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八章 武漢大撤退

第十八章 武漢大撤退

「可是我們也幫不了你們啊,我們還要趕路,車上也沒有地方了。」陳玉茗似乎不為所動。
「他說上次我們在斗方山炸的就是這種飛機。」
老旦聽出一身寒意,也不知說什麼好。陳玉茗自顧自地繼續說:「現在挺後悔的,不該下那死手的,她跟我也沒享一天福,娶她的時候連床被子都沒有,唉……」
「俺費了這麼大心思,就這麼死了……」麻子妹抽泣了,「俺就走了這麼一會兒,他就死了……」
麻子妹抱過痛哭的孩子,拍著她瘦弱的背。海濤伸頭向老旦示意快走。二子和朱銅頭抬起女人往路邊擠去,將她放在一個屍體堆疊的大坑裡,他們灑滿了白灰。朱銅頭拿出一塊破毯子蓋了女人,旁邊兩個人鏟進十幾鍬白灰,女人就和那些死人一樣白花花了。
坐在後面的朱銅頭是個怪物,肥頭大耳,賊眼溜圓,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原本不過是混進醫院想找份好差使的流氓,從洗衣房偷了身軍裝,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無人過問。老旦睜眼的第一天他就上來遞殷勤,煙啊酒啊花生米啊,真是要什麼有什麼。醫院是他的大賣場,藥物、罐頭和衣服,甚至美國造的手紙,這小子都倒賣出去不少。老旦和他混得廝熟,麻子妹轟也轟不走。可弟兄們多不買他的賬,尤其大薛這個硬脾氣,不讓這流氓上車。朱銅頭便豁了出去,煙、酒、罐頭、藥品的弄了好幾大箱,老旦便令他上了車。只不到一個時辰,朱銅頭就向小甄推銷絲|襪和香水了。
「眼睛咋整的?上飛機的時候你沒事的?」老旦還是要問明白。
黃老倌子希望老旦一眾長留,就在黃家沖安居樂業,缺錢給錢,缺女人給女人,只要你們能把匪兵訓練得厲害些,將來鬼子來了也有準備。老旦急忙推脫,說您可是當年的黃百原團長,麻子團長的老上級,俺還能班門弄斧?黃老倌子又罵了他,說此一時彼一時,你只需要訓練好,他保證不讓侄女再胡來。
一宿都沒有吱聲的陳玉茗說了話。
「弟兄們都能動彈不?」他問。
老旦見黃老倌子的土匪一個個都是好漢,卻不懂配合作戰,就對黃老倌子提出針對性地訓練這點。老漢當然高興,讓二當家配合老旦等人。老旦給幾百土匪分成幾組,自己一組,二子和陳玉茗各管一組。他按照突擊連的訓練方式照貓畫虎,把土匪們折騰得叫苦不迭,但效果顯然有的,黃老倌子對此心知肚明,對老旦等人還有獎賞。
「醒啦?」
老旦雖在特護,卻並無上次那般要命。肩上一槍,腿上一槍,剩下的都是飛機里撞的,斷了兩根肋骨,折了一根鼻樑,三顆牙齒成了兩半,脖子扭得有點過,估計要十幾天才能扭回來。下地是不行的,那一臉麻子的護士還不得把他腦袋擰下來?這裏安靜得過分,打個噴嚏能嚇著自己。老旦躺著無所事事,天花板上連只蚊子都沒有。麻子護士不在,這裏就和禁閉室一樣。老旦吃了睡,睡了吃,想念他的兄弟們。比起和幾百個傷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號、共同歡笑的日子,這病房只給他過分的孤獨和不安。他向麻子護士打聽弟兄們,她也只會不耐煩地應付幾句,竟問不出任何事。老旦一會兒想老婆孩子,一會兒又想阿鳳。睜開眼是輸液瓶,閉上眼就是亂七八糟的夢,噩夢和鬼子的飛機一樣,這些天越來越少,但冷不丁就來那麼一場大的。老旦找不到煙鍋和煙捲兒,有也不敢抽,憋得放屁都恨不得帶出煙味兒。
老旦不想和她硬掰扯,就想蔫蔫坐下,大薛卻動了火,掏出手槍就是一下,竟打掉了徐玉蘭手裡的槍。眾人大驚,徐玉蘭大怒,小匪們呼啦舉著槍圍上來。此刻黃老倌子的八哥起鬨似的喊:殺他個片甲不留!
「縮什麼縮?我能把你擠扁了呀?挺大個後生咋長得像根麻桿,屁股上削不下二兩肉,還一個勁地放屁,肚子里料還不少啊?」
「求求你們了,把我媽帶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們能救活她的,我給你們磕頭了……各位大叔求你們了!」女孩又再跪下,哭得周圍的人陪著抹淚。
麻子妹發作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惡狠狠撕著一卷膠布,眼淚又要下來。
「別瞎扯了,跑不了是吧?看你那樣也不是個能願意抗日的。」
這天鬼子又拄著拐出來了,兩個衛兵別著手槍跟在後面。今天日頭好,大家一個個多在走廊上曬著。鬼子在院子里咔噠咔噠走著——他竟然穿著一雙木拖鞋。醫院里本來人聲嘈雜,漸漸就靜下來,軍官們不再聊天,都看著聽著這個鬼子,木拖鞋的聲音充滿挑逗,每一個病房都冒出了火藥味兒。
「保存得很好,很有用,鬼子的機器也還好……這些東西一下飛機就拿去軍部了。」毛處長說。
「俺不是這意思……」老旦欲言又止。
「衛兵看得嚴著呢。」
女人趴伏在地,手在身下摸摸嗦嗦,老旦覺得有點不對勁,卻被孩子抱著腿動彈不得。離得近的二子看見了,「不要!」他大喊一聲。
老旦等人進山門時,感覺像走進有去無回的鬼門關,山坡上的機槍,路邊碎爛的白骨和密林中隱隱的槍口,令這些不畏血戰的戰士們心驚膽戰。老旦讓大家收了槍,他打頭慢悠悠地往前走。門口站著一堆人,個個腰挎鋼刀,凶神惡煞,都像有多條人命在手的傢伙。老旦問了幾句都沒人搭理,人堆里走出個十足的光頭山漢,虎目鷹鼻,又粗又壯,見眾人紛紛恭敬閃開,老旦知道,是他了。
「鬼子還能被俘虜?」這事情超出了老旦的經驗,別說軍官,士兵也沒見過什麼願意當俘虜的,除了那個倒霉的小泉純黑二。
二人忙跳下了車,跑到車頭一看。一個女人躺在地上,頭髮蓋住了大半張臉,露出鬼樣的眼神,幽幽地望著他們。她病弱不堪,彷彿再喘口氣便會死去。她橫在車前,汽車輪子險些壓過了她。旁邊一個小姑娘跪在地上哭著磕頭,鼻涕眼淚糊滿了前襟。
「俺覺得是這意思,他沒說透。」
「你想要你要去,看收拾不死你……」老旦扔過一隻煙砸他。二子劈手接了說:「俺要是娶了她,怎麼也就是二當家了,旦哥你可受不了。」
「不是我的,是我從別人那兒搶的,別客氣……」說到煙,胡參謀立刻開始抽煙,「麻子團長讓我捎個口信兒給你……收拾東西,三天後帶著他妹妹離開,這是路線圖。」胡參謀遞給老旦一張折好的紙,「回頭再看,現在不急……後天麻子團長會派人開輛車來,你們上車就行了。」
「嗯,俺知道,這都是命……」麻子妹擦著眼淚,撅著厚厚的嘴唇,臉上痘子互相擠著,像丟了糖果的孩子,「俺就怕有一天,俺哥也成了他們這樣……看得越多,心裏越怕,嘴上罵他,可他一走,俺連覺都睡不著,一做夢就是他渾身是血地抬進來,俺怎麼救都不管用。」
老旦驚愕地看著他,不知是這個消息嚇著了他,還是麻子團長的態度嚇著了他。
老旦有些怔然,一下走了神,翠兒每天不也會是這個樣?麻子妹見他木頭一樣,就咧著嘴罵道:「你這山溝里來的灰鬼,就不能給俺說兩句好聽的?」
但老旦真勝不了,血糊住了鼻孔,氣都喘不過來。來了很多人,皮鞋咔咔地踩進來。一群士兵撲過來將二人扯開。當頭的軍官繃著臉背著手,正是永遠不笑的胡參謀。胡參謀也不說話,只冷冷地看著喊口號的軍官們。大抵很多人認得這陰森到骨頭裡的傢伙,慢慢就縮回去了,叫聲也就停歇了,又過一陣兒,除了鬼子的哼哼,就無別的動靜了。
麻子妹噤了哭,一個勁抱怨車走得慢。旁邊的梁七被她擠得挺胸凹肚,還要遭她的搶白。
隔壁抬來個上校團長,聽說他的團死光了,這姓林的上校被炮彈炸了個結實,救回來人都散了。醫生費了半天勁才收拾起露在外面的器官。摘了四根爛肋骨,鋸了一條碎腿,割了半個胃,切去一個腰子,剪短了半米腸子,還揪走一片燒成焦炭的肺。七拼八湊,縫巴縫巴,打針輸液十幾天,這妖怪愣是沒死,昨天還睜開眼了。老旦對此人充滿敬意,上午趁麻子護士不在,就拄著拐鑽進去,在上校身邊靜靜坐下。林上校見老旦敬禮,對他報以微笑。老旦沒事就幫他擦擦汗,舉著報紙讓他看會兒。麻子妹如今脾氣見好,見他如此倒也不怪,只是讓他別到處亂摸。這上校狀況堪憂,心臟里還有取不出的彈片。
「老……那個什麼旦大哥,聽說你們幾個都和鬼子拼過刀的,可看著不像呢?你看咱們山裡的兄弟,野豬看見了都嚇得扭頭跑,可你們幾位,除了那個不愛說話的大哥,個個看著都和水鴨子似的,真不像殺過鬼子的呢。我聽說鬼子比赤匪還惡,是真的么?」
小姑娘哭得傷心,說她娘不行了,能否救她。她的小手搭在車上,破衣爛衫里露著嫩紅的肉,粗辮子垂在腰上,已經髒得打了綹。
女孩死活不上車,小甄和小蘭也過來哄她,孩子悲傷滯肺,一仰脖昏了過去。小蘭給她號了號脈,麻子妹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幾口,老旦摸著孩子的臉,麻子妹說不礙事的。
夜半陰氣襲人,難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處是圍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冬天擠在一塊的烏鴉。不能點火,怕再招來鬼子飛機,眾人無聲地煎熬著,盼這冰冷的夜晚能平安度過。黑暗帶來絕望,也帶來了罪惡,絕望、恐懼、飢餓和仇恨讓人瘋狂,人群里開始有肆無忌憚的搶劫和無緣無故的槍殺。良知被恐懼和苦難消磨殆盡,絕望和麻木讓他們視若無睹,不同的人祈求著不同的神的保佑,祈求這同胞間的欺凌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臨。
「死的總是好人……」老旦嘆氣道。
「你跟他可不像哩……」黃老倌子說罷扭身而去,老旦憋著嘴跟著,心想麻子團長怎麼讓大家來找這麼號人。
麻子妹粗手一揮,那些章飛了滿地,她氣鼓鼓出了病房,將走廊踩得咚咚的。滿臉堆笑的老旦晾在屋裡,想罵她一句,又覺得可憐。麻子團長那脾氣,決不會因為是自己妹夫就護短,沒親手斃了他已經是給面子哩。老旦收起它們,愣愣地看著這些小鐵牌子,竟忘了哪個是自己的,哪個是別人的。
「他憑啥打你哩?」
「放心吧,老旦少尉,我們一個都不會忘……」劉師長說得鄭重。老旦驚訝地聽到自己成了軍官,忙敬禮道謝。麻子團長跟著補了一句:「特別時期,就不再給你戴牌子了,省的我再扎著你。」
「妹子,你咋能這樣說你哥哩?他是個軍官,俺和兄弟們都服他,戰場上的事兒你可能不曉得,你哥這樣的漢子是咱們的主心骨,沒有你哥這樣的人,俺們就是一幫稀鬆漢,哪頂得住鬼子?」
「嗯?啥事?」老旦回頭道。
俺死了幾次了?
「他有很多事要做……」胡參謀說完,扔下才抽了一半的煙,扭頭走了。老旦看著他的背影一陣悵然,有就此永別的奇怪預感。弟兄們圍了過來。二子問他怎麼回事,老旦悄悄揣起那張紙,說:「這幾天都老實點,哪也別去。」
「球!你就是大當家了,還得管俺叫連長。」
相識之後,大家就奔了山寨大堂。路上麻子妹給老旦講著黃老倌子的事,也都是哥哥說的。自中原戰爭后,黃百原團長就隱居在湖南老家,人稱「黃老倌子」。此人脾氣火爆,張嘴就喝酒罵娘,閉口就抽水煙筒子,據說一頓飯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兩斤燒酒。當年在中央軍打馮玉祥的九_九_藏_書時候,他任麻子團長的頂頭上司。照麻子團長的話說,如果黃老倌子哪天高興,想拿自己的心下酒,也會毫不猶豫地掏給他,因為黃老倌子救過他不知多少條命了。
「那哪成?可是來打鬼子,是大老爺們該做的呢……」老旦做作地揮了下拳頭。
老旦再忍不住,拎著拐下了樓。兩個衛兵見他兇巴巴衝過來,忙上來攔著,卻被二子等人兩邊架住,弄到旁邊的房子里去了。老旦指著發愣的鬼子大叫道:「鬼子,八噶!俺日你娘!有種跟俺打一架!」
這天又酣,黃老漢斜躺在太師椅里,拍著黝黑的胸膛,指著被他灌得東倒西歪的老旦一眾開始埋汰:
混戰之末,黃百原所在部隊趕跑了馮玉祥,佔了個重要的縣城,殺紅眼的湖北兵搶掠了當地一百多個女人,在軍營里輪番蹂躪。黃老倌子的兵在清晨發現了這些可憐的女人,她們披頭散髮渾身赤|裸,遍體鱗傷地扔在衚衕里。黃百原勃然大怒,帶了幾十個兵全副武裝地衝進幹壞事的師部警衛連,幾十個兵殺個乾淨,然後帶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就此揚長而去。
「璐穎,你幹什麼?怎麼這麼粗魯?你不能把他當別人那樣欺負!」麻子團長板起臉呵斥著麻子護士,老旦左右一看,這兩臉麻子果然有關聯。麻子護士也不吭氣兒,一扭臉就到旁邊桌子那兒去了。
老旦突然想起了在黃河岸邊,麻子團長在河邊痛哭下跪,心裏登時一揪。這麻子妹還不知道她家已被大水沖了個稀里嘩啦,老爹老娘說不準都沖大海里去了。老旦忙琢磨換個話。
黃老倌子哈哈大笑,說玉蘭和眾匪兵有眼不識英雄,趕緊敬酒,日後多向這幾位弟兄請教。二當家一揮手,眾匪紛紛退去。徐玉蘭栽了面子,怒扇給她撿槍的小匪,怏怏而去。眾人繼續大喝,天熱酒熱,喝多了就紛紛脫衣服。黃老倌子喝得渾身冒油,他看到老旦上半身露出的傷痕很是壯觀,驚訝地說你個臭伢子歲數不大身上料倒不少,非讓老旦脫|光了衣服比試一下。老旦喝得昏頭昏腦,還沒聽明白,早被二子等人扒個精光,女子們驚聲逃竄,邊跑邊笑,不時好奇地回望老旦那根粗壯的黑貨。黃老倌子也脫個精光,傷痕自是星羅棋布,兩腿中間果然只剩半截,卻毫無怯意地傲然挺立。
陳玉茗擦了淚,笑呵呵拍著二子:「嗯,你也算,你也算,你們哥倆都是我的弟兄……」
到黃家沖這一行幾人,除了女人,前些日幾乎都在大醉中度過。老旦陪黃老倌子喝個通宵更是常事兒。他驚訝這幫山匪的好酒量,雖然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兒上起頭來比老窖還厲害,大醉一回兩天都緩不過勁來。其實也壓根就沒有緩過,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過了一旬,暈得這世界是何日子都忘了。
「爹娘死得早,兄弟們也沒長起來。我成家之後住在菏澤鄉下,孩子生下來也沒養住,病死了!」
「把他關牢房裡去!再在這裏現眼,老子一拐打死他!」又一個喊道。
「哦,那當然哩!照俺娘說的,俺祖宗八輩乾的壞事都堆在這張馬臉上了,咋能好看哩?」
鬼子飛機終歸不會放過撤退的軍隊,他們不會憐惜那更多的百姓。車開到兩棵大樹下,大家都跳下來趴進路旁的溝里。鬼子飛機列成三排前後俯衝,炸彈撕裂人群,彈雨犁過大地,一條大路血肉淋漓,炸成碎片的人輕飄飄飛著,彈痕下是各式倒斃的人。人群崩潰了,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聲嘶力竭地在屍體間奔逃……只要飛機沒衝著這邊,老旦便讓大家一動別動。鬼子飛機慢悠悠打光了彈藥,仍氣勢洶洶地低空掠過人們的頭頂。
「老爺子,政府怎麼就不過來管你哩?咱們那地方不留神放個屁,穿軍裝的動不動就進來了,咱們躲還來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旦笑著說道。
「這醫院看得其實不緊,跑不跑?」二子又來了,老旦推了他一把,不應他這話茬。
「老旦!玉蘭是我外甥女,也是這山寨的三當家,方圓幾十里的神槍手,怎麼?她要打擂台,我還不好攔呢!」
老旦第一次管不住這張嘴,說出令自己奇怪的話。這話和剛才自相矛盾,老旦聽見這句話也心裏一驚,但既然說出口,就這麼著吧。軍官們繃著臉不語,然後面面相覷,劉師長等人眼珠子轉來轉去,都看著麻子團長。而他沉吟不語,老旦知道他沒法說。陳參謀長說話了。
喝酒總算消停下來,老旦和弟兄們變得膘肥體壯。閑來無事,每天不是打牌就是瞎溜達,老旦甚覺心虛,自知不會在這兒待太久,麻子團長早晚一聲令下,還是不能太過閑散。他又開始了日常的訓練,爬山跑步,練刀練槍。弟兄們倒也勤快,每天吃飽喝足,全都折騰出去,就像在突擊連集訓時那樣。
老旦手上插著幾根管子,低頭細看,鼻子里也塞著一根,原來憋氣是這個玩意整的。
護士到了眼前,看了輸液瓶子,將他身子一推,老旦頓時躺倒,疼得一陣抽搐,脖子也險些抽筋。
「等你們傷好了,要把這次奇襲的戰鬥經驗總結下來,向全軍各部認真推廣,我們會派幾個秘書來幫你整理的。各報社的記者們都盯著你們,但考慮到你們的安全,就不聲張了,你知道,武漢的鬼子特工可多了……」毛科長名如其人,長了個大絡腮鬍子,手背上也長滿了黑色的寒毛,刀鋒樣的眼睛銳光迸射,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胡參謀破天荒笑了一下:「算了,這事兒過去了,煙絲味道還行么?」
「別瞎扯,你啥時候怕過?」二子忙道,他一隻眼看著陳玉茗,另一隻卻像看著老旦。老旦躲開他的眼,頓了頓說:「說實話俺也有點兒……可能也就這一陣兒吧,黑乎乎心裏沒底,不像在前線。」
「哦,那是淪陷區了……從武漢到那兒很遠,鬼子正在堅壁清野,看見當兵的就全殺了。你這一身的傷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會被一眼認出來。讓你去不難,就怕你到不了啊。」陳參謀長說完看著大家,眾人紛紛點頭。
「這是咋回事?你這是干甚呢?」老旦問道。
「高團長呢?」老旦問。
眾人大驚,老旦等人也跟著跑上去。門口擠滿了人,醫生護士忙個不停,有人在為他做人工呼吸。地上滿是沾血的紗布,病床上垂下一隻胳膊,林上校死握著拳。麻子妹奔上前去,替下沒了勁兒的護士,幫他人工呼吸。老旦等人屏息看著,一直看到醫生們放棄,看到那拳頭松成手掌。麻子妹累得一頭汗,汗淚滾滿胖乎乎的臉。老旦心中酸楚,默默地立正敬禮,軍官們都走出來,無聲地在樓道敬禮。老旦想起這半個多月和林少校的趣事,想起他給自己那些信任的微笑,想起剛才他那奮命的行走。他其實早就和弟兄們死在戰場上了,這是個不想活下去的人,今天,他的戰士們會在陰間列隊迎接他的檢閱。
老旦正要再罵,卻見黃老倌子來了,他那張臉板得可怕,後面跟著二當家黃貴和幾個小匪頭,疲憊不堪的海濤夾在其中,兩眼哭得腫了。老旦登時驚出一身汗,弟兄們也怔得一動不動。
老旦自覺掉了威風。這娘們兒生猛無畏,寡廉鮮恥,是不好惹的貨色。等他完事,這護士又回來了,拿著個長條型的鐵盒子。
徐玉蘭是個漂亮的山匪婆,想必在山寨被嬌慣壞了,竟是誰的面子都不給。老旦自是不敢得罪,撓著腦袋不知如何作答。徐玉蘭倒得寸進尺,攛掇著黃老倌子,請老旦等人要亮亮身手,或刀或槍或拳腳,總得讓山寨開開眼吧?黃老倌子想必也有此意,就沒給她擋回去。
老漢頓頓必飲,每飲必醉,脾氣雖大,卻甚是儉樸,只住三間不起眼的土磚茅屋,屋裡一張大板床,一張大木桌,一把太師椅,牆上掛兩把大砍刀和一排駁子槍,再加一隻學髒話的大八哥。除此之外,屋裡屋外全都是酒缸和茶瓮。老旦等人被悉心安排住下,老旦問他能為山寨干點什麼,黃老倌子舉著大煙鍋一曬道:「別扯雞|巴蛋了,你們睡幾天踏實覺再說。」黃老倌子的八哥聽見了,扯著嗓子也來一句:「扯雞|巴蛋,扯雞|巴蛋。」老旦搖頭離去,放心睡覺。
「他給俺戴軍功章,不留神別到肉里去了,然後捶了俺一下,俺太累,就倒了,他看俺好像不是能打仗的料,給俺幾個嘴巴子長長膽氣,還給了俺一把鬼子軍刀,就是這個。」老旦摘下刀伸到她眼前,「你別看這刀已經斷了,可它已經救了俺好幾命了。」
「哎呦乖乖……妹子這咋好意思哩?俺自個兒來,你先躲躲?」老旦羞得縮成一團,抱起被子擋著那玩意兒。
「哼,俺就知道,那你幹嗎不跑?」
「俺就不信,她還敢吃了俺?」老旦故作不屑,「就不怕黃老倌子揍她屁股?」
「準備好,咱要走了。」老旦站起身來。
一周后,全城都在流傳著撤退的消息,各條道路都擠滿了西去的人潮。醫院里的人也走掉不少,冷清得有些悶。去麻子團長那兒幫忙的海濤開來輛卡車,告訴老旦團長下了令。老旦立刻召集弟兄們悄悄準備,決定連夜出發。他在院子后的梧桐樹下找到看著一窩螞蟻的麻子妹,旁邊蹲著拿著半個饅頭的二子。老旦說了她哥的決定。二子騰就站起來,麻子妹卻一動不動,只輕聲問她哥走不走?老旦只能搖頭說不知。麻子妹給螞蟻窩放下一堆饅頭渣,一聲不吭上了樓。弟兄們早就收拾好了,大包小包裝了半車。他們還勸兩個都是孤兒的護士同走,一個叫小甄,一個叫小蘭。麻子團長給的路線遠離大路,將經過長沙外圍到湘中的黃家沖,那兒有麻子團長的老上級黃百原。
老旦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模糊看到豆大的淚珠從他眼角滑落下來。二子走過來塞給他半瓶酒:「俺你就不認了?多少還拉你上飛機呢,別哭了,咱倆一個球樣,都是孤家寡人了……」
防空警報又響了起來,樓道里的士兵跑去樓頂。長官們和老旦寒暄了幾句,就離去了。麻子團長走出門口又獨自回來,到老旦耳邊說:「南邊兒的廣州陷落了,武漢已經被三面包圍,我估計……要撤了,你們幾個準備好撤退,我會有安排,這要保密……」
胡參謀向上瞪了一會兒,滿樓道的人漸漸消失了。二子等人從小屋裡鑽出來,後面跟著面紅耳赤的兩個衛兵,也不知他們在裏面怎麼收拾這倆的。
「妹子俺在什麼地方這是?俺的弟兄們哪?」老旦不敢不識抬舉。
「不行!槍林彈雨老子都過來了,被這土匪婆折騰到陰溝里,這口氣咽不下!」老旦恨恨道。
本來七個兄弟,消息走漏加上弟兄們色心不甘,竟多出四個,一車人是老旦、二子、陳玉茗、大薛、海濤、楊青山、梁七、朱銅頭、麻子妹、護士小甄和護士小蘭。藥物和裝備吃喝裝了個滿,車裡擁擠起來,二子故意擠著幾個姑娘,車剛一開就被麻子妹結結實實踹了一腳。
「俺咋不會說?來了這幾年就能忘了?俺哥讓俺來上醫校,說這邊是大城市,見了世面才能長出息。說城裡人說的都是正經話,咱們那兒的話……不上道兒。為這個俺還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讓俺在這大城市受這份八杆子打不著的洋罪,不讓俺在家陪老爹老娘……都是你們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這麼喜歡當英雄,屁!」
「你跟俺哥多長日子了?」麻子妹擦著淚說。
天亮后,老旦等https://read.99csw.com人離開大路,拐上一條直奔八百里洞庭的小路,沿著湖走了兩天,僱到兩輛路過的馬車。老旦一行人終於挨到了長沙。長沙宛若曾經的武漢,業已成了個大堡壘,軍力部署雖不及武漢那麼多,卻顯然更加密集,老旦長長地舒了口氣,不敢停留,只在城裡停了兩天,讓弟兄們買了幾匹騾馬,背上不少吃喝繼續西行,過老糧倉往偽山方向,一天就進了山。麻子團長的地圖顯示,從這裏再走幾十里,就能找到他在黃家沖的老上級黃百原。可眾人七繞八拐,這點路倒走了兩天,領教了湖南複雜的山區地形。好在黃百原是當地響噹噹的人物,一路打聽來還非常順利,雖然艱難,但終於找到了。
「不礙事兒。」老旦有些臉紅。
「她的男人,也就是我妹夫,上個月死在前線了。他是中尉連長,帶全連死守一條街,他沒有接到命令卻下令撤退,回來路上犧牲了。因為抗命,沒法給他追功,她心裏不痛快,老旦你多包涵吧!」麻子團長說完,罕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護士咯咯笑了起來,這說話粗愣的娘們笑得倒不難聽。老旦見她汗透衣服,鬢角也滾著汗珠,才感到周遭的熱。武漢城像口燒熱的巨鍋,竟無一絲涼風,窗外的樹葉紋絲不動,知了發瘋樣叫著。老旦能看見醫院對面一棟十層樓房,被炸彈活活炸去半邊,遠處的天空依然灰暗,煙霧和塵土攪和一團翻滾著。老旦想起板子村大旱的一年,也是如此熱浪肆虐,將人的意志煎熬乾淨。戰事熾烈,老天爺還火上澆油,偌大的武漢城悶如蒸籠,像再喘幾口氣就能燃了,窒息了,成臘肉了。老旦不知鬼子怕不怕熱,聽老人說越是兇猛的東西越怕熱,但願如此。
「我在縣城裡賣面,掙錢養家,總還好過種地。她卻和村裡別人鬼混。我覺得孩子也是被她耽誤的。我知道后,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也燒了,逃了半年,鬼子就來了,我也沒地方去,就投了國軍。」
「玉茗你別詐屍啊,大半夜的俺就夠害怕的了,哎玉茗,你家裡還有啥人哩?咋沒有聽你說過?」二子扭過來說。
「被俺殺了……」
「可惜了那個俘虜……」老旦自言自語,他記得這個小泉被鬼子的炮彈炸飛了,裝在麻袋裡掉進水,就和村裡淹死一條狗似的。想起那個場景,他也想起了落入水中的楊鐵筠和那些戰士,臉就耷拉下來,摸著輸液而發青的手背發愣。
「璐穎,你可別拿我們屁龍兄弟開涮,他長這麼大還沒碰過女人吶,你省著點力氣欺負老哥去,我們可吃不消你呦!」
老旦自知理虧,只能堆笑哄勸:「妹子莫急,這鬼子罵俺隔壁的上校,你沒見他多囂張,林上校都被罵得走出來了,都用輸液瓶子砸他了,俺憋不住了才揍這兔崽子。」
「他們為啥不扔炸彈?」
一個護士朝他走來,聽聲音是個女人,身量卻像個爺們兒,幾乎上下一般粗,凹凸也並不顯著。她咚咚作響地走來,揮著膀子像要擒拿什麼似的。她臉上矇著一個大白口罩,僅露出腦門兒下一對小眼,老旦後來才知道她是個麻子臉。弟兄們都說口罩遮百丑,這人卻遮不住,這號大傻娘們板子村一抓一把,咋就當得了護士哩?
老旦推脫不掉,勉強下場,因知槍法不精,便耍了一通大刀,自是他的「割旦刀法」。刀法實用性強,觀賞性差,眾匪剔著牙碰著杯,皆露鄙夷之態。徐玉蘭示意手下黃一刀下場挑戰。黃一刀長就一副練武人的架勢,走路都像扎著馬步,一身精肉霍霍地跳。這顯然是山寨第一刀手了。老旦心裏發虛,卻也只得勉強應戰。黃一刀拿過兩柄裹了鐵皮的木刀,老旦揮了揮,覺得還算順手。黃老倌子斜著眼拍著肚子,二當家雙手撐膝不動聲色。黃一刀咿呀呀獨自耍了一套,又旋子又跟頭的,刀雖然呼呼有聲,老旦卻一眼看出是嚇唬人的,只抱刀不動,等黃一刀劈砍過來,只虛晃一下,前身急進,木刀交左手,只一刀就磕了黃一刀的雞|巴。黃一刀再無套路,抱著下面滿地打滾了。徐玉蘭拉下了臉,怒踹黃一刀,令他從此殺豬。老旦故作客氣,說這兄弟刀法不錯,只是太大意了。正待回去,背後一聲槍響,徐玉蘭一槍打掉了老旦手中的刀。老旦嚇得跳起來,求救般看著黃老倌子。老頭卻呵呵笑著,二子霍地站起來,又悻悻坐下。徐玉蘭出言譏笑老旦砍得太難看,用這等刀法抵擋鬼子,怪不得一退再退到黃家衝來了。
這是一間乾淨的房子,窗帘是白的,床單和被子更白得耀眼,窗上有透亮的玻璃,床邊放著乾淨的尿盆兒,連地面上都一塵不染。房裡有濃濃的酒精味兒,還有漿洗過的棉布味兒,還有……女人的味兒。
老旦心中嘆氣,對這結果毫不意外。麻子團長面無表情,摘下了掛在床頭的軍刀——老旦不知二子何時將它掛了過來。見麻子團長對裂了的刀柄很是詫異,老旦忙解釋道:「團長,你的刀救了俺好幾命了,它替俺挨了這一槍,要不然俺的腰子就被打爛了。」
「還夾夾縮縮的……俺見的比你見的還多,俺天天見的……什麼長短粗細都見過,斷成幾截的都見過,你還躲躲藏藏的幹啥?真箇稀罕……」護士說罷,將尿盆在他兩腿間一頓,晃著身子出去了。
老旦回頭看著大家,這是值得慶幸的逃亡。麻子團長護了短,沒讓大家歸隊再去廝殺。若不是他妹妹在這兒,他會這樣么?他是捨不得兄弟,還是想讓大家護著妹妹?唉,也許二者都有。鬼子想必排山倒海地來了,打了五個月,他們也要瘋了吧?莫不會又像在南京一樣燒殺姦淫?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難,路邊到處是拎著炸藥箱和火把的士兵,武漢必會變成一座燃燒的空城了。西城門外人潮洶湧,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在長長的路上艱難地移動。天上不時飛來鬼子的飛機,雖然沒有掃射轟炸,卻也嚇得人仰馬翻,滿處踐踏。老旦知道這隻是偵察機。前面的軍車看來是沒經過仗的,看到飛機竟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門就往前沖,壓倒了不少腿腳慢的路人。老旦震驚而無奈,前車衝出一個豁大的走廊,他只能皺著眉讓海濤咬牙跟上。
「不要不要,胡參謀,你看俺這鼻子,又斷了……」老旦忙指著臉,「腿也沒好利索,又被鬼子踢了,疼呢……」
「躲,也只躲得了一時吧?」
三樓的鬼子下了地,竟在衛兵的保護下坐在院井,不要臉地曬起太陽。傷兵們多是軍官,氣不打一處來,卻近不得身,老旦氣得傷口生疼。醫生說這鬼子是重點保護對象,要用於交換國軍高級將領。老旦等著麻子團長的消息,消息卻遲遲不到。傷口長好了,心裏卻雜亂了,又被這鬼子一氣,每天皺著眉抽煙。和弟兄們能天天見面,麻子妹也不再管他,他便覺得要收拾一下院子里那個王八蛋了。
老旦給陳玉茗遞過煙杆子,陳玉茗猛吸了兩口,火光里那張臉泛著油光,兩眼通紅,裝滿恐懼和不安。說來也怪,與陳玉茗生死與共這麼久,老旦對這張臉竟始終陌生,就像很多死去的弟兄。
後半夜,雨小了,車出了說不清楚的問題。海濤躺在泥地里鼓搗了一個時辰,終於放棄。大家背上東西,按著地圖走向西南。那小丫頭叫巧巧,半宿下來已經和大家混得廝熟,心情也好了起來。老旦看著這個女娃子,想起自己的有根。女人們很快走不動了,個個腳脖子都腫起來。朱銅頭和二子扶著兩個,丑愣愣的麻子妹無人問津。老旦就去扶她,麻子妹卻是個倔的,一把掙開了,她拿過二子的步槍當拐,氣鼓鼓地走在前面。
護士聲音粗啞,麻利地換了輸液瓶,一把伸進老旦的被窩,從他胳肢窩掏出根溫度計。毫無防備的老旦被她冰涼的手咯吱得亂叫,咋這娘們如此生猛哩!
「我……我害怕!」陳玉茗冷不防冒出這麼一句,令老旦和二子一驚,這可不像他的話。
「我那個妹夫是了不起的,他們一個連只回來五個……」麻子團長說罷,嘆了口氣去了。老旦在床上欲言又止,他不太懂麻子團長的意思。
「鴻門宴,老哥你完了。」二子盤腿在床上幸災樂禍。
受此殊榮,老旦竟無興奮,只覺得更深之愧疚。能從閻王殿撿回命,都是弟兄們一個個救的,一百多人長途奔襲,將鬼子機場炸得天翻地覆。去的時候個個生龍活虎,憧憬著凱旋而歸的榮耀。可轉眼之間,只苟活下來七個,這是怎樣的犧牲?怎樣的悲痛?如此年輕有為的楊鐵筠,一個鐵定的未來的將軍,就這樣壯烈在冰冷的湖水中?而自己這個啥也不是的農民,一個被抓來的炮灰,一個只想回家的莊稼漢,卻屢次活過閻王的鍘刀?這沒有道理,按袁白先生的話是天理難容,按翠兒的話,這簡直就是扯雞|巴蛋嘛?
「政府?龜孫子們都來過好多回嘚,叫著什麼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個逼的憑么子讓我黃家沖的小子給他們賣命?老實講,管這沖的村長和保長都被老子捆到山裡去嘚,這些龜孫子們來嘚連個鬼影都找不到,沒人帶路龜孫子們怎麼敢進山?他們前腳出城,老子的順風耳就聽見了。兩年了,他們連條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腳,方圓幾十里就能收斂起萬把弟兄,老子坐著轎子搖著芭蕉扇,輕輕鬆鬆就燒了他老蔣的長沙城!政府中央軍?嘿嘿,還是讓龜孫子們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來了,我黃老倌子把他們往山裡一帶,通通都給老子餵了毒蛇去,少扯雞|巴蛋,都跟我來喝酒!」
「麻三寫信說有個蛋會來找我,神婆說有個人夾著鼓槌來,這都是你了?」
老旦大驚,背後泛起冷汗。二子僵在那兒夾著煙,艱難地咽下口唾沫。
「死了也好,走著也活受罪……」老旦聽見鏟白灰的老人說。
老兵們略微一數,老旦從數量到質量上都敗了。黃老倌子全身溝壑縱橫,坑坑窪窪,簡直就是塊屠夫案板,老旦對黃老倌子肅然起敬,又灌了兩大碗米酒,傻笑了下,光著屁股一頭扎倒在地。雖是胡鬧,黃老倌子也對老旦有了長短認識,就是自己的命根健在劍拔弩張,也定不如這小子那驢馬之物,所謂「老旦」名副其實,更別說年紀輕輕就落下這麼多疤了。
老旦驚喜道。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微笑著,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麻子團長換了一身夏裝制服,三角眼銳利如初。老旦仍要從床上跳下來敬禮,卻被麻子護士一把攥住了。
老旦第二天持續腹瀉,麻子妹說是辣椒中毒,擺明了是徐玉蘭算計你,你能把她怎麼著?活該你上當。
麻子團長點了頭,把刀掛回去,回頭對麻子妹說:「璐穎,好好照顧他,多用點心……」像不放心一樣,麻子團長又補了半句廢話,「這可是命令。」
「都死光了,就剩我一個。」
「亂蹦個啥?摔了瓶子你賠啊,你知道現在的葯有多金貴么?」麻子護士檢查著他手上拔|出|來的輸液針,賭氣樣又插回去。老旦疼得大叫,瞪著眼要和她翻臉。
「妹子,這是命……」老旦慢慢坐下,輕聲說。
梁七長了張笨嘴,臉憋成了雞冠子顏色,只嘿嘿笑著。麻子妹說的倒也沒有冤枉他,他的肚子被子彈鑽了個左右貫通,養下了根子,稍微著急或是受涼就擠出一串來,被二子起個外號叫屁龍。二子得著機會忙用笑臉截了過去。
老旦故作深沉,正要點起支煙,人群外伸來只粗九九藏書壯的胳膊,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小甄護士挺好看的,瓜子臉柳葉眉,一笑就露出整齊的大小瓷牙,比麻子妹耐看百倍。可是路數不太正。這張妖狐臉可不省油,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護理,因常在特護病房裡扭屁股,很快就到了特護,和麻子妹同管一層。麻子妹說她是外來的野雞,一進了窩就四處交配,據說半層樓的軍官都和這妖精有一腿。醜陋的麻子妹自是她的天敵,恨不得剝了她的衣服擰爛她的肉。老旦覺得小甄不壞,只是一個母的朱銅頭,朱銅頭倒賣東西,這孩子倒賣身體。小蘭是個規矩妹子,除了頭髮長點,幾乎沒有女性特徵,那一臉苦相真該在太平間幹活。這胸脯像鍋蓋一般扁平的苦孩子無依無靠,原本跟著一個算命的混飯吃,她沒算到鬼子一個掉下的炸彈,算命先生被炸沒了,受傷的她被抬進了醫院,醒來后就幹了護士。陳玉茗念她心好,就把她帶上了,如今她只抱著麻子妹哭,兩眼腫成一對兒桃子樣。
「嗨,那時候真沒事,就是下飛機往岸上游的時候,水裡落了一迫擊炮,再睜開眼,這一隻就歪了……沒事,這也好,就和多長一隻眼似的……」二子摸著老旦,又呵呵笑起來,「你個球的,每次就你看著血糊刺啦,每次也就你活得最全活兒,鬼子和你是親戚啊?」
「哦?哦,估計是俺。」老旦羞紅了臉。
死去的人被扔去溝里,地上留下大片黑紅的血。老天爺好像還嫌難民們不夠遭罪,剛還濃烈的日頭弱下去,北邊翻卷著鋪來一大片烏雲,緊跟著滾滾的雷聲。閃電劈下,天地間枝杈雪亮,瓢潑大雨很快夾帶著豌豆大的雹子砸下來。狂風貼地呼嘯,雨雹橫掠在人們的身上臉上,滿地的血跡沖得不見蹤影。女人們的小傘和尖叫在半空飄蕩著。老旦等人上了車,將油布蓋得結結實實,縫隙外的人無處藏身,只得默默忍受。老旦掏出煙鍋,卻沒心思點起,只叼著冰冷的煙嘴發愣。冰雹砸在布上的聲音震耳欲聾,真不知道外邊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車在泥濘里繼續前進,老旦知道外面的人仍在咬牙前行。
幾個女人被飛機嚇得驚聲尖叫。男人們殷勤地上去壓驚。大薛笑嘻嘻地看著天上鬼子的飛機,回過頭來嘰里咕嚕了幾聲,又朝陳玉茗比劃了幾下,陳玉茗點了點頭。朱銅頭不解問道:「薛哥是啥意思?」
巧巧喜歡這有山有水的地方,整天山上山下跑個不停,串著門兒鼓搗出一些好吃的給她。她是黃老倌子的乾女兒,自是都要照應。老旦心下放心,知道她會快樂地長大。麻子妹依然沉默寡言,常坐在山頭望著遠方。老旦知她想念哥哥,就示意二子多去陪陪,二子腦袋晃得要掉了,說你饒了我便好,還是讓屁龍去對付吧。
「哦,半年了呢,是他手下的人把俺從村裡抓來的。」
「那也好過留在武漢,不走,咱就還在前線。」
黃老倌子呵呵笑著起身,賞了八哥一顆花生。見一堆人刀槍棍棒地上來,老旦對二子努了下嘴。二子從褲兜里掏出兩顆手雷甩了過去,黑乎乎落在小匪們面前。眾人驚竄,立刻撲倒在地,打著滾四散了。徐玉蘭也嚇得捂住了頭。老旦笑呵呵起身過去,彎腰撿起手雷。
「這徐玉蘭,真的挺好看呢……」二子抽著煙自言自語。老旦穿好衣服,覺得二子說的很有道理,只是此時倒想起了阿鳳,不知她們怎麼樣了。
「衛兵在,你怎麼收拾?」二子說。
老旦在床上挺直身體,規矩地敬了軍禮。軍官們倒也客氣,各個向他回敬了。
林上校抬走了。麻子妹坐進老旦屋裡發愣,弟兄們知趣離開,二子卻賴著不走,被老旦揪著扔了出去。
「你輕點兒成不?你當是推驢磨吶?」老旦氣不打一處來,一睜眼便遭如此虐待,可恨。
黃老倌子面上雖冷,款待得卻熱情,燈籠點起,村子里當過兵的都被他揪出來陪酒。燒酒和辣椒把老旦等人折騰得上吐下瀉,連兩斤酒不在話下的朱銅頭也被灌得不省人事。黃老倌子還一眼稀罕上了那個小丫頭巧巧,這丫頭的身世讓他心疼,一股子靈氣又讓他歡喜,在當天的酒席上就認做了乾女兒。老旦等人甚感欣慰,也開始喜歡上這霸道的老頭子了。
「那你的女人哩?」
「誰稀罕你的破章!攢多了你打一個尿壺去!」
鬼哭狼嚎的麻子妹被二子扛著上了車,小甄和小蘭急忙又摟又抱。看到姐妹們也一道走,行囊都幫自己收拾停當,老旦撅著嘴在後面瞪著眼,麻子妹終泄了勁,臉上麻子一擠,扎在小甄懷裡大哭起來。老旦看著心煩,大手一揮,這一車人就開拔了。剛剛打開大門開車去,一大群人就湧進了醫院。老旦驚訝地回頭,那些人踹開所有的門,哄搶著剩下的藥物和什物。人群里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勁頭比向鬼子陣地衝鋒不差,而更多的人還在湧進去,醫院大鐵門轟然倒了,可是擠倒的。大門洞開,砸聲四起,人群瘋一樣湧進去了,老旦知道,這一場戰敗又是苦難的開始了。
「狗日的,弄死他算了……」老旦惡狠狠道。
麻子妹橫著眼將他揪出來,見他鼻子亂糟糟的一團就撒了手,指著他的鼻子喊:「你要是不想要它了,咱就一刀切了,打不死鬼子你也能嚇死兩個……」
「是!團長,俺的傷不礙事,很快就能歸隊……就是……長官們,別忘了弟兄們……」老旦說出這話,眼睛就紅了。他見高昱那個麻子妹也扭過臉看,就低下了頭。
「你爹呢?」二子問。
這天是山寨新酒出爐之日,自是一場大宴,眾匪濟濟一堂,各山寨也有人來。黃老倌子熱情地說了歡迎詞。幾輪寒暄互敬之後,各人三碗已下肚,氣氛就比空氣還熱了。黃老倌子的外甥女徐玉蘭前日才從山外回來,見多了這麼多生人,嘴裏便有些夾槍帶棒,尤其對這個莫名其妙的老旦。
女人身下流出絳紅的血,翻過來,一把生鏽的剪刀已刺進心窩。「帶她走……」女人低低地說完,吐出最後一口氣。二子忙要救人,卻見瞳仁已經散了……望著伏屍痛哭的小姑娘,老旦束手無策。人群哀嘆著,有人丟了幾個錢在小女孩身邊,表情複雜地去了。
麻子妹卻不領情,一把扯下口罩,露出一臉窄小口鼻和細麻子。她瞪了麻子團長一眼,像要咬死他一樣。她將藥瓶剪刀等什物在盤子里弄得乒乓響,亂糟糟端出了門。老旦一頭霧水,也不敢問,幾位長官表情各異,裏面定有隱情。
「你要是咬死了他,我只能斃了你。」胡參謀對老旦說。他說話總是這麼輕言細語,「看來又能折騰了呦?給你個新任務?」
「這狠毒娘們兒,看老子如何收拾你……」老旦又灌下一大杯水,覺得五臟六腑都拉出去了。
徐玉蘭叫出三個小匪,每顆腦袋上頂個酒壺,晃悠悠站出十多米去,徐玉蘭抬手三槍打掉三個壺,土匪們高聲喝彩,老旦也暗自佩服。個高的小匪算是倒霉,被玉蘭的子彈擦破頭皮,血流如注,徐玉蘭讓發他幾條臘肉,滾回家養著去。老旦笑著說三當家的出手不凡,真是女中豪傑。徐玉蘭說能不能見識一下你個大英雄的槍法?老旦忙擺手不幹,徐玉蘭卻逼著他上了陣,又叫出三個小匪頂上酒壺。老旦舉起搶來,瞄來瞄去,哪裡敢打?徐玉蘭卻不幹,說我們黃家沖人沒有孬種,個個都不怕死,你們三個讓旦哥開槍!三個小匪哆嗦著讓老旦開槍。老旦咬牙對著一個開槍,槍還沒響,小匪已經腿軟倒了下去。徐玉蘭大怒,用腳踢小匪。黃老倌子背著手遠遠來了,知道又是玉蘭使壞,抬槍打掉了三個壺,替老旦解了圍。老旦著實被這些土匪的槍法震到,忙和黃老倌子說土匪們個個神槍,以後真不用練這個了。
劉師長身寬體胖,腦門寬闊結實得磚頭一樣,他操著奇怪的口音:「想不到你們還能回來,有那麼十來天的,武漢上空真不見鬼子的飛機,咱們的部隊打了幾次放心仗,把鬼子打得夠慘。你還不知道吧?武漢的老百姓都給你們編了評書了!」
「那你啥球意思,哎對了,三樓還關著個鬼子軍官,受傷了被咱俘虜的……」二子指著樓下說。
第三天,麻子護士給老旦換過繃帶和輸液瓶,把個老旦折磨得齜牙咧嘴。但好賴摘了脖套,登時爽快很多,還得謝謝她。兩下中和,老旦決定一言不發,等她走了就下地溜達。走廊里傳來整齊的皮鞋聲,一聽就是三四個軍官來了,樓道里的衛兵紛紛吆喝著敬禮。老旦忙打起精神,在床上坐直了。門口一暗,幾個軍官高高低低鑽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夾在中間,滿臉麻子爍爍放光。
「哪有這麼打的?山上打的東西哪有不動的?」徐玉蘭對後面一招手,幾筐山雞撒了過去,梁七又打,卻總也打不著。徐玉蘭便笑了,抬手三槍就打下兩個,土匪們紛紛鼓掌叫好,老旦黑著臉不說話,大薛在一旁笑呵呵。老旦準備訓練到此結束,徐玉蘭卻不依,說看看我們山寨是怎麼練的,老哥給指導一下。
「救命!來人吶,打劫啦!」
「各位大哥……行行好……帶這孩子走……」女人說了話,聲音像從陰曹里傳來。老旦嚇了一跳,心裏亂糟糟的。一旁圍滿了圍觀者,他們吊著嘴巴伸長脖子,看完就搖搖頭,長嘆著繼續走路。不少看客直勾勾地望著老旦等人,等他們做出決定。也有人探頭探腦地往車裡看,大薛拿起了槍,一臉都是猙獰。
黃百原發誓再不給任何部隊賣命,帶著自己的把子兄弟們回了湖南老家,於是有了黃老倌子。仗是沒打了,他卻也不老實。國家大亂初定,百廢待興。湖南農村窮山惡水刁民滿地,村村刀光劍影,處處雞飛狗跳,彎腰在家的扛鋤農民,出村上山就是別槍的土匪,匪頭們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黃老漢帶著弟兄揣著刀槍翻過山頭,卸了一個匪頭的腦袋,降服了一眾烏合匪嘍啰,再收拾起一支隊伍東征西討,幾年下來,方圓百里地的小土匪幫派就要年年給他的黃家衝進貢了。黃老倌子財雄勢大,搶得凶也給得勤,在這一帶頗有威望。
「老旦,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岸1師的劉師長、陳參謀長;這位是軍部作戰科的毛科長。他們百忙抽暇,讓我帶路來看看你們這些英雄……胡參謀本來也要來的,有緊急任務來不成……他讓我捎給你這個……」麻子團長掏出來兩包煙絲,都是美國貨。
老旦從牆上的包里掏出五顏六色的章,有幾塊是自己的,有幾塊是從犧牲的戰友身上撿來的。在他眼裡,這不過是些精緻好看、將來可以哄老婆孩子的玩意兒,能讓這妹子略感慰藉,全給了她又怎的?
「妹子你別難過了!別哭……嗨!你哥帶兵打仗,這個……不容易哩!俺們守戰壕也這樣,鬼子太惡,俺們一條溝里也活不下幾個,死得就剩三兩個了,你哥也沒讓撤哩!不是他心狠,這就是他說的……戰爭呢,打仗哪能輕易撤退的?你男人是軍官,別管什麼原因,只要沒有命令就帶頭跑了,這就是不對,軍令就是山吶,你不能怪你哥……拋開這事兒,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貼著心吶……你稀罕那軍功作甚?要是高興,把俺的獎章都拿去,俺這裏好幾個吶,掛在腰裡還扎烘烘的礙事兒呢!」
麻子妹和小甄小蘭都習慣了城市,對這湘中農村生活很不適應,覺得這沖里男人都是色鬼,女人都是惡婆。他們酷愛惡辣椒和臭豆腐,叼著尺把長的水煙筒九*九*藏*書胡嚕胡嚕的。女人們勤快得嚇人,背上趴著一個娃,懷裡抱著一個娃,還能騰出手來餵豬做飯砍柴燒火。小甄和小蘭不如麻子妹般潑辣和膽大,上村裡那敞風漏氣的茅房總是心驚膽戰,蹲在顫巍巍的木板上哆哆嗦嗦,竟不敢脫褲子。老旦帶領眾兄弟哼哧哼哧忙活了一天,在山上挖出了個標準的河南農村茅房。女人們歡天喜地地鑽進去,出來時對大家感激不已。小甄好久不見的媚眼又開始四處出擊,撩得朱銅頭和海濤差點為一點小事掐起來。
「哦……」二子沒料到是這樣,這和他一樣呢。
老旦溜出樓道,拄著拐,高舉著輸液瓶子到處串門兒,找了一層也不見熟人,正費力要下樓時,同樣舉著瓶子東張西望的二子卻走上來。二人一愣,哈哈大笑抱在一起。老旦本要罵他,見二子兩隻眼一隻歪去半邊,像顆血葡萄似的,左胳膊還扎著夾板兒,就知道他的苦了。
鬼子自然不懂,但見老旦橫拐怒罵,這意思再明白不過。鬼子也橫過拐杖,冷笑著對他一指,罵了句什麼。廢話自不用說,老旦舉起拐杖就劈過去。鬼子也蠻硬,掄起來便打。軍官們大聲給老旦鼓氣,各種拐杖架子齊齊敲著地。老旦瞅准機會,一拐杖頭戳在鬼子的肚子上。鬼子疼得趴下去,砸下的拐杖打在老旦的腳面上。二人都疼得站不住了。站不住了也要打,老旦抱著鬼子在地上打滾,抽空掄著大拳頭往他臉上招呼。鬼子沒他高,卻有力氣,還不怕打,老旦竟占不了便宜,剛修好的鼻樑又被鬼子掄了一拳,咔哧一下折了,血呼呼地流在鬼子臉上。老旦痛急,張嘴便咬鬼子的后脖頸子,咔哧一口咬進了肉。鬼子疼得動不了,反手揪著老旦的頭髮,連毛帶皮地揪下一小塊。
這一日幾個小組訓練射擊。土匪們槍法奇好,但姿勢千奇百怪,老旦總想給扳過來,可如此土匪們便不會用槍了,碩大的靶都打不著了。見梁七移動中一槍一個八九不離十,土匪們咿呀驚奇。這時徐玉蘭冒出來,坐在一個高凳子上嘿嘿壞笑。
「麻三兒……出事了。」黃老倌子說。
「大概是因為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這些天鬼子一下子收縮了……這幾天的進攻……也有點不著調,我們適時打了反擊……本來要頂不住的地方,一下子又鞏固了……」陳參謀長也是南方人,語氣更像個書生,細聲細氣,但彷彿傷了風,說幾句話就吸溜下鼻子,最後來了個大的噴嚏,震得窗帘一顫。
「我認得這倆……」朱銅頭湊過來說。
俺死了么?
陳玉茗遞迴了煙鍋,老旦默默接過,覺得變得沉起來。自己心中還有家的希望,可陳玉茗連個可以想念的家都沒有,他那沉悶的心裏裝了這麼重的事兒,難怪總是冷冰冰的。
「娘了個逼的,蔣中正就是讓位給老子,老子也不離開黃家沖!你們還給他個豬頭打仗?麻三兒跟嘚老子咯么多年,就是他娘了個逼的一根筋不迴轉,總想著當大官兒,官迷心竅,東跑西顛連他爺娘老子都不顧!中國上下幾千年,被外人糟蹋得還少了?韃子、滿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爺改頭換面的,老百姓還不是照過!小鬼子又怎樣?沒有小鬼子來,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從宣統娃子退位到鬼子進來,娘了個逼的打來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扯雞|巴蛋,管好你們自己的鴨蛋才是正經,讓老子給你們找個像樣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實實待在這兒過算嘚!在我黃家沖,我黃老倌子叫哪個妹子晚上陪你睏覺,她就不敢拴緊褲帶來!」
瓶子在地上爆裂,把鬼子嚇了一跳。他跳腳罵著,指著樓上哇哇大叫。林上校怒目圓睜,綳足了勁頭像要罵人,張嘴卻噴出一口鮮血,下雨一樣落下去。老旦大驚,忙和弟兄們將他架回去。上校一躺下就暈過去,嘴角流下濃濃的血。
「不被鬼子氣那一下,說不定就能活著了。」二子道,「早知道這樣,就該半夜去弄死那鬼子。」
「哎呀,兄弟!你當這是杜十娘的箱子——樣樣是寶啊?真的沒什麼的,就有一點子煙酒,你知道在武漢買這點東西多難么?這都是從以前運的物資里買出來的,地道的美國貨,我銅頭就差把褲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給我!」
「俺咋不是?俺這一下下的可賣命了。」老旦說著就臉紅了,「記得小馬河那一仗之後,你哥給俺掛牌子……哦,就是軍功章,掛了牌子,還打了俺個嘴巴子,給俺講了一通道理,俺就記住他了,這可真是個抗日不含糊的軍官哩……」
「很好,很好,謝謝胡長官。」
「俺哪是啥英雄?就是一個連子彈都不待見的,和鬼子拼刀,他們都懶得瞧俺,這麼著才活下來哩。」
這輛車逃過一劫,弟兄們毫髮未傷,只是女人們嚇尿了褲子。大家站在路邊,驚愕地看著鬼子飛機離去,看著滿地死去的戰友和同胞。此情此景老旦雖曾經歷過,只是難民遠遠沒有這麼多,鬼子也沒有這麼聲勢浩大的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懼和驚心,而現在更多是無奈和悲涼。
「俺說不清楚,這鬼子雖然不剖腹,卻也可惡了,昨天一個醫生給他看病,他吐在醫生臉上了,我看見了,那口痰濃的……」二子做出噁心的樣。
「媽的,去收拾他……」老旦恨恨地拿起拐杖。
一周之後,眼見著亂了。醫院院牆外人聲鼎沸,車喇叭更是響個不停。院里的醫生們都是跑著幹活,每天出出進進的救護車也不見了蹤影。據麻子護士講,很多醫生都捲起鋪蓋往後面跑了。鬼子的各式飛機天天晃悠著,除了扔炸彈,還撒下不少傳單。城市外圍的爆炸聲更加激烈,如今幾乎日夜不停。麻子妹和其他護士這幾天像是有事,都出去運東西了,老旦終於找到機會溜下了床。兄弟七個混在這兒一周了,就沒一個照面的?他們都受了多大的傷啊?麻子妹說昨天血液感染死了一個,卻說不清是哪個,特護特護,成了特別監護,真和坐牢差不多。胡參謀給的煙絲轉眼就被麻子妹鎖在柜子里,說傷不好不許抽。煙鍋成了擺設,每天掛在那兒勾著他,老旦真是宰了她的心都有。
「諸位別怕,我這二子兄弟,扔手雷總不記得拉弦兒……三當家,驚著你了,不好意思。」
麻子妹對陳玉茗頗有點怵,這人高興生氣行動做事都是一張臉,帶著奇特的殺氣。見他開了腔,麻子妹翻下白眼閉了嘴。二子和楊青山互相點煙,蔫蔫地壞笑。楊青山是東北人,凡事喜歡拍胸脯,有時豪氣衝天,有時膽小如鼠,正如他忽深忽淺的酒量,也不知他是怎麼輾轉到大後方的,東北老家的事絕口不提。一次喝多了,他說家裡人因為偷吃大米,都被鬼子抓去殺了。他在山裡被手榴彈片傷了眼,治愈后視力嚴重下降,他搞來個瓶子底兒般厚的眼鏡,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細就會把大樹看成老旦,把拖把看成步槍。坐在車尾的大薛對外邊的混亂充耳不聞,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大薛被子彈打穿了喉嚨,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他的煙嗆得小甄一個勁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顧。
「上飛機十個,飛機上又死了兩個,降落時候死了一個,現在連你只剩下七個了,都在這兒。」
昏迷中,老旦腦海中不斷念著這些問題。那個聲音不是他,是誰也不知道,有點像十年前的袁白先生,有點像那個被炸死的小泉純黑二。老旦覺得總是在小馬河裡漂浮,各式形狀的屍體從身邊無聲滑過,水底有無數只手撕扯著他,他周身冰冷,臟腑卻乾枯燥熱,他總想大喊一聲,卻憋得氣都喘不過來。他找不到陽光在哪,因此分不清上下,腳底似乎有隱約的光芒,而頭頂更是燃燒著火光,老旦拚命地游,卻不知哪裡是水面,哪裡是岸邊。就在要憋死在水裡時,他猛地坐起來,眼前一片白光,劇痛像掙不脫的鐵索,要把他拉回暈厥的黑暗。老旦緊咬牙關,頭上滾下大串的汗珠,他很快發現腦袋看著左邊,想看看右邊,卻是不能,再使勁就覺得要斷。脖子上套了奇怪的東西,慌張中,聽覺和嗅覺敏感起來,他漸漸聽到周圍的聲響,嗅到消毒水的味道。
說歸說,徐玉蘭見了老旦仍然皮酸肉跳,一臉陰謀,卻不再刁難,只說要請老旦吃飯喝酒。老旦推了兩次,第三次再推不掉,又怕被她捉了把柄,只能應下了。
「謝謝各位長官!這次行動成功,那都是楊連長和胡參謀的功勞,大家都沒想那麼多……俺也只是碰巧撿回條命……團長,一共回來多少個弟兄?」
麻子妹眼都不抬,老旦就又掛上去了:「你哥平常總來看你么?多久來一次?」
「手沒事吧?」麻子團長指著他剩了一半的小拇指說。
「早說這是有去無回,你不聽,徐玉蘭一定會裝腔作勢來看你,要來看你的糗樣呢。」二子見老旦捂著肚子哼哼,麻子妹擺弄著藥瓶幸災樂禍,笑得嘴都合不上,活像佔了便宜的山西女人。
軍官們哇哇叫起來,鬼子卻充耳不聞,繼續邁著小方步。兩個衛兵緊張起來,督促鬼子回去。鬼子卻不理會,背著手繼續繞圈。
頭頂傳來另一個護士的喊叫:「璐穎快上來,林上校不行了!」
車又前行,一切像未發生。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愴的逃亡。維持秩序的警察像潮水中的根根草木,在黑壓壓的人頭裡隱隱沉浮。老旦想到醫院里定是神仙日子,外邊的百姓想必早已糧葯斷絕,難怪總有人惦記著車上的東西。
「把這邊胳膊伸出來,量一下血壓。」她語氣溫和了一點。
二人乾脆就在樓梯上坐下。老旦一伸手,二子就從襠里掏出了香煙點上。老旦幾口就抽完,趕忙再續了一根。二子說昨天死的那個是個悶頭老憲兵,湖南人,一掌能拍碎磚頭的狠傢伙,卻很少說話,名字他都不記得。上飛機時他肚子上挨了一槍,硬是不哼不哈地回來了,回來了也不張揚,到死也沒說啥。老旦心下惶然,覺得在這亂七八糟的世道里,有什麼人都不奇怪。
安頓之後,老旦反倒擔心起麻子團長,如果戰敗,何不拉他來此?他能讓弟兄們到這安生之地,就不能放自己一馬?老旦找著理由,便想起辦法。他讓海濤騎馬去打探部隊和麻子團長的消息。黃老倌子聞聽,派了兩個山匪跟隨。他說有這兩個人在,一路將平安無事。
「啥個英雄?撿條命回來了就是英雄?想留一條命的就是孬種?」麻子妹在口罩后罵罵咧咧,雖然刻意壓低,但每個人都聽得到。麻子團長黑了臉,卻不作聲,毛處長就對麻子妹說:「妹子辛苦你了,你丈夫的事我們還在商量,你哥哥沒怠慢。」
麻子妹還說,黃老倌子已五十多了,卻沒有子嗣,因為一顆子彈把他那玩意敲掉了,只剩下半截東西和一顆蛋了,就乾脆終身不娶了。老旦聽得心驚,暗忖自己要是這般遭遇,可就不知道怎麼活了。
「老哥!」
老旦被這一罵,便回神道:「原來你會說河南話啊,俺還以為你打小就不會說哩。」老旦誇張地揉著耳朵。
老旦沒料到麻子妹將自己關了起來,竟是死活不走,眾人甜言蜜語,老旦威逼恐嚇,她反鎖在房裡就是不出來。老旦知她是不願離開她哥,急得抓耳撓腮,眼看不少人探頭疑惑,老旦怕壞了事,揪過二子和陳玉茗說:「砸進去,綁了!」
一桌酒菜顏色豐盛。一進門就見徐玉蘭滿臉堆笑,說這算是賠罪酒。老旦坦然就坐,驚訝地發現滿桌各菜都蓋滿各色辣椒read•99csw.com。老旦遂問,徐玉蘭鄭重其事,說這是黃家沖對客人最高規格的接待,爺們兒最喜歡用辣椒下酒,老旦大哥一定得領我的情。老旦只能認了,喝著就與她東拉西扯。徐玉蘭殷勤斟酒,夾過一根根血紅的辣椒。老旦喝酒沒事,這辣椒卻受不起,一會兒就辣得涕淚長流,腸胃抽筋,肚子里有如雷鳴。終於憋不住了,老旦就半路推說小解,尋去山坡的茅房。剛拉開門,就見裏面拴了條窮凶大狗。老旦忍痛上山,想找個樹林子將就方便,剛鑽進去就覺得眼前一黑,掉入一個幾米深的大坑。坑裡啥也沒有,四壁溜光難爬。老旦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實在憋不住,萬事拉了再說,就在坑裡方便了。此刻方知中了那婆娘奸計,老旦大喊來人救命,喊幾聲就再蹲下傾瀉一番。如此幾次便沒了力氣,喘氣都難了,乾脆癱在坑裡了。老半天後,坑口出現了焦急的弟兄們,大家抬出了臭烘烘的老旦。二子給他灌著水說徐玉蘭剛才還上門興師問罪,罵你喝到一半竟不辭而別。老旦已經站不起來,只覺眼前都是人影,他讓人去找麻子妹幫忙,治治這要命的腸胃。
黑夜裡,數不清的逃難者仍在前進,他們不願在這恐怖的黑夜裡停留。不少餓暈累壞的人受了風寒,間或栽倒在地,有的再無力爬起。山坡下倒下一家幾口,黑暗中的踩踏讓他們更快地死去。老旦坐在石頭上,忽明忽暗的煙鍋照亮他的臉。二子坐在一旁,攥著濕乎乎的帽子。陳玉茗石頭樣坐在他倆身後,不知在想著什麼。老旦望著黑漆的前面,心如冰封。戰爭的殘酷不僅僅是前線上,後方的苦難更讓人不寒而慄,老百姓就像洪水裡的螻蟻,恐懼無法描述。與其如此,還不如直面殘忍的鬼子。大家只管奪命逃亡,當一個饅頭和一片菜葉成為活命的指望,誰還在意家國的安危?回家的希望和前方一樣渺茫,每向前一步都離它更遠,夢想和鄉愁都化為刺穿心底的傷痛,在夜風裡隱隱哭泣。
護士語氣冰涼,拎起潔白的尿盆,一把掀掉了老旦的被子。老旦甚覺涼爽,這才看到自己光著腚。
麻子團長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輕聲道:「楊上尉機智過人,鬼子也必不想殺他,或許還活著……」見老旦沒反應,他又說,「軍部很快就有嘉獎,犧牲的弟兄們家裡也會有撫恤。武漢現在的戰況一日三變,前線非常激烈,鬼子和我們都打瘋了,部隊……需要你們。」麻子團長說最後一句時咬了牙,說得老旦心裏一緊,但他懂得,他的弟兄們,真的一個個都打光了呦,他或許已經是個光桿兒的團長了。
「飛機,鬼子飛機來啦!」一聲尖叫在人流中響起,兩個警察跳上一輛車頭,一個拿著大喇叭四邊喊著,一個搖起了警報器。警報聲尖銳響起,人們在尖叫聲中四散奔逃,人踩馬踏的儘是傷亡。軍隊的車流立刻開始分散,士兵們都跳下車來找著掩護。幾挺車載機槍開始對空掃射。老旦對著掃射的方向看去,天吶,竟有十幾架,見到鬼子飛機一字排開的囂張架勢,一輛車上的機槍手也跳下車逃命了。
「身體怎麼樣?別和她一般見識。」麻子團長斜了一眼麻子護士。「她是我妹子,叫高璐穎。我特意把你安排在她這層樓,脖子咋樣了?上次見你還以為從此就歪了……」麻子團長背著手說。他身後幾個軍官都是眉宇威嚴的主兒,只微笑著看著他,看樣子比高團長級別還高。老旦沒見過這麼多大官,坐那兒有些發矇。
「那我身上的本子……」
「那咋了?那他就讓人家待在陣地不能動彈,眼見著鬼子就要佔了陣地還不許撤,就是為了保個命……保個命不也是為了繼續殺鬼子?怎麼就是逃兵了?不給軍功也就算了,憑啥還要再數嘚他?為國就一定要捐軀嗎?當大官跑得都快,就讓他們打掩護當炮灰,這是什麼理?」
「這婆娘看著不大,還是丫頭呢,長得其實……也很看得過呢。」二子歪著頭說。
「爹去打仗了,走了半年都沒消息,他……再也沒有回家了。媽媽生病半年了,我們沒錢治……媽媽說我爹不會回來了……」女孩說完又哭,老旦把她扶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地上的女人只剩一口氣了,這定不是敲詐的。她露在褲管外邊的兩條腿潰爛成髒兮兮的排骨,沾滿說不清的髒東西;胳膊都枯萎了,靜脈一根根老樹根樣凸出來,那手掌上到處是綻開的口子,血塊結成厚厚的痂,而最讓老旦揪心的是那眼神,那是只有死人才有的絕望。
「團長!」
「麻子團長是讓咱躲起來么?」二子問。
「你家在哪兒?」
俺離開家多久了?
二人膠著,打得血糊刺啦,卻難分勝負。老旦想咬死他,牙口卻沒力氣,這鬼子皮糙肉結實,竟咬都咬不動了。圍觀的軍官們見老旦又把鬼子壓在身下,俱都齊聲大喊:「國軍必勝!國軍必勝!」
「鬼子,爺日你媽!」一個軍官大叫道。
「這兒是軍部醫院特護,你的戰友們都在這樓里,有幾個還過來看過你,哪個都比你好看。」
「河南河西板子村,離中牟不太遠。」
「陳玉茗、二子,你倆下來!」車猛地剎停,老旦推開了車門。
「都活著,打不了仗,跑路還成。」
「想辦法唄……」老旦不死心。二子撓著頭,吧嗒著腳趾頭。
「長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才一眨眼工夫,就反了天啦?看我不把你捆在床上,你信不信我做得出來,讓你拉屎撒尿都漚在床上,嗯?你信不信?」
「老哥,俺伶仃一個,三年了……」
老旦恢復很快,也就越不老實,有機會就在醫院里鑽來鑽去,倖存的弟兄都找齊了,還認識了個衛兵朱銅頭,他是醫院的二道販子,找得來香煙和酒肉。大薛果然成了啞巴,舌頭伸不出牙齒之外;陳玉茗啥事沒有,就是整天皺個眉頭,彷彿看誰都是鬼子;海濤一隻耳朵永遠能聽到槍聲,塞了棉花都沒用;楊青山看見紅色的圓東西就想吐白沫,看見一個打開的西瓜都犯噁心;梁七肚子被打穿,修好后每天要放幾百個屁,活活一個毒氣彈;再就是這個二子,左眼越來越歪,眼皮也扯去一邊,老旦好久才適應了他,說話時只盯著他的右眼。弟兄們雖然還要養著,卻都能動彈,他們時常湊一起抽煙聊天,說著每一次戰鬥的趣事。二子用偷來的葯買通了朱銅頭,拉著老旦到處閑逛。麻子妹和大多數還沒走的醫護人員都去支援前線,醫院里便放了羊,眾人樂得自在,將戰場忘個乾淨。
「俺才不稀罕他來看俺吶!他死他的去!他覺得自己有膽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裝回一麻袋軍功章來,俺也不稀罕!不當吃不當喝,也不能換藥換大洋。」
山下傳來女人的喊叫,大家聞聲看去,不遠處幾個男人哄搶著一個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腳猛踹著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著包,被拖出好遠。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張破席上一動不動。老旦七竅生煙,對大薛點了下頭,大薛原地站起,槍口火光一閃,一人的腦袋登時紅白相間,眼見是活不成了,其他幾個頓作鳥獸散。那女人哭著給山坡上的大薛磕頭,大薛也不受,面無表情地坐下。老旦又沖麻子妹示意,麻子妹拿給她們兩個饅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沖大家搖了搖頭。
「你們幾個去纏著這倆……」老旦說罷就要下去。他驚訝地看到那個林上校走了出來,渾身綁滿繃帶,怒目圓睜,撐著輸液用的鐵架子,每走一步都咬牙切齒,像要倒下似的。老旦攔住他,扶著他的胳膊,卻感到不可阻擋的力量。上校走到欄杆邊上,氣喘如牛,他只看了眼那鬼子,就摘下輸液瓶子,用了全身力氣砸下去。
「別亂動,你脖子扭了,再動就斷了……輸完了這瓶你再起來。你就是那個英雄?長得可不咋像啊!」
老旦帶大家到了離大路不遠的山坡上,圍坐成一個圈。朱銅頭和麻子妹開始分發食物。麻子妹不再囂張,對大家細聲細氣的,猛地像個女人樣了。屁龍的響屁仍舊放個不停,她還去翻了幾片葯給他吃下,讓梁七受寵若驚。弟兄們將厚衣服都給了女人們,冷得直打哆嗦,抱著朱銅頭的燒刀子,就著饅頭罐頭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銅頭一個勁地嘬牙花子。楊青山寸步不離幾箱子藥品和食物,見人湊近就舉槍,把來巡視的老旦嚇一跳,心想早晚得給這廝弄一副好眼鏡來,要不遲早會有人死得冤枉。海濤把巧巧抱在懷裡暖和著。巧巧調皮,一個勁把冰涼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兩人有說有笑的,在這夜裡顯得格外溫暖。
汽車在拐上小路之前,要鑽過出城的大路。老旦坐在開車的海濤旁邊,緊張地看著前面。大武漢的瀟洒風氣蕩然無存,曾經熱鬧的店鋪都關門摘傘,滿街堆著臭氣熏天的垃圾。人們滿臉悲愴,拖家帶口,小車推著老幼開始逃亡。男人們不再見面摘帽子,女人們也不再打傘,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裝的百姓擠在一起,如爭相去搶食的雞鴨鵝。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肩扛兩根大粗扁擔,挑著兩隻巨大的木箱,累得大汗淋漓。後面的女人旗袍依舊,卻豪不矜持地高高挽起礙事的下擺,光著兩條大腿亦步亦趨。車頭剛出了西城門,就陷入望不到邊的人潮,逃難者浩浩蕩蕩,涌滿了筆直的大路。人流滾滾,其間擠滿汽車、馬車、自行車、手推車和人力車。車上大多拉著一家老小,有的還牽著狗。逃難紛亂,一群群帶槍的兵痞見到閑置的騾馬,槍口一指就搶過去。老旦的車倒也沒有人敢亂來,只是路人太多,任海濤把喇叭按得山響,兩個時辰過去也沒走出多遠。前面一輛裝著軍火的卡車上有幾個兵,舉槍對著四周的人群,看著有人想靠近就拉槍栓,老旦讓緊跟在這車後面,走得便快了些。
「當然了,看見我們在這兒還敢扔?著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來!」二子吐出一個煙圈,斜著眼看著朱銅頭說。他見朱銅頭坐著個鎖起來的箱子,就又問:「你這箱子里還有啥好貨,趁早拿出來給弟兄姐妹們分了,否則到了後方被憲兵搜出來可就斃了,你到時也沒處買煙去孝敬老哥了。」
「溫度正常的,該醒就醒,沒事別裝了……來!伸出來往這兒尿,看看有沒有血。」
萬事都好,老旦最頭疼的是徐玉蘭,那一次顯然得罪了,這娘們兒沒了動靜,這橫不吝的三當家能這麼算了?黃老倌子這個外甥女曾有男人,兩年多前去了長沙,半年前噩耗傳來,男人戰死了。寡婦徐玉蘭帶足了湘妹子的俏麗,一張小臉玲瓏有致,眉眼兒都像畫裏面似的喜慶兒,身形也不似翠兒那般壯碩,該大的地方大,該細的地方細,要論姿色,比阿鳳更略勝一籌。老旦不是瞎子,但看見她就有些害怕,就像公雞見了老鷹。
俺的翠兒,俺的有根兒,你們在哪?
悲傷之餘,老旦騰地浮起更深的恐懼,這恐懼告訴他,你的死去只是早晚,眼下的幸運絕非永久的命數,就像夢到和馬煙鍋在閻王殿那一場,你早晚會和他們相見的。他看不到戰爭的盡頭,再多一次僥倖又如何?升了少尉、上尉又如何?楊鐵筠說過,就這一年半里,他在黃埔軍校的校友們就死掉一多半了,一個個都是戰死的。如今他也沒了,他那個想見一面都難得的女人,從此就要抱著他的相片和一塊冰冷的軍功章睡覺了,她會在多少個夜晚對著這男人的照片傷心欲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