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玉蘭

第二章 玉蘭

徐玉蘭扔了他的煙鍋,隨手掏出一個荷包,打開來是十幾支卷好的紙煙。徐玉蘭挑出一根圓滾的遞給他:「喏,我幫你卷的。」老旦誠惶接過,叼在嘴裏,還沒掏火,徐玉蘭已經湊上來,拿一個打火機打著。這打火機火石裝得太滿,蹦出的火星燙了老旦的眼。老旦「啊呀」一聲,徐玉蘭也哎呀一下,不由分說揪開他上下眼皮,呼呼就吹起來,老旦覺得滿臉都是她,眼睛被吹得乾澀流淚,卻又不敢掙,忍著忍著,便覺得她的身體和他挨到一塊了,那一塊塊地頂上來,老旦眼睛還疼著,下面便熱起來了。
老旦將山匪們訓得個個刀法奪命,卻不曾想被起了這麼個外號,乾脆就更黑點兒,讓他們背著土坯練大刀,捆著雙手練爬繩。匪兵們被訓得叫苦不迭,卻沒把他的外號弄白了,反倒成了「老黑雞|巴蛋」。徐玉蘭聽說了,要把編外號的小匪扒光用柏油塗了,老旦慌忙攔住,讓二子帶著他們扔手榴彈去了。徐玉蘭說老旦搶了她的飯碗,八成這三當家的位子要讓給他。老旦慌得趕緊請她喝酒,說若有此心,就讓你那大狼狗吃了俺。
「你們記住,別信什麼國家,中華沒有國家,要信就信你自己的家,信你自己的兄弟姐妹,信你手裡的槍……我為麻三哭過了,以後不會再哭,你們也不許,上山!喝酒!」
黃老倌子對著蒼山喃喃地說。他倒不如老旦預想的那樣痛楚,難過片刻,仍然吩咐著嘍啰們準備酒菜。他拍著二當家說要一醉方休。徐玉蘭站在不遠處,忌諱黃老倌子在這兒,竟不敢走近。黃老倌子沖她招手,她立刻顛著胸脯過來了。
「別繞圈子!」黃老倌子不耐煩道。
房間里一聲怪叫,然後是巧巧嘎嘎的笑。想必二子被螞蟻爬了褲襠。只穿條褲衩的二子猛然從後窗跳了出來,一下落進驢群,摔得一身驢糞。巧巧在窗戶上露出頭,沒心沒肺地大笑。老旦忍俊不住,扒著柵欄笑道:「幾個螞蟻就把你嚇得從窗戶蹦出來,要是鬼子來了,你還不跳下山去?」
老旦聞聽此言,一股烈火從肺里升騰起來,一張臉頓時猙獰起來。憤怒、羞辱、尷尬、悲哀,這些東西一股腦塞進老旦那顆要炸開的頭顱。可他無法發作,這二伢子說的是實話。
老旦自知鬥嘴不是黃老倌子的對手,只樂呵呵笑著,眼睛卻在屋子裡四處尋酒。
油燈的燈芯燒化了,噼噼啪啪炸了幾聲,跳了幾下便萎靡下去。黑暗又籠罩了房子,月光像酒一樣醉人。老旦在黑暗中聽到她慢慢躺下,喘氣聲如絲如縷。她的手摸上了老旦的腰,柔軟而溫熱,遊走在脊背和肩膀,若即若離地奔向他那翹起的東西。大概也害羞,便離開了,只抓過了他的手,堅決地將老旦拉向了她……
「老婆孩子怎麼了?隔著十萬八千里,我就不能做你的小?你都碰過我了,我還怎麼再嫁?我肚子里說不定已經弄上你的種了,你想賴都賴不掉!我怎麼就被你弄上了床,反正你是說不清了,你佔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除了我死去的男人,沒有人碰過我。如今我是你的了,你願意怎麼搞就怎麼搞……現在這兵荒馬亂的,你也回不去。將來要是你非要回去,我也不攔著你,我也不跟著你,只要你把孩子留下就行嘚,我在咯里也過得下去……」
「殺個片甲不留!」他的鸚鵡又說。
「都跪下……」黃貴擼起了袖子。二人便跪了,他們挺直了上身,看著有些發愣的黃老倌子。黃貴掄了掄鞭子,藤鞭呼呼有聲,鞭梢發出尖利的哨響。老旦聽得皮肉發瘮,見黃貴的手略微發抖。他又將鞭子甩了幾下,抬眼看了看面無表情的黃老倌子,就朝著兒子後背掄去。
老旦去了他一嘴,對徐玉蘭堆笑道:「還沒回請你,怎敢就不回來了?多謝三當家惦記。」
「二當家的,瑞剛大傷剛愈,我來吧。」他雙手握住黃貴的鞭子,竟是不依不讓。
二子說,弟兄們好像過起了……神仙般的日子,有酒喝有肉吃有地種,還有兵能折騰,可就是沒有女人。老旦說黃家沖女人可不算少,只是沒人待見你這個二流子。
民國三十年,黃老倌子號令老旦和徐玉蘭發兵,去教訓惡毒糟蹋黃家沖女人的顧家寨。老旦酒後點兵,上百頭騾馬驢組成的騎兵聲勢浩大,眾人穿著滿是包囊的水牛皮夾衣,下身蹬著淡黃色的粗布肥褲,頭上扎著灰綠相間的麻布頭巾,滿荷槍支彈藥,浩浩蕩蕩殺奔顧家寨。二子一路兩眼放光,說終於有了先奸后殺的機會,老旦卻說這一仗最好不戰屈人之兵,按楊鐵筠說的,咱優勢已然盡了。
「嘆個么子氣嘍?搞就搞了,敢做就敢當嘛!還見過么子大世面呢……再說我又沒有怨你,要不早就把你蹬下去了……」
「團長命令我們……」二伢子說。
這可難壞了二人,玉蘭說忍得了疼卻忍不住叫,老旦只能削了個木橛子給玉蘭咬上,一番惡戰,把月亮都趕跑了。老旦見木頭上牙印深刻,便愛惜地親著她,說等有了孩子,給你裝個喇叭,讓你叫得山神都睡不著。玉蘭抱著他流了淚,說只要能有你的孩子,我寧願從此咬著木橛子。
兩個後生仍不吭氣,利索地爬起,一下下打去身上的灰,他們不放過任何一處骯髒,再擺正每一塊軍功章,全身都收拾停當了,便默契地立正,給黃老倌子齊刷刷敬了禮。老旦回黃家沖時他們才走,其中這個二伢子還認識,那時還是個看啥都好奇的屁娃,如今這臟胚子已經儀錶堂堂,黝黑的皮膚彷彿刀割不破,站在那兒不卑不亢,眉宇中儘是威風。老旦暗嘆湖南佬真是不簡單,同是農民,咋人家的娃子有點歷練就這般虎氣哩?
「她爹媽呢?」老旦從沒聽過她的故事。
「叔叔一直想弄一支騎兵,他說周圍幾個山寨都不老實,一個個虎視眈眈的,黃家沖夾在中間,要有比這幾個山寨都要強的能力,尤其是速度……我倒希望他弄一個,騎馬耍雙槍肯定很過癮……」徐玉蘭掏出雙槍,在藤椅上騎起馬來,作勢對著老旦叭叭亂打。老旦被她槍口指得發毛,忙離了床說:「那也不是太難的事,山裡沒有馬,買些來不就行了?騎馬打仗這個……俺沒試過,但玉茗參軍的時候就是騎兵,他可以訓。」
「大,白得像你的屁股,坑窪得又像麻子妹的臉。」
「老倌子,都不是,我們……是奉命回來的。」小兵黃瑞剛的後腦勺少了塊肉,露出駭人的傷疤。
「還敢回來,膽子不小……」黃老倌子斜躺在椅子上,「怎麼?去了四個,只回來兩個?鬆開吧,諒他們不敢跑。」黃老倌子吹了吹煙鍋,對老旦點了下頭。老旦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見兩個後生穿著熟悉的軍裝,軍功章上沾滿了土,心裏雖疼,但見黃老倌子臉色不善,便不敢多言。
「您正當年,怎說老哩?」老旦記住了這事,琢磨著以後給老爺子弄把好槍來。
這個蹊蹺尷尬的夜晚,老旦被這個如火的女人徹底摧毀,這多情的湘女尤|物是一汪無盡的水,是一團勾魂的霧,是一輛柔軟的坦克,是一處打不下的陣地。老旦在暈眩中迷醉,在升騰里融化。他粗愣愣的雙手肆意地揉搓著她的一切,他坑窪窪的傷痕盡情地摩挲著她的腰臀,如赤|裸著滑過麥浪,像光著腳走過炭池。他幾乎揉碎了她,撐爆了她,斬斷了她,他發動的每一次戰鬥都讓她欲|火焚身,密集的彈雨讓她窒息,火熱的空氣讓她痙攣,而他無窮無盡的噴發直欲休克了她。在這場沒有敗者的廝殺中,她像彩虹下的花朵一樣怒放,像炮彈炸飛的一隻彩色的鳥……
「有沒有丟黃家沖的人啊?」
「不是說你,不是說你,我說驢呢……」
「老漢我問你們一句實話,別人說的我都不信,這鬼子,你們覺得擋得住么?」黃老舉人正色立眉,這句話便沒拿他們當孩子了。
黃老倌子的鸚鵡不知何時醒了,也大喝一聲:「坐下!」
「老倌子,不能這麼說……」二伢子咬著牙說,見黃老倌子沒再拍桌子,他又說道,「咱山寨的黃老舉人說了,民國來之不易,尚在懵懂年華,但若能治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就像咱這山寨,老倌子你回來的時候,幾個大戶為爭寨主不也亂七八糟?外邊不也是群狼環伺?你成了山寨之主后,不也有幾年東征西討的日子?山寨里不也用了好幾年才完全定下你的規矩?」
「這頭公的有勁兒!眼兒亮蹄兒圓,一叫十幾響兒,你看這毛,這耳朵……」
老旦頭一次和女人如此狂飲,徐玉蘭一杯接一杯地進攻,老旦抽不出空吃菜,招架頗感吃力,這黃老倌子又一旁煽風點火,時不時地也趁火打劫和他猛干幾杯。徐家溝的老窖後勁兒極大,才半斤下去老旦就暈得像坐了船,玉蘭變成了兩個,那雙桃花眼滿天亂飛,直欲勾了自己的魂兒去。他怎知玉蘭從小就喝這酒長大,一斤下去也沒什麼反應。慌亂中老旦漸覺稀鬆。玉蘭擼起袖子頻繁進攻,老旦敞了衣服步步撤退,黃老倌子又喝了一杯,說去撒個尿,就消失在月光之下。後面的事情順理成章,老旦醉得一塌糊塗,徐玉蘭也醉了,卻也走不得路,饒是她酒量厲害,怎敵得過黃老倌子的別有用心。
黃老倌子勃然怒吼,眾人皆驚得一震。二當家的走上了兩步又退下去,老旦拿捏不準,不知該勸還是該看。九-九-藏-書兩個後生卻不慌張,對視一眼,利索地脫去了上衣,露出健碩的身體和深淺不一的傷疤,皆是槍打刀削的傷痕。黃瑞剛背後有一條煙鍋那麼長的刀痕,一看便是鬼子軍刀從背後乾的,傷疤發著鮮嫩的紅色,顯是愈合不久。
不信歸不信,老旦卻不敢怠慢,各項要求一一照做。玉蘭也咬牙豁出去了,不就忍八個月么?就當再守多半年寡唄。老旦讓二子和玉茗多帶弟兄們擔待黃家沖的守衛,除了和黃老倌子聊聊大事,便寸步不離懶漢坡,日夜守在玉蘭的身旁。
玉蘭給自己倒了酒,修長的手指平平端起酒杯,穩當如端起她的雙槍。
「不礙事。」黃瑞剛道。
「關鍵是少這麼個人,二當家上馬就頭暈,我上了馬就轉向,你要真覺得行,就把這事兒擔起來,我幫你,怎麼樣?你要是把這事辦了,三當家的讓你當。」
「不管怎樣,中華民國統一了,為了抗日,蔣委員長和共產黨都講和了。鬼子不光是來燒殺,他們要滅亡整個中國,就像他們滅亡東三省一樣。」二伢子昂著頭說。
「斯文一點行不?你旦哥可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你個妮伢子神憎鬼厭的,難怪沒人要你……老旦,這是玉蘭老家徐家溝的三十年老窖……這徐家溝的酒可是遠近聞名呦!這酒不多了,都被赤匪拿去當了酒精……就剩這麼幾瓶,就不讓你的兄弟們聞腥了。」
「老哥是怕你要去呢。老倌子,鬼子打的都是軍事要地和大城市,咱這黃家沖窮山惡水的,鬼子才不稀罕。我和旦哥一路打下來,板子村三十多個後生,可就活下俺倆,要不是麻子團長護著,這兩條命早填在武漢了。俺是運氣好,老旦卻是命大,每次打一場惡仗,俺充其量劃破點兒皮兒,老旦可都是鬼門關里繞三繞,動不動就腸子肚子往外流,假死詐屍的事兒他幹得多了。可閻王爺不知為啥那麼厭他,就是不把這堆廢肉收了去。」二子擠眉弄眼地說。他左眼上有個明顯的黃圈,圈得眼都大了一號,那定是看天文望遠鏡看的,這傢伙每晚都抱著它看,這隻眼也快看瞎了。那玩意全山寨的人已然看膩,他還每天看個沒完。據說他看見很多流星,還看見月亮上有人跳舞。
老旦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鞭子上去,啪啪地抽了幾下,再蹬上去一個飛腳,驢被蹬得摔了出去,豎著耳朵,咬著后槽牙,憤憤地瞪著老旦。
老旦忙推辭,那玉蘭怎麼辦?
「成,俺再給你打扮打扮,刷洗乾淨送給你。」
黃老舉人低頭看著二人,兩個後生對他又是一拜,眼中溢滿了熱淚。
黃老倌子開始收集外面的消息,讓人買回大捆的報紙和傳單。他在房子里一張張鋪開來,拿著筆圈圈畫畫。雖然什麼都不說,老旦仍能感覺到他的緊張。戰事日漸膠著,中日廝殺到了湖南大地,在長沙殺得難解難分。到民國三十年底,長沙城已經頂住了鬼子的第三輪瘋狂進攻。雖然已成焦土,並一度被日軍攻佔,但是整個戰役下來,鬼子還是被趕回了戰役前的地界。長沙城收復之日,黃老倌子大擺酒筵慶祝,眾人都唏噓不已。黃老倌子歪著頭舉著杯,說敢情這老蔣還打出脾氣來了?湖南能守住,日本人就過不來了。
「果真是英氣了,走吧,先隨我去治傷吧,早知道你們要挨一頓打,神婆的葯我已經讓備好了……」黃老舉人說罷去攙他們,二人慌忙站起,看著黃老倌子。
「老倌子,鬼子既到湖南,咱便不能袖手旁觀,湖南若陷,亡國有日,湘人若不齊心合力,必遭倭寇冷血欺凌。」二伢子看了眼老旦,似乎掂量著該不該說,但還是說了,「老旦失了河南,不知何日能和家人團聚,湖南如果再敗,他又能躲去哪裡?我們又能躲去哪裡?」
老旦忙舉起杯,還沒和黃老倌子碰,玉蘭卻仰脖子就幹了。「好酒!」她舔了下杯邊兒,像個兵漢般哈著嘴。黃老倌子搖了搖頭,和老旦輕輕一碰,幹了。玉蘭這次搶過了酒瓶,給他們倒上,才給自己也滿了。給老旦倒得有點滿,溢出來一串。
「老倌子,長沙兩戰之後,兵源緊張,我們團戰死七成,負傷兩成,三伢子和黃定方都負了重傷……」黃瑞剛頓了一下,又抬起下巴說,「我們活著的弟兄領了部隊的命令,分散到湘中湘西湘南各地召集人馬,如果不能儘快補充兵員,湖南難免陷落……」
「造化子嘞,造化子嘞……」
「我就知道你是個命大的,這都能活著回來,想死都死不了呢。」徐玉蘭口無遮攔,張口就是這麼一串。黃老倌子惡狠狠瞪著她,小色匪傻傻地看著老旦,老旦木愣愣地不知該如何作答。還是二子腦子活,伸過一嘴說:「三當家有所不知,我旦哥可是幾次死裡逃生,每次鐵定要被鬼子幹掉的時候,旦哥都會大喊一聲:我三當家在此,爾等誰敢胡來?鬼子一聽就腿軟了。要不是因這個,旦哥有九條命都不夠死的。」
「那我稀罕你算不算?」徐玉蘭還是那副表情。
「大義為重,小痛為輕……」黃瑞剛像早就準備好了,說得不卑不亢。
老旦摸著那頭好驢,笑眯眯拉過來,讓它去舔徐玉蘭的手。好驢會錯了意,一頭拱在她胸前,舌頭濕噠噠去舔她的臉。徐玉蘭驚叫一聲躲開。老旦忙按住驢頭,一鞭子抽了過去。
「人就一條命,活著不見得好過,死了也不見得遭罪,別看得太重。麻三這樣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卻也不算孬種。你們走這一趟,兄弟情誼盡嘍,他麻三地下會有知的。他不在了,以後你們就跟著我,這黃家沖就是你們的家!以後不管鬼子來還是鬼子走,是赤匪來還是強盜來,都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誰來了就跟狗日的干,打走了還喝我們的酒!你們不能像麻三一樣,打了半輩子糊塗仗,到頭為了什麼……雞|巴理想,雞|巴報國情懷,就跟自己過不去……這麼死值么?」
「孩兒記得了……」兩個後生磕下頭去。
「老倌子哪裡話?無非酒和辣椒而已,這算啥折騰?」老旦不由想起廁所里那隻狼狗,渾身一陣戰慄。
「自殺?咯是么子回事嘍?娘了個逼的,麻三啊,你這是白跟我一場,怎麼就像個娘們?」
「老旦說得有道理,我也是個每戰必倒的,可誰知道最後一戰,老天爺把我這玩意去了一半。媽了個逼的去一半兒還留一半兒,好像能長出來似的。老子才不稀罕!不如去個乾淨,老子就做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公,抓幾個鬼子的小白臉兒回來耍。」
黑暗中摸回床上,剛鑽進被窩,一隻熱辣辣的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腰。老旦驚得頭皮炸裂,從床上躥起老高,嗷的一聲飛到地上。
老旦忙舀起一瓢,戰戰兢兢走過去遞給她。徐玉蘭咕咚咚喝下,胸前兩顆紅豆顫巍巍抖著。老旦看也不是,走也不是,慌得縮成一團:「你……你咋了在俺床上?你咋了光著腚?」
「混賬!輪得著你說三當家的?你的戰功和他比,算是狗屁!」黃老倌子騰地站起來,水煙壺猛地擲向了二伢子。二伢子看著這鐵傢伙飛來,竟不躲避。老旦心中暗驚,這一下不頭破血流才怪。旁邊的黃瑞剛猛然伸出了手,穩穩地抓住了水煙壺。他走前幾步,恭敬地舉到黃老倌子面前,老漢哼了一聲,劈手拿了回去。他看了一眼二當家的,回身坐進了太師椅。黃瑞剛是二當家黃貴的兒子,極倔強的一個後生。二當家的已經像水牛那麼倔了,這個少言寡語的侄子更是不可救藥。
「要收也是收你,你沒聽說打不死的螞蚱怕死的雞?你哪天只挨一顆子彈,八成小命就沒了。」老旦用煙鍋捅他。黃老倌子就笑了。
「有種嘍,就讓他來……」黃老倌子大喇喇地蹺著腳,又抽起了水煙壺。黃貴洗了洗鞭子,照著二伢子抽去,沾了水的皮鞭更是狠厲,一鞭下去便皮肉翻開了。
「又不是娶媳婦,不用那麼上心。」徐玉蘭哼了一聲,扭著腰去了,走了幾步又回來,將荷包塞到他手裡,「都是昨晚給你卷的,熏得我一晚都在流淚。」
「老爺子,不是真生氣吧?」老旦堆著笑說。二子遞上一支煙讓黃老倌子抽:「我自己卷的,雲南上好的煙絲……」
「鬼子進來了再說!進來了老子自有安排,輪不到你琢磨。」
「老婆給俺系的……」老旦紅了臉。
這情景好熟悉,老旦想起黃河邊上,揪了心,侵略者的殘忍和同胞的殘忍,有什麼不同呢?
那一鞭便皮開肉綻了,黃瑞剛生生受了,疼得趴伏在地,卻一聲不吭。黃貴咬牙又是兩鞭,鞭子上便見了血。黃瑞剛撐在地上,雙臂抖若寒枝,淋漓的大汗滾下脖頸,流過背後的血痕。黃貴還要打,二伢子卻攔住了。
「是當了逃兵沒地兒去了,還是打了勝仗回來裝蒜?」黃老倌子話如鋼錐,眼皮都不抬一下。
麻子妹緊張地跑來,在山路上撞見了他們。老旦束著兩手發愣。黃老倌眉頭一皺,乾脆說道:「你哥子死嘍,回不來了,以後你就留在這兒吧。」
「陷不陷落,跟你啥相干?我看日本人來了倒好,軍閥本就異志,看著是中華民國,其實各自為政,魚肉百姓,否則哪有老子我決然卸甲?哼,還有個共產黨挖牆腳賺人頭,在後面搞國中之國,這中華不過是一窩亂咬的狗,都讓日本人收拾了,倒還乾淨!」黃老倌子說罷九_九_藏_書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本聽得發木,見黃老倌子眼神異樣,便知這老傢伙是在說反話呢。黃老倌子說完便癱進太師椅,下巴頂到了肚子上,大水煙筒咕嚕得打雷一般。
老旦驚呼。一叢火苗噗地在床頭躍起,照亮了半個屋角,老旦驚愕看到,赤|裸的玉蘭盤在床上,正探著婀娜的腰身,慢慢撥著油燈的火頭。她頭髮披散,周身雪白,胸脯沉甸甸垂落下來,腰腿圓潤如春天的蘿蔔,臉上潮|紅未褪,像仍在醉著一樣。
玉蘭又撅了嘴,羞答答看著老旦。老旦被她看得發毛,就去奪黃老倌子的酒瓶:「俺來倒,俺來倒……」黃老倌子卻不依,指著他瞪著眼:「坐下!」
「不是不是,俺起得就早,俺起得就早……」老旦呵呵笑了。
「奉命?奉誰的命?」黃老倌子斜斜看著他,「敢違我的命,卻要奉別人的命?」
「鬼!」
老旦舉起杯來,猶豫地看著黃老倌子。老漢倚在椅子里惡作劇般地笑,沖他抬了抬下巴。
「這畜生……妹子你別見怪,畜生們都這個樣哩!」
「以後我就是你老婆。」玉蘭趴伏在他的耳邊說。
眾匪都躁動起來,二子湊到老旦耳朵前說:「稀罕,這老爺子據說八年沒進過這寨廳了。」老旦知道這黃老舉人是黃家沖百年來唯一的舉人,黃老倌子的幼學師傅,認字兒學武都是跟他學的,也正是這老漢送他去參軍北伐。老漢如今已然古稀,兒子和老婆都病死了,他早就不再過問山寨之事,每天在山後耕讀逍遙,有精力時便教教孩子們讀書認字。見黃老倌子站起來,眾匪頭呼啦就站起來,老旦也忙站起。黃瑞剛和二伢子扭過身來,對著老漢一拜到地。
「你一個母驢,大早上的叫啥?吹得這麼臊哄哄的?」老旦怒罵道,說完便又後悔,忙看徐玉蘭,果然在那兒叉腰扭脖子,一副要拔槍斃了他的凶樣。
「我頂了你,你幹啥?我可弄不了你那些上躥下跳的山匪。」老旦虎著臉說。
「大清早的就聽見你抽毛驢,小鞭子抽得山響,瞞得過我?」黃老倌子把槍插|進皮套,歪著頭看他。
黃老倌子朝二當家點了點頭,黃貴會意,咬著牙拎起沉重的老藤鞭,慢慢地走到他們身後。
梁七和麻子妹果然結成了一對。麻子妹治好了梁七的爛腸胃,梁七的感激涕零,很快升華為征服的慾望,將麻子妹的心一箭射下。厚道的梁七將麻子妹捧在手上,稀罕得無微不至,硬是將見人就瞪眼的麻子妹感化成人人稱讚的賢妻。她和神婆成了好搭檔,一個打針吃藥,一個念咒燒符,一中一西配合默契。老旦見她日漸快樂,一臉麻子慢慢消退,便在麻子團長墓前了了心愿,覺得總算為他做了點事。
「翅膀硬了才幾天,就跟老公公擺起文腔了?你只知道玩命,卻不知是在給國家玩命還是給老蔣玩命,娘了個逼的,二伢子,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軍的一仗里,你個沒記性的東西,你以為只有鬼子才會來燒殺?」黃老倌子厲聲喝道。
那一夜,很多人酩酊大醉。老旦讓自己爛作一團,他想忘記這半年的很多事,他想好好地在這山裡活下去。
玉蘭問起老旦的家人,老旦不想說,問她這南方的農活該怎麼弄?草藥該怎麼摘?水牛該怎麼喂?竹子該怎麼砍?他見徐玉蘭有問必答,就斗膽問她的男人為何敢離開黃家衝去長沙參軍?玉蘭聞聽勃然大怒,露出吃人的婆娘樣,揮手就一記耳光,跳起來拔腿便走。她一隻鞋掉在老旦腳下,老旦忙喚她留步,可這女人就赤著一隻腳去了。老旦忙讓小色匪拿著那隻綉著蘭花的布鞋追過去,他自是少不了一個耳光。老旦看著氣呼呼的徐玉蘭,心下有沉沉的感慨,這雞|巴年頭,哪個人又沒有些雞|巴操的心事呢?
「我要是不管著她,她能捅破了天……唉,其實說到底,也是個苦命的,天上地下,她也就我這個親人了。」
「你還問我?我還要問你呢!我喝得不曉得事了,你就把我弄到床上來,趁機佔了我,還以為你醉死了,我醒來的時候你正趴在我身上……你還問我?難道不是你弄我來的?我怎麼上了你的床?」
「老倌子,這兩個後生咋辦?還讓他們走不?」二子蹲在凳子上問。
「好耍。」老旦喘著氣退出將軟的槍。
二子氣呼呼搬出了老旦的房,住進山頂一個圓滾滾的茅屋。這原本是村民熏臘肉的地方,但二子偏偏挑中了。老旦拗不過他,就帶著弟兄們給他裝點一番,安了窗戶,修了庭院,翻了菜地,建了茅房。玉蘭對二子頗有愧疚,一日進城,從城裡買來個奇怪的玩意。老旦說是迫擊炮,黃老倌子說是照相機,巧巧說是萬花筒。玉蘭幫二子架好了,說這東西是個能看月亮的天文望遠鏡,是從一個法國神父手裡買的。眾人堆在二子的院里喝酒飲茶,冷不丁那月亮便爬上山坡。巧巧搬著板凳先睹為快,驚喜異常。黃老倌子也湊上去看,說這玩意要是裝在大炮上,不是指哪兒打哪兒?老旦閉著一隻眼去瞅,被那巨大的月亮嚇得摔倒在地,玉蘭咯咯笑著攙起了他。
「想老婆和孩子吧?」
「老旦滾下懶漢坡」傳遍了黃家沖,自也傳進徐玉蘭的耳朵,她便又帶著草藥和神婆來了。給老旦包紮的麻子妹見了,黑著臉拎包離去。二子忙跟出去,說要送她回住的地方。徐玉蘭大方地向她打招呼,麻子妹只哼哼了一句,就邁著粗圓的腿去了。二子跟了一段,死活搭不上話,又蔫蔫地回來了。
墳立在黃家沖后的一座滿是柏樹的山丘上,山丘下有細細的流水。這本是黃老倌子留給自己的風水寶地。老旦和弟兄們修了這座假墳,旁邊堆起些大小不一的土包。二當家帶著土匪們背來大塊的石頭,給這墳地修出圍欄,再修出一條下山的小道。墳包修好后,老旦問黃老倌子墓碑怎麼做?黃老倌子擺了擺手,說那玩意就不要了,我們知道他在那兒,就夠了。祭奠和修佛一樣,在心而不在形,以後我死了,你們也不要留墓碑。老旦將麻子團長的軍刀插在了墓前,上面掛了幾個勳章。麻子妹坐在哥哥墓前不哭不鬧,不吃不喝,三天三夜后,徐玉蘭讓人抬下了她。老旦和弟兄們軍裝整肅地站在墓前,擺了酒,敬了禮,鳴了槍,流了淚。徐玉蘭讓人種了大片的映山紅,叫來神婆念了神咒,點了香火。當月亮再度圓起來時,青草開始長出墳頭,蝴蝶一片片在這裏圍繞,老旦知道,弟兄們已經安心長眠了。老旦脫去了軍裝,帶著六兄弟背上簍子挽起褲腳,甚至圍上頭巾,學著抽起山裡的水煙,腰上系著新鮮的臘肉,做起地道的山民。老旦等這一去一回,賺足了黃家沖人的敬仰,匪兵們在他面前變得規規矩矩,徐玉蘭見了他開始臉紅,時常弄來上好的煙絲,有時還親手點上。
「一找他就拉著俺喝酒,最後喝得啥也沒有,不找他。」老旦搖著頭點煙鍋。
「屁!閉嘴!什麼狗屁團長?老子當年還是旅長呢,敢在老子面前擺譜,老子就殺他個片甲不留!」黃老倌子重重捶了下旁邊的桌子,茶壺茶杯的跳起老高。
「你個木雞,讓她做你老婆……」黃老倌子哼了一聲,回頭又說,「就這麼定了。」老旦慌忙追上,好話說盡,最後只剩一條:能否等弟兄們都有了老婆再解決自己?黃老倌子斜眼瞥著他,一個勁搖頭:「我看地圖,你家裡已經是黃泛區,還被鬼子佔著,斷沒人能活下來。早也是她,晚也是她,玉蘭你是娶定了,你的條件我同意,但你若敢碰別的女人,雞|巴再長,我也給你齊根剁下!」
老旦扔了槍,忙揪了條褲子掩住了下身,將棉被扔回給這光腚女人。他怎麼也想不清這事的原委,但它鐵板釘釘,往下一摸,分明是弄過的樣子,夢中弄的那個肯定就是這個徐玉蘭!這女人面色淫|靡,胸脯上還有著啃咬的痕迹,這可如何是好?
「老公公都說話了,你們還愣什麼?還不快跟著去?」黃老倌子背著手,對二當家的努了下嘴,黃貴眼皮一耷拉,和幾個匪兵便攙著他們去了。老旦見冷了場,喘了口氣便起身走到黃老倌子身邊,二子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也跟著湊上去了。
裡屋掀門帘出來個人,正是換了長衣卻放了頭髮的徐玉蘭。老旦腦袋嗡了一聲,見黃老倌子狡黠地給自己倒茶,心知是老爺子使壞做局。徐玉蘭拎著兩瓶酒,臉上似乎著了妝,燈下變得嫵媚起來。她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重重將酒頓在桌子上。
「你以為都和你一樣沒心沒肺啊?才跟了幾步就回來了?你那死皮賴臉的勁兒都哪去了?璐穎是個好女子,你已經瞎了隻眼,要是把她錯過了,可就和全瞎了沒分別了。」徐玉蘭看著老旦幾處淤青說。二子撅著嘴不回話,老旦知道他沒主意,就翻過身來說:「玉蘭說你的沒錯,你對付鬼子那機靈勁兒倒忘了個乾淨,別老想她為啥這樣,多想想她稀罕啥,需要啥,啥玩意能讓她忘了那事兒,你就能鑽到她肚子里去了。」
「也是,你老婆那邊孤兒寡母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呢。」
「么子見過世面嘍?打了幾仗就算見過世面了?還躲在這不長秧子的黃家沖,天天鼓搗毛驢?」玉蘭撇著嘴,烈酒燒紅了她的臉頰,紅唇艷得像燈籠一樣。
「哪來的事?俺沒有啊。」老旦嘻嘻坐下,看著他又把槍https://read.99csw.com裝起來,老漢手腳麻利,一堆零件兒眨眼就成了槍。他對著窗口扣了一下,扳開機頭看了看說:「彈簧鬆了……和我一樣,老了。」
「這妹子是怎麼了?跟沒了魂似的,這都過去好久了。」二子蹲在門口說。
「嗯……那時候就看出你們要走,我老倌子不是傻子。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去當兵也沒跟家裡打招呼,血氣方剛嘛。不過後來咱都立了規矩的,棄寨參軍可是罪,還記得是何處罰么?」
「咿呀!它要幹什麼呢?」
「死在赤匪手裡了,說她們是土匪……她父母還真不是,無非家裡有那麼幾十畝地,養了幾個家兵防著窮鬼搶莊稼。五年前赤匪來了,招呼起窮鬼們,當著玉蘭的面砍了她爹媽和兩個哥哥的腦袋……」
麻子妹死活不稀罕二子,老旦這媒婆當得失敗,他想不通,直到玉蘭告訴他麻子妹喜歡上了梁七,看見他搭弓射箭就小眼放光。老旦頓悟,男女這事,真真是王八瞅老鱉,對眼才算數呢。二子知道大勢已去,倒也不捶胸頓足,一個勁和老旦說黃家沖里的幾個漂亮妹子,最後和老旦說:「你把玉蘭那婆娘娶了,給咱帶個頭唄。」
「敢對我不好,我就斃了你……」玉蘭一隻手輕輕下去,猛揪了他那玩意一下。老旦疼極,大叫一聲,眼前嘩啦一亮,像鑽過了房頂,看到了黃家沖無邊的星空。
「找么子?酒啊?你個木雞!玉蘭,把酒拿過來……」
大年一過,黃老倌子親點鴛鴦譜,忙著給那六個弟兄當大媒人,除了二子還是木雞一個,他人早已各懷鬼胎。黃老倌子一個個點了出來,命令大家正月里必須大婚,否則就全部趕出黃家沖。老旦樂呵呵地見證了弟兄們的一樁樁喜事,又為二子的事頭疼不已。二子氣嘟嘟地去找黃老倌子,求他幫忙給自己指認一個。黃老倌子撓著肚皮束手無策,說黃家沖人歷來怕一隻眼的,很多神婆手裡的鬼符都是畫著一隻眼的惡魔,本來你就是兩條腿都沒了也有人嫁,可你少了一隻眼,這比少了雞|巴還難。二子怒不可遏,去找老旦。老旦說只能等有機會給你去別的山寨抓個黃花閨女來,否則咋辦?
徐玉蘭一哼,背手站去一旁。黃老倌子揪著老旦走到前面,輕輕地說:「你不在這些天,我好一番調|教,她不會再折騰你了。」
「這事兒你別找我,你找我叔叔去。」徐玉蘭往藤椅上一坐,脫鞋盤了腿兒。
「傷好了沒有?」黃老倌子看著他們,竟問了這麼一句。
「什麼事都生氣,老子早氣死了。」黃老倌子抽了口煙,對著二子一張大臉吐了口煙,讓眾匪都散去了。等人走光了,黃老倌子斜著眼問老旦:「怎麼,你有想法?」
「早和你說過,隔夜的老煙絲不要抽,山裡水汽重,這麼抽會得肺癆,說你多少次就是不聽……」
黃老倌子聞聽老旦的做派,鼻子里哼出兩個字:「木雞!」可二子至今沒著落,老旦的條件便無法兌現。黃老倌子急在心裏,徐玉蘭暗自惱怒,老旦全裝糊塗。轉眼就要兩年,前方戰火依然猛烈,家鄉的消息仍然不知,國家的命運變幻莫測,老旦越來越喜歡徐玉蘭給他的笑臉,卻越來越害怕自己無法自拔。他總覺得不該到一處稀罕一個,如此還怎麼回家?可歲月和身體又在天天折磨,更有個憋得恨不得上弔的二子,一日不談女人便睡不得覺。黃家沖煙鍋大點兒地界兒,家家戶戶敞風漏氣,每個夜晚都傳來對對男女們打夯的聲音。老旦常在半夜睜著大眼,想著翠兒和阿鳳,在別人做神仙的聲音里自己解決。腦中女人的樣子相互交疊,翠兒的臉,阿鳳的聲音,翠兒的奶|子,阿鳳的屁股,漸漸地又摻雜了玉蘭的腰肢,她們的樣子竟合在一起……老旦已經分不清每一次的噴涌是因哪一個幻想。令他頗為羞愧的是,腦海里清晰的影子,竟也在光陰里模糊了。終於,老旦再一次在夜裡攥住命根的時候,那個模糊影子發出玉蘭那夜鶯般的聲音,老旦嘆了口氣,玉蘭的臉就在眼前浮了出來……
「幾天不招呼你來喝酒,你就找毛驢子出氣?」黃老倌子坐在一張大木頭椅子里,將一把德國駁殼槍拆得七零八落。他的大鸚鵡睡在架子上,張著嘴露出舌頭,和死了一樣。
老旦沒動,徐玉蘭便扯了一嗓子:「聾啦?拿水來!」
這天,徐玉蘭拉著巧巧一大早來了。她破天荒地沒插著雙槍,沒帶著小色匪,還穿了一件很女人的對夾襖。巧巧遠遠地撲到準備抽煙曬太陽的老旦懷裡,咯咯地撓著他。徐玉蘭甜甜地沖他笑著,挽著雙手站在陽光里。老旦心裏泛起甜甜的味道。二子昨晚和「五姑娘」大戰了幾回合,弄得一屋子腥氣,如今仍在床上呼呼大睡,巧巧便捉了幾隻螞蟻去襲擊他了。
「那就好……」徐玉蘭輕輕地說。
老旦領她來到後院,十幾頭驢拴在一處。見老旦帶來了女人,毛驢們哼哼唧唧,彈著蹄子蹭著屁股。老旦知道她不是來挑驢的,扮得這麼騷,噴得那麼香,又不是騎著毛驢出嫁。老旦便點起煙鍋,吧嗒吧嗒嘬起來。徐玉蘭卻一把搶了去。
「玉蘭妹子啊,俺有老婆孩子……俺當真沒想占你便宜……俺給你賠不是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你咯個木雞!毛驢上哪個關你球事?你自己上哪個才要費點腦子!放著玉蘭不要,半夜你去上母驢了,那才是亂了套……」
老旦看著黃老倌子那張略帶悲戚的臉,想起了永遠皺著眉的馬煙鍋。黃老倌子的大鸚鵡總算醒了過來,爬上杆子伸直喉嚨,哇哇叫了兩聲,然後對著空曠的寨廳喊道:
「我有的是事兒干,你等著吧,我去想辦法……」徐玉蘭跳下藤椅,插起雙槍,拔腿便出了門。
一隻驢近在咫尺扯開嗓子猛然開叫,徐玉蘭驚得跳出兩尺去。老旦合上眼又睜開,覺得眼睛大了一號,一張驢臉伸在眼前,噴出的鼻息帶著吐沫,老旦一個耳光上去,母驢疼得和他一樣直眨巴眼,悻悻鑽入了驢群。
「玉蘭那年才十幾歲,那條河啊,都快被血染紅了,沒頭的死屍漂下去,在水裡打著轉,像還活著一樣……」
徐玉蘭披了件上衣,端坐在床上,定定地看著老旦,並無羞怯之意。老旦也望著她,心裏還是一團糟,可那下面又不爭氣地翹了起來,他忙轉身,偷偷把那闖禍的東西打了個捲兒,背朝著她坐回了床沿上。
「老爺子誤會了,那頭毛驢放著旁邊的黃花母驢不要,非要上它的娘,這不亂套了么?俺不狠狠抽它,這畜生咋能長記性?」老旦編了瞎話,他不知黃老倌子聽到了什麼。
「說過了早來的么,怎麼會騙你?」徐玉蘭笑成了一朵花,眨著俏眼踱過來。老旦想起昨天她說過今天要來看看驢馬,準備換一匹好用的。但見她穿成這樣,笑成那樣,脖子上還綴了幾朵杜鵑,心下便緊張起來。
久旱老旦娶了寡婦玉蘭,黃家沖人知道這事哂然一笑,一個流浪漢,一個辣寡婦,乾柴烈火地滾到一起,能有什麼稀奇?這老旦信誓旦旦,勸退若干媒婆,還不是黑燈瞎火地搞了寡婦?這北方佬的臉和他們吃的面一樣,薄了厚了都叫餅,薄起來能包餃子,厚起來能當棉被。唯一讓鄉親們好奇的是那半山坡的聲響。這最初的半個多月,徐玉蘭白天黑夜地叫,一叫就是一兩個時辰,比那驢叫得還響,有時候還邊叫邊放槍,放的還是雙槍,真不是省油的燈。這老旦看來也是憋瘋了,怎消受得了?半年下來都沒消停幾天。鄉親們只納悶這黃老倌子,對這狗男女不聞不問,不管不怪,只自斟自飲和他的鸚鵡罵來罵去,真不知這古怪老頭子是怎麼想的。
「罵人呢?」徐玉蘭眼帘一挑。
麻子妹哭得天崩地裂,驚起林子里大大小小的飛鳥。黃老倌子面無表情。老旦蹲在她面前,握著她一隻滿是淚的手。大家被這哭聲堵在路上,過也不是,停也不是。老旦不知怎麼安慰這可憐的妹子,眼裡甚覺酸楚,卻再流不出淚。玉蘭從後面走來,彎腰抱住麻子妹,用手帕擦著她紅彤的眼。老旦驚訝地看到玉蘭眼中的淚,它們晶瑩透徹,像板子村的老井在春天冒出的水。
「既然知道,還敢回來?」
「妹子你說笑了,俺這皮糙肉厚的庄稼人,這黃家沖的妹子多水靈兒,哪有個稀罕俺的……」老旦心裏大大受用著。
騎兵在黃昏悄悄接近顧家沖。山門上兩個哨兵被梁七遠遠兩箭射得麻藥封喉,二子和大薛猴子樣爬上去捆了另兩個睡覺的,對著裏面架起了機槍。大門打開,老旦令陳玉茗帶兵佔了他們幾個要害,捆了熟睡里的匪兵,又讓朱銅頭對著山寨最高的土樓放了一炮。顧家匪頭看著這架勢,嚇得兩腿發抖。徐玉蘭怒扇之,警告其再敢胡來,全寨燒個精光。她又按黃老倌子的命令給了他們十幾支好槍。顧家寨的匪兵光著屁股列隊聽訓,算是見識了黃家沖傳說中的「騾騎兵」,更見識了這「老驢蛋兒」的八面威風。
屋裡只剩了他和徐玉蘭,老旦甚覺尷尬,咬著牙坐起來披上衣服:「三當家的,你看俺除了打仗練兵,啥也不會幹,水稻不會種,草藥認不得,連個牛都放不好,你給俺琢磨琢磨,讓俺也能幹點啥,要不成了半個廢人,讓你可瞧不起了呦。」
「你好耍,我疼死了……死鬼,我斃了你!」女人猛地將他九-九-藏-書騎在身下,雙手作勢握著雙槍,對著他的頭啪啪地打。
老旦忍著玉蘭的掐,見二子抱著望遠鏡看個不停,知道這玩意只能哄他一時,還是要給他找個近在眼前的女人。
徐玉蘭驚魂未定,卻指著這驢說:「就它了,回頭你幫我打了掌配了鞍,給我送過去。」
「這個……俺也不知道……」老旦低著頭給驢挨個順毛兒。
「沒有,我們給黃家沖掙了臉,要不也不敢來見老倌子。」是的,他們身上的傷疤和軍功章就是答案。
「進來!把那幾個老婆娘叫過來,把這兩個都抬回老旦那兒去,把二子拉我這兒來喝酒……這兩個都扒光了,上上下下地搞在一起!不準走漏任何風聲!」黃老倌子吩咐道,他嘴角一撇,對著夜色擠出一聲得意的奸笑。
「哪有這麼說的?明天我就挖個螞蟻窩放你雞|巴上……」二子說完,看到老旦身後羞答答的徐玉蘭,叫聲「不好」,爬起來,一把將窗口的巧巧按回去,鰻魚一樣鑽回了房子。
「水……」玉蘭軟軟地說。
「想!」
和玉蘭的日子溫暖而愜意,婚後的玉蘭柔軟如山裡的竹,火辣如桌上的辣椒,熱烈如燃燒的美酒。老旦正式做了三當家的,擔負著守衛黃家沖的要任。他身上長出無窮的力量,如山裡暴長的竹筍,生髮得茁壯偉岸,身體竟強壯起來。只是和玉蘭日日鏖戰,卻搞不大她的肚子,老旦心中納悶,玉蘭鬱鬱寡歡,她偷偷找了神婆,吃了些奇怪的葯,院子里撒了新鮮的紫蘇,枕頭下放了乾癟的何首烏。神婆在院子里念叨了一個下午,離去時說讓他們勒住雞|巴封住穴,每次憋一個月,候到月圓子時那刻狠狠地搞,而且不能哇哇叫,怕嚇跑了菩薩給的孩子。
黃老倌子說著說著哭起來,一個小嘍啰要過來幫他遞上手巾,被他一個耳光打了個趔趄。
「你說啥?」老旦明明聽見了,還是裝蒜地問了一句。
老旦常為二子發愁,他受傷歪去的眼基本失明,瞳孔永遠是散著,女人們見了就怕,這個媳婦不好娶。二當家的給二子弄來個牛皮做的眼罩,說是從別的山寨頭領那兒要的,二子戴上后頗為威風,索性不摘了,山匪們叫他「獨眼二哥」。這霸氣名字把老旦震著了,就問他們管俺叫什麼?二子輕蔑地歪著頭說:「他們叫你……老黑蛋,俺也不知道誰給起的……」
「都糙了……」玉蘭不由分說揪斷了扔去一邊,老旦哪裡攔得住,還想起身去拿,就見玉蘭輕輕一躍,就又將他含在身體里了。
「那……更想了!」
老旦七人收拾行囊,和二當家黃貴會合,悄悄離開岳陽,繞開守衛部隊的城防陣地,往南兜去長沙,然後向西一路騎行,筋疲力盡地回到了黃家沖。黃老倌子聽聞小子們都活著回來了,披著大褂迎出沖外,但一看沒有麻三,那張臉就變作臘肉顏色,眼窩瞬間黯淡了下去。
二當家說,徐玉蘭曾經的男人是黃老倌子給她硬安的,這小夥子湘潭來的,模樣好,人品也不錯,只是下面卻不中用。新婚之後沒幾天就被徐玉蘭趕出屋來,吃了神婆的葯也沒用。徐玉蘭本就不太喜歡他,如此便鬱鬱寡歡,脾氣也變得乖戾,二人吵架成了家常便飯。這男人屋裡屋外床上床下都不是徐玉蘭的對手,羞愧難當,從此說話不硬,放屁不響。黃老倌子也看他開始不順眼,久而久之便遭鄉親們恥笑,乾脆跑去當了兵,這一走就沒回來,黃老倌子派人去找,說是死在日本人飛機下面了。
老旦和二子愣了,不由對看了眼,黃老倌子啥意思?這又是哪一壺呢?
別看大薛不聲不響,下手卻是飛快,搶先娶了個模樣俊俏的啞巴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語,可日子過得滋潤,生個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大薛一溜小跑來向老旦報告,激動地流出了淚。海濤賊有主意,娶下了二當家黃貴的二女子,女人嬌羞可愛,卻也脾氣不小。海濤因饞酒沒少挨這女人巴掌,可一到孩子生下來,她立刻柔順了。海濤整天拎著酒壺找兄弟,也不見她再說什麼。朱銅頭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終於修成正果,麻子妹說這下黃家沖里算是少了個妖精了。半年後,九斤半的小朱銅頭呱呱落地,原來早就弄出餡兒來了。玉茗無人問津,他也不問津別人,每天除了訓兵便獨來獨往,半夜別人打炮,他卻上山打靶。老旦和黃老倌子說了,黃老倌子便把神婆的孫女強按給了他,陳玉茗也不客氣,婚也不成,按倒便睡了。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的溜邊兒人物,都是撒在人堆里平常至極的普通嘴臉,一切看著正常,只是弄不出孩子,而這事兒老旦就沒辦法了。
半夜醒來,老旦口渴難忍,掙扎著下了床,到水缸里舀水喝。飲了個飽之後才發現周身冰涼,竟光著腚,他不由納悶,平常至少留著一條褲衩,這咋回事?晃晃頭回想,方才想起一些,臉上一陣發燒,不知誰把自己送回來的,誰又把自己扔上了床,竟是忘個乾淨,但卻記得在夢裡和一個女子轟轟烈烈地交過一戰,折騰得酒汗橫流,和她濕乎乎沾了一身……
「停下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大門傳來。眾人驚訝,老旦扭頭看去,見黃老舉人駝著背邁進長長的門檻,他拄著一根生鏽的半截長矛,肩膀斜斜地歪去一邊。老漢剛走進來,黃老倌子便站起了,他扔下煙壺,幾步走下了台階。
「哦,沒么子……」徐玉蘭摸了摸驢耳朵。老旦見驢老實了,便推著它去那邊吃草。驢卻不餓,踅到那頭搭起一隻母驢就要開弓放箭。徐玉蘭先看見了,大呼小叫起來。
「好個小痛,脫衣服!」黃老倌子暴喝一聲。他的鸚鵡晃晃悠悠爬上杆子,正要再隨一嗓子,早被黃老倌子又一巴掌,這一下徹底打暈,掛在那兒晃悠起來,像一大串春天的新蒜。
如此就剩個褲襠緊緊的老旦和神憎鬼厭的二子。其他弟兄天天男耕女織,二人住在一起卻是黃瓜瞅棒槌,酒壺對煙鍋。老旦是個樂呵呵,二子是個氣鼓鼓。沖外來了媒婆,老旦每次必推二子,但人家都是沖他來的,什麼絕世苗家妹子,最美黃花閨女,都貼上來白送。老旦卻一個個拒了,把個二子搞得更惱火。每來一個媒婆,老旦都老老實實重複一番:「俺家裡有老婆娃子,說不定俺哪天就回去了,或是把他們接過來了,這好妹子還是留給別人搶去吧……俺弟兄二子可是條好漢,哎俺跟你說說他那些了不起的事兒……」
老旦聽著不太舒服,這畢竟是個戰死的烈士,卻在沖里啥也不是,徐玉蘭對此也不置一詞,就像這男人從沒和她過過日子似的。徐玉蘭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像她那隻大狼狗,盯得老旦心中發毛。他知道要是應了黃老倌子這事,這輩子八成再也離不開黃家沖,除非……除非鬼子打過來。
鬼子佔了長沙的時候,玉蘭幾天睡不著覺,神婆來看,還沒進屋就說肚子有了動靜。老旦喜出望外,神婆卻說不能馬虎,她掰開玉蘭的嘴看,在玉蘭的肚子上聽了半天,告訴老旦這孩子還沒定魂,萬不可驚了胎氣。不能睡不能摸,下雨別出門,颳風要閉窗,就是蚊子叮了那麼幾下長了大包,也有可能前功盡棄。老旦聽得頭皮發麻,玉蘭在床上呆若木雞,這和養菩薩有什麼區別呢?黃老倌子倒不在乎,說這神婆再胡說八道就把她熏了臘肉,一個三十年的老寡婦,隔三差五用苦瓜過癮的瘋婆子,還真把自己當樹精了?
「你這裏為啥掛著個繩子?」玉蘭揪起老旦下面那根細細的紅繩。
「殺他個片甲不留!」一直打盹的大鸚鵡猛然狂叫。黃老倌子一巴掌打去,將之打得羽毛亂飛。
下午黃老倌子讓人來叫他,說晚上要和他喝酒,除了他還沒叫別人。二人喝酒已是常事,黃老爺子那裡好酒多,故事多,喝著過癮,聊得也開心,老旦從沒個不去的。
「你們都有坑了,就俺是個蘿蔔!」
「輕點兒,又沒誰和你叫板,哪有個女娃家的樣子?」黃老倌子嗔怒道。徐玉蘭撅了嘴,又嘻嘻一下,「砰」就拔開了一瓶。酒香溢出,老旦便知是上好的。黃老倌子劈手奪過酒瓶:「你以為是拔蘿蔔呢?這陳年老窖不能這麼開瓶,一下就被你泄了精氣,要慢慢開,慢慢倒,一杯便能醉人,你個傻妮子……」
「呦,看把你羞得!我說著玩呢,誰不知道你旦哥人是最老實的,多少妹子稀罕你你都不要,你這樣的男人啊,天底下也沒幾個了!」
「都長出息了,一紅一白,一唱一和了,落了幾個傷疤,就覺得敢和我叫板了……」黃老倌子冷冷道。
「我從小就告訴你們忠孝仁義,男人在世,要顧及周全,不能為功名之私,便棄了應有之道。國難洶洶,君子蕩蕩,你們不管去到哪兒都不能忘了本。」
徐玉蘭對麻子妹的狀況頗為擔憂,說這妹子看著硬氣,裏面是豆腐那樣軟。老旦也正犯愁,就說要不給他找個……男人?徐玉蘭說別看模樣不咋地,山裡人人家還瞧不上,喜歡她的黃一刀她都看不上呢。老旦見徐玉蘭撅著胸脯瞪著他,知道她胡思亂想,就說要不讓二子去想辦法,這小子憋了這麼多年,如今看見母豬都抱著腚干,自是會樂意的。
「看老子把你們殺個片甲不留!」黃老倌子得意地晃著頭。
「玉蘭妹子,你來得可真早!」老旦站起來說。
九-九-藏-書這個……沒想過,過一天是一天吧……」
老旦蹬上褲子,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捶著頭弓著腰,發出懊悔的嘆息。
「老倌子,我們不敢。」黃瑞剛低頭說。
「沒有,俺哪裡會有想法?玉蘭肚子才三個月,除非有人來惹咱,你下令,要不天塌下來俺也不出門兒。」老旦叉著腿,一副大咧咧的樣兒。
黃老倌子似乎也有此意,幾次問起,老旦不敢瞎說,更不敢應著,這是什麼地方?就算老婆孩子生死不知,也不想就此給土匪婆倒插了門兒。老旦悉心弄著騾馬,和陳玉茗一起想法子訓練黃家沖的騎兵。沒過多久,二子已經能在狂奔的驢背上雙槍奪命,大薛能夠夾著驢掃射機槍,而梁七卻練出奇怪的功夫,在馬上玩起老藝人的弓箭,竟然百步穿楊,他說如果箭頭上抹點兒蛇毒,那可弄一個死一個。黃老倌子對此很是滿意,將山寨交予二當家和玉蘭看著,每天拉著巧巧和麻子妹上山採藥。麻子妹慢慢又變得豁然起來,但依然不吃二子那一套。二子和神婆想盡招數,卻也打動不了這個丑護士。徐玉蘭被壓了看山寨的任務,忙得屁股朝天,據說陸家沖和顧家寨最近都很不老實,陸家的獵戶總鑽過這邊來打獵偷糧,顧家的男人總欺負黃家沖嫁過去的女人,徐玉蘭便和老旦商量,要不要收拾他們?老旦讓她稍安勿躁,萬事還是要老倌子拿主意,就是要打,也要去城裡買些彈藥和裝備,更要等著騎兵訓練到位。
老旦第一次見黃老倌子這樣沉重地輕言細語,或許麻子團長的離去牽動了他。老旦聽得心驚,這是個什麼世道啊?嗯,這個,什麼又是赤匪呢?共產黨?
秋忙到了,匪兵們的訓練告一段落。老旦無聊,便調|教黃老倌子給的一隻大水牛。湘中水牛長著大號犄角,包著韌厚老皮,比北方黃牛脾氣大出不少,彷彿隨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老旦時時把牽不住,情急之下就給了畜生一腳。那水牛卻不買賬,轉過腰來,瞪著手雷般的牛眼就給了他一頭,老旦被頂得滾下山坡,到山腰的時候摔得七葷八素了。收工回家的眾匪兵和村民們目睹了這有趣的一幕。
「我說完就走……」黃老舉人走到兩個後生面前,腰桿似乎直了起來,他輕聲說,「不讓你們去參軍,是因為今非昔比,沖里人丁太少,得攢一些種子下崽……眼見著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兒志在四方,這原本沒錯,你們也想像老倌子一樣學成出山,掙個功名,後生子么,都有這個念頭。可你們要有個規矩,這一走就兩年多,沒個消息,你們的爹媽夜夜焦心吶。老倌子幾次悄悄派人去打聽你們,有一個還出事死在外面,你們知不知道?」
「老旦你個木雞!老子的外甥女都能把你嚇成這樣,虧你還是槍林彈雨過來的?呵呵……喝吧喝吧!」
「好耍不?」女人壓著嗓子說。
「呦!口氣還好大?就沖他七個人就敢回通城救麻三,這就是英雄膽略,丈夫霸氣!比你男人可強多了,活著沒個動靜,死了也沒聽個響!要論喝酒,你男人五個也喝不過老旦一個!」黃老倌子絲毫不忌諱提起這些。果然,玉蘭也毫不在意,只哼了一聲說:「那要看喝得過我不?我那男人是沒么子用,人家說什麼是什麼,從來沒么子主意……嗯,今天高興,不說這些了……旦哥你把最好的驢給我了,妹子得謝謝你,你就賞個臉吧!」
沒過幾天,徐玉蘭就讓人趕來幾隻畜生,兩隻騾子和一隻正值芳齡的母驢。老旦大喜,然後納悶兒,你弄兩個騾子幹嗎?徐玉蘭說這不是馬么?當然是生小馬啊?老旦哭笑不得,道明真相,徐玉蘭就要帶人出山殺了那賣騾子的。老旦說不打緊,馬在這山裡太嬌氣,騾子幹活倒皮實,便挑一匹當了坐騎。老旦重操舊業,弄起了在板子村口碑相傳的養驢營生。這邊驢馬不合群,方圓幾十里找不出一頭公驢,他和玉茗翻山越嶺,總算在集市上選了一頭公驢回來。老旦給二位好吃好喝,日夜催著兩隻畜生洞房花燭,徐玉蘭送來新鮮的豆子給它們,見老旦盯著它們在那兒日弄,羞得站出老遠。第一胎下了兩隻小叫驢,這就是在平原也屬罕見。山民們爭相來目睹這一胎二驢的奇觀,對老旦讚嘆不已。老旦騎著大騾子翻山越嶺,招搖過市,弟兄們騎著一串毛驢亦步亦趨,大家再也不用費腿腳。鄉親們羡煞,紛紛開始給老旦下訂單,黃老倌子更是給了命令,搞它一百頭驢當騎兵。黃家沖的老旦已經驢聲在外,準備隔年引進北方的馬種,配出一堆騾子。老旦從「老黑雞|巴蛋」慢慢被尊稱為「老旦哥兒」,再到「老當家的」,傳到外村卻變成了「驢當家的」。二子從集市上帶來這可笑的消息,徐玉蘭便又要殺人。二子說旦哥你行行好,把這玉蘭妹子娶了好好調|教一下,要不早晚把人的頭砍下來。
「月亮大不?像啥?」
「要是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呢?」徐玉蘭突然不笑了。
「可不是,俺真盼著能早點回去!」
老旦和玉蘭凱旋歸來,黃老倌子正在生氣,說有幾個小兔崽子瞞著他出了山,說是去長沙參軍了。得知戰果,黃老倌子只哼哼了一聲,說這高興個啥?顧家寨的頭兒本就是個廢物,雞|巴還沒麻雀的大,這麼多人去,已經是殺雞用牛刀了。老旦問為何不先打不知天高地厚的陸家沖,黃老倌子給老旦上兵法課,一是遠交近攻,二是殺雞駭猴,三是鍛煉隊伍,不宜上來就打強敵。顧家寨只要一去就能搞定,從此便是堅定的盟友,調|教調|教還是條好狗,能從側後方牽制陸家沖。陸家沖知了深淺,會來年年上貢,顧家寨看在眼裡,更不敢輕舉妄動。黃老倌子拍著老旦的肩膀問:「一戰成功,你就正式做個三當家的吧?」
「會留在黃家沖么?」
老旦接在手裡,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徐玉蘭似乎嘆了口氣,慢悠悠去了,她此刻的背影很像阿鳳,卻比阿鳳多了辛辣的味兒。
「牲口隨主兒,你這驢還色心不小呢!」徐玉蘭挑釁般看著老旦,彈掉畜生沾在胸前的草,把一團肉彈得微微一顫。老旦覺得什麼地方被她彈了一下,看在眼裡亂在心裏,長這麼大,卻還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比那兩個窯姐還要辛辣呢。老旦將驢拴在柵欄上,再抬起頭,已羞紅了臉。
「攔得住人,攔不住心,黃老舉人也發了話,我還怎麼攔?這兩個小子也算曆練出來了,是去是留,是死是活,那是他們的造化了。」黃老倌子少見地嘆了口氣。
兩個後生對望一眼。二伢子低下了頭,黃瑞剛抬起下巴,冷靜地說:「老公公,我們兩戰長沙,犧牲重大,但鬼子也損失不小。我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勝,只知道每犧牲一個戰友,我們便會多一份堅持,要讓鬼子知道我們湘人的血氣……老公公,別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鬼子若打下了湖南,這國可能真的就亡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旦哥常想老家不?」
神婆看了看老旦,說不需要念什麼咒,根本沒東西妨著他,這個笨蛋就是被牛拱了。臨走的時候神婆對二子說你還愣啥?還不跟著我走,聽聽我的山神手段?二子忙跟著神婆去了。小色匪在門口蹲著發愣,也被神婆拎著脖領子去了。老旦呵呵笑著,說這下好了,二子真的上心了呢。
「記得,受老藤鞭。」黃瑞剛平靜答道。
黃家沖最近訪客不斷,有上貢的,有拜山門的,還有覥著臉來要飯的,這些人事還沒料理明白,瞞著黃老倌子去參軍的愣小子們又回來了兩個。回來便回來,還把山門的銅鼓敲得咣咣響。兩年前幾個小子悄悄投奔了長沙的國軍部隊,回來這兩個似乎打出了些戰績,穿著筆挺的軍裝,騎著壯實的大馬,胸前還掛了一串牌子呢。二人進了山還沒下馬,二當家的已經黑著臉攔在路上,大手一揮,十幾個人上去就捆在竹竿上,任憑二人如何喊叫,小匪們領了命,不打不罵,只扛著他們上了山,摜在氣歪了臉的黃老倌子座下。老旦隨後趕來,見寨廳里殺氣騰騰,二當家手持大刀站在兩個後生身邊。
「驢起得早,都拴在那兒吃草了,俺帶你去看看。」
有了這一鬧,老旦和徐玉蘭倒又有了話。「哪頭驢有勁兒?」徐玉蘭問著走到柵欄邊。
「看不出哩,玉蘭妹子喝酒這麼爽氣……」
「既如此,咱就一起過吧……」老旦覺得腦子射幹了,身子泄空了,人像抽走了骨頭,乾癟了皮肉,一切就此空空如也,釋然了,放下了,忘記了……就這麼著吧,就這麼活吧,就這麼醉著吧。世事滄桑,家園難望,情慾狹路相逢,大家是抱在一起渡河的螻蟻,一個浪,一陣風,說不定便粉身碎骨,這一條看不到邊的河流,得過便且過吧。
「長沙已成焦土,下一戰不知能否守住……黃家沖一味保全自己,最終只會被鬼子燒個精光。」黃瑞剛又接過來說,看得出二人早有默契。
「玉蘭妹子你別調笑俺了,俺可兜不起哩!」老旦摸著驢頭,一隻手瑟瑟抖著。
徐玉蘭猛地瞪大了眼,一把扔了瓢,葫蘆瓢在屋裡叮噹亂碰。
老旦被嚇一跳,只得坐下,玉蘭抿著嘴忍著笑,抓過半隻醬板鴨就要啃,黃老倌子便又瞪了她一眼,她便蔫蔫地放下了。黃老倌子給老旦斟了酒,給徐玉蘭也倒上了。他端起杯看著二人:「廢話少說,先來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