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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聽八路的?還是聽鬼子的?

第三章 聽八路的?還是聽鬼子的?

沒了男人的村子像不長果子的大樹,再旺盛也沒有收穫的可能。女人們受夠了回憶和想念,開始聊起村口的偽軍和炮樓里的鬼子。有人說金牙兵長得挺俊,有人說有個長雞胸的鬼子儀錶堂堂,還有人說每逢周一在村口賣西瓜的小夥子有一口比瓷碗還白的牙。但說歸說,沒人敢動這可怕的心思。田中一龜據說對下面極嚴,一個偽軍偷了村裡一隻沒人養的走地雞,竟被他當著眾偽軍抽了鞭子。傳言說他以前是個唱戲的,有一副悶如老牛的嗓子,也有人說他有不大的雙胞胎女兒,剛生出來半個月就到了中國。
上幫子村毀得不如板子村那麼厲害,沖毀的也不過是東邊兩排房,但全村空無一人,散落的農具隨處可見,村路上血跡斑斑,有倒斃的野狗和毛驢。一架燃燒的馬車燒成通紅的木炭,那匹馬蹲伏在地,燒成焦黑的一團。翠兒戰戰兢兢牽驢前行,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有根坐在驢背上東張西望,一隻公雞站在房頂死死盯著他們,翠兒見它兇惡,就哄了它一下,公雞卻不為所動,鷹一樣眼都不眨。這本是熱鬧的村莊,有田者佔一多半,大戶也有七八家,平日車來車往的,小販和媒婆都喜歡往裡鑽,這裡有板子村沒有的富足。
「那就別反他唄?」
「俺家還沒修吧?他們幫俺修不?」翠兒看著那個筒子說。
下兜齒送她回去,還在院子里坐了會兒。這看著是個實誠人,說自己只是個扛槍跑腿收拾殘局的,連正式的游擊隊員都不算,他以前在縣城干搓澡營生,李二狗喜歡讓他搓澡。李二狗成了游擊隊長,他在城裡搓澡也搓不成了,乾脆也進了隊伍。他開過槍,卻沒打著過誰,他每次都幫著扒衣服埋人,他說鬼子平時肯定都喜歡搓澡,一個個白凈著呢,倒是偽軍髒兮兮的,他們的衣服都沒人想要。
「趕緊的,誰愛看誰看!」翠兒抬頭大叫,這孩子撕裂著她,勢如破竹樣頂著她。田中說了幾句,他們就扭過身去了,還有說有笑的,似乎在打著賭。謝老栓的女人麻利地幹起來。「這小子倔,腿和雞雞先出來了。」她在下面擰來擰去,塞了又拔,像揪著賴架的老絲瓜。翠兒疼得嗷嗷的,說你趕緊把這小子弄出來,俺恨不得抽他兩巴掌。謝老栓的女人說那你要使勁啊,就是拉屎你也要使勁兒,別說生個雞雞娃子了。她環顧左右,說看有啥給她咬的,她使不上勁呢。
鄉親們回各自的家裡院里睡覺了。左鄰住進來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兒大十歲,是馬家營嫁過來的苦命人,兩個女娃子都十幾歲了,她們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車。翠兒和她們隔著牆頭寒暄了,覺得自己並無保衛鄰居家園的責任和能力。翠兒還看見郭鐵頭背著從別人家撿來的農具從門口跑過,心想男人就是這東西,不管是瘋是傻,這種時候還是他們頂事兒。
醒來時已是中午,房屋裡空蕩蕩的,炕頭的有根不知去處。翠兒驚叫一聲彈起來,衣服不知何時到了身邊,她忙穿好要出門去找,卻見劉嫂抱著有根進了門。
水退得快,泥幹得比袁白先生說得也要快。大旱天里,板子村的鄉親們眼看著無邊的黃泥漸漸龜裂,在太陽下咔咔作響,縱橫成壯觀無邊的棋盤。黃河進了遠遠的古道,帶子河在泥縫裡倔強流淌。鬼子的大車拉來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機器,哼哧哼哧挖開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幾十筐黑黃的土。老井又冒出清涼的水,竟沒了毒倒鱉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說:「水能喝了。」
郭鐵頭進村時像個乞丐,光著腳彎著腰,腦袋上污泥腌臢地粘了幾層,一扭脖子便往下掉塊兒。他渾身臭不可聞,背著個滿是窟窿的麻袋。端槍的哨兵捏著鼻子。郭鐵頭一眼就認出了門口的翠兒,卻沒說話,翠兒在門口洗著一張破床單,並沒注意這個叫花子。郭鐵頭被押進那間屋子,刀疤臉和下兜齒問了他很多問題,在同意他加入游擊隊后,告訴他這裏還有個板子村的女人。翠兒也被叫進去,她認出了洗完臉的郭鐵頭,知道了板子村的情況,才知道剛才那個叫花子就是他。
四個光溜溜的鬼子扔進了燃燒的屍堆,他們撲哧陷了進去,像老鼠陷進了麥垛。那火苗猛地騰躍起來,青色的光瀉出來,爆著噼啪的火星。翠兒見狀又想大哭,卻被人催著上了驢,驢韁握在前面一人手裡。驢步子頂風一顛,她便哭不出來了。這些人挎著槍,騎著馬,背大刀的都長得凶神惡煞。但他們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樣,刀疤臉兩隻鞋都不一樣。他們牽了鬼子的兩匹馬,砍下了八條帶肉的馬腿,又割了些大塊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馬。一切收拾停當,瓜皮帽提醒他們把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蓋了地上的血,就向西邊去了。
翠兒嗯了一下,泛起一層冷汗。
「沒事,你給她,她會上心的。」李二狗敲著桌面,半截煙熏了眼,邊揉邊看著她。這話像是安慰,一掂量更像命令。翠兒鬆開了手,劉嫂伸出粗壯的胳膊,熟練地抱起似睡非睡的有根,說:「放心,肯定給你餵飽了,你瞧這小臟臉,真耐看呢。」
按規矩,他們走了,今天村民不可以離開。翠兒付了錢,有根兒和有盼兒吃得滿嘴芝麻,舔著手指頭,村裡走出更多的人,驀然看著隊伍離去,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她略感不祥,卻說不出,只是覺得今天比平日要冷。
「聽山西子說餓死了十幾個……」翠兒坐下了。
「那個郭鐵頭是你們村兒的?怎地扔豬圈裡了?」
糧食吃完的時候,游擊隊又悄悄回來了。他們照例是在夜裡進了村,馬上馱著一袋袋的糧食和物件兒,拴著兩隻打暈的豬,馬蹄子上包著厚厚的布,奇怪的是人一個沒少,還帶回來幾個……女人。翠兒一早和劉嫂等人張羅著飯,看著一袋袋的糧食頗感高興,但看著一個個歲數不大的女人都紅腫著眼,又不知是怎麼回事。
翠兒咽了口唾沫,看著正在修葺的村子和路口那些小販,有點不相信,這哪像一個餓死人的村?
「他是你們村兒的么?」刀疤臉問站著的翠兒。翠兒忙點頭:「是哩,是俺們村兒的,和俺男人一塊被抓走,後來他跑回來了。」
「哦,俺家是東馬坡村兒的,在西南邊兒。」金牙兵說完走出來,和另一個兵挪開了鐵絲網。
「嗯,是好茶呢。」袁白先生聞了一下說,「娘家還好?」
「他們是鬼。」有根在他娘懷裡說。
「干甚呢這是?俺要回娘家。」翠兒說。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這麼高了……」下兜齒又摸了摸有根的臉,寬大的下巴晃了晃。
翠兒臉色慘白,回身掩了門,再插了。做完這事,她猛然覺得多餘,甚至危險,就又拔掉門閂,漏了點兒縫。猶豫了下,她讓有根到屋裡去倒水。「咋是你來了?」翠兒決定坐在碾子旁。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就應驗了,縱是過去了快兩年,它還是來了。
「算啦,說這些幹啥?妹子你餓了吧?跟我來,去吃點兒東西,今天沒準還有活兒干,對了你叫個啥?」劉嫂終沒讓眼淚流下來,且略帶提防地看了她一眼。
翠兒背後一涼,看見李好安對她悄悄點頭。翠兒明白再不答應,這條命或就沒了。可她真張不開這嘴,這都叫什麼事兒啊?郭鐵頭似乎酒醒了些,走過來遞給翠兒半碗酒,歪著頭笑嘻嘻地看著她。翠兒抖著手舉起了碗,心在肚子里一橫,幾口便喝下去了。
「是,他厲害,裡外都有一手,人機靈,下手也到位,俺們都服。」李好安說完看了看門口,「他讓俺給你捎話來,了解一下炮樓的情況,詳細的情況,多少人,多少槍,多少偽軍,多少鬼子,啥時候巡邏,啥時候起床,啥時候運來補給,總之他們幹啥咱都要了解。」
翠兒最怕的游擊隊一直沒來,郭鐵頭也不見蹤影。刀哥說的計劃風一樣沒了,亦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剛回來的日子夜夜難眠,村口的狗叫,窗欞的抖動,都像是他們的到來。翠兒寬心地想,他們或許都被鬼子殺了吧?她雖然憎恨鬼子,但仍希望如此,如此,痛苦便成了秘密,而她會忘掉這些秘密。
「工不夠,也都是逃難的混碗飯吃的,你不在肯定沒人幫你修,既然回來了,就和保長說一下,不是難事兒。」
翠兒心中忐忑,不知李家窯的事有無傳到此地,她便問如今這戰局怎樣。袁白先生搖頭不知,說想來必不會好,否則鬼子會修炮樓?他們是要長待在此了。翠兒又問那老旦他們豈不是都被打死了?袁白先生又搖了搖頭,說他們敗退歸敗退,中國之大,哪那麼容易被消滅。
「咱隊伍現在在哪?還在李家窯?」翠兒不自覺用了咱,覺得這下再也撇不清了。
「這東西,打鬼子沖前面,吃肉也不落後。」刀疤臉拍了下桌子說。眾人哈哈大笑,下兜齒也笑了。翠兒覺得像被剝光了似的,這都是些什麼人啊?這樣的事他們怎麼能這麼張皇地講出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爹媽沒說過,袁白先生也沒講過,戲里也沒聽過,就是村裡的老流氓也沒這麼說過。她想著想著就要哭,忙悄悄咬了下舌頭。哭個屁?這多大的事兒?不就是睡了一下么?
「玉米棒子,玉米棒子,那玩意兒好使。」漢奸劉不知何時鑽進來,擼著袖子像要幫著接生一樣。
「費不了幾顆……帶走。」瓜皮帽抽了幾下煙鍋,又指著地上的兩匹馬說,「卸點兒肉走。」
田中一龜留了鬍子,金牙兵多了顆金牙,炮樓上多了一挺機槍,太君的大狼狗染了怪病,它發出驢一樣的叫聲,喜歡吃下自己新鮮的屎。在鬼子打死它的那一天,村裡發生了奇怪的事。
「不幹咱不就餓死了么?幹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誰也沒坑誰也沒害,咱奸個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幾張白條,白條也不給兌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個奸?」山西女人舌頭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話又快又狠。
「那可不,這些天定是沒睡個好覺,昨晚又折騰一宿。」劉嫂帶著壞笑拍了她一把,拍得翠兒出了一背的冷汗。是啊,昨晚都做了什麼?她的臉燃燒起來,不知怎麼應對這句話。
「哎呀,這人殺過不少,鬼子也殺漢奸也殺土匪也殺,可是豬還真沒殺過。怎有點瘮得慌呢?」一個隊員摸著下巴說。
「哪裡?哪裡?」鬼子大聲叫著。翠兒記得自己胡亂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們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幾聲槍響,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兒抱著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卻開始大哭,哭得外邊什麼都聽不到了。村裡人想必聽到她的哭聲了,但他們比黑暗還要安靜。有根的小手探上來,摸著她滿是淚水的臉,咿咿呀呀地叫著。翠兒知道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淚,在他臉上親了又親。她不知道鬼子有沒有帶走那具屍體,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這樣的夜裡什麼樣的人會和鬼子殺起來,她只想抱著孩子挨過這個夜晚。水退得已經可以上路,她必須往娘家走,那裡或沒有遭水,那裡還有最後的家。
「沒搶回來,他被從馬上打下來,幾條狼狗咬碎了。」劉嫂拉著她走了幾步,「他是隊長,死了之後副隊長就是隊長,就是那個刀疤臉兒,可是他受了傷,十天半月好不了。」
「太君們剛才打賭,賭帶把兒的都贏了。」金牙兵找來條毛巾包起了孩子,翠兒靠在樓梯邊上抱過兒子,見他哭得響亮,小腿兒亂蹬,這十個月的苦一下子沒了。她看著周圍,這是什麼樣的一群啊!鬼子、漢奸劉、偽軍、板子村的接生婆,不遠處還蹲著一隻大狼狗,它耷拉著舌頭,莫名其妙看著炮樓里的人,比她還要不知所措。鬼子們嘻嘻哈哈逗著她的孩子,漢奸劉端來一盆溫水,幾個偽軍乖乖地站在一邊笑著,謝老栓的女人洗著有盼兒,一個勁兒說著車軲轆話:「你看太君多好,你看太君多好……」
「都是些老不中用的,死了就死了,我做的主,只許小吃大,不許大吃小,糧食都讓給年輕女人和孩子了,有她們村子就在。我也想餓死算了,被她們弄活了。」袁白先生說得隨意,翠兒卻聽得渾身冰涼。
「孩子餓了吧?」李二狗說。
「愣什麼?拿盆接血啊!」刀哥對幾個隊員喊道。那幾人立刻跑過去,端起盆接著似乎涌流不完的豬血,他們臉上濺滿了血點兒,幾個人互相看著,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就去了,他和李二狗離去時一樣沒有關門,只是多留下一份李二狗走時沒有的不寒而慄。
「娘,那兒有糖吃嗎?」有根樂呵呵地看著翠兒,翠兒眼睛一酸,拍了拍驢屁股,毛驢歡快地跟著跑去。
離板子村不遠的路口豎起一個奇怪的方筒,上面細下面粗,筒子上插著鬼子的旗。筒子邊蓋了一溜磚房,嶄新的紅磚亮得扎眼。磚房旁邊的路口仍然是鐵絲網,只不過連了長長的鐵架子,兩邊還堆著麻袋窩。板子村村口有幾堆老高的土丘,那定是村裡挖出來的。田地旁邊也有高高的土壟,兩台翠兒沒見過的機器哇哇叫著,正在往土壟上推著,看樣子要把這些土丘推出一座土山了。村口站著蹲著不少人,有的一眼便看出是等活兒干,還有的推著車挑著擔,賣著饅頭鹹菜包子席子種子凳子筷子碗子等破七碎八的東西,幾個挑著孩子苦拉著臉的,那就是來賣孩子的。他們都站在離筒子一百多步之外,扎著堆兒靜靜看著板子村。村口站崗的維持會的兵換了戴帽子的衣服,有一個一眼便認出了翠兒。這令她意外,她根本不記得這張臉,當他嘿嘿笑起來,她看到那兩顆明晃晃的金牙,便想起離家的那個早晨。
說是游擊隊,也就三十多號人,二十多匹馬,十幾支長槍短槍,爛得和生鏽的鋤頭似的。據說還有一門寶貝般的小炮,卻沒炮彈,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車隊時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隻野羊。翠兒驚訝這游擊隊的寒酸,他們逮啥穿啥,大熱天有人穿個棉襖,也有人把鬼子的軍服反過來穿,還有的乾脆就是一條灰床單兒,中間挖個洞套在頭上,麻繩腰上一勒就上了馬。要是不拿槍,這幫叫花子還不抵板子村的後生氣派。翠兒原以為這定是個宏偉的山寨,山門威武,衛兵林立,裏面有吃喝不完的雞鴨魚肉。可進去了才知道這地方的破敗。村子沒有像樣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們的人面露菜色,彷彿一個屁便能崩倒。一張爛桌子上放著十多個破碗,裏面只有涼水招待,還不夠喝,因為沒那麼大的桶,只能倒乾淨再抱到井邊打一次水。給李二狗的是一杯熱茶,這就是至高的禮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著浮葉,擦著汗水,一邊喝一邊看著翠兒。摘下帽子的腦袋醜陋不堪,幾綹毛像橫爬的南瓜藤盤旋著繞去腦後。翠兒被他盯得發毛,卻不由笑了一下。
「拉倒吧,你殺過幾個,那也是趁亂開槍打的,你有拿著刀抹人的時候?屎沒準都嚇出來。」另一個隊員推開他,走到豬前,猛然抬腳踹了一下。
「刀疤臉說這是考驗他呢。」翠兒說。
「這樣的鬼子有,田中這樣的鬼子也有,這麼大個中國,一兩百萬鬼子灑進來,咱看運氣。」漢奸劉坐在了碾盤上,「聽說你男人是被國民政府抓走的,對嗎?但我真沒見過國民政府怎麼抓過兵,可見你也是運氣差,活在這年頭,你一個活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別想那麼多大的,國恨家仇,誰輸誰贏,這些事兒你根本把弄不了,都是命,都是命……」
「鬼子惹不起,他們就逮誰打誰,不知是哪個村兒被他們禍害了。」劉嫂揪了翠兒一把,「別管這些,做飯吧,這和咱沒關係,他們弄來這麼多新女子,也就不禍害咱了。」
最後被拉回來的是金牙兵,他鬆鬆垮垮,在地上拖出寬厚的血跡,碎得爛乎乎的臉皮掀肉裂,嘴巴和眼睛連在一起,舌頭掛在鼻子上,兩顆金牙已不知去處。他似乎還活著,翠兒清楚地看見一串淚流下他裂開的眼角。
「鬼子嚇人,可這隊伍也不含糊,俺就是怕真把鬼子招來,將咱當成匪窩,那還不一鍋端了?」
捉來的女子都關在一個房子里,大嫂們給她們送了飯。有不吃的,也有吃了很多的。劉嫂說一開始都這樣,慢慢就都吃了。人的肚子是最大的敵人,鬼子啦,土匪啦,都不是它的對手。翠兒聽罷,看看刀哥他們院子里的火光,便覺得她說的是誰了。
「郭鐵頭……郭隊長要動他們?」
「你們是國軍還是……土匪?」翠兒擦著淚說。她不知哪裡來了力氣,一下子站起來。今天真是見了鬼。
「這是啥意思?那鬼子呢?」翠兒問,見漢奸劉四周張望,就又改口說,「太君。」
「殺之前沒準還糟蹋一下……」旁邊伸過一張難看的臉,上面有一顆兔子屎般大的痣。
「那還能回來不?」翠兒哭著坐在地上,將有根抱在懷裡。
「也別這麼說,俺家離這裏也就百十里地,都是老鄉,互相照應唄。那天……就是你走的那天,那個放你走的三井副隊長,後來還問起過你回來沒有。」
「哦,俺記得他,人挺好的。」翠兒忙記住這名字。
「自古以來啊,戰亂時期都是亂砍亂殺的,一旦戰事明朗,當朝的也要靠著百姓過活,他們要吃糧食,要收稅,要用人幹活,也要睡女人,那也就不殺人了。」劉嫂的口氣有點像袁白先生,說的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兒。翠兒知道自己聽不進去,就找個理由去了。有根在院子里玩著一窩螞蟻,說它們的頭長得都像爹一樣。
九-九-藏-書盼長得和棒子一樣結實,四歲的有根躥得比桌子還高。翠兒用了一年半的時間讓房子和院落煥然一新,讓屋裡現出老家的光彩,小黑貓拐來只可愛的白母貓,屋檐下住下一窩黑色的燕子。媒婆們開始在這裏走串,冬小麥開始泛黃,女人們開始泛騷,一切都像是要順理成章,就像鬼子來之前那樣。謝老栓的老婆又開始偷別人家的雞蛋,全村奶|子最大的謝小蘭又招惹了幾個不要臉的老鰥夫,山西女人和偽保長郭石頭有些不清不楚,這一出出村裡習以為常的事,便在這不易的休養生息里再現了。
「這是真的?」謝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沒吭氣,他很少回答別人的廢話。
翠兒點了下頭,心裏泛起新的緊張。門又開了,四個女人端著兩個大木盆進來,裝了滿滿的水,一盆還是熱的。還有一個女人放了些衣服在炕上。她們掩門出去,屋裡又安靜起來,盆里的水微微漾著,映著李二狗一張歪曲的臉。
翠兒委屈地點著頭,趕緊站了起來,笑著對他點了頭,又對鴨梨鬼子點了點頭。有根忙不迭剝了糖果吃起,眼睛興奮地閃著光。走出一截路后翠兒回頭,見田中一龜獨自在村口走來走去,看著霧氣騰騰的大槐樹。板子村在他身後明亮起來,雖然凄涼破敗,卻又升起了裊裊炊煙。
「俺聽見她叫了呀,刺刀一下子死不了,她叫了好幾聲啊……大爺們別冤枉好人,俺這命苦的,最後還挨個姦細……」郭鐵頭就此哭出來,鼻涕眼淚糊了一桌子。
翠兒一路都在想事,直想到餓了,就吃幾口,餵飽胖了一大圈的有根。三個多月了,回家的路又蔥綠起來,乾涸的黃土上長出新的草木,這些天的兩場雨不大不小,板子村的大槐樹定然枝繁葉茂了。歸路遠沒有來時的凄慘和茫然,翠兒甚至帶著喜悅,兜里沉甸甸的一包銀元是一切的希望,或還能買下十幾畝沒了人家的土地。她沒料到希望來得這麼快,運氣一下子變得這麼好,只要板子村和鬼子仍然相安無事,那不就是好日子么?
一些人家敞著門,門窗多被砸爛,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櫃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燒剩下骨架和灰燼,厚厚的土牆燒得黑乎乎的。翠兒哆嗦著腿來到自家門前,驚惶看到碎爛成一團的大門,那像是……被什麼東西炸的,院子里的蘋果樹燒成了光桿兒。堂屋門戶洞開,能燒的統統在燒,沒了框的窗戶里冒出滾滾的黑煙。
「謝謝劉嫂……」她說。
翠兒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里,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東西了,卻也不敢走,還能去哪裡呢?回板子村去?繼續睡在鬼子的身邊?還是順著大路向前走,那邊就是縣城了。可縣城又如何?這孤兒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討飯一條路?萬一也是這副光景,有根可怎麼辦?
「成,你把錐子拿開。俺一片好心,還被你當驢肝肺了。」他向後退去,卻被翠兒拉住了。
眾人無言,刀哥站起,從腰中抽出一柄刀,那不是匕首,翠兒認得是鬼子的刺刀。
「妹子,他們的部隊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說的那些日子,應該是在小馬河一帶,那裡打了幾天幾夜……」下兜齒收住了話,「這場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裏有譜,把這孩子養好。」
「幹啥呢,幹啥呢?你要殺就殺,踹豬頭幹啥?」李好安捏著煙捲說。
「是好奇怪,也沒吩咐我們做飯,歷來都要準備的。」劉嫂吸著涼氣說。
漢奸劉喋喋不休,翠兒早聽得厭倦,她不自覺地問起炮樓的情況。漢奸劉在興頭上,竟說了個全乎,連鬼子之間的事兒都說了,說田中和本間宏是一個村的,本間宏總想殺人,田中卻想和睦相處,兩人關起門來常吵得面紅耳赤。翠兒不明白這漢奸劉為啥和她說這麼多,也怕招了懷疑,便給他添了水,又送了塊剛收的鹹肉,說了一簸箕客套話,讓他多照應這可憐的母子三人。
「俺來最合適。俺是你上幫子村的表哥,叫劉小愣,以後你記住了。」他說。
「這和你為……太君做事有啥關係?」翠兒奇怪道。
聽到他們這嚇人的話,翠兒拉住有根大哭起來,雙腿再不爭氣,撲通便坐下了。她不知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沒辦法。
「俺不是怕這個……」翠兒說了就後悔。
劉嫂抱回了吃飽喝足的有根,還給翠兒帶了一小碟豆餡、兩個饃和一碟蔥花炒蛋。翠兒不爭氣地流下了淚。劉嫂陪著她坐下,用一塊濕布擦了翠兒的手,抱過睡著的有根。翠兒滿含感激吃完了饃和菜,覺得要向這好心的大姐說聲謝謝。
縱是有這麼大的事,李家窯並無板子村那樣的緊張,鬼子不來光顧,偽軍也不見蹤影,游擊隊藏在這兒休養生息。李家窯像藏在雪原的野兔,只要不動,彷彿就不被發現。翠兒有更大的猜想,是不是鬼子走了?還是國軍敗了?但這念頭沒轉多久,李家窯闖來個熟人,是板子村的郭鐵頭。
漢奸劉替鬼子翻譯說,鬼子要在村口那邊建一個哨所,咱如果能幫他們蓋好,給他們做飯,鬼子就幫咱們清理村子和田地。漢奸劉又說得更明白了些: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鬼子玩客氣,你們不能不懂事。
炮樓時常也殺氣騰騰,他們排著隊伍早出晚歸,偶爾也進村翻來翻去。炮樓上的探照燈總是慘白的光,夜裡靠近的一隻野狗被打成了爛肉。鬼子像勤快的毛驢,搶了公雞的活兒,不管颳風下雨都按時折騰,一大早就光膀子蹦蹦跳跳,繞著磨盤樣的炮樓跑個不停。偽軍也得陪著,在後面哭喪著臉。村民們遠遠看著,開始新鮮,漸漸乏味,最終失了興趣。只有山西女人倔強地坐在村口觀望,在風裡摸著她老黃瓜似的臉。謝老栓的女人說她想男人想得襠都燒起來,袁白先生說她也是個苦命孩子。翠兒什麼也沒說,她常聽到山西女人在夜裡的哭泣。那時翠兒覺得,幾個月爛夢般的經歷,是她必然要經歷的磨練,那仍是老天的恩賜,就像曾決堤的黃河,給板子村帶來死亡和絕望,也帶來如今異樣的生機。
上次帶回來的馬肉很快吃完,劉嫂說糧食也不多了。游擊隊半個月沒出去找事干,在村裡待不住了。刀哥的傷好了大半,每天在院里和隊員們開會,翠兒送飯的時候聽見一嘴,他們要出去干一票了。
「他們不是打鬼子么?」翠兒驚訝道。
劉嫂後半句讓翠兒一嚇,卻把她嚇笑了:「劉嫂,啥事……又怎大不了的?你說是不?」
「那我還來啥?」郭鐵頭要掙開,翠兒卻不讓,胳膊繞住了他的脖子。
幾個鬼子走過來,看著翠兒的情形,咕嚕嚕彼此說了幾句,翠兒認得最高的那個是田中一龜。他看了看情況,似乎也認出了翠兒,對金牙兵板著臉說了幾句,金牙兵哈伊點頭,喚來幾個偽軍。
「別看李家窯現在清清靜靜的,鬼子可不傻,先佔著重要的地方,比如你們板子村,都佔全了一拉網,李家窯插翅難飛。」李好安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哎呦,得換崗了,人手不夠了,大家得輪著來……有時候啊,我倒真盼著共產黨能收了咱,聽說他們有板有眼的,不是咱這麼胡鬧的。」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裡走,走了幾步回頭喂喂地喚她。翠兒忙抱著孩子跟過去。
翠兒又想起娘家的慘狀。「俺沒覺得好……」她說。
「就去了那麼一下兒,鬼子也要殺?」
「算了,她家裡毀了,娘家沒了,肚子里還有一個,她不會說的。」瓜皮帽掏出煙鍋子來抽。
「都死在農村了。」
「你們會一直在這兒不?那以後可仰仗你了……」翠兒假惺惺道。
「回來了呦,還胖了呦。」
「八路可以當,畜生不能做,你不來護著我,咱就是兩條路。」翠兒心知肚明,今天不說好,以後再也沒法談。
「沒事兒別招呼陌生人,村外來的……」漢奸劉說完就去了。雖像是隨意的一句,翠兒卻驚出一身淋漓大汗。山西女人在她家門口探出半個臉,酸酸的臉像喝了一瓶陳醋。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烏鴉麻雀貓頭鷹都和淹死一樣不知蹤影,半空飄著牲口和貓狗的腐味兒,也飄著人淡淡的哭聲。翠兒抱著有根縮在炕上,屋裡點著一堆小火。這是不設防的板子村,門窗洞開,天衣地被,她納悶為何自己不會害怕。哭聲沒在山坡上出現,卻在回到村子后才響起。隔壁的老女人嗚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無助的帶著眼淚的自言自語,在這夜裡驅趕可怕的寧靜。她兩個女娃子一聲不吭,也並不安慰這沒完沒了的娘。
「幹了這事兒,俺有啥好處?」翠兒不想廢話,問道。
翠兒在兩張紙上按了手印兒,金牙兵擰著一個刻著日期的章,在她的簽名后都按了日子,撕下一張給了她:「下次出來帶著,要不出不去……」翠兒忙揣好了,見他這麼認真,又問:「大兄弟你家是哪兒的?剛才聽走了。」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不殺豬?怎吃肉?」刀哥冷笑了下,「李二狗帶隊,就帶出你們這幫玩兒嘴活的龜孫兒?」
「你好看,我不要你,別人也要。」李二狗說。
「幹什麼?回去!」一個兵橫槍大叫。翠兒嚇得一愣,卻沒有回頭,既然是中國人,就問一句吧。
「俺要喝水。」有根對他娘說。
「就是這意思,你要是動我,一錐子要你命。」翠兒輕輕說。
這地方叫李家窯,是夾在幾個小山包里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沒幾個人的村子,大多數是游擊隊和四周村子跑來的。據下兜齒說,這個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餓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應的愁苦女人。游擊隊來了后救了她們。他們帶來糧食和牲口,也帶來精壯的希望,白天男人們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們就在村裡料理吃喝,據他說這李家窯游擊隊帶回個女人還是頭一次。
夢裡的板子村依舊溫暖,夢裡的炕頭仍然寬闊,夢裡的老旦依然不知疲倦,每一次都將她塞得滿滿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有根,咬著被角低低嗚咽。她想提醒老旦肚子里真的還有一個,別把孩子鼓搗壞了。可她不捨得這醉入骨髓的快樂,它比恐懼更能令自己一片空白。她漸漸睜開了眼,眼前幻變著五顏六色和一些說不清緣由的閃光。她感到老旦猛地加快了,於是又閉上了眼。可閉上眼卻更明亮,她看見無邊的麥田上,太陽正發出紫色的光芒。一聲長長的吆喝在原野喊著,雲彩飛一樣掠過,她飛上了雲端,聽到雨霧嘶嘶作響。她變成了雨水和風,淋漓在乾渴的大地,吹拂在光禿的山巒。她還是忍不住地叫起來,世界一下子被這叫聲擊碎了,也將她的夢擊碎了,她猛然又睜開了眼。
有根在院子里蹦了會兒,在樹下執著地扒著螞蟻窩,翠兒找到一把掃帚,掃著滿是土的碾盤。掃了幾下就覺得錯了,這算什麼緊要事兒?她忙抱著孩子出了門兒,尋到坐在太陽下的袁白先生。三月不見,先生像老了十年,一張臉受氣包似的。袁白先生手搭著涼棚,見是她就笑了。
身上的人流下火燙的汗,劇烈的喘息像低低的雷鳴。他將她緊緊地壓在下面,捏在手裡,戳在裏面,他稀疏的頭髮拂著她汗津津的臉,濃重的煙味浸透了夜晚的涼意。她感到一隻老鼠在裏面突突亂跳,吐出火熱的口水,她發覺自己的雙臂緊緊抱著他,壓得自己都喘不過氣。
「哪兒都比你們厲害呢,姚家店鄉、玉米房兒鄉、劉四合鄉,幾十個村子沖個乾乾淨淨,一個活人都沒有。」下兜齒說,「這還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沒準幾十個鄉縣,幾百個村子都有,這人啊,死海了去了。」
偽軍隊伍走出幾十步,一團火光在裏面炸開。隊伍嘩地倒了散了,人聲慘叫,戰馬嘶鳴,鬼子們一個個蹲下端起了槍,他們對著周圍的原野,但原野上空無一人。翠兒也震倒在地,抱過兩個嚇壞的孩子。偽軍們拖著幾個往回退,田中拔出了槍,在馬上高喊著。漢奸劉聲音顫抖著:「都撤回來,太君說了都撤回來!」
「成,就給你點兒,炮樓子里有的是。」
「鬼子哪知道都燒了誰?俺就是個在外逃脫的,你們村也沒人見過俺,不怕。」李好安倒胸有成竹。
「端了他們,咱就成了地道的八路了。」刀哥給她倒了杯茶,又說,「李隊長在的時候,八路就讓咱端一個大的,說是先立功,后入隊,李隊長的預備黨員才能轉正。可他就是不幹,還是膽子不夠,干八路哪能看三看四的……唉,蛋不小膽子卻這麼小。」
「妹子別多想,李隊長睡過了,就有照應了。」劉嫂帶著奇怪的口吻說,「你也是個苦命的,但比俺還強點,俺連孩子都沒了……」劉嫂說著便捂了嘴,眼睛汪汪地濕了起來,翠兒不知如何是好,只抓著她的胳膊輕輕晃著。
說罷她收拾了盤碗,低著頭出了門。翠兒還想說聲謝謝,卻看著那背影害怕起來。
「他不是跑回來了么?你男人不是沒回來么?那就要說明白,不能瞞著……」
「可俺男人是去當國軍了。」
「還有點兒,上午也煮了些豆餡兒,這時候能吃了。」女人的聲音還不如長相,像咬著塊土坷垃一樣。
「太君殺的?哦……鬼子。」翠兒被這情形搞亂了。
「好,今晚就你們倆睡了!」刀哥猛地拍了下桌子。
一路走得軟綿綿,每一腳都看似堅硬,而深處依然爛泥未乾。毛驢走一會兒就陷進去,翠兒便背著孩子、牽著驢走在山嶺之下。路上有破衣爛衫的逃難者,路邊有不少死屍。這一路都是屍臭,大群的烏鴉盤旋著,爭搶著曠野上的美餐。翠兒看見幾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頭像刀剔一般晶亮,烏鴉所過之處,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墳頭,只是哭墳的人沒幾個,墳前也多無墓牌和燒紙的條石。翠兒咬牙前進,一路不言不語,她奇怪為何聽不到哭聲。回娘家的路沖得不見痕迹,但她記得那些樹,記得那些山丘的樣子,也記得太陽和風的方向。曠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煙,黑色的、黃色的和白色的,這些煙令翠兒舒服一些,雖然刺鼻,倒比屍體好聞多了。路上也看見鬼子的車隊,他們在泥濘里艱難前進,不時喊著號子推車,鬼子們一個個滿腿泥濘,太陽旗上泥點斑斑,也有的持槍四望,刺刀依然鋥亮。翠兒知道他們怕什麼,也知道他們沒工夫理會逃難的百姓,他們還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頭也不抬地說。
「早就給你想好了,既然有了根,如今就只剩個盼,就叫謝有盼吧。」
鬼子說油布先湊合著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時籌不到那麼多東西,戰事還在膠著,一切仍不明朗,待戰局大定,會有蓋房子的民工過來,也就有力量開墾田地,修復房屋,給大家重建家園。這話並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著條件。但這畢竟也是希望,翠兒在大家臉上看到了這東西。它和盼著男人們回來不一樣,但也是一種。袁白先生總拉著臉,像吃了兩斤黃土。他定是不樂意的,但也沒反對。他去和鬼子談什麼?他到底在想什麼呢?還有那個漢奸劉,長得白白凈凈、慈眉善目的,就是有點夾縮肩,看見鬼子便低下半截,他會不會有老旦他們的消息呢?
「你要是不應,就再也別離開李家窯了……」刀哥又黑了臉,見她發著愣又說,「而且,我不保證你和孩子的安全……」刀哥說完站起來,走了兩步回頭,淡淡地說,「我們八路可是說一不二的……」
「她知道以前的事兒,離開板子村后就不知道了,誰知道你是真的跑出來的,還是投了鬼子派過來的?」刀疤臉看了眼郭鐵頭身後的人,那人立刻抽出一把刀——那可是一把殺豬刀,他猛地將郭鐵頭的腦袋按在桌面上,殺豬刀在脖子上登時割出血來。翠兒嚇得捂住了嘴,扭頭就向外跑,卻撞在一人懷裡。那人扶住了她,搖了搖頭,下兜齒都跟著臉在晃。
「李二狗呢?」翠兒望向門的縫隙。
「這次走得悄咪|咪的,有沒有睡你們?」一個小個子年輕女人說。眾人接二連三地搖頭,翠兒乾脆頭也沒搖。
「別哭!當心驚來鬼子!」刀疤臉狠狠地用刀指著她的頭。翠兒哪經得起這個,哭得便更凶了。
鄉親們認出了翠兒,一個個打著招呼。山西女人大老遠就招著手:「翠兒,俺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因為咱這裏重要,他們要人幫忙吧。」金牙兵也說得輕輕的,「回來了當心點,有啥事兒耳朵豎起來點兒,平常老老實實的就行。」
翠兒放下有根,出門看了看。黃昏的門口沒人,路口也沒人,村裡飄來肉湯的味兒,狗都在那邊汪汪叫,想必村民多圍在那裡口水橫流。翠兒退回來,從裏面插了門,先給有根扒光洗了,扔到炕上去睡。再脫去自己滿是泥土的衣服,痛快地洗了個乾淨。她在盆里不敢久坐,心中總有莫名的忐忑。擦乾出來四處張望,這才明白劉嫂留下那些衣服的緣由。內衣還好,上衣和褲子不男不女,但穿上還挺合身。她再把自己的和有根的衣服全洗了,掛在院子里一根繩上。她摸著濕漉漉的頭髮,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衣服明早就會幹了,今天這一切和做夢似的,明天該怎麼辦呢?
「干甚呢?你是這村兒的?」揣手槍那人戴著頂瓜皮帽,他在馬上還背著手,像被捆起來似的。
「就俺一個,妹子你別怕。」李好安掏出一個小煙鍋,慢慢點了,「刀哥死了,現在郭隊長說了算。」
刀哥將刺刀扎進九_九_藏_書桌面,啪啪地鼓起掌,大家也毫不吝嗇掌聲,門口的女人們似笑似怨,牙都要吸掉了,她們看著翠兒的眼神頗為詭異,但翠兒才不在乎。她放下刀,退向一邊,對刀哥輕言細語:「沒個啥,俺爹從小教的。」
「山西子說得對哩……」女人們嘰喳起來。翠兒只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頭不語,腿上的泥巴眨眼便干成了粉,一塊塊掉落下來。
「翠兒,你真的要干八路?」郭鐵頭直起身來。
翠兒默默聽著。
「兩個多月了。」
「嗯,是個小子。」袁白先生不假思索道。
「俺來……」翠兒撩了下頭髮,拎著刀慢慢走去,莫名其妙的慾望催使她作了這決定,她也不知要得到什麼,肯定不是為了吃肉,也不是為了參加游擊隊,但翠兒仍忍不住走向了這隻豬,像是要殺掉什麼,從而開始什麼。那一刀下去,既是和過去的恐懼一刀兩斷,也是和未來拔刀亮劍,她要結束這屈辱的苟活,殺死那夜裡的恐懼,她的日子已經必須殺出血路,她再不想和這些豬一樣任人宰割。
火在堆里暗暗地燒著,那是壘成小山樣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張的手臂,大張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還有那可怕的味道。一個半歲的孩子被兩隻焦黑的手舉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條晶黃的臘肉。一個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變作灰燼,翠兒看著她時,那灰燼崩塌了一下,胸腔里掉下黑紅相間的一串。翠兒嚇得趕忙走開,繞著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卻認出一些熟悉的鄰居,她再無勇氣去找,扶著驢腿跪下了。剛一低頭,胃裡的東西便傾倒出來,直到什麼都吐完了,她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這定是鬼子們乾的吧?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干呢?為什麼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樣呢?可鬼子不見人影,也沒有他們來過的痕迹,周圍也沒有如板子村那樣的據點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兩夜無事,游擊隊不知何時走的,悄無聲息走得一個不剩,連郭鐵頭也帶走了,看家護院的也走了。女人們不由慌張,湊到廚房的大院里,或站著或坐著,不管認不認識的,一人一嘴地聊。
「把這孩子拿去喂一下,稀粥什麼的,上次帶回來的羊奶還有嗎?」
炮樓戳起來的第二個冬天,帶子河還沒有上凍,翠兒將兩個娃裹得小熊一樣,想帶他們到村口買幾個熱乎乎的芝麻燒餅。炮樓掛著冰霜,遠看像亮晶晶的冰棍。上面的太陽旗像凍住了。偽軍們縮著脖子站崗,鬼子戴著翻毛的皮帽,撅著下巴守在炮樓下。翠兒指了指賣燒餅的,偽軍便拉開了圍欄。村裡沒多少人,想必鬼子都認過來了。更多的偽軍和鬼子在炮樓前列隊,田中一龜和本間宏都騎上了大馬。村裡的孩子多在欄杆后看著熱鬧,等著他們可能扔過來的糖果和花生,也可能有栗子。翠兒挑著平鍋上熱著的燒餅,聽見漢奸劉的吆喝,偽軍先走出了圍欄。翠兒和兩個娃啃著燒餅,見金牙兵在隊伍里扭臉看她,齜在外面的金牙閃閃發亮。田中在馬上端坐,仍是戴著夏天的帽子,這不怕凍的傢伙舉著望遠鏡,木偶樣半天不動,然後對鴨梨鬼子揮了下手。鴨梨鬼子兇巴巴吆喝了一下,十七八個鬼子排成兩串跟著偽軍去了。
外邊傳來馬嘶聲,劉嫂快步奔出了門。翠兒也跟著去了,十幾匹馬正嘩啦啦地經過門口,他們又背著槍挎著刀,叫花子一樣奔村外去了。李二狗騎在中間,胯|下換了鬼子的那匹大馬,經過時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像看個不曾謀面的陌生人。那頂瓜皮帽似乎打了油,弄得腦門都亮晃晃的。刀疤臉緊隨其後,端著嚇死人不償命的臉孔。下兜齒騎在最後,他對著翠兒微笑了下,頗誇張地喝著瘦弱的騾子奮步疾追。這支騾馬游擊隊飛一樣躥出了李家窯。翠兒見女人和老人們都在向他們揮手告別,像送老旦那時一樣。她不知道要在這裏待上多久,也不知道是否該像其他人那樣盼著他們回來。
「郭鐵頭算是鐵了心跟我們,不能回板子村了。你要是想回去,咱就先說好,向前向後都要掰飭清楚……然後你可以先回去。」刀哥喝了口水又說,「郭鐵頭早晚也是一定回去的,你要是能和偽軍說明白,他回去也不是難事兒。再說了,你們都睡一塊了,你八成也會惦記他的。」
翠兒拉著驢到前面,掏出兩盒煙來——這是刀哥特意給的,這一刻她發現這個刀哥遠沒有看上去那麼壞,就算是壞,也暫時沒壞到她的身上,他似乎知道她早晚是他們的一員似的。翠兒遞過煙說:「俺爹媽都在彭家灣呢,這是俺從那兒帶來的煙,大哥一看你就是抽煙的,一嘴牙黃得都把金牙比下去了。」
不再裝瘋的郭鐵頭眉宇端正,見了翠兒先是長嘆一聲。要不是刀疤臉拍了下桌子,他就要哭出來了。
「扔進那個堆吧,讓他們也燒一燒,鬼子肉緊,燒得旺……」刀疤臉說。
板子村口的鬼子炮樓蓋起來了,住著十幾個鬼子和十幾個偽軍。他們在幫板子村重建家園,整治田地,卻也提出更多的要求。郭鐵頭被村裡人告密,鬼子知道了他的來歷,裝瘋子沒了前途。雖是半路逃回來的,卻仍是國軍,偽軍帶著鬼子衝進他家,刺刀挑了他那鬼精算計的老娘。後院拉屎的郭鐵頭躲過子彈和狼狗,翻過山頭,向南一夜狂奔三十里,再趟過十里寬的一截黃泛區,稀里糊塗到了李家窯。郭鐵頭又累又餓,躺在一個廢磚窯里就睡。哨兵早就盯著他了,進去本要捆了,卻被他臭出來,捂著鼻子進去再戳醒了他,捆成一團帶回了村。
「啥時候你見鐵絲網沒了就可以了,糧食就要到了。」大兵這一句帶著關切的味道,其他幾個兵也面色和善,他們穿著和拉走老旦的兵們一樣的衣服,翠兒就激動起來。
劉嫂樂呵呵地應了,低頭去抱孩子。翠兒忙站起來說:「我去喂吧,我去喂吧,他要喝水。」
「他早被燒死了呀……」翠兒驚慌了。她告訴過下兜齒表哥的名字,沒想他竟用上了。
「為啥開始要殺了俺?」翠兒禁不住問。
「俺肚子里有孩子。」翠兒哭著。
於是她故伎重演,就像在成親的時刻。她曾無數次看著父親殺豬,他殺出了家裡豁大的院子和漂亮的磚房,殺出了她全部的嫁妝和村中的威望,卻殺不掉這從天而降的厄運。翠兒摘下腰間的毛巾,擦了擦還在滴水的刀,學著父親對刀刃吹了口氣,據說這樣能讓刀鋒更加鋒利。其他隊員或傻或笑,也有倒吸冷氣看著刀哥的,劉嫂等女人擠在門口大張著嘴,像眼睜睜看著她要殺人一樣。刀哥沒說話,開始微笑,鬼子的刺刀在他手上輕巧旋轉,閃著寒森森的光。
有根不顧一切地號哭,令翠兒魂飛魄散。三四個鬼子叫著跳進院子,哇哇叫著四處撥弄,毛驢害怕地長嘶起來,便挨了鬼子一槍托,毛驢嗚咽著跪下,院子里泛起尿臊氣。洞開的窗戶猛地黑了,跳上一個舉槍的身影,他的槍口冒著呼呼的熱氣,身上發出酸酸的味道。翠兒嚇得抱著有根縮在牆角,喊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戴瓜皮帽的看了幾眼周圍,舔了舔嘴說:「鬼子把這全村人都殺了,你從哪來,還是回哪去吧。」
「肚子里還有一個?」
游擊隊是半夜回到李家窯的。村裡的狗汪汪叫著,十幾匹馬急匆匆鑽進村裡。炕上的翠兒被馬蹄聲驚醒,一激靈坐起來。她不由得捂著前胸,看向插好的房門。不知因何,她暗自數著有多少匹馬跑過,顯然少了很多。她沒法再睡,不知在怕什麼,一晚上都在猶豫要不要拔掉門閂,可一直等到有根醒過來,也沒人走近這院子。
「別怕,鬼不吃咱。」翠兒抱著他,摸了摸他熱乎乎的腦門。
血跡一直伸到一個院子里。門虛掩著,翠兒正要推進去,劉嫂卻端著盆水跨出來。她的前襟沾滿污血,眼袋上托著滿是血絲的眼,那一盆水又黑又紅。見她來了,劉嫂咦了一聲,像是害怕一樣朝後看了眼。她推出翠兒,略慌張地拉上門說:「李二狗死了,被鬼子打死了。」
翠兒一個個招呼了,拉著驢走向自己的家院,她驚喜地發現堂屋竟然搭上了房頂,窗戶也補好了,院子里的土也挖運乾淨,除了幾堵院牆還是破的,竟可以住人了。
「鬼曉得?糧食能讓咱知道?」劉嫂沒好氣地說。
「啥意思?」
「你這是……來幹啥?」翠兒緊張地望向屋裡,她不相信他是一個人。
郭鐵頭翻去了一邊,呼呼地喘著氣,翠兒也不理他,翻過身子看著有根。這孩子就是覺好,他要想睡,天塌下來都不醒。
「你走過來的時候俺就看出來了,俺腦袋糊塗,眼神兒還好使哩。」袁白先生笑起來,「你氣色甚好,眼瞼明亮,這也都是妊娠之色,回來就待住了,板子村往後八成餓不死人了。」
「鬼子么……哪有個準兒?南京城他們殺了幾十萬人呢,長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著褐黃的眼睛盯著她,「我們晚到一點兒,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們定是以為殺漏了兩個。」
「我先去有點事兒,你吃了飯,和孩子都洗洗吧,然後睡個踏實覺,其它事明天再說。」李二狗拿起手槍,又戴上了帽子,帽子一戴人就精神了,像年輕了七八歲似的,那腰桿和臉孔也威嚴起來。他出了門,背著手出了院子,哼著一段翠兒熟悉的豫劇。
「鬼子為啥要殺人?為啥全殺了?俺們板子村鬼子就不這樣……」翠兒哭起來,但仍站不起。一個壯漢托著她的胳膊,翠兒輕飄飄地就站住了。
「先生卻瘦了,但氣色還好呢。」翠兒拿出一包茶葉遞給老頭說,「這是給你帶的好茶,說是毛尖兒,俺不懂,就拿了。」
「算了,別說了,俺就當他死了,還好受點兒……」聽郭鐵頭提到老旦,翠兒心頭便一陣慌張,慌得心都酸起來。
一個下兜齒告訴翠兒,他們是抗日游擊隊,算是國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參加的部隊又不一樣,抓老旦走的部隊是國民黨的部隊,他們游擊隊卻是共產黨的。這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關係么,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反正鬼子來之前打打殺殺的,鬼子來了之後就抱一塊兒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游擊隊的隊長。
「哦?那也弄來點給我們吃,你帶孩子去吧,再弄兩大盆水。」李二狗淡淡說道,「讓伙房做一條馬腿,鄉親們牙都饞掉了,今晚給大家開開腥。」
「都不是……走吧,騎上驢,少廢點兒話。」瓜皮帽破天荒對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過了馬頭。鬼子的東西讓他們撿了個乾淨,人都脫得赤條條的,槍眼裡兒還在流血,兜襠布上血跡斑斑。
「你都跑了,怎麼知道你娘被挑了?」拿殺豬刀的人說。
「哪來的都有,就是李家窯的沒有。一個個都是沒家沒業沒老婆的光棍子,都是些不要命的,也都是些不要臉的……」劉嫂看了看翠兒,似乎還有話說,卻留住了,「走吧,咱沒事去收拾收拾伙房,他們回來都是餓壞的……」
「嗯,也說不定,鬼子好這口兒。」這人推走了那張臉。
「外人怎麼禍害我都忍了,你要是禍害我,大家一起死,想想你的娘,別出了村兒就變了牲口。」翠兒主意已定,說得毫無餘地,「俺回去之前你每天來,別人就不打俺的主意。」
「翠兒,看不出啊,天生的刀客!」
劉嫂抱走了傻乎乎的有根,翠兒忐忑不安,站在門口看著她出了門,像魂也被抱走了。這事兒似乎哪裡不對,卻沒法說出口,肚子咕咕亂叫,困意浮上額頭,沒了孩子的負荷,彷彿一下子便垮了。她意識到這是真正的可憐,是沒有任何條件可講的寄人籬下,說什麼不說什麼你都不重要,能給你口飯吃,能讓有根吃飽一頓,比任何想法都重要。
「那就伙著大家做做飯,洗洗衣服,掰掰玉米棒子吧……其它就沒啥事了,除非男人們找你有事,也就真沒啥事了。」
金牙兵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過去了,他分給另一個兵一包,將臉伸出鐵絲網說:「妹子,上個月村裡餓死幾個,會不會有你家的?」
「這些不用你說,大夥不是不曉得。」劉嫂不耐煩地說,「等一等唄,吃完了糧食他們要是不回來,咱就到別處去。一個個都是跑來的,再跑一次又咋的?」劉嫂滿不在乎道,說完看了翠兒一眼,翠兒忙點了下頭。劉嫂眼裡儘是剛毅,翠兒覺得自己運氣挺好。她不知道常去劉嫂房裡的男人是誰,卻知道劉嫂對這人毫不在乎。或許這是對的呢。
「俺的命咋就這麼苦……」翠兒又想哭。
「各家各戶都分了米,夠吃小半個月的,你的那份兒在袁白先生那兒,翠兒,娘家還好不?」山西女人拉著她的手問。
「我們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大兵說著微微嘆了口氣,露出嘴裏兩顆金牙,「回去吧,好好過下去,等他回來唄。」
「你晚上可以來,愛咋睡咋睡,可碰我你就是死。」
「還是我抱吧,豬崽子似的……」翠兒抱過了有根,為了不顯尷尬,她忙又問,「李隊長是哪裡人?」
「李隊長,呦,那可是個厲害的人……」劉嫂說完,突然冷了臉,看著桌上的空盤子發獃。但翠兒沒聽懂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想再問,劉嫂卻起了身。
「一共死了八個,抬回來三個。」劉嫂又說。
堅持了一個月後,大地干成了平板。她終於決定走了。毛驢瘦成了一隻羊似的,一隻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著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遠行。翠兒背起有根,牽著驢出門。她提心弔膽地出門,讓膽小的毛驢避開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還有點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兩排奇怪的鐵網,後面站著和鬼子不同的拿槍的兵。
翠兒腦袋一漲,臉定是通紅了,她扭臉看向別處,肚子里升起難遏的憤怒。
「眼下是仇,過些年就不是了。國民政府反正也打不過他們,死光了也拼不過。我這麼做,就是讓他們能少殺點,等再過幾十年,就是一家人了。」漢奸劉用一枝樹枝在地上划著,劃了個奇怪的形狀,又用腳擦去了,「蒙古人當年把漢人都殺光了,滿清也差不多,就是咱中國人自己殺,不也動不動就屠城?日本人,還算好的。」
翠兒坐在陌生的院子里,看著窗戶里那間依然陌生的房子,想著昨晚那個陌生的炕上那個陌生的男人。可她想著想著卻流下淚來,翠兒聽見自己撕心裂肺地哭。
「只要不和他們作對,應該就不殺,將來的事兒我說不準,但眼下咋辦,事關大家生計,我做不了大家的主,鄉親們不妨表個態。」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三歲多了。」翠兒說。
「可聽說別的村被殺了好多,有的村子都殺光了……」翠兒手抖起來。
「鬼子為啥對咱這麼好?」翠兒輕輕道,「俺看到好多地方不是這樣。」
鄉親們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誰家升起了炊煙,瀰漫了廢墟樣的村莊,翠兒被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牆上望著。很多鄉親都在各自的牆頭上望著。煙是袁白先生那裡冒出來的。他家的灶台和炕頭都高出碾盤,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檯,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飯睡覺,也不知這老頭子為何修這麼個奇怪東西。那炊煙味道好怪,既不是麥稈兒,也不是木頭,而是帶著辛辣,泛著糊焦,像誰褲襠里的毛燒著了。翠兒立刻明白,老頭子定是燒了鬼子給的油布,這個倔老頭子,不聲不響,卻硬得和石頭一樣。
這幫人終歸是在嚇唬郭鐵頭,後來翠兒才知道,那個刀疤臉也順帶著嚇唬了她。刀疤臉要樹立在李家窯的威望,嚇唬人是最好的辦法。郭鐵頭關起來了,刀疤臉說外來的狗要圈幾天才老實。他讓翠兒坐下,詳細地問了板子村的情況和她家的情況,翠兒一五一十講了,連鬼子臨走時和她說的話都講了。刀疤臉抽了支煙,突然又問:「李二狗睡過你了?」
回到家中,有根坐在門口啃著小半個饅頭。翠兒說誰讓你開的門?有根往裡一指,是表叔呀。翠兒大驚,見院子里坐著個矮小的男子,光著腳板,戴著一頂擋不住太陽的破草帽,他一笑下巴就抻出老長,將上半拉都合進去了。
「回個屁的娘家,有人殺了太君,弄明白之前,這個村兒誰也不許走。」大兵收起了槍,像是覺得話有些重了,又說,「這是太君說的,我們執行命令。」
「你們是啥黨?」翠兒哆嗦著問。
「不礙事,沒爹的孩子長得快,給點吃喝,有根已經自個能對付了。」
「人太邪乎,天地也就邪乎。東邊大旱,南邊大澇,西邊蝗災,方圓三百里內怪事咄咄,咱這裏還算好,只是這莊稼都瘋了魔,像迴光返照似的。老漢學問淺陋,還搞不明白這是咋球回事。夜夜問天,無奈天相雜亂,金火倒行逆施,老漢也是看不懂啊。」袁白先生背著手走了幾步。「那個田中一龜,你要當心。」他回過半張臉說。
「殺豬?有點臟手,不吉利,誰想殺誰來。」這隊員說罷退回原處,做作地拿起槍看著。他的表演被所有人看穿,大家都失去了嘲笑他的興趣。
翠兒原本也這麼想,更看見了鬼子殺人,但當有個鬼子沖她笑著打起招呼,她便懷疑起來。這會笑的鬼子本不難看,那夜他打死郭傻子的時候,活像老故事里的惡鬼,可大白天這麼一見,那張笑臉問了聲好,翠兒竟沒那麼怕他了,雖然還有點……討厭,可真的沒那麼怕他了。她自然想到,只要不像郭傻子那樣在鬼子面前胡來,鬼子也不至於對你舉起那麼一支大槍。九九藏書他們就和村口的那些野狗似的,你別拿棍子招它,它是不會咬你的。那一天翠兒還確定了一件事,肚子里果然又被老旦種下一個。她篤定了此事後,一下子覺得責任重大,什麼鬼子的漢奸的,活下去把這個生了才是正經。
「刀哥,這可是大戶家配種的公豬,殺了怪可惜的。」
「睡了,不咋地……」翠兒抬著下巴說。眾人皆愣,一個個木了臉。刀疤臉冷冷地看著她,哼了一下站起身,瘸著腿走了幾步說:「妹子,干這拎著腦袋的營生,絲毫馬虎不得,來這兒留著的,男的再有冤,也要關一下,女的再可憐,也要睡一下。關一下睡一下,就是自己人了……」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條河,還有個出名的先生。」下兜齒說。
高個鬼子走到眼前,在褲兜里掏了掏,掏出幾顆花綠的糖果。他低下身,拉過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給了他。
「鄉親們不可靠,鬼子給塊乾糧就能賣了我們,出過事兒。」下兜齒認真地說,「你運氣好,留在那兒死定了。」
「郭鐵頭也是被抓的呢……」
「那不一定,他們和咱隊伍其實關係不大,只是防著,李家窯東邊那個鬼子營地才是威脅。咱不會貿然動鬼子,咱現在日子不好過,缺糧缺槍,也缺人。」
「完了,就這麼完了……」翠兒抱著有根,心裏滑過絕望,卻一下子輕鬆起來。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沒了,就隨他們去吧。她見有根大睜著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兒覺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著身邊一尺見方的黃土,聞到死亡濃重的腥氣。
「咋別人就能動?」郭鐵頭疼得流汗了。
「自個兒名字總會吧?不會也沒關係,按個手印兒。」
這天,翠兒找到在院里喝茶的刀哥,說要按他的想法回板子村去。刀哥笑著說,既然你說過了,和村裡的鬼子也好漢奸也好,都有那麼點面子,回去之後就留心點,多和他們接觸,弄明白他們多少人,多少槍,什麼時候在,什麼時候不在,睡覺的時候幾個崗哨,不睡的時候都幹什麼,只要是關於他們的,能記多少就記多少。反正你出出進進的也方便,別說你家人都死了,就說他們都在彭家灣。琢磨他們一陣子,咱就找時間端了他們。
片刻,進來個糙漢般的女人,眼睛黃得像要流油,她戰戰兢兢地看著李二狗。
李二狗帶人走後,村裡只剩七八個拿槍的,他們吃飽喝足,一多半到各自的山頭上放哨,剩下的看著一個大院子,那裡放著糧食和肉,還有那門沒了炮彈的小鋼炮。女人們在村裡走來走去,說著各自的辛酸史;老人們和板子村的一樣痴獃,只要有太陽他們就有微笑。翠兒明白這是極平常的一天,她昨晚的經歷也不是千古奇冤。從劉嫂那張臉看得出,這事再自然不過,它毫不出奇,它理所應當,它甚至天經地義,自己要覺得委屈了才是莫名其妙。
「刀哥咋死的?鬼子乾的?」翠兒心驚膽戰,木樁上的人是他嗎?
「老先生,咱村的莊稼是咋回事,長得邪乎呢?」翠兒幫老漢收碗抹桌,換了話題,她後悔問這個問題。
翠兒回過神來,見鬼子們一張張陌生的笑臉,田中仍是板著臉,低頭說:「生了,生了……」
翠兒平靜地走向豬,熟練地將毛巾遮住就要瞪裂的豬眼,在豬脖子上只輕輕一探,毫不猶豫地捅下了刀。一入一壓一挑,出刀,那刀上並未沾回多少血,豬脖子上卻噗地噴出來一片血霧,然後便滾滾流出,熱騰騰撲起地上的塵土。
槍聲從村外傳來,似乎是鬼子來的方向。但這聲音在山坡上撞了幾下,翠兒便分不清它的來處。明明只有一響,卻覺得久不停歇,從耳朵一直鑽到後腳跟。槍聲止了一切聲音,隔壁的哭聲沒有了,黑暗裡的嘆息沒有了,大家都記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腦海里便又倒下一個模糊的人影。翠兒嚇得捂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無第二聲,才慢慢直起身來,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來的方向火把交錯,手電筒揮舞,人聲狗吠陡然驚起,然後是嘚嘚的馬蹄聲。槍聲又起,翠兒看到子彈劃破夜空,打在東邊一棵黑黢黢的樹上。全村人都咿呀一聲,翠兒看到無數個牆頭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幾顆子彈飛過,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還有不一樣的槍聲和他們對抗,這情形讓翠兒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裡人,但這被追的人會不會跑到村裡帶來禍害呢?
「只要活著,就能回來呢……我們這樣,不也就是為了活著,為了回去?」金牙兵說完就噤了聲,戳著槍在旁邊立正。翠兒看見兩個鬼子緩緩走來,打頭的是個高個子。黎明來了,天亮堂了一點,翠兒看清了他們的臉,後面這個左臉上有塊鴨梨樣的胎記,前天還衝自己微笑。鴨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個鬼子說了幾句,高個鬼子又對扛槍的偽軍說了幾句,讓他們移開了鐵絲網。高個鬼子緩緩走來。翠兒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跡斑斑,猜到昨天他也進了她家的院子。
「妹子你還是叫鬼子吧,聽著順溜兒。」漢奸劉搓著手呵呵笑了,「國民政府是窩囊廢,一個個山頭的勾心鬥角,剿不了赤匪……日本人可以,他們不但能剿了赤匪,還能管好這國家。這中國就是個稀爛的地方,各自為政,權貴橫行,老百姓過得豬狗不如,讓日本人來整,一定比國民政府強……年輕時候我在滿洲國,日本人管了之後,那個富啊,我還被學校送去過日本,那更真是開了眼界呢。」
「你家人都在哪哩?」翠兒猜到他會這麼說。
十天後兩個人押到了板子村炮樓下,偽軍埋下兩根粗壯的木頭,兩個人都扒光了綁在上面,他們的胳膊都被擰斷,懸空吊在木架子上,田中又讓漢奸劉叫出了村民,告訴他們這就是殺人的兇手。那兩人滿臉是血,聽說他們啥也沒說。翠兒不想去辨認他們,半個月也不曾出村。他們在木頭上晒成了肉乾兒,長滿黃色的蛆蟲,他們的肚子爛出腸子的時候,偽軍澆上汽油將他們燒成了黑炭。黑乎乎的人影嚇壞了翠兒,她想起上幫子村兒的打穀場,想起那深埋昔日的仇恨。她隱約感覺這隻是個開始,殘酷的事情還將在這大地上繼續發生。田中的眼在那一刻冒出兇狠,金牙兵的眼從那天開始變得蠟黃,唯獨那個漢奸劉沒事兒人一樣,整天甩著袖子腆著肚子,樂呵呵地竄來竄去。袁白先生說鬼就是鬼,裝成人也還是鬼。翠兒那天為老先生煮了一碗年糕送去,老漢狼吞虎咽吃了,抹著嘴,擦著腦門的汗問翠兒:玉米地里那些惡人你認識嗎?
「他們要是不回來,咱咋辦?咱新種的麥子還要倆月,也不知道能不能長成,眼下蟲子太多,菜種多少死多少,眼見著有個苗就被吃了。」一個粗壯的女人說。
又是槍聲,噼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兒聽到由遠及近的嗖嗖聲,面前兩個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連他們的馬都被子彈打得滿是窟窿。翠兒周圍這三個鬼子都栽下馬去了,那個板著臉的著了急,可他沒跑,抽出軍刀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衝去了。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幾個人,看不出是什麼軍隊,他們拎著一條條大槍指著最後的鬼子。鬼子縱馬上了山坡,喊得和殺豬一樣。那幫人里有個拿手槍的,抬手一槍打去,鬼子一個倒栽蔥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兩個滾便不動了。那些人站在坡頂四處張望,好一會兒才走向了翠兒。翠兒依然心驚肉跳,敢殺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國軍,那定是土匪了。
幾個鬼子忙活半天,見弄出了水,看著比村民們還要高興,有個手巧的拿過錘釘,噹噹地敲了幾個字上去。大家伸頭去看,一共三個字,卻是「一龜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鬍子,不明白啥意思。漢奸劉自然認得,說這是他們隊長的名字,隊長叫田中一龜。袁白先生又拈著鬍子,說這個龜到底是念「歸」呢,還是念「丘」呢?
「那個不是,那是國民黨的游擊隊乾的。」刀哥道,「他們和我們不是一條心……」
「翠兒,這才剛開個頭,你要心裡有數。」劉嫂皺著眉看她,像怕她不信似的。
「那不成,俺要點錢,家裡都被大水沖了,啥都沒了,俺要糧食和錢。」翠兒別過頭說。
「翠兒當然會回來,還用得著先生說,俺還說讓人把你的院子也收拾了,那幫幹活的人都是些認錢不認臉的,修好了屋子就跑別人家去了,俺還說給他們幾個小錢留下,可他們才不稀罕,說有的是大洋的活兒。這都什麼事兒?什麼時候打短工的這麼神氣,比那些老麥客還要牛氣呢。」山西女人喋喋不休。翠兒心知她都在扯淡,自不點破,隔著牆頭看了看她家,房子院子都恢復一新,窗欞還沒上漆,窗戶紙已經貼上了。
「翠兒,你啥意思?」郭鐵頭的聲音很慌。
劉嫂是三十裡外嫁到下馬坊村的人,翠兒聽了她的故事,就覺得下兜齒說得沒錯。她的男人和兩個孩子、公公婆婆、老爹老娘,一半死於洪水,一半死於鬼子,自己餓剩下小半條命,被這村兒的哨兵發現,一碗稀粥算是救了。半夜也是被人睡過幾次,也不知誰是哪一個,反正都硬邦邦沒完沒了的。她倒也不忌諱,這狗日子讓人什麼念想都沒了,這麼著能活下去,沒準還能再生個兒子,是兒子就行,管他是誰的。
「出來還早著呢,你身子壯實,驚不了。」他蠕動著。
「嗯,他人還是不錯的,就是別讓他恨上你,你只要不惹他,沒事的。」金牙兵抽完了煙,指著一個本子說,「要登記一下,你叫啥,從哪回來的,啥時候。」
來到一個塌去半拉的房子里,裏面有一張爛桌子、幾張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槍掛去牆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禿頂的頭。他摸了摸頭,看了眼紙糊的窗外,坐下從身上掏著,先是煙,然後是火柴,然後……真是一些糖果,翠兒被這糖果弄笑了,可見他最後掏出一支小手槍,拉來拉去地看著,便又綳起了臉。
刀哥等人要殺豬,劉嫂李嫂張嫂王嫂的都在各自準備,翠兒默默地幫著洗刀,到了院子里,見那豬戴著兩個手銬按在木板上,游擊隊員們開著玩笑。
原本兩個時辰的路,翠兒走了一天,著實走不動的時候,娘家上幫子村便在望了。這是低洼之處,大水無情,一多半村子變作廢墟,村后燃起衝天的煙火。翠兒軟軟地癱坐在地,這煙火說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見蹤跡。而翠兒已然流不出淚,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別管念什麼,鬼子刻上去了,沒人敢亂動。漢奸劉說你們要是誰動了這三個字,當心人頭落地。村民們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沒名字,管它叫什麼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還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這井當他家的給佔了,喝水要交錢了,想叫啥就讓他叫唄。鬼子的大車拉來了大張的油布,一塊塊給鄉親們分。大家爭先恐後接了,興沖沖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還是自己的破房子里,有這東西就睡得著了。
「先說明白,鬼子到底有沒有跟著你?」刀疤臉頭上纏著繃帶,一隻胳膊還吊著,可兩隻眼還是那麼瞪著,胳膊上的肉忽忽跳著。
「你也每天讓他們睡的,你知道他們去幹啥?」劉嫂瞧都不瞧她,「廚房裡只留了幾天的糧食,其它的俺不知道在哪。」
「過一會兒就有水了。」下兜齒拍了他一下,「娃幾歲了?」
「你看咱板子村的鬼子,一個個都像人一樣,對村裡不錯,還幫你生孩子,除了看得嚴點兒,沒什麼過分的事兒,要不是你男人去打鬼子,你恨得起來么?」漢奸劉在院子里走起來。
「從國軍手裡跑一次,又從鬼子手裡跑一次,你倒挺機靈啊?」刀疤臉斜著眼說。
「都一個月了,你們也不發糧食了,那啥時候能走?」翠兒仍不死心。
「那你就跑回板子村唄?你們村兒的鬼子不是挺好的么?」
那一晚,翠兒什麼都不怕了。
翠兒呵呵笑著,笑著笑著就想哭,她想把真話告訴他,這是她在村裡唯一信得過的人。但她還是忍住了,別給老爺子心裏添堵了。他一個寧死不吃鬼子食兒的倔老頭,又能幫你什麼呢?再好的寬慰,抵不過半碗填肚子的稀粥,不如一方遮風擋雨的房頂,一面乾乾淨淨的土炕。
李好安去了,劉嫂來了。
翠兒再一驚,這麼一會兒,嚇了幾次了。
「我們村被大水沖了。」翠兒說,「那個先生是袁白先生,是個神人哩,他說我們那兒沖得還不算厲害。」
翠兒右手摸著冰涼的碾子,左手端著杯熱水,仍冷得毛骨悚然:「那以後就是郭鐵頭說了算了?」
「坐下吧?鬼子都見過了,幫你喂孩子你還怕?」李二狗一隻腳蹺上凳子,敞開了胸口,「這兒條件一般,還時不時要轉移,一切只能將就。」
院子里的土挖掉不少,剩下的都踩實了,雖然沒原來清爽,踩上去鬆鬆軟軟的,但畢竟已是能站能坐的院子。桂花樹枝葉輕擺,活得自是滋潤,樹下的螞蟻窩不知蹤影,它們算得到颳風下雨,卻算不出黃河決堤。房屋的老土坯晒乾了,下面楔入了加固用的木錐子。屋裡的土她早就清理過,進去便聞到新草和油氈的味道,抬頭看到久違的房頂,像吃了顆定心丸一樣。
「有啥不能幹的,睡都能睡了,還有啥不能幹?」刀哥嘿嘿笑著說,「要麼是八路,要麼是漢奸,你可要想清楚。」
第二個果然是兒子。翠兒那天正在村口挑著給孩子做衣服的花布,肚子里像開了鍋,叫了一會兒,下面就和開了閘一樣。翠兒走不回家,覺得自己像顆裂縫的雞蛋,正流出黏黏的橙黃,她扶著炮樓邊的一棵樹就倒了。村口只有賣布的賣梨的賣鞋的賣燒餅的,他們都哇啦啦喊著,但沒人敢走向炮樓子這兒。偽軍們看見了,金牙兵幾步跑來,知道她要生了,便讓另一個兵去村裡喚接生婆。樹坑裡流下殷紅的血,翠兒開始號叫。幾個鬼子被吵了午覺,穿著背心出了炮樓。翠兒大驚,想爬著回家,卻哪裡動得了。小販們不敢來,金牙兵也不敢碰,村裡人還得過一陣才來,來也不敢來幾個人。翠兒知道這下完蛋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這時候。
她不記得這樣哭過,她有默默地流淚,有低低地啜泣,可這一次哭得要死的心都有,死都不會比這哭更難受。她已不怕吵醒屋裡的有根,不怕那些女人知道她昨夜的羞恥,她只想讓這冰冷的世道知道她最後的絕望。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天空,曾經親切的藍天白雲變得如此陰森可怖,亮晃晃的太陽也模糊起來。落滿眼淚的地面刮過干呼呼的風,她聽見風裡全是「不活了」這三個字。天空還是那樣的天空,大地還是這樣的大地,怎麼就不讓人活了呢?
「是被隊伍處理的,他帶人以除掉漢奸的名義打劫,還姦淫|婦女,就在你們村兒。」下兜齒驗證了這事實,「郭隊長那時候是副隊長,向組織彙報了這事兒,上面很生氣,就任命了郭隊長,讓他帶著命令處理了刀哥和另外幾個……我們是夜裡辦的,那幾個都捆了,沒開槍,活埋的。」
「刀疤臉兒?哦,是刀哥,他是個狠角色,卻不好女人,你別怕。」劉嫂不以為然道。
「共產黨。」
「去吧……」田中一龜指著遠方說。
「這不能說,也不好說,反正不在李家窯了。」李好安說完站起來,「送俺出一下村兒,以後還是我來找你,但最近不會。」他從一箇舊面袋子里掏出幾塊鹹肉和一袋雞蛋,「這是郭隊長一點意思,他家沒了,當了隊長也就回不來了,希望你有空在他院子里,給他娘燒個紙。」
路上經過娘家上幫子村。翠兒在遠處猶豫了一會兒,在想要不要進去看一眼。村莊和父母已成灰燼,或許早被風和雨水衝散了。她橫下心繼續前行,這個村莊已經死去,只能長出橫斜的荒草,而板子村還有人在,仍可以長出新的以後。她終於不再悲傷,知道自己什麼都挨得過。
打穀場之外是無邊的曠野,天空霧蒙蒙的。身後是死去的村莊,它們將很快變為瓦礫。有根蹲在驢旁拉了泡屎,臭味兒讓翠兒流下淚來。她用土坷垃給他擦了,抱在懷裡便心安起來,一個聲音喚著她:為了這孩子,回去吧。
「哦,還好,還好……」翠兒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走快幾步,甩開她的手進了院子。
「那可備不住,劉四營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殺了,他還屁顛顛地當了漢奸呢。」刀疤臉自顧自舉起了刀。
「不是,都是當年赤匪幹的……」漢奸劉並不在意。翠兒不懂,直搖頭。
翠兒聽得懵懂,見鱉怪抱著有盼出去了,就告訴了老漢娘家的事。她說這事的時候平靜如常,穩當得連自己都害怕。袁白先生卻不意外,說早就聽說了,這麼惡的消息哪封得住?大家也都知道了,但都裝作不知道。兩個村兒的鬼子不一樣,這不出奇,河東的豬喜歡吃菜,河西的豬喜歡吃屎,但扔在野外幾年,也都長出獠牙變成吃肉的野豬。咱板子村的人別高興得太早,翠兒,死在樁子上那兩個,未必是玉米地里的兇手呢……
翠兒不知老頭是怎麼看出來的,忙說不認得,囁嚅片刻又說也沒敢去認。袁白先生點了點頭,說他們還會來的,下一次八成是換個樣子。鱉怪抱著有盼蹲在屋角,說他們幹啥不禍害郭石頭,而要禍害他老婆?郭石頭是漢奸,他老婆又不是。袁白先生嘆了口氣,說就連郭石頭,其實也算不得漢奸,被逼著干這麼個營生。鬼子九*九*藏*書炮樓上機槍架著,總要有人做,不做就禍不旋踵,家破人亡。老漢我清高自保,是不怕死的一套,但對這家這村這國,又有何益?名節害死人,主義下人頭滿地,可百姓卻要吃飯,卻要生養。
翠兒低下眼帘,屋子裡靜悄悄的,她隱約聽見郭鐵頭在豬圈裡的喊叫,便想起在夜裡流下的淚。
「妹子,夠爽快,爺們兒們服你啦!」
「先生咋知道俺有了?」翠兒驚道。
「跟我們走吧?我們殺了鬼子,他們不會罷休的。」瓜皮帽終於決定了,「你一個人也活不下去。」
「你命好,這孩子來得不易。」漢奸劉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說,「你傻呀,還不謝謝田中太君?」
「那不是被抓的么?」
翠兒嘟著嘴,假話在舌尖打顫,先生淡淡地看著她,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娘家沒了,爹媽也沒了,俺在別的村兒避了避,先生,俺不想讓人知道俺就是孤兒寡母了,俺不想讓人可憐……」翠兒咬著嘴唇,忍著湧上來的淚。
「就是替鬼子幹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袁白先生從那以後再不出村子一步,只關在屋裡院里寫寫念念。鬼子前來搜查,全村只有他敢插著門閂。田中一龜似乎對他忌憚,或是敬重,還帶著禮物登門一次,據說是求字去了。袁白先生裝聾作啞,手抖得像打擺子的老綿羊。田中黑著臉去了,但出門還是鞠了躬。鱉怪知道惹不起,想哈著腰一直送到村口,被隨田中同去的鬼子一腳踹在臉上,翻了三個跟頭才止住。
「鬼子知道啥?都是漢奸攛掇的……昨天我們去了東馬坡村兒,村子不大,卻出了十幾個偽軍和漢奸……我們悄悄摸進去,捉了幾個回村兒的漢奸,還是大戶呢。後來見這村有東西,刀哥就決定趁機撈一把,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殺了。好看的女人都拉回來了。俺被逼著殺了兩個,一個用槍打的,一個用石頭砸的——怕浪費彈藥,兩個人踩著,俺舉起一塊大石頭,往那個漢奸他爹腦袋上砸,一次砸不爛,舉起來再砸,咔嚓就碎了,西瓜那樣碎了一地,石頭上黏糊糊的……俺開始以為下不去手,最後都不相信是自個兒砸的。那人被翻過來,俺看見那張碎臉,才知道……他是俺殺的。翠兒,俺殺了人了,什麼八路,什麼游擊隊,就是殺人吶……」
翠兒對這些故事並不在意,這和她沒甚關係。只是那個李二狗,她還沒記下他的模樣,就這麼給狗吃了,這叫什麼事兒呢?翠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喟嘆,如果他沒死,會不會在半夜推開那扇門,會不會又爬上那寬闊的炕,會不會又火辣辣佔據著她的夜晚?翠兒常亂七八糟地想,遺憾里覺到凄涼,也不知這樣的事還會不會發生。
翠兒吸了口涼氣道:「沒有,俺家村兒里沒人了。」
「他們肯定出去打劫了,都是良家婦女。」劉嫂說。
「這是俺娘家。」翠兒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讓大水沖了,回來這裏,也成這個樣了……」翠兒急匆匆說了境遇,他們救了她,這自然是救星。翠兒說得自己哽咽起來。她知道向救星們的哭訴是一種感謝,雖然他們並不為所動。
「就是,你要心寬,沒啥事大不了的,還有啥比孩子娘的好好活著事兒大?」劉嫂也笑了。
翠兒拿定了主意,和郭鐵頭也默契得很。他每天都來翠兒這邊睡,有時穿著睡,有時光著睡,但再也沒熱乎乎往過爬。李家窯人都以為她和郭鐵頭滾到了一起,如此反倒沒了閑話,也沒了他人惦記。只是苦了這個郭鐵頭,白天沒得日,晚上裝著日,看著別人天天有的日,他憋得滿床打滾,一個勁催著翠兒,你怎還不滾?
「郭鐵頭成了隊長?」
「糖,糖。」有根攤開手高興地叫著。
有三四個人進了村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飛奔,邊跑邊放著槍。後面的人和馬頃刻也到了,帶來更多的槍聲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處,一個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牆,手裡的火把噼噼啪啪。有根發出驟然的啼哭,鬼子擰身端起了槍,緊張的面孔像要綳斷了,可屏了片刻便鬆弛下來。他還對翠兒說了句什麼才收了槍,直起身子對遠處招手。正要下去時,不知哪裡的暗處打來一槍,嗖地釘穿了他的頭,爆出的血噴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澆了油,轟地高跳起來。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圍牆,摔在鬆軟的土窩上。翠兒聞到黃土和血的腥氣。那支火把滅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卻近了。
「你們是國軍么?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們穿的衣服一樣,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說完翠兒眼睛就酸起來,吧嗒吧嗒掉淚。
游擊隊扮作土匪洗劫了東馬坡村兒——翠兒覺得這不是冒充,這伙假八路乾的就是這營生。撈回來的東西夠吃一陣子,新帶來的女人也能新鮮地睡一陣。李家窯風平浪靜。
「豬心給翠兒吃!」刀哥指著流幹了血的豬說。
游擊隊被打得像原野上的狐狸,影都尋不見。這空落落的寂靜亦難挨熬,直讓翠兒覺得下兜齒李好安是夢裡來的,要麼是託了鬼。有根長高一大截,說話已經十分利索,卻沉默寡言,總蹲在門口好奇觀望,看看東邊看看西邊,要麼就看著啥也沒有的天;有盼一站起來就滿地亂跑,他哥一沒看住便跑出村口,在炮樓子下拉了泡屎。好在鬼子的大狼狗立刻就趁熱吃了,鬼子竟無發覺,這是漢奸劉後來告訴翠兒的。他說唯一可能看見的是那個鴨梨鬼子,他就是想殺人的本間宏,炮樓的副隊長。
一串馬蹄聲遠遠傳來,那蹄子打著鐵掌,空中飄著奇怪的味道。翠兒慌忙抱起有根,見四匹大馬從大路上拐下來直奔這裏,那是四匹高大的馬,上面是四個鬼子。翠兒大驚,抱起有根兒就跑。毛驢愣了片刻,跟在後面小顛兒著追。鬼子蹄聲漸近,他們嘿嘿呦呦地叫著,還有一個在哈哈笑。兩匹馬狠躥了幾步,一下子就攔住了翠兒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兒的眼。翠兒扭頭又跑,只幾步便撞在一條穿著馬靴的腿上。頭上一陣劇痛,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再抬頭,看見四匹馬已經圍成了井字,牢牢將她圍在當中,面前這個握著帶鞘的軍刀,擠著一張令人厭惡的臉。這幾個鬼子人矮馬大,背著槍,挎著嚇人的刀。一個鬼子拉住了毛驢的韁繩,系在馬屁股的一個環上。正面的鬼子拉著馬韁,傲慢地對翠兒說話。翠兒當然不懂,只能抱著孩子搖頭。旁邊的鬼子呵呵笑著,和其他人嘰里咕嚕,於是三個鬼子都嘎嘎地笑起來,唯獨面前這個板著臉,像剛從棺材里爬出來似的。他對另外幾人說了幾句什麼,他們就不笑了,面前這鬼子拉過馬頭,從翠兒身邊走過。兩個鬼子像是不情願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兒逼過來。拉著驢的鬼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一堆冒著青煙的屍體。
「願意你就留下來幫我們做事,不願意你明天就走。」李二狗直起身來,翠兒感到身上空了,下面也空了,整個人在炕上都空了。她扭頭看著有根。他睡在平坦的炕角,翠兒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一隻張開的小手伸在月光里,像他剛出生時那樣。有根的上面掛著李二狗的手槍袋子,它在牆上拉出嚇人的影子。但翠兒並未因此害怕,她如今覺得沒什麼可怕的了。她也知道自己在夢裡被那快|感擊碎,身體成了她最痛恨的敵人。她任憑它在羞愧和失落中冷去,等著汗水流下干硬的土炕,等著喘個不停的李二狗平息呼吸,等著……也許什麼也沒有等,這是個無依無靠、無家可歸、無期無盼的夜晚,再發生什麼,又有什麼不同呢?
「翠兒,想明白了沒?你是個有見識的,別的女子我還不說呢。」刀哥在身後說,「有了郭鐵頭,你也就不是一個人了,出了這個院的,都是外人,你掂量一下吧。」
偽保長郭石頭的年輕老婆去玉米地里拉屎,被幾個黑影拖入更深的地方,他們輪流玩弄這可憐的女人,嘴裏塞了顆綠色的西紅柿,從她下面兩個窟窿夯進數不清的干透的玉米棒子。找到的女人仰面赤|裸,白眼上翻,肚子拱起老高,幾乎脹裂的肚皮上寫著:漢奸的下場。五十八歲的郭石頭徹底瘋了。這本是個老實人,四十多歲才有這外村買來的媳婦。保長不是什麼羡煞人的肥差,是十幾個老傢伙扔棒骨扔出來的倒霉鬼。郭石頭抬著屍體去找太君,蹲在炮樓下哭成一團。田中一龜繞著屍體走了三圈兒,讓人擦去肚皮上的字,讓漢奸劉叫出了全村人。村民們嚇得擠在一起不敢作聲,翠兒躲在後面心跳如鼓。她不知是不是李家窯的游擊隊乾的,這是信號嗎?為何不和自己聯繫?為何用這麼慘兮兮的路子?
「先給點兒,要不俺回了板子村啥也沒有,待都待不住。」翠兒覺得話有些硬了,「刀哥你要體諒俺孤兒寡母的,俺肚子里還有一個小的呢。」
那兩晚翠兒格外緊張,她不知又有什麼人會鑽進來,劉嫂說隊員們出去之前各找各的女人去睡,翠兒不知道會輪到誰。她想了十幾種拒絕的辦法,卻發現沒有一種是可靠的。他們掌握著你的食物,也就掌握著你的命。你可以走,走了便是不要命了。翠兒幾次咬牙想走回板子村去,卻發現沒這樣的氣魄和力氣了,是真的折騰不起了。就算是回去了,能比這裏好嗎?
翠兒照做了。他放下槍,走到窗前喊著:「劉嫂,劉嫂!」
「別……哭,會……好……起來……」鬼子對有根邊說邊比劃著,他樣子認真,像在勸自己的家人。
翠兒眼前一黑,像掉進了冬天的菜窖。她想掀開身上的人,卻連手指都動彈不得,她唯一的氣力能用於流淚,她只眨了下眼,就覺得什麼都流了出來,像流幹了這輩子所有的淚。
游擊隊員們在院子里慶功,喝著大碗的酒,吃著大塊的肉,說著在那個村裡的豪壯的事,誇著翠兒那技驚四座的一刀。她自是吃到了豬心,但只吃了一點,便識相地讓了。鄉親們也吃到了肉,這新殺的豬讓很多人吃落了淚。翠兒也有一陣子沒吃到豬肉了,第一塊吃下去,嘴裏美到了心裏,心裏美到了夢裡,刀哥說她隨時可以吃肉,可以和游擊隊員一樣。翠兒拿了塊上好的五花肉,給有根香香地做了,看著孩子狼吞虎咽地幹掉了幾塊紅燒肉,翠兒覺得渾身是勁。她也沒忘叫過劉嫂一起吃,劉嫂推託不已,只是一遍遍贊著她,卻沒那麼多知心話可說了。
「別想你男人了,不想他,你就能活下去了。」李二狗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她。翠兒側過臉去看著有根,見那隻小手縮進了黑暗裡,心中嘆了口氣。
「娃啊,寬心點兒,帶好有根和肚子里那個,老旦會回來的。」老頭看著遠處的筒子說。
「那就是當漢奸呢……」翠兒嘀咕道。
「那鬼子還殺人不?」一個女人也問。
翠兒還騎著她的小驢,它吃喝了這一個月,又肥壯起來,耳朵都快豎起來了。翠兒和劉嫂道了別,也沒和他人再招呼,騎著毛驢就出了村子,走出好遠她回頭看,見劉嫂還衝她揮著手,眼裡就有些酸。山坡上有兩個哨兵,一個是下兜齒的李好安。他讓翠兒一路小心,大家早晚還能見面。李好安拿出幾塊糖給有根,說是從鬼子那兒搶來的。翠兒真心謝了他,讓他自己保重。
「就是好人。」李二狗說完在炕頭磕了煙鍋放去一邊。他順了順頭髮,看了看翠兒,又看了看有根,就像一塊大石頭樣爬了過來。翠兒驚慌起來,可她一動都不敢動。她感到李二狗又硬硬地起來,在那裡上上下下地拱著。翠兒咬著牙關,卻咬不住那裡,那個東西像條熱乎乎的蛇,三拱兩拱又火辣辣地進去了。
翠兒靜靜聽著,覺得背後一根看不見的鋼錐子正在扎來,她激靈了一下,正要應一句。郭鐵頭又說:「翠兒,板子村你還能回去,俺可是回不去了,你要是能回去,幫俺看看老娘埋哪兒了,埋了沒有?要是埋了,就幫俺給她燒點紙……」郭鐵頭哽咽了,「你的話俺記得了,翠兒,俺聽你的……昨天的事兒,俺幹完了才覺得虧心,漢奸家和咱家一樣,也都是想活下去。」
「糖,糖。」有根對著鬼子伸出了手。
「你洗一下吧,孩子也洗洗,瞧你們髒的,這些天定是折騰壞了……我先去了。」
「咋就扒開口子了呢?袁白先生說定是咱自己扒開的。」翠兒又問。
「那俺可以不來,有的是女人睡,不缺你一個。」郭鐵頭硬挺著道。
下兜齒說,李家窯游擊隊幾十號人和另一支國民黨剩下的游擊隊合起來,要打一個排的鬼子埋伏,可埋的炸藥沒炸,游擊隊一頓亂槍,打死幾個鬼子,可鬼子一通槍打過去,就幹掉他們十幾個。兩支游擊隊分開跑,鬼子見李二狗騎著東洋馬,瘋了一樣追這邊兒。李二狗被一槍打下馬,追上來幾隻狼狗,把他活活撕爛了。游擊隊一路奔命,好歹逃了。幾個頭兒非死即傷,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村了。
「呦,妹子醒了?看你睡得那麼好,就沒叫你了。孩子自己下了地出了門,想是又餓了,俺就帶他去吃了點東西。」劉嫂將有根抱給翠兒,翠兒仍然有些驚懼,上上下下看著孩子。有根哼哼哈哈地笑著,嘴角還有稀粥的嘎巴。
「幾個月前板子村有人打槍,打死個鬼子,是咱們乾的么?」翠兒問。
「運氣好,運氣好……」郭鐵頭有些害怕,見刀疤臉不吭氣,便指了翠兒一下說,「翠兒都知道,她都知道。」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著馬韁似在猶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來,像鬼子那樣沖翠兒去了。那刀看著並不鋒利,上面有銹,也有砍壞的崩齒,但它仍嚇壞了翠兒,讓她再度抱緊了有根。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麼鬼子要殺她,救星也要殺她呢?
「你知道俺男人他們在哪兒不?」這問題翠兒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總該知道些吧?
「表妹,你還好吧?」下兜齒李好安站起說。
郭鐵頭也和他們一起慶祝,刀哥還向他敬了酒,郭鐵頭立刻還敬了三杯,翠兒端著兩盤菜進去時,郭鐵頭剛喝完第三杯。這傢伙喝得滿臉通紅,腦門上流著大粒兒的汗。見翠兒來了,半醉的郭鐵頭揮著手高興地喊道:「翠兒,我今天殺了兩個漢奸!」
這半年裡,板子村起死回生,村莊去了污泥和屍骨,心頭便去了陰鬱。新的土坯房一個個蓋好,一切又美好起來。村子還是那村子,但一切又彷彿不同。帶子河還了曾經顏色,仍然不深不淺地流著。河裡多了長腿的小魚,吐著蠶豆樣的水泡。莊稼地重墾之後肥力陡增。種下去的玉米像竹筍那樣噌噌猛躥;埋下去的菜種還沒落雨便滿地亂爬,南瓜結出了葫蘆樣子,花生結出擠滿老頭兒的長條,西瓜藤搶著架子,要和絲瓜一較高低,大杏長成了桃子模樣,半夜裡噗噗砸進土中;就連村裡的野狗都換了性子,一身賴毛泛起油光,喪家的眼時常望月,它們擠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含著舌頭一聲不吭,尾巴輕巧地掃著落葉。
「娘,咋了?」有根抱著她的腿。
郭鐵頭果然進了屋子,窸窸窣窣脫了衣服,還上了炕,上了炕還往上爬。翠兒早就等著他這一下,見他光溜溜的上來了,一把抱了個滿懷,將手中一根納鞋錐子頂在了他的脖根兒上。黑暗裡的翠兒瞪著小眼,胸脯上汗水洶湧。她冷冷地用錐子刺著他,直到他下面由硬變軟,最後變得不知哪裡去了。
「那,俺能幹點啥?」翠兒淡淡地說。劉嫂擦了擦眼,眯著眼對她說:「你有孩子呢……」
「這是咱炮樓的田中一龜隊長……」金牙兵說。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袁白先生圍著井轉了三圈,默默地跟著漢奸劉去了。翠兒抱著有根和油布,拉著毛驢回到家中,將碾子收拾乾淨,把有根兒放在上面睡著,自己脫了外襖,挽起袖子,鼓氣樣輕輕喊了一下,開始收拾睡覺的房子。屋裡一片狼藉,但無非都是土。翠兒折騰了好一陣,土炕好賴收拾出來,雖然還濕乎乎的,但陽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乾爽。她先將滿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里,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掃帚細細掃了,炕上鋪好嶄新的油布,她心裏踏實下來。能找著的衣服已經在河裡洗了,正在桂花樹上晾乾,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里給有根數著天上的星星,盼著另一個明天。
「不說了,你也不容易,俺準備回板子村去,到時候咱互相照應著吧。」翠兒說。
「到家嘍,吃肉嘍……」大夥興奮地叫著。李二狗勒住馬,對著落後的翠兒招了招手,他們就縱馬奔向那個山坡了。
下兜齒叫李好安,雖然姓李,也不是李家窯人,一提到他家,李好安就東拉西扯,一會說是彭家灣附近,一會說是苟家營老山,再仔細問,他就說反正離這兒不遠。翠兒就問李好安進這游擊隊到底有什麼好處?李好安撓著頭琢磨半天,說真沒啥好處,平常能吃個飽飯,但每次出去都把腦袋別在褲腰上,一次倒霉就回不來。李家窯游擊隊本有兩個共產黨帶著,後來行動時都被鬼子殺了。李二狗這預備黨員就成了頭兒,可他還沒找到上級組織,預備還沒正式,就又死了。刀疤臉是游擊隊打偽軍的車隊,打跑了偽軍發現車上捆著個土匪,算是撿回來的。刀疤臉連黨是啥樣還不知道,也不想找啥黨組織,可現在活著的游擊隊里就他槍法最好,就他殺人最多,不服也不行。大家現在都和沒頭蒼蠅似的,不知道以後該咋辦。黨支部據說就在這方圓百里,可這大水一衝,鬼子再一蓋炮樓子,這黨支部能不能活都不曉得。
「那留著和你配?」九_九_藏_書刀哥不屑地蹺著腳,「有一口吃一口,哪那麼多廢話?誰殺過豬?趕緊上。」
「啥叫漢奸?」立刻有人問。
翠兒恍惚起來,此情此景定是夢裡一番混亂,那些可怕的事兒從未發生。她甚至懷疑郭鐵頭的娘是不是被鬼子刺刀捅死的,村民們驗證了事實,說那老太太身上三個窟窿,都是穿個透心兒涼。翠兒無法將對她微笑的鬼子們和殺害郭鐵頭他娘的鬼子們合二為一,但她理解了這個矛盾,就像理解自己身上的矛盾一樣。
「他們去幹啥了?」翠兒問手搭涼棚的劉嫂。
晨光灑進了窗,推開門,雞群在院里啄來啄去,空中有翠兒熟悉的味道。她拉開門走出去,見路上有兩行隱隱的血跡。一個游擊隊員拎著槍飛奔過去,臉上結滿黑紅的血痂。翠兒循著血跡走去,她不需要壯膽,她想走去這血跡的源頭,或是終點,那都是她的起點。
「不反他,就是好的。」
翠兒猛然明白,鬼子要殺人了。為什麼已經不重要,這兩個逼近的鬼子眼裡已經帶了殺氣,細長的刀已經慢慢舉起。但她再也邁不開腿,只能蜷在地上抱著懵懂的有根,將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俺肚子里有三個月的孩子,你要動俺就和你拚命。」
右邊的院牆倒了一半,左鄰房倒屋塌,老兩口像是紙糊的,在只沒膝蓋的泥水中仍沖得不知蹤影,一隻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裡滿是泥沙。翠兒休息了一會兒,給有根餵了上午做好的飯,就再將院子里的泥土運出門口。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頭昏眼花,她感到飢腸轆轆,卻不知什麼力量的驅使,她必須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三天後,郭鐵頭出了豬圈,蠻強壯的傢伙餓成了皮包骨,一出來就說要加入游擊隊。刀哥說得也乾脆:「先跟著去殺個人……」
「不用謝,謝啥?再說了,都是李隊長吩咐的……」劉嫂晃著有根,看著他紅潤的臉。翠兒突然想起下兜齒的話,這裏的女人多沒了孩子,劉嫂看有根的表情讓她擔心起來。
「那就好,餓死的都是老的,糧食不夠,就先緊著給小的吃了。咱這裏還算好的,我聽說有的村兒都吃孩子了……」
刀哥一愣,像不相信這話能被她問出來:「打鬼子能有啥好處?就是解氣唄。」
「先生可不能走……先生,既然你知道了,就給我這肚裏的孩子再起個名兒吧?有根是你起的呢。」翠兒推過有根,孩子是個懂事的,撲進袁白先生懷裡,一下下摸著他的白胡茬。
金牙兵跪在翠兒頭前,將一隻干玉米棒子卡進她牙口裡。翠兒啊哼一聲,棒子咔嚓就斷了,一個鬼子看見了,往她嘴裏又塞了個東西,翠兒咬進去,知道是圓圓的木頭,眼睛斜瞟,才看到還有個鐵疙瘩。可這下有勁頭使了,一口氣立刻奔著丹田去了,她聽見撲哧一聲,覺得五臟六腑都噴出去了,偌大個人只剩一副汗津津的皮囊。謝老栓的女人啊呀一聲,又剪又擦地忙活一番后,托起一個肥嘟嘟的孩子,見他沒動靜,謝老栓的女人翻烙餅一樣將他翻了個兒,一巴掌扇在腚上,有盼嗚啦一聲大哭起來,將鬼子們都震得回了頭。他們低頭看著有盼,一半歡呼起來。
「嗯,老頭眼亮,是國民黨扒開的,以為能擋了鬼子,雞|巴玩意兒,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齒摸了摸滿是汗的腦門。他長了一個鎖頭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兒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面有奇怪的傷痕。
「可是,鬼子殺咱的人啊,那是仇人啊。」翠兒搖頭道。
「謝謝劉嫂,俺真是累壞了。」
翠兒張著嘴愣了,不知該說啥,就看了眼那門檻,上面沾了好幾道血。
「袁白先生說你會回來的,就讓人幫你弄好了……」謝老栓的女人說。
鬼子來到離村口數十丈之處,在個高坡上四處亂看,看了一會兒便折來了板子村。這次人多,十幾個鬼子散亂地站在泥巴沒腳的大槐樹下,讓兩個漢奸跑過來喊山坡上的鄉親們。下去的自然是袁白先生,鱉怪搬著一個板凳跟著去的。袁白先生說了幾句就坐下了,板凳呼哧陷進泥里。鬼子倒不介意,都站著和他說。翠兒和鄉親們在坡上踮著腳看。她們見一個鬼子給袁白先生鞠躬,漢奸劉給鬼子鞠躬,袁白先生仍是坐著,只是微微拱了拱手,彷彿呵呵笑了幾下。鬼子扭頭走了,袁白先生低著頭走回來。鱉怪抱著個板凳真是難為了,那泥巴只沒了袁白先生的半截小腿,卻幾乎齊了鱉怪的腰。翠兒見郭鐵頭斜著眼在他娘懷裡裝愣,便走下去接過鱉怪的板凳。山西女人更是眼亮,走前一步攙起了袁白先生,嘴裏甜得像抹了蜜。
轉眼棒子也熟了,粗如小號的碗口。田中一龜帶著鬼子和偽軍,在一個傍晚為板子村掰下棒子。畝產是去年的兩倍,鄉親們在地壟上敬起菩薩。鬼子們看來也不少是莊稼漢子,咔嚓咔嚓掰得熟練,全村幾十畝地的玉米堆滿了穀場。鬼子給板子村定了新規矩,按人頭分夠全年的糧食,其它的按價全部收繳,那價格比國民政府略低一成,卻沒人覺得委屈,大家心知肚明,鬼子和偽軍出的人力可沒算錢,有人說百里之外幾個村莊顆粒無收,更覺這一炮樓鬼子的不易。不知誰在炮樓下擺了香案,供起大桃和饅頭,老人向鬼子伸出大拇指,掛著翠兒不曾見過的笑容。
翠兒的手抖了一下,點了點頭,牽著驢進去了。村路挖出一道半尺多深的溝,一直伸到村裡,翠兒聽見一群男人的吆喝聲,見牆上站著一個揮小旗子的,一根根的細圓木斜斜地排在房頂上,幾個人搭著梯子扶著看著,最後一根終於對齊了縫,就嘿呦一聲榫進主梁的槽里,眾人的歡呼聲里,鞭炮響起來了。
「給錢不?」謝小蘭小聲問。
這之後又是半年,板子村小獲豐收,聽聞鬼子開始收拾游擊隊,炮樓上的探照燈多了一盞。立秋前後,山西女人嫁給了苦歪歪的郭石頭,說嫁也不是,反正搬在一塊兒睡了,開始悄悄的,後來嗷嗷的,然後是開著窗戶哇哇的。保長郭石頭的嘴角掉了個個兒,喪妻之痛換作續弦之喜。翠兒的右邊沒了人住,倒也清靜。
翠兒聽得一愣,眾人本都呵呵笑著,一下子都收斂了,院子里只剩火把的啪啪聲和郭鐵頭的牛喘。翠兒不知該怎麼回答,乾脆裝沒聽見,放下盤子就要走。
「俺不會寫字兒。」翠兒擺手道。
「沒有,那肯定沒有,哪有跟著三四十里的?俺跑了五里地後面就沒人了。」郭鐵頭點著頭說。
翠兒又癱軟在地,她沒勇氣踏入房門,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運。她想大哭一場,但有什麼用呢?村子里空蕩無人,除了悲涼的泥濘,便是毀滅的廢墟。翠兒摸到濕漉漉的泥土,膩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這才發現坐在一汪看不出顏色的血痕上。她嚇得跳起,流著淚拍打著。毛驢被她嚇著,圍著她噴著響鼻。有根卻不覺得什麼,只咿咿呀呀指著遠處。翠兒看去,見村外的打穀場上濃煙低低地卷著,那煙黑里發紅,不似麥稈和玉米稈那樣帶著青白。煙霧上烏鴉環繞,飄來奇怪的味道。她再低頭,發現一條藏在泥土中的血跡長長地伸向那邊,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這樣的血痕,它們粗細歪斜地彙集一起,在村口匯成一條粗壯的紅線,伸向冒煙的打穀場。翠兒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覺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來,火苗席捲了青瓦,燒出啪啪的脆裂聲。她知道娘家從此沒了,希望也就從此沒了。有根拉著她要去那邊,翠兒猶疑片刻,就牽著驢去了。
「妹子,往寬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齒感慨起來,「說不定哪天,你男人還回來了呢……」說罷下兜齒嘚了一下馬,奔著隊伍的前頭跑去。
「瞧你這記性,換了身衣服就不記得了?」金牙兵笑著,卻沒拉開鐵絲網,「妹子,看來娘家不錯呢,都吃胖了呦?這大包小包的,真帶了不少呢。」
「這還算好的了?」翠兒喃喃自語。有根在她懷裡呼呼大睡,她便覺得下兜齒說得有理了。
「嗯,他現在是隊長,幾個月前還跟組織接上頭了,是正式任命的。」李好安輕聲說。
「殺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個人說。他縱了一下馬,擠到了瓜皮帽身邊。這張臉更嚇人,一道刀疤從額頭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張本不難看的臉。
翠兒抱著有根下了驢,對幾個瞪著她的人擠著笑。一個沒牙的老頭問了問有根的歲數,就閉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齒說你也別理他們,李隊長會有安排。
「這是咱倆的事兒,你啥時候捅漏了,咱啥時候一起完蛋,你孤家寡人混蛋一個,俺可有兩個兒子,俺啥都豁得出……」翠兒不知為何變得這麼狠絕,她的每一寸都鋒利起來。身上趴著個光腚的男人,她竟也血冷如冰,能說出這麼狠的話。她突然不怕這黑暗了,也不怕明天了,只要你足夠堅銳,沒什麼扎不漏的。
「啥也別怕,就是鬼子來了,咱也啥都不耽誤。」
刀哥來找翠兒,問她要不要也加入。翠兒將兩隻胖手擺得要折了,說這事可幹不了。刀哥罕見地耐心,說不讓你殺人,你只要回去待著就好,有什麼消息告訴我們就成了。翠兒還是不依,說要被發現了,鬼子照樣一刀砍了頭。
「還不是去干鬼子?現在又有漢奸了……」劉嫂放下手說,「每次都少幾個,俺剛來的時候還有八十多個呢。」
「赤匪就是共產黨。」漢奸劉乾脆地說,「他們在農村分田,把我家人都抓了捆在村頭,村裡人就把他們都殺了。我爹媽都是老實人,家裡就是有那麼十幾畝地,有個大宅子,逢年過節都給鄉親們分糧食,成了他們說的土豪。」
「是你呀大兄弟,俺都差點忘了你呢,是換了衣服么?」翠兒下了驢說。
「他們都是哪來的?」
「是個小子?」翠兒驚喜道。
「你是廚房裡走動的,咋會不知道?」這女人不依不饒。
「哭個啥?能活著比啥不好?」翠兒聽出了這個聲音。
「他們要不回來,咱可就餓死了,還有多少糧食?」一個喜歡把臉蛋弄紅的女人問。
「好在日本人運來了糧食,每家每戶分了,這一片兒算是救了命,也有些大戶放了糧,國民政府指不上了。要沒這些糧食,不知道要出啥事兒,庄稼人有口飯,比什麼都踏實……你們那個先生,那個袁白先生,餓得都給自己準備棺材了。田中太君運來的糧食一開始還不吃,餓暈了被直接灌進去,醒來了就摳嗓子眼兒吐,田中太君差點斃了他……可太君喜歡文化人,看他是個老舉人,又是全村的長老,郭石頭見了他都恨不得磕頭,就容了他。卻告訴他,你要不吃,全村人就斷糧。老先生立刻就吃了,那一晚聽說喝了十碗粥……」金牙兵又說。
「俺覺得啊,老旦死不了,誰死了他都死不了……」郭鐵頭又說。
劉嫂說這些事時異常平淡,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她一邊說一邊淘米,對翠兒說的好鬼子絲毫不信,說那只是獸心還沒起,起來后定是姦殺得人畜不留。劉嫂也篤定認為翠兒的老旦必死無疑,理由是李家窯的男人們就是如此。他們走了一周后,屍體被李二狗的游擊隊發現,說幾十號人被兩條繩子捆了手腳,成串躺在地上,幾輛卡車將他們軋得頭爆屎流的。鬼子對抗日的兵毫不留情,游擊隊的後生們也一樣,捉住的必是一頓毒打,打不出什麼便餵了狗。
「真不是啊!大爺俺真是跑出來的啊,俺娘都被他們挑了啊。」郭鐵頭哇哇叫著,像彎過脖子要挨刀的雞。
「想啥呢你?頭被你的奶夾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這樣,咱就幫唄,村裡男人都光了,哪裡來的力氣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殺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氣點兒來往著唄。怎麼活不是活?總好過村子沒了地也沒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著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著自己滿是泥巴的腿腳。山西女人又回頭看著大家,見點頭的人多過沉默的,聲音便高起來:「只要鬼子說話算數,還能給口吃的,俺看就這麼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不聽他們的,俺看大家沒多久就得餓死。」
他剛走,漢奸劉跟來了,大大咧咧說來討杯水喝,但喝了水卻沒走,也坐在下兜齒剛坐過的凳子上東拉西扯。翠兒第一次和他面對面聊天,本是極討厭他的,但有盼出生時,他用自己的毛巾包了孩子。板子村有這規矩,出這塊布的人必是男性長輩,要麼爹要麼爺。漢奸劉三十五六的歲數,長了一張長茄子臉,和一對總像怕得罪人的小眼睛。漢奸劉有一口耀眼的好牙,這口整齊的牙要是啃餅,留的印子定也是漂亮的。翠兒不明白他進來做甚,便開著院門兒一句句應付。漢奸劉問一句就笑幾聲,可他問的問題都不好笑。翠兒知道不能得罪,回答之後也就笑幾聲。她得知漢奸劉是浙江來的,就問那邊的情況。漢奸劉說那邊已經是武漢新政府管著,不光那裡,除了滿洲國,全國的太君佔領區都是武漢新政府管著,南京政府已經不靈了。
迎接的人歡呼著,馬腿和馬肉讓他們流下口水。他們撓著頭摸著臉,和隊員們寒暄著,隔蹭著,體貼地問長問短,但眼睛都和腳下那些狗一樣盯著馬腿和馬肉。刀疤臉兒背著兩條馬腿,咋咋呼呼地趕著他們,說這是拎著腦袋弄回來的,要聽李隊長安排怎麼吃。
「帶她幹啥?費咱的糧食。」刀疤臉抬起刀詫異道。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後的人說。
十幾匹馬加快了速度,翠兒也讓毛驢走快了些。遠方的山坡上有個小小的人,手裡揮舞著一條紅布。陰霾里鑽出閃亮的陽光,照在那光禿禿的山坡上。那條紅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樣跳躍著,這情景似曾相識,幹完活的老旦就曾揮著紅腰帶在田壟上蹦,翠兒被這抹親切的紅感動著,心裏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沒啥的,以前也有過。」一個老女人說,她看著抱著孩子的翠兒,眼光裡帶著冷意。
「妹子,以後咱捉來的鬼子都給你殺!」
「她讓俺裝瘋賣傻,以為能活下一命,誰知道卻被村裡人賣了,八成是山西子,要麼就是謝老栓的女人,要麼就是郭石頭,都是欠殺的……俺娘為俺算計,卻把自個的命送了。」
這裏和融一片,外面一無所知。村民們接受了這幸福的事實,覺得殺人的鬼子只是抓壯丁的國民政府散布的謠言。說一千道一萬,吃在嘴裏才是真的,暖在身上才是真的,炮樓兇狠,但也只是條看門大狗,曾有的匪盜沒了蹤影,來年的豐收還將繼續,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俺娘就那麼被扎死了,俺聽見刺刀進去了,像鐮頭砍進米缸。」郭鐵頭像自言自語。
「俺……干不來這個呢。」翠兒低著頭說。
漢奸劉皺著眉低聲說:「妹子,和滿清入關一回事兒,咱漢人,這次又栽啦。你啥也別想了,就這麼好好過吧。」
「太君說了,就近到炮樓裏面生,把接生婆給你叫來了,那裡陰涼背人。」他們不由分說抬起了翠兒,連湯帶血地抬進那黑乎乎的炮樓,放在木頭樓梯上。幾個鬼子哇哇叫著,翠兒身邊跑過拿槍的傢伙,一個平頭鬼子瞪著栗子顏色的眼低頭看她,嘴咧得能塞進個小窩瓜。接生婆就是謝老栓的老婆,她並非精於此道,只因是板子村手最小的女人。謝老栓的女人腳不沾地被一個偽軍拎進炮樓,她哆嗦著挽起袖子,要扒去翠兒的褲子,見一群鬼子環視在旁,便猶豫著下不去手。
「晦氣……」郭鐵頭嘆道。
刀哥驚訝側身,站起身走了幾步,回頭說:「讓郭鐵頭別再動你了。」
翠兒給有根蓋好被子,覺得從裡到外疲憊不堪,每一根骨頭都抬不起來,眼皮像碾子一樣碾過眼球,她掙扎了幾下,每一次都看向那讓她緊張的門口。門口什麼都沒有,村子靜得和板子村的夜晚一樣。風吹進有縫的窗戶,翠兒再沒有力氣忐忑不安,沉沉地睡去了。
李二狗坐起身來,在炕頭點燃煙鍋。那背影不如老旦寬闊,卻和他一樣結實。翠兒不由得去看剛才在她裏面的東西,它卻藏在陰影里尋覓不著。她又為自己的眼羞愧著,就把頭扭向另一邊,李二狗的瓜皮帽和衣服掛在牆上,黑乎乎地像掛著個人。煙霧在炕上飄著,味道嗆人,卻有些親切。翠兒伸手去摸自己的衣服,但手能及之處都沒有,於是她抬頭看,炕上也沒有,它們不知道被扔去哪裡。她知道自己赤條條躺在炕上,但毫無辦法,而且她在這世界除了有根和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是赤條條的了。
看到這一幕,翠兒想起娘家正房搭建的時候,花了一個時辰才放好那根滾圓的大樑。板子村是窮地方,如今竟沒一間房是這麼蓋的,都是高低土坯牆搭著一溜一紮寬的木條子,上面鋪上鬼子送來的油氈,油氈上鋪草墊子,然後再一層毛氈,最後鋪上扎在一起的乾草、麥稈、玉米稈和破棉布希么的,壓上一些扁平的石頭。瓦是有錢人家才用的,板子村如今一片兒都看不見。翠兒見好多家都打出了新草屋,用刀哥給的錢蓋瓦房的念頭便打消了。郭鐵頭終歸是惹人眼熱才被告發的,這嫉妒比鬼子的刺刀還要可怕,可不能炫耀。刀哥交代的事也要隱秘著做,帶回大包小包已是欠考慮,和金牙兵說的也有些過多,這不是回家,這更像是一次冒險,裝一個家破人亡的可憐人更符合這個目的。
鬼子來了,屁股後跟著叫皇協維新會的兵,鬼子頭戴鋼盔,維新會的人頭扎白布,謝老栓的女人說他們一個是狼,一個是狽,是合著伙兒來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