旦心頭髮瘮。他看見十七八個鬼子飛快地衝下山坡,高聲喊叫著對下面射擊。老旦見山上的鬼子都往那邊看了,一揮手,戰士們手腳並用地奔襲向山頂。
「那就對不起了,你手上也沾了中國人的血,去過南京嗎?」楊鐵筠咬牙切齒道。
「你們如果沒回去,他們會換掉這批密碼對嗎?」
楊鐵筠竟念出首詩來。老旦雖只聽懂一小半,但見青山如畫,夕陽如血,紅霞蕩漾在碧波之上,他便覺得自己聽懂了,心裏不知浮上什麼,雙眼就有些濕了。
楊鐵筠坐在湖邊指揮著,他的腿傷仍沒利索,一夜的低燒幾乎摧垮了他,虛弱得水都喝不下,他總覺得鬼子已經摸進來,讓老旦派人到山口上設置機槍和暗哨。老旦覺得他緊張過度,卻照辦了。
走進更深的山,老旦才明白這裏為何叫松石嶺。參天的古松枝虯葉茂,樹根卷著巨大的紅石,遠看像巨靈神和魔鬼在較量。路上有奇怪的生靈,藍眼睛的猴子追著兔子般大的松鼠,紅色的鳥長著黃色的冠子;解手時眼前一根樹枝突然動起來,竟是條松樹皮一樣顏色的蛇。老旦嚇得一個跟頭掉下山坡,一泡尿全撒在襠里。二子等人以為他見了鬼子,端起槍四處瞄準,見老旦起來紅著臉系褲帶,便猜到了七八分。
小泉低下了頭:「我叫孫韶泉……只有我妻子還叫這名字。」
楊鐵筠將老旦拉回房裡,告訴他這是日軍的通訊電報機,這兩個是密碼本!鬼子調集和指揮部隊用的就是這個東西!
老旦忙按他說的地方望去,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活著的快起來,鬼子回來了!」老旦拎過機槍,拉開槍栓就要掃射,一摟扳機卻沒有反應,拍兩下還是不成,登時急出一身冷汗。戰士們紛紛開火。鬼子瘋了樣往上沖,東洋人的勁頭還真不小,總能把手雷扔上來,老旦撿起個落在腳邊的扔回去,炸飛了一個正在往上爬的。
老旦愧得臉紅,對楊鐵筠敬意又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都殘破成這個樣子了,心裏還只有黨國。一起廝殺共處這麼久,老旦竟沒聽他提過一星半點的家事兒,老旦聽袁白先生說過這種人,這叫城府,這叫精忠,讀過書的人才有這一類。
老旦說完這話,並無想象里的難過,他並不相信這個可能,但是又必須說出來。女人抱緊了他,額頭抵在他的脖子上。她沉默地等著眼淚退去。野公雞在山上嗷嗷直叫,黎明已經從窗口爬了上來。
「是!」老旦知道這是命令,密碼本和鬼子必須有一個能運回去。
「燕窩島……燕窩島,翠兒你趕緊睡吧,明兒個還趕集哩,過了晌午俺還得翻地哩……」
草房裡架著一口鐵鍋,下面是燒紅的木炭。女人們把四周遮了草帘子,只留下一個洞用來通風,火雖不大,但屋裡變得甚是溫暖。老旦脫了濕衣,烤著火聽楊鐵筠說話。
「連長!抓了兩個鬼子。」老旦道。他瞟了眼阿鳳。阿鳳眼神里有異樣的驚喜,跑去扶起一個受傷的戰士。女人們全已經出來,紛紛把傷員帶進了屋裡,有人見相好的沒有回來,落下了眼淚。大薛獨自坐在一處,脖子包了層層紗布,淡淡地看著手裡的槍,二子說一顆子彈打飛了他的喉嚨,他不會再說話了。
「不行!這是命令!」楊鐵筠不動聲色,語氣像是結了冰,頃刻又道,「你是軍人,現在戰事吃緊,正是國家最需要我們的時候,大老爺們的,就躲在這裏與過路女人廝守著,算什麼?」
「來那麼多人幹什麼?帶密碼發報機幹什麼?」楊鐵筠冷冷道。
黑牛感激地看著老旦,後退一步,對他敬禮:「老哥……黑牛和小秀謝了……」
「你們都有的搞,就我啥球沒有……」二子在背後嘟囔著,還誇張地嘆了口氣,像受了謝家人天大的委屈。
「哎呀傻蛋,你盡打岔,海就是一片大水唄,望不到邊的水唄,等咱們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窩島?說不定能撞著哩!」
就在他要沉入黑暗的時候,一個人鰻魚樣鑽了下來。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揪住了老旦的胳膊,幾下就浮了上去。老旦見他腰間掛著那把軍刀,知道這個浪里白條是兩歲就會游泳的二子。二子受了傷,血從腰間汩汩地冒著,但他堅持將老旦拖出了水面,艙口的梁七和楊青山嘶喊著他,幾根繩子扔來套住了他倆,無數只手一起使勁,將他們拖進了機艙。老旦剛抓住艙門的把手,一顆子彈擊中了右手,小拇指眼睜睜飛了。老旦要撒手,二子忙一把抓住了。
「都埋了,戰場也弄乾凈了。」老旦眼圈發熱,接過來說。
斷臂且埋忠丘下,
「這下,我們要趕緊回去了。」楊鐵筠不知是激動還是寒冷,微微抖著。
老旦不知怎麼已到她的窗下了。蟋蟀在腳上蹦跳,慌張的飛蛾掠過眼角,竹房子上有幾隻吃飽喝足的鳥打著盹。老旦隱約從房門的縫隙里看到阿鳳走來走去的身影,他按著蹦跳的心,踮著腳尖,狐狸樣繞著房子琢磨——或者什麼都沒琢磨,只是走,繞著走一走才能平靜下來。他繞到窗口,躲在黑暗裡看裏面一張白皙的臉。她望著手上的什麼正在出神,眼睛一眨一眨的,嘴裏叼著根草,隨著牙齒的擰咬上下擺動。這窺視令老旦惴惴不安,他在四處張望。哨兵並沒有在小山頭上待著。這可是大事!他輕步走去山腳下想看個究竟,卻見半山腰有兩個模糊的人影,鬼魅一般微微蠕動著。豎耳一聽,男女正哼哧哼哧地忙活著。老旦又輕輕後退,心想這兩個灰貨真會挑地方,黑黢黢的林子里,不怕一來一往對錯了道兒?
死去的弟兄排躺在坑裡,整齊如彈藥箱里的子彈,身上再爛,仍是被擦乾淨了臉。而鬼子們一律面朝黃土,二子還帶著大家撒了十幾串尿,說這就能讓他們下陰曹地府炸油鍋,炸出來還帶著尿臊。坑裡填滿泥水,很快都抹得平平的,這樣的雨天,上面很快會長出青草。大家收拾起能用的東西,列隊在墳前敬禮,沒有人流淚。雨越下越大,時而滾過雷聲,那雷聲遠遠而來,如同地下長出一般。這短短的半個時辰,十個活蹦亂跳的弟兄就躺在這無名的墳里了。旁邊埋著遠道而來的三十二個東洋人……他們在陰間還會繼續戰鬥。老旦深吸一口氣,擦了把臉上的雨,正了正軍帽,就帶著大家離去了。他第一次沒有感到失去弟兄的悲傷,他為此感到害怕。
「養了這半拉來月,也手痒痒了,幹個狗日的!」
大家紛紛扭頭望著老旦,看得他心虛臉熱。他躲開戰士們的眼,故作深沉地站起,看看連綿的山、瓢潑的雨,看著茂密的叢林輕輕擺著。它們像知道他的想法,統統慢了起來,老旦靜下來便不是自己了,曾經的戰鬥濃縮成邏輯清楚的片段,他看見自己在這些片段里的作為,刀光閃過,槍口噴著火,喉嚨對著天發出呼喊……他知道怎麼做了。
「就做了,咋著?楊連長能吃了俺?」老旦故作義氣,他已猜出來楊鐵筠的意思,就是把這面子留給了他。
「我聽老哥的。」
這是真切的聲音,如同抓著他那裡的手一樣充滿渴望。夜風裡,他聽到黃河倒涌,血流在河道里燃燒,浪尖的火苗燒灼著藍色的月,遙遠的地平線正捲起紅色的風暴,它們惡狠狠撲來,要將他看到的一切吞沒。腳下似有蘇醒的魔獸,用巨大的爪鑿著深厚的泥土,一下又一下,世界開始碎裂,他看見自己的心臟跳躍著鑽出龜裂的土地。他急忙摸著空蕩的胸膛,乾渴的咽喉無法吶喊。他只摸到那隻真實的手,知道背後那個滾燙的身子一|絲|不|掛。老旦猛地翻轉過來,在夜色中瞪大了眼。月光下的阿鳳像落在河灘的白鰻,她終於在對他微笑。
「鬼子和我們一樣,指揮大部隊都是用密碼發報機,作戰命令用這本密碼本改成數字組合,然後再二次加密,那邊收到的人再用密碼本把命令還原,我們的部隊可以截到鬼子的很多電報,但不能完全解密,有了這兩個原始密碼本就可以了,至少這一階段可以了,他們到山裡來可能是要發射重要命令,真是歪打正著!我們曾用兩個團的兵力去奪都沒奪回來,居然被你給弄回來了,老旦!就憑這件事,軍部一定會給你記個大功!」
「滾!」老旦站起身來,背著手伸著嘴,也不看二子,只管蹬蹬地去了。
十三、十四……二十……二十二……二十六。二十六個偽裝的鬼子慢慢從山坡那邊上來,每人間隔三五米,邊走邊看。看他們拿槍前進的謹慎姿勢,是很有經驗的兵。老旦掰著指頭算了下,連同那八個工程兵,一共三十四個鬼子。後上來的鬼子全副武裝,不少人拎著彈藥箱,有兩個扛著挺輕機槍。看上去他們要安營紮寨,守衛這個通訊點。一個軍官呵斥著幾個鬼子,他們一到就開始挖坑了。
「有中國名字吧?」楊鐵筠陰著臉說。
「水上九-九-藏-書飛機?飛機還能在水上跑?」黑牛瞪著大眼,一隻手做了個飛起來的樣。
「老旦,密碼本放在你身上,和俘虜分開。」楊鐵筠說。
多年之後,老旦常想起要離去的這個夜晚。他輾轉反側,在吱呀鬆散的竹床上無法成眠。窗外月光清澈,將山裡騰騰的霧氣照出神秘的光彩。說不出名字的夜鳥低低鳴叫,有節奏地尋著伴侶。還有絲絲只能撩動樹葉的風撲進窗來,掃得他心煩意亂。他換了無數個姿勢,趴著仰著側著蜷著,可就是睡不著。他既感到興奮和幸運,又覺得遺憾和徘徊,他知道這或是永別,而他和阿鳳之間,似乎有什麼才剛剛開始。他乾脆坐起來,摸黑抓過煙鍋,將最後一點煙絲塞進去。阿鳳睡在他望得到的一間房,女人們本都喜歡擠著睡,弟兄們來了之後,很多人又搭起新的房子,如今大多都一個人了。阿鳳窗子支著木棍,透出隱隱的火,撩著他按捺不住的躁動。
戰士們都看著楊鐵筠,是的,大家和這鬼子想的一樣。
楊鐵筠簡短說了,眾人驚喜不已,大家隨即收拾行囊,分成幾個小組去準備乾柴和繩索。為了讓飛機看到沿湖的火堆,戰士們砍倒湖邊好幾排樹,扎了兩個大木筏子。飛機一到,大家撐著篙就能過去。
「水上飛機裝不了幾個人,來兩架才能把咱們都帶走,女人們帶不了,要讓她們轉移。」楊鐵筠輕輕道。
驟開的門將油燈吹得暗淡下去,但仍照亮縮去屋角的阿鳳,她披散著頭髮,一臉驚恐,踮著腳尖站在那兒抱著胸懷,雙手在胸前做成爪狀,兩條白|嫩的腿抖索著,像踩著燒紅的炭。她的肩膀抵進牆角,要從竹牆壁的縫裡擠出去一樣。老旦站在門口喘氣,不明白為何她要護著穿著衣服的上面,卻並不遮掩只穿著小褲衩的下身。一陣風穿過窄小的屋,掀起阿鳳的長發,油燈噗地滅了,屋裡只剩這閃閃發光的半裸女人。
老旦打得興起,衝出去,一槍斃了個斷胳膊的,正要掄槍砸死一個,一下子被人撲倒了。爆炸響起,四栓兒和另一個弟兄騰地炸飛起來,打著滾兒滑下了山坡。扔手雷的鬼子被大鵬等人瞄住,子彈打爛了鼻子臉,一刀又捅進了肚子。大家圍著剩下的三四個鬼子,老旦便讓捉活的。一個鬼子要拼刺刀,被黑牛從后在襠里兜了一腳,鬼子捂著蛋大張著嘴,那兩顆劇痛的蛋像要從嘴裏逃出來一樣。另一個趴著要跑,大鵬的粗腿樁子樣踩在頭上,一腳就踩暈過去。見活捉了兩個,十幾個戰士便往死里砸剩下幾個受傷的。槍托是好使的東西,咔嚓咔嚓的聲音清脆殘忍,鬼子們口吐鮮血,腦汁橫流,片刻便都不行了。
「整個戰區換一遍密碼,最快要一周,新的密碼本要秘密印製,由空軍負責送達,如今部隊分散得很,這次更換……或許要半個月。」鬼子說得認真,老旦塞給他一支煙。鬼子惶然接了,對他點頭哈腰。
霧水霓林斗方山。
「埋了就好……除了抓了俘虜,弄回了機槍,還有什麼收穫?」楊鐵筠寬慰片刻,立刻好奇起來。
鬼子挖了兩個坑,正往麻袋裡填土。有人在往機槍匣子裝著子彈。工程兵們揪繩子砸樁子,忙活搭架子,也有些鬼子縮成一團抽煙聊天。他們竟沒穿雨衣,想必不會久留,也並不在意周圍的安全,只是用嘴哈著手,點起一堆小火燒水。這些工程兵鬼子面黃肌瘦,連日的征戰讓他們也吃不消。而後來的那些端著槍站在山頂四處,警惕地看著周圍。
「今天下午。」
「回不去,也會先殺了你,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否則就自己躺坑裡去,你說出來,我不殺你。」楊鐵筠抬頭看了看大家說,「弟兄們先去休息吧……」
老旦一一應了,讓二子和陳玉茗分頭準備。黑牛光著膀子走了過來,肥巔巔的胸脯上下顫著。他左看右看,嘴唇嘟囔著,到了眼前倒不說了。
「連長,俺讓黑牛留下了……」老旦輕道。
「會記得我么?」她問。
月影西移,鳥雀無聲。松石嶺的山腳之下,村落之中,一對淪落亂世的無名男女的激|情無休止地進行著,在一次次的巔峰里你死我活。房屋隨著他們的節奏顫抖,驚飛上面棲息的鳥兒,月光也在這抖落里斑駁落下,映著他們滿是汗水的身體。老旦在最後的衝刺里彈盡糧絕,額頭間光芒閃耀。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醒來,身下的阿鳳正看著他的臉,清泉般的淚水掛滿雙頰,她好看的劉海兒在額前粘成了綹,像雨水打濕的沉甸甸的麥穗兒。
大薛等人開槍了,鬼子在山坳里發出慘叫。老旦翻過一塊大石頭,伸出頭去,見十幾個鬼子往山下看著,四個鬼子各蹲在兩個機槍坑裡。大鵬等戰士從他們左後側到了山頂,和老旦招了下手。老旦一點頭,對面五六個手雷就飛起來。大家都練出了準頭,一顆手雷玩笑樣砸在機槍手的腦袋上。機槍手一愣,拿過一看,那眼熟的玩意就炸了。兩個機槍手炸得爛麻花一樣,一條腸子在天上蛇一樣飛。其他鬼子也沒好多少,炸飛了四五個,命大的扭過槍來剛衝著大鵬那邊歇斯底里地叫,老旦這邊又開了槍。鬼子們沒想到是兩面夾擊,倒下四五個,剩下的夾在兩邊火力中頭都不敢抬。有一挺機槍故意留著,兩個鬼子剛把頭扭過來,七八粒子彈連盔帶頭地打爛了他們。
楊鐵筠的臉松下來,頃刻變成難過了。他心疼地看著弟兄們,對大家敬了禮。
松石嶺的雨越下越涼,快回到那一排竹房時,老旦已經牙關打顫。但看到楊鐵筠披著蓑衣,一手拄槍坐在路口,心又熱起來。一個穿著草衣的女人站著,用樹枝做成的傘替他擋雨,是阿鳳。見他們回來了,竹房子又冒出淡淡的青煙,一扇開著的門裡跳耀著若隱若現的火。女人們定燒好了野菜湯,也許是二十三個人的。
黑牛見湖邊火光亮起,高興地對老旦和陳玉茗說:「老哥,陳哥,你們趕緊去吧,我在這兒看著,有鬼子全給你們擋著,你們倆替我坐一下飛機啊!」
老旦慌忙抬頭,見霞光不知何時已染紅了湖面,照亮了忙乎的戰士們。竹筏已經下水,戰士們和女人們在歡呼著。他們錯落在湖邊,或站或坐,或走或停,披著燦爛的晚霞。老旦不由感慨起來,在這裏住了大半月,竟從未留意這樣的景緻。他對自己的麻木慚愧著。楊鐵筠似有同感,只見他深深呼吸了下,朗聲頌道:
「不曉得。」
俄國鬼笑眯眯看著老旦,像兒時那個永遠在笑的奶媽。老旦勉強擠出個僵硬的笑,聽見防空警報刺耳的尖叫,天上飛來烏壓壓一片鬼子飛機,像陰雲下撲來的烏鴉。
霞湖煙舟松石嶺,
「楊連長呢?」老旦吐出幾口水,大聲問。機艙內無人應答,陳玉茗趴在甲板上吐著血,一顆子彈穿過了前胸。二子沖老旦搖了搖頭:「能活的都在這兒了……」
「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鬼子的發報密碼和這鬼子帶回軍部,交給胡參謀,我軍在這半個月的對敵作戰就會非常有利。日軍就是換了密碼,或者改變了加密方式,它仍然會對情報部門的破譯工作有重大幫助,這個東西,說不定會對整個戰役有重大影響!所以,哪怕付出再大的犧牲,我們也一定要把這兩個密碼本和這個二鬼子帶回武漢!」
戰士們傳遞著老旦的煙,有人說話了。
楊鐵筠仍在湖邊,炮火里沖老旦招著手。老旦心下感動,更佩服他此刻的鎮定。剛到湖邊,山上黑牛的機槍也響起來,密集的槍聲在和黑牛對射著,山尖兒上火舌成串兒——從山裡來的鬼子定是不少。盤旋的飛機扔下成串兒的手榴彈,有兩捆炸中了一艘炮艦,火光炸起,雖無法將之擊沉,但那機槍和炮卻沒用了。飛機隨即在水上滑行降落,老旦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抓住陳玉茗大喊道:「趕緊帶連長上飛機,工事沒用了。」
黑夜穿過房頂,沉甸甸壓在老旦身上。夢鄉如春天的曠野,大地剛從蟄伏的慾望中蘇醒。他彷彿回到乾爽的炕頭,頭枕鬆軟的蕎麥皮枕頭,看著被風撩動的窗花,懶洋洋等著陽光升起。一隻熱乎乎的手從脖子和炕的空隙下伸過,它輕柔張開,撫摸著自己滿是傷痕的胸口。另一隻如蛇似鼠,乖巧地從屁股下兩腿中間鑽過,輕輕掏住了夢裡的命根。快|感激靈翻起,他覺得自己變成一隻沒長毛的麻雀,在這兩隻手裡烘熱欲睡。背後貼來女人渾圓的奶|子,那分明是兩團熱火,燒得他滋滋冒汗……陌生的香氣從耳後襲來,滲進他淺淺的夢境。老旦不知自己是睡是醒,是升起還是墜落,是活著還是死去,他覺得正在流下熱淚,他不知明天到底何去何從。
這個俄國鬼見老旦叫個不停,也不廢話,一彎腰就把他夾在胳肢窩下面,另一隻胳膊夾了陳玉茗。他夾著這兩個人也不費力,緊躥兩步就出了機艙,跳進了齊腰的江水中。
「先過來的特務是吧?」
山路如此陌生,就像這半年走過的路,辛苦之後,竟只記得路上的艱難。橫歪豎躺的奇怪的樹和嶙峋凜冽的山崖讓老旦心生緊張,脖頸子都綳得疼。大薛和二子在前帶路,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標記,或是樹上的刀痕,或是枝葉的剪裁,或是兩塊石頭扭向一邊的稜角,這都是楊鐵筠課上教授的辦法。密林像拉手的巨人,每前進一步都像是走投無路。老旦頗感幻覺,覺得不是去執行什麼任務,而只是要穿過這密林,再咬咬牙翻過一個山樑,沒準就能看到板子村的裊裊炊煙。
「那真要謝謝這些鬼子呢,要不這輩子也回不去了。」老旦摸著頭說,但這話言不由衷,二子看出來了,在一旁嘿嘿一笑。
「不,我是日本人,是日本在華僑民……」鬼子一口九九藏書字正腔圓的城市話,老旦聽了很是羡慕。
「海是個啥球樣咱都沒見過,還惦記這個島干球啥?」
老旦見陳玉茗始終不語,就問:「兄弟你咋說?」
拎來的小泉有氣無力,因戰士們拿他不當人,將就活著就好,因此餓得瘦了三圈兒。此刻被捆著抬過來,裝在麻袋裡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蓋了,這就不起眼,不會遭致鬼子狙擊手的刻意射殺。戰士們忙活完畢,湖邊工事也修得頗為像樣,正好能擋著去湖面的路。除了放哨的戰士們,大家都在整理槍支,有人用布一顆顆擦著子彈,說這樣能多鑽一個鬼子。女人們默默走去一邊,看著這些要離去的男人。弟兄們昨日各顯神通,從山裡打來套來各種野味,竟裝了幾木頭籠子。不少女人流了淚,她們連夜縫製了些草鞋,縫好他們破爛的軍服,如今只安靜地坐著,看著男人們忙來忙去。老旦瞅著隱在霞光里的她們,不知阿鳳坐在哪裡。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土生土長的村姑們,有時比男人更為堅強,更能承擔這日子的苦難。聽到他們要離開,女人們並無震驚和難過,更沒提出要求,她們只是接受。老旦便想到家裡的翠兒,她也是這樣的一個,估計也能帶著有根熬過這樣的痛苦,她會時常站在這樣的霞光里望著南邊,等侯他的歸來。
「信陽?你個毛驢放屁!」老旦聽提到河南老家,火氣猛然上涌,抬腳就要踢上去。楊鐵筠攔了他,攔也不是堅決地攔,老旦的腳到了鬼子眼前,仍是嚇了他。
「誰和玉茗去引鬼子?」老旦環顧左右。
「要降落了……弟兄們抓緊!」前艙的胡參謀喊著,「飛機要俯衝降落,還是在水上,大家各自都抓好了,下去的時候當心鬼子。」
「連長,老哥,我……我不想走了。」黑牛受了鼓勵,挺直了身子說。
「我帶個人去引鬼子,老哥你帶其他人先佔山頭奪機槍,往這邊引。」陳玉茗指著山坳的一處,「大薛和小四兒、張弛在這山上埋伏著,打冷槍,鬼子被敲掉幾個,也就不敢追我了。」陳玉茗說完看著老旦。老旦看著大薛:「有把握嗎?」
「你個傻旦!袁白先生說不是一回事哩,他說的燕窩和咱家門樑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個燕窩頂得上幾百斤麥子價錢,吃一個返老還童哩!」
另一個鬼子看著同伴抖若篩糠,吐出黏糊糊的口水。他緊閉了下雙眼,再睜開就稀里嘩啦的。楊鐵筠不耐煩地問話。開始也不說,只是閉著眼搖頭。陳玉茗踹了一腳,鬼子一頭撞在地上,鼻子迸出血來。二子拎著刀跳出來,在他眼前比劃著,揪著鬼子一隻耳朵就要下刀。老旦正要說話,見阿鳳端著個盆快步走來,她楞著眉毛,牙關緊咬,髒兮兮的頭髮胡亂散著,懷裡那一盆冒著熱汽,猛地就往鬼子頭上潑去。陳玉茗早有防備,忙一把將鬼子揪開。滾水在地上冒起嚇人的熱汽,老旦驚得蹦起,若躲慢一點,一隻腳就成了燉豬蹄兒。鬼子嚇壞了,跪起來大聲求饒,真出奇,這兔崽子說的是中國話。
楊鐵筠想掙著站起來,但劇烈的咳嗽摧垮了他。老旦快步跑去,面前一個立正,才又彎腰去扶住他。楊鐵筠冰冷的手摳著他的肩,看著只回來一半人,他瞪大了眼。
「不是在水上跑,它起飛降落都在水上,也可以在地上降落,山裡沒有跑道,但湖面卻可以,飛機從武漢到這裏打個來回用不了多久,只是要冒險躲開鬼子的飛機。鬼子的機場看來已經恢復,但我們還是值得冒這次險,軍部一定知道這冒險的意義,他們說不定會派戰鬥機護航的。」
「半斤肉?不止!我見他一個月那張臉都和豬頭似的。」二子在一旁打趣,把楊鐵筠也逗樂了。少言寡語的陳玉茗捶了二子一拳,蹲在凳子上的他啊呀就掉下去,又砸了黑牛的腳。
「看在你沒有殺中國人、你老婆也是中國人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你要跟我們回後方去,將來不管誰勝誰負,總之仗打完了你才能回去,怎麼樣?」
楊鐵筠微笑著看著老旦,敲了敲自己的頭說:「它們都在我的腦子裡!」
黑牛的臉禿嚕下來,成了個蔫茄子。老旦心中忐忑,楊鐵筠這話這麼像和自己說呢。早上和阿鳳無言而別,剛才看見她在給大家收拾東西,臉上還留著昨晚激戰的潮|紅。她刻意地躲避著自己的目光,道別已經結束,寒暄輕若鴻毛,就這樣分開便好。看黑牛那垂頭喪氣的蔫樣兒,老旦臉紅了下,壯了口氣說:「黑牛你家還有啥人?這兒四邊不靠的,也不是安生之地,鬼子沒準兒哪天就來了,你留在這兒成不了日子。」
說完了計劃,楊鐵筠布置了各種事,戰士們便高興地散了,大家都相信楊鐵筠能做到這件事,他說到的還從來沒有做不到。
「繞著轉,飛機繞著轉!」一個軍官瘋了樣對駕駛室喊著,老旦認出這是胡參謀,他竟自己來了。
三十年後,老旦在死去之前回憶此生,這一刻就像他最鮮活的傷口那般清晰。他記得怎樣吱扭扭地鑽進阿鳳,記得那包裹一切的緊張和融化一切的柔軟;他記得她在黑夜裡的每一聲吟唱,她咬在他胸口的牙痕像傷口一樣深刻;他記得自己那一晚的洶湧,勃發的洪水灌滿了她,滾燙地流下滿是縫隙的床板,他變成戰鬥中的重機槍,火舌在抖動,彈殼在腿間灼|熱蹦跳。敵人屍橫遍野,橫豎枕藉,慘叫聲中,他看到她飛揚的魂魄在烈焰里升騰,一直飛到高高的五彩雲端。雷聲托著閃電,閃電擊破天空,他似乎燒紅了,燒裂了,咔哧一聲炸了膛,化作焦黑的灰燼。天地驟然漆黑,只剩她化作的閃亮羽毛飄飄而落。她回到人間,她汗如泉涌,她在月光下像冰那樣融化,一俟成水,便化作溫暖的淚。
鬼子盯著面目猙獰的老旦,見他頗有一腳踢碎自己的架勢,一邊縮一邊快速地說完。戰士們紛紛晃起來,這消息令人不安。楊鐵筠毫無驚訝之狀,仍問得不緊不慢。
飛機快速俯衝,滿是窟窿的機身像被大風撕扯的窗戶帘子,似乎隨時都會散架。高射炮彈在一旁團團炸開,哪裡像打著了火,濃煙嗆得老旦睜不開眼,飛機抖得翅膀都要掉了。老旦猛然覺得什麼東西撞在臉上,然後是後腦勺,好一陣才明白自己是在甲板和艙頂之間叮噹亂撞。二子也沒抓住,從機頭滾到機尾,打了個轉又滾回來,一路殺豬樣叫著。飛機在水面上跳著,末了來了個狠的,竟弄了個倒栽蔥。兩個沒抓牢的戰士高高地拋起來,摔得滿臉是血,一個反彈回來時,被艙壁上的滅火器頂進了肚子,眼見是活不成了。老旦撞得鼻青臉腫,胳膊腿兒都扭得抽筋,好在沒有大礙,只鼻子不痛快,抹了一把,竟歪去半邊,老旦不由懊喪,本來就不好看,這下更沒人待見了。
老旦扯去衣服,胡亂洗了腳,鑽進乾草編成的被窩,潮氣和霉氣隨著呼吸翻卷上來,不知名的昆蟲在房頂匆匆爬過。它們爬進老旦心裏,老旦覺得無奈的癢,這才想起二子的話。這小子到今天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人不醜,毛病也不多,就是沒這運氣。再想到山腰上那一對野合的,此刻想必過足了癮,要依偎在一起一邊轟著蚊子,一邊說些別離情話。老旦空落落地泛著酸氣,覺得整間房子都裝滿辛酸的笑話。他猛然猜到自己定是想了翠兒,就像看到麥穗就想起饅頭的香甜。這幾個月的慾望和想念被命運的繩索牢牢拴起,吊在沒天沒地的半空。阿鳳似是而非的眼神和那次慰藉的擁抱,讓自己著了魔了。他牽腸的是自己的女人,硬起來卻是眼前的阿鳳。王八瞅綠豆的事兒輪不到自己,人家畢竟是正經娘們兒,不是村裡那給個饅頭就能拉上炕的郭十月家的寡婦。
「快點,再快點!」楊鐵筠大喊著。老旦推下一個被打死的弟兄,用槍把划著水。敵人炮艦又閃出一團火光,老旦聽見炮彈劃破夜空飛來的聲音。竹筏子像被巨人扔起來一樣,一下子飛起來,碎成了片。楊鐵筠倒栽進了水裡,被幾個戰士拖著游。老旦從水裡冒出頭,跟著二子拚命朝飛機游去。機身在火光中分外耀眼,門口有個弟兄在掃射著岸上的鬼子。飛機上火星四冒,各種子彈都往這裏招呼。一個剛爬上飛機的弟兄後腦勺挨了一槍,木頭一樣掉回了水裡。大虎的屍體從老旦眼前飄過,身上有幾個饅頭大的窟窿。老旦玩命介游到飛機邊上,卻不見楊鐵筠。他回頭四望,只能看見紛飛的子彈。飛機螺旋槳高速轉動著,遮蓋了老旦的嘶吼,又一顆子彈打穿了右腿,他疼得沉了下去,沒有力氣划水了,飛機近在咫尺,但他卻夠不著,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都被洞穿,老旦眼睜睜看著湖面離自己遠去,槍聲和飛機的轟鳴聲也離自己遠去,他知道自己要死在這裏了。
「別敬禮,讓弟兄們看到不好。」老旦忙拉下他的手,讓他去山口找陳玉茗去了。黑牛肉|球一樣跑去,拎著一個勁出溜的褲子。老旦原地轉著圈兒,剎那有點被人遺忘的感覺。他掏出煙來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麼也打不著,正要摔,見阿鳳和二子親熱地聊著,聊著聊著就看他一眼。老旦不由得頭脹胸憋,腰軟肚硬,真是渾身不自在。他閉上眼定了定神,驅趕著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慢慢擰過身子,向佇立在湖邊的楊鐵筠走去。楊鐵筠堅定的背影鼓舞了他,他只走了幾步,雙腿便充滿了力量。一陣風吹在腦後,濕漉漉的,他猜想阿鳳又在落淚了。
「她是上海人。我們的孩子三歲了……都住在上海,孩子滿月之後我就沒有回去了……謝謝長官饒命……我想她們……請留我一條命……讓我還能回去看見她們……」小泉落下淚來,老旦先九-九-藏-書是覺得稀罕,又來一驚,他和自己何其相似呢。
「我和小秀好上了,不忍心把她留在這兒,回去也牽腸掛肚的……」
「知道了,知道了……」胡參謀的手粘糊糊的,老旦看了一眼,鮮血將兩隻手糊了個滿,不知是他的血還是自己的。
老旦滾到窗戶邊看著,岸邊有上百個鬼子在朝天射擊,湖面上狼藉一片,有人在上面起起浮浮,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誰是楊鐵筠。
「那這燕窩島……袁白先生去過?」
「武漢有俄國一支援華飛機大隊,叫庫里申科大隊,我記得他們帶來了幾架水上飛機,還一直沒用過。」楊鐵筠頗肯定地點著頭。
當晚,雨停了,世界靜得嚇人。大家都聚到楊鐵筠的屋前。二子點起一支油燈,將就照亮大家的臉。老旦胡亂吃了點菜糰子,啃了一隻烤田鼠,本想去看看阿鳳,看情形時間不夠了,便光著腳走來了。
飛機狂抖著,直通通往天上扎去,黑雲從敞開的門口飛過,巨大的聲響,彷彿外面跑著千軍萬馬。
老旦和陳玉茗與黑牛匆匆擁抱作別,迅速下山往湖邊跑去。飛機已經開始盤旋,在水上找著降落的角度。這飛機馬達聲大得嚇人,這不把周邊的鬼子都要招來么?老旦到了山下,像鑽進了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在黑暗裡跑著,心跳豁然如鼓,隔著一片樹林,老旦聽到一串槍聲——那不是步槍或者機槍,那是老旦沒聽過的一種大口徑東西。火光在岸邊炸起,不知哪裡來的炮彈一個個炸響。他驚出一身冷汗,鑽過樹林,才見遠遠的湖面上,兩艘鐵船噴著火舌,間或開著炮駛來。一架飛機已經降落,正在彈雨中滑行。另一個對著敵人炮艦盤旋掃射,但這口徑對鐵甲船不會有用。戰士們大多上了木筏,一個已經走了,另一個等著他們。老旦和陳玉茗拔腿狂奔,聽見機槍子彈掠過身邊,一串子彈擊中兩棟竹房子,它們紙片般碎了。炮火從炮艇來,口徑不大,卻足以摧毀這次撤退。
「這樣……這個山頭不小,鬼子在上面零零散散的,咱就是悄悄摸上去,一下子也得不了手。那些後來的鬼子都是能打的,咱得有人把鬼子們引開一些,要引得稍遠一點兒,幾個人打他們的埋伏。我帶人打下山頭來,奪了機槍,兩邊再夾擊下去的鬼子。只要有機槍,咱虧不了。」老旦在地上畫著圖說。
楊鐵筠不知哪來的力氣,砰地重重地拍在木桌上,用樹皮將樹枝捆在一起的桌子登時散了架。支在桌面的老旦叼著煙鍋正出神,冷不防撲倒在地。戰士們哈哈大笑。老旦拾起煙鍋,在腿上敲了敲說:「連長,看來你恢復好哩!就這一掌趕得上俺那女人掄圓的耳刮子,俺只瞅了一眼鄰居婆娘給娃子餵奶,她的巴掌打得俺臉上多了半斤肉哩!」
「你這活兒挺快啊,這麼快就穿褲子了?」二子歪著腦袋,指著他的褲子。
「有這麼稀奇么?那吃上十個還不得再鑽回俺娘肚子里去?」
「帶他下去,給他飯吃,過一會叫大家到我屋裡開會。」楊鐵筠說罷拿過拐杖起了身,坐久了,緊繃繃的傷口讓他疼得受不了。老旦知道他不喜歡讓人扶,就對著陳玉茗招手,陳玉茗扔了煙頭走來,拎起鬼子走了。楊鐵筠片刻就緩過來,蒼白的臉上浮出笑容,對老旦說:「兄弟,我有主意了!」
老旦一驚,忙眺眼去看,見溝里一簇亮光稍亮即逝,瞪大眼睛再看,卻不見了。黑牛緊張地抱起機槍,拉開保險頂在肩膀上。「我聞見鬼子的味兒了。」陳玉茗幽幽地說,他拿起步槍,輕輕頂上了火。
老旦一陣眩暈,渾身槍眼的飛機終於飛了起來,海濤放聲大哭,那是老旦沒聽過的撕心裂肺。老旦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幾處傷口都在淌血,他只眨了下眼睛,眼皮就被血黏在一起了。
「嗯?什麼事?」楊鐵筠多半句都不問,老旦很佩服他這一點。
楊鐵筠點了點頭,他丟下一支拐,接過老旦遞過來的煙:「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沒什麼牽挂,在這兒走到一起,真是緣份呢……隨他們去吧。難得黑牛有這份不離不棄的心,你我責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捨乾淨,我們倒不如他啊!」
楊鐵筠說話了。鬼子聽這一條腿的支那人說出地道的日語,喘著氣閉了嘴。楊鐵筠時而和善,時而嚴厲。掉牙的鬼子卻甜咸不吃,竟梗著脖子、瞪著小眼和楊鐵筠頂嘴。另一個不是個硬氣的,左顧右盼,神色明顯慌張。戰士們聽不懂,傻乎乎地或站或蹲,二子裝得個劊子手似的,擼袖子拎著老旦的軍刀——他可一直等著宰這兩個貨呢。陳玉茗站在鬼子身後,背後握著支上膛的手槍。
血漫九州十六關。
狼煙莽莽家國碎,
弟兄們嘰喳起來,老旦吧嗒著煙鍋看了看天,天上除了星星啥也沒有,他不知道翅膀怎麼長出來。
陳玉茗點了點頭,其他人默不作聲。
「怎麼死了這麼多弟兄?」楊鐵筠眼裡帶著慍怒。
楊鐵筠不再說話,他戴上帽子,拿過拐杖站起來,慢慢衝著砍樹榦活的戰士們去了。他費力地夾著雙臂,一跳跳地撐拐前行,那隻空蕩的右腿隨風輕擺。老旦不知這人為何如此堅強,他就是再沒一條腿,想的也還是他的國家,還有……校長。老旦待他走遠,拍了拍黑牛的肩膀,笑著說:「你和陳玉茗到山口守機槍去,俺晚點兒也去,如果沒事,你就送俺們走!然後帶女人們換地兒去!」
鬼子在山裡支這玩意兒,定不是沖他們來的。那天線或和機場有關。老旦再細看,鬼子的確沒帶什麼重武器,就七八個人,連挺機槍都沒有,悄悄摸過去幹了他們,該不是件難辦的事兒。
老旦恨恨地回到房裡,將竹門一腳踹合,在裏面踱來踱去,臉比剛才更熱。賊心賊膽的,啥球方略都沒有,更沒個定心的狠勁兒,以為自己是霸王,卻連弓都拉不開。他自嘆沒有那份收放自如、斬關奪旗的才情,遇到正經的竟慌得跑肚拉稀,真是天生遭女人耳刮子的命!
「弟兄們都埋了么?」楊鐵筠從身後抽出老旦的煙鍋,裏面塞滿了煙絲。
老旦顧不得他們,趕忙去拿機槍,去追陳玉茗的鬼子折回來一些,在往上嗷嗷爬了。老旦忙回頭喚大夥過來,眼前火光一閃,戰士們一個個飛出去。老旦震得頭暈目眩,再睜開眼,地上的鬼子碎成了塊,這玩命的傢伙拉了衣服下一串手雷。戰士們太大意了,就這麼炸倒了七八個。張弛的肚子破了,捧著一把爛腸子出了最後一口氣。黑牛趴在地上擦著腦門的血,他前面擋著個碩大的大鵬,因此傷得不重,大鵬像被開膛破肚的牛,脖子只連著點兒肉,腦袋翻到了後背上。老丁看著沒事一樣蒙頭走著,脖子上卻豁開了,他捂著脖子咳嗽起來,每一下都噴出帶血的飛沫。
「鬼子準是在測周圍山頭的高度,旁邊放著的那個東西好像是無線電,我認不太清,但是鬼子山頭上支的肯定是天線,是用於通訊的。」大鵬擰著望遠鏡說。
「不是的,我家原來在上海做藥品生意,聖戰開始后,上海的日本僑民都要參軍……上海有好幾萬日本人,男人都參了軍……」
「是啊,現在每一架飛機都很寶貴,但是為了這寶貴的情報,為了能抓回去這個小泉純黑二,損失半個中隊的飛機都不為過!」
老旦被搖醒的時候,飛機到了武漢上空。他暈乎乎地伸頭望去,嚇得差點又昏過去:偌大的武漢面目全非,像一座燃燒的煉獄,連綿不斷的火焰席捲著城市,升騰起數不清的巨大火柱,黑煙捲向天空,在高處積成厚厚的雲。彈雨拖著長長的亮光,在東邊的戰線緩緩掠過。密密麻麻的彈坑遍布大地,莊稼地變得狼牙狗啃。長江像是掙扎在火海中的一條長蛇,江岸兩邊鑲著火紅的光帶,一直綿延到城市的中心。東邊有座燃燒的油庫,上百米高的火龍跳躍著,將黑雲沖開一個巨大的窟窿。機翼猛地抖著,飛機像是打了擺子,被這熱浪吹得險些翻下去。熱風湧進機艙,老旦分明嗅到升騰著的死亡味道。只個把月不見,武漢就糟蹋成了這副模樣?
「那咋了他還在咱板子村這屁大介兒地方混哩?去那個島上不就成神仙了?」
「只有一個辦法,雖然冒險,但軍部和我們都值得一試!」楊鐵筠不無得意地看著這幫大眼瞪小眼的弟兄們,指著二子說,「你說對了,咱們插翅飛回去!」
鬼子人數陡增,老旦惴惴不安,離得這麼近,就算不去招惹,鬼子遲早會發現兩座山後面的窩。老旦拔下二子嘴裏剛點著的煙,抽了一口說:「媽了逼的,三十四個鬼子,還有機槍……」大家沒說話,有人咽著吐沫,有人攥著槍。「大伙兒表個態吧。」老旦說完把煙遞給了大鵬。大鵬抽了一口,要遞給陳玉茗。陳玉茗搖搖頭,仍看著老旦。
「忘不了呢……」他說完,輕輕抹去了她的淚,「俺覺得咱還會再見的……」
「全部更換要多久?」
去追陳玉茗的鬼子帶走了一挺輕機槍,此時扛著它上了旁邊的山頭,架起來便朝這邊開火。兩個戰士倒下了。黑牛打暈了兩個俘虜,也加入了戰鬥,但他們都被這挺機槍壓住,老旦躺在坑裡弄著機槍。往上爬的七八個鬼子沒了壓力,哼哧著就要上來了。
「找不到路哩,他說那個島是動的,在海上飄來飄去。」
除了那外國妖怪,大夥都是被抬上岸的。戰壕里的士兵歡呼著跑過來,一個個背著往回跑,老旦累得只剩半口氣,模糊地看到一大群形容憔悴的國軍弟兄那亮晶晶的眼,他們黑瘦如半月沒吃草料的驢,抱著大槍呵呵傻樂。俄國鬼用奇怪的中國話大聲喊著:「弟兄們好哇,弟兄們讓讓路哇!」
「捉幾個活的給楊連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