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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黃家沖的不速之客

第五章 黃家沖的不速之客

「還以為你們是來尋仇的,八年前我殺了你們的人,竟忘了么?」黃老倌子捻著鬍子說。
「那他們來幹啥?」老旦詫異道。
老旦臉一紅,悄悄看了眼阿鳳。火光下她臉色慘白,滿眼悲戚,和他離開松石嶺時那樣。忍了片刻,老旦掏出槍來,對天放了一響,大喊道:「眾兵下山,聽候命令!」
全場哄然,百十雙驚奇的眼齊刷刷瞪向老旦,像看到一條醬板鴨開口說了話。共產黨們也看著他,打頭那個跛子本來還微笑著,可此時眼神里已帶足敵意。黃老倌子嘿嘿地叼起煙壺,略帶不屑地看著他,看樣子是不想先說話了。老旦一張臉臊成了紅辣椒,嘟囔著嘴說不出話,他看了眼吊箱里伸出頭鬼笑的二子,恨不得一槍敲下這獨眼兒兔崽子。
「全面抗戰,不分前後,唯有全面動員,方能最終勝利。我軍自改編為國民革命軍之後,八路軍和新四軍都在抗戰前線與日寇奮戰,而敵佔領區更有我們大量的地下力量。」
「老倌子啥事……啥事兒?」老旦慌亂著。
「你們都有了女人,過得一個比一個滋潤,就俺一個每天瞅星星看月亮,飽漢不知餓漢飢,乾脆我跟著共產黨走算了,打土豪分田地,沒準兒還能分個土豪的小老婆。」
老旦喘了口氣,玉蘭看來還好,他沒動,亦不知如何勸她,匪兵們自會勸她,誰敢違抗黃老倌子的命令呢?
「阿鳳說他活著,那就是活著。要是板子村人知道咱倆活著,不也是個不信?一村三十多個,偏偏就活下你們倆?」老旦掄著大刀轉了兩圈,一刀劈向半山的明月,硬硬地收了刀,肩膀隱隱作痛,那是砍不著東西的難受。
「那是以前了,是老根據地的一個工作組搞土地革命,當時是有點過火。時值非常時期,國民黨搞白色恐怖,不知殺了我們多少同志,黃老太爺想必也知道湘潭一帶我們很多同志都被抓捕殺害,逃進山裡的也被各山寨殺個乾淨,徐家堡也殺了我們的同志,這您也沒忘吧?」肖專員始終微笑著,他這話再明白不過,大家半斤八兩,那些宿怨,還是誰也別說誰了。
「他們的頭兒是中原口音,還有個女的。」
老旦帶著六弟兄快馬出了山寨,在月光下的山路舉火飛奔,這幾乎是玩命兒,黢黑的大山道路險峻,更別說只有火把和月光照亮。玉蘭帶兵走了兩個時辰,且繞的是遠路,為了孩子,她必不會騎馬太快。老旦帶著黃老倌子的令牌,夾著馬跑在最前,照這快慢,一個半時辰能追上。老旦等人拿出這幾年練就的騎術,也真是豁出去了。
「不清楚,反正不是湖南的。」黃老倌子道,「帶槍的都穿皮靴,周圍幾個山寨沒這號人。」
黃老倌子率眾送他們,二當家穿上了跟隨黃老倌子打仗時的軍裝,上面還別著幾個顯赫的章。黃老倌子笑話他這身衣服別嚇著鬼子,還以為你從陰曹地府里來的。麻子妹蠢蠢欲動,剛和黃老倌子說了半句,就被罵回去。
眾匪都看著黃老倌子。老漢猶豫了下說:「放人進來,升寨堂。」
黃老倌子不知,麻子妹像是生不出那東西,梁七悄悄和老旦說過,不管怎麼日弄,他都恨不得鑽進去做個娃了,麻子妹就是不見動靜。他們悄悄吃了神婆給的草藥,甚至喝了菩薩座下的香灰,但胖乎乎的麻子妹就是長不出個肉疙瘩。老旦無計可施,不知是誰的問題,只讓梁七繼續勤奮鼓搗。他這些天心裏長了草,天天等著阿鳳等人回來,倒不是為了和她嘰嘰咕咕,而是要問明白楊鐵筠在哪兒,他為什麼就能活下來?
「哦,倒不全是……」肖專員舔了下嘴唇,「忻口戰役主要是閻錫山的晉綏軍、國民黨的中央軍和我們的八路軍合力完成的。」他端起了茶杯。
老旦插回雙槍,接過二子遞來的火把:「黃老倌子有令,停火!都停火!」
老旦本想跟一句,聽她這麼說,生生咽回去了。那個肖專員已入了戲,腰板坐得綳直,對著黃老倌子一拱手道:「黃老太爺,久仰大名,今天冒昧前來拜山門,多謝老爺子接納。」
「一個人的成長,難免犯錯誤,一個黨的成長過程便更多變數。黃老太爺不也是和自己部隊鬧了生分才自立為王的么?呵呵,還好,我們通過那些事,都成熟了。」肖專員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還不忘埋汰了一下黃老倌子。
老旦悄悄踢他的腳。阿鳳扭過臉來,神態一派自然:「是啊,我也很高興啊……嗯,咱待會再聊,先說……正事兒。」
一周后,黃老倌子同意黃瑞剛和二伢子重返長沙,讓二當家黃貴帶三十匪兵一同前往。老旦驚訝黃老倌子的決定,但沒有自告奮勇。二子說在山寨百無聊賴,要去長沙城找個日本娘們兒過過癮。老旦勸了他一宿,好歹勸住了。
肖專員端著茶杯愣了下,慢慢放下,看了看略帶失意的阿鳳,說:「黃老先生是明眼人,我就直言了。我們有一支北邊派來的地方工作組同志,來湖南指導抗日支援工作,該有七八十人吧,下周要路過湘中這二百七十里路,途經包括黃家沖在內的大小九*九*藏*書十二個山寨。雖說現在全民抗日,但湘楚內地,歷來自成體系,鄉情複雜,民風彪悍,我們怕同志們有閃失,特來向黃老太爺求助,希望你號令或者知會其他山寨,保障他們安全通過。黃老太爺在湘中威望不二,如能相助,我們必將重重答謝。」
黃老倌子不看阿鳳了,只看著肖專員出神:「大家湊一起不容易,就別兜圈子了。」
老旦大驚,又大喜,想多問幾句,卻聽她說:「我們還會見面的,今天沒法細說了。」說完她就去了,這一行人匆匆上了各自的馬。他們縱馬拐過路口的時候,老旦看見阿鳳輕輕回了下頭,便消失在山嶺之中了。
「八路軍?哦,略有耳聞,山西忻口是你們打的?」黃老倌子眯著眼問。
「速帶你的弟兄出發,走這條路奔陸家沖方向追,她一定帶兵去伏牛嶺埋伏了,她要堵在前面幹掉這些共產黨。」黃老倌子指著地圖上一處說,「這丫頭,肚子里還有孩子……」黃老倌子嘆了口氣,摸了摸腦袋說,「我應該猜到的,我應該猜到的……快去,能攔著就攔著。」
老旦鬆了口氣,見阿鳳慢慢扭過了頭,一雙杏眼似顰非顰,凝神裡帶著嗔怨,溫柔中含著冰涼,這是老旦沒見過的她的眼神,讓他那顆心撲通跳了一下。
「那就只能幫玉蘭。」老旦毫不猶豫道。
「那時是有你們的隊伍從旁邊過,往北跑,周圍十幾個山寨是放了不少冷槍,有一些是把你們當土匪了……後來貴軍就神龍見首不見尾,我還以為真的北上抗日去了。如今翻山越嶺地來了,還這麼客氣,倒讓老漢我稀奇了。算了,以前的事不說了,諸位舟車勞頓,有失遠迎。只是這麼周折,還問到底有何貴幹?」黃老倌子語氣和緩,儀態威武,老旦甚覺罕見,此時才清楚看到黃老倌子十足穩當的一面,平常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山大王樣,或許是帶著刻意呢。
阿鳳的臉先是紅,又是白,如今卻要綠了。她緊張地哎呦了一下,笑道:「老旦大哥,真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還以為你……犧牲了。」阿鳳說到這兒,似乎已經覺得太多,就指著身邊那張變青的臉說,「這是我們省委的肖專員,我們都是從湘潭那邊來的。」
「黃老倌子有令,徐當家的擅自帶兵離寨行動,違反寨規。俺是三當家老旦,都聽我的命令,全體下山,隨我返回山寨!」
一聲槍響,子彈打在老旦的騾子前。大騾子嚇得躥起來。「你滾開,我會向老倌子請罪!」玉蘭說完又是一槍,擊中老旦的火把,火把咔哧一聲斷了,爆燃的火星燙了他的臉,很疼。
老旦哼著哈著:再說吧再說吧。傍晚時分大家便揮手告別。二子叉著腰站在他背後,說這肖專員八成和阿鳳有一腿,我眼神不好,卻聞得出味兒。阿鳳這是故意躲著你,人家定是打聽明白了,就算不怕你耍流氓,還怕玉蘭要她的命呢。
「少扯吧你?知道了你又咋著?你還把弟兄們都揪回去?再成立個突擊連?俺跟你回部隊可以,再去干這玩命的買賣,俺可不去。」二子搶回來煙鍋,叭叭地抽了兩口,又遞迴給他。
「不繳械?」老旦忙道。
玉蘭很擔心帶兵遠赴長沙的二當家和那些弟兄們,覺得要不是因這個孩子,才不會放過這殺鬼子的機會。老旦笑問她殺了多少人,玉蘭先說八個,后說六個,過了幾天又說其實那都不算是自己殺的,黃老倌子不讓她手上沾血,她也不敢親手殺人,舉起槍來便看見血紅的那一天。
「要是他們已經打起來呢?」老旦問。
「阿鳳?怎的是你?怎到了……這兒?」
「鬼子在長沙呢,既是支援抗日,為何要去湘西?」黃老倌子並不買賬。
場面太過尷尬,滿寨堂的土匪和共產黨都在等老旦開口。尷尬比危險還可怕,老旦忍得了炮轟槍打,卻忍不了這要命的目光,這比抽筋還要難受。他慢慢站起來,臉上堆出半哭半笑的怪樣。
黃老倌子叉腿腆肚,在大木椅子上擺足了架勢,正要給這不速之客一個下馬威,突見老旦和這女人對上眼兒了,二人都和木雞一個樣了,好不奇怪。老旦傻傻地張著嘴,女人獃獃地縮著脖,前來的十幾個人愣住了神。寨堂靜悄悄的,人們都在心裏驚愕,卻不知為什麼。眾人都在等著他們倆說點啥,黃老倌子惱火地捶了下椅子靠手,後面那隻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大鸚鵡定是會錯了意,哇啦先來了一嗓子:
「我害怕紅色……你看見我穿過紅色么?我一看到紅色就想起那一天,想起奶奶看我的那雙眼。村裡那些平常敦厚老實的人,一個個變作吃人的瘋狗,他們受了蠱惑,殺了兩家富戶,三個月的孩子被包了粽子。黃老倌子那時還穿著軍裝,帶著兵又殺了那些人,幾個領頭的赤匪都被他砍了腦袋。老旦啊,你要是我,這仇能忘么?」
「這麼幾個人,還有個女娃,都背著機槍又如何?有你在,他們能動了我?」黃老倌子沖老旦不屑地笑了下。老旦卻沒笑,讓二子等帶人到寨堂裡布置暗槍,兩支槍死盯住一個九_九_藏_書,有人敢摸槍就放倒。
「黃老太爺,你願意抗日嗎?」阿鳳突然說了話。肖專員的話被她堵回去,略帶不快地看她,看了半眼就看向老旦,對老旦微笑著。老旦忙還去一笑,可剛把笑擠出來,肖專員卻扭過了臉。
長沙城回來的黃瑞剛和二伢子被關在山寨里,雖然吃好喝好,鞭子抽出的傷卻化了膿,怎麼也要養半個月。二人倒也不急著回去,身上的傷更不在乎。黃瑞剛屢次探著老旦的口風,撩撥他的心氣兒,老旦統統裝糊塗。他佩服這兩個一心想成就軍人榮譽的小弟兄,卻也不上這個當,這時候被他們拽回去有點冤,很多該做的事,自有該去做的人,這麼被轎子抬了去,八成又是九死一生。
「你說楊連長怎麼可能活下來?腿少了半條,又挨了幾槍,還掉在湖裡,就是有幾條命也死了。」二子在黑影里說。
「嗯,貴軍我略有所聞,也見識過,你們從湘潭來,那徐家堡的事兒是你們乾的么?」黃老倌子冷著臉說。
老旦為此悶悶不樂,卻裝作滿不在乎。他給玉蘭做了飯,問她還有什麼吩咐,玉蘭讓他去了,說要好好睡一覺。老旦就去二子的山坡練起大刀,從下午一直練到月亮升起,在月光下舞得閃閃發亮。二子坐在門檻上抽煙,靜靜地看著他汗流滿身。
「是什麼人?」老旦問。
老旦大驚,忙問仔細。玉茗說一支幾十人的匪兵也不見了,他們傍晚悄悄出了山寨,幾個守寨的說她有黃老倌子的命令,竟被她誆過去。老旦忙去找黃老倌子,老漢驚得眉毛都豎起來,也不知道這事。玉蘭竟敢帶兵私自出寨,而且懷著幾個月的孩子?
「老爺子客氣了,自國共聯合抗日以來,全國上下一心,共抵外辱。我們作為省黨委一部,主要負責湖南當地的抗日動員和宣傳支援工作,這次前來,是得知黃家沖兵精馬壯,頗有氣候,老爺子也曾為戎馬軍旅,因此特意前來,看是否能商議共同抗日一事。」肖專員端著茶說。
黃老倌子的叫聲如刀閃過。老旦眼前顫了下,見黃老倌子皺眉看他,肖專員低頭喝著茶,阿鳳扭過半張臉,一隻眼瞅了他一下,飛快地閃了。
老旦這天光膀子擀著麵條,想給玉蘭做一碗不帶辣椒的炸醬麵。山寨的牛角哨突然響了。老旦扔下擀麵杖,也不顧一身麵粉,抓起長槍短槍就跳出了門。這是緊急號,除非有外敵入侵,它是斷不會吹的。
「平常看你們一個個逍遙自在的,可俺總覺得啊,留在這兒,咱早晚是死。」
老旦吸了口涼氣,沒說什麼就退出去了。出來時他聽見神婆在半山腰嗷嗷地叫:「流血了,流血了,貪心的閻王張嘴了……」
「別讓玉蘭知道。」老漢回頭低聲說。老旦會意,心裏咯噔一下。
「你再胡鬧,就把俺先打死在這兒!」老旦咬牙吼著。弟兄們見他發了狠,縱馬到他身邊,密密地站成一排。
「他們要趁機發展力量。這個肖專員算是個人物,山寨以後八成還會和他打交道的。」黃老倌子拍了下老旦又說,「你和這女娃子到頭了,好好疼玉蘭吧。」
大鸚鵡中氣十足,喊得殺氣騰騰,帶著黃老倌子那惡狠狠的味道,在這寂靜的寨堂喊起來,真是憑空嚇死個人。老旦被它嚇得一哆嗦,阿鳳被它嚇得朝後倒,共產黨們被這一聲大吼嚇得都去摸槍,滿寨堂的匪兵們登時把槍栓拉得嘩嘩響。一觸即發的關口,半空響起二子一聲驢吼:
二當家和身邊的匪兵說了幾句,匪兵下了塔樓,飛快地跑上了碉堡工事。
玉蘭為這事和老旦冷了幾天臉。為了消她的氣,老旦好話說了一籮筐。黃老倌子也來勸,怒罵了亂傳話的伺候女人。玉蘭並不知道他們要路過,只知道共產黨想拉山寨入夥。黃老倌子和老旦便也瞞著她。可黃老倌子和老旦說,共產黨必將壯大起來,鬼子這麼一攪和,不知道他們能長多大,對他們既要提防,也別撕破臉,以後的事兒還說不準。
「他們說遠道而來,一路山寨多,槍都是用來防身的,如信不過,放下就好。」匪兵又說。
黃老倌子果然在這兒,正用望遠鏡看著山門。射擊孔站滿了匪兵,迫擊炮手正在調整射擊諸元。老旦暗自佩服,這幫匪兵的警覺和快速並不亞於他們幾個,黃老倌子早就將他們訓得精熟。見老旦來了,黃老倌子遞給他望遠鏡,指著下面說:「來了找事兒的……」
「你敢和共產黨勾搭,我先一槍斃了你!」玉蘭挺著肚子,惡狠狠地說。
「要是阿鳳在呢……」二子嘟囔著說。老旦聽見了,但願她不在,他想。
老旦無言,只能扯開話題,讓她想想出生的孩子,看看門前的蘭花,誇誇他做的麵條,聽聽他唱的豫劇。山寨的一切都有黃老倌子定奪,就少操些心吧。
「你是要救他們,還是救那個臭娘們兒?」玉蘭仍舉著槍,聲音帶了哭腔。
老旦被問得懵懂,不知這老爺子葫蘆里賣什麼葯。二子湊到他耳邊低語:「剛才這肖專員說了兩個事,一個是讓老爺子保障共產黨過路的安全;一個是建議咱山寨弄共https://read.99csw.com產黨那一套,變成他們的隊伍,俺看這幫人沒安好心,你別瞎說……」
「娘了個逼的,和我談點事兒?他們忘了殺我兄弟的事兒?也忘了我砍了他們幾個人的頭?」黃老倌子低頭想了想,「這幫叫花子想幹嗎?要跟老子談事情,還背著槍?」黃老倌子哼了一聲。
「黃老太爺,老旦大哥和鬼子廝殺一路,我曾見過他們的壯烈。如今雖然留在這清靜之地,不問世事,可老爺子這話刺耳,怕是要寒了他的心呢。」阿鳳淡淡說著,臉上掛著老旦未曾見過的神態。但比神態更令他吃驚的,是阿鳳說出的這番頗有心機的話。既說明了交往,又反駁了黃老倌子,還捎帶著損了老旦,輕輕幾句話綿里藏針,斗方山竹屋裡那個柔弱女子,如何歷練成這副母猴精模樣?
寨堂里匪兵齊整,刀槍林立,當家的都按座次坐了。寨堂四周有暗藏的射擊位,上面還掛著藤編的吊箱,裏面裝著二子埋伏的匪兵。大薛的狙擊步槍可以看到任意角度,此時正指著來人的頭目。老旦坐在黃老倌子左手邊,手槍頂上了火。他聽說過這些怎麼打也打不完的共產黨,傷兵醫院的弟兄也有和他們交過手的,說這是一群沒法講理的暴徒,賊能吃苦,也賊能拚命,國軍幾十萬愣是圍不住,但要是鬼子不來,這幫叫花子就被蔣委員長收拾在蠻荒之地了。他們被打得都成野人了,一路逃著還喊北上抗日,媽媽的陝西甘肅的哪有鬼子?鬼子全面侵華之後,蔣委員長把幾百萬軍隊都堵到東邊去了,實在沒精力收拾他們,就咬牙接受了他們的條件,將他們剩下的人收編了。
果然,黃老倌子看了老旦一眼,眼神里包羅萬象。老旦知他多心,也知道他說那話全是在試探對方,無擠對自己的意思。這阿鳳面兒上小精明,卻沒端量出這層意思。老旦決定保持沉默,黃老倌子是什麼見識?豈是一般人玩兒得轉的?
看著阿鳳的側影,老旦猛然狐疑起來。中華之大,他到黃家沖完全是一場身不由己的顛沛,竟能在這裏遇到一個此生絕不可能再見到的人,這得要多少巧合機緣?松石嶺辭別前的那一晚,人非決絕之時,怎會有那樣的交融?一度隔夜思念,寸香似在鼻息,而恍然間近在咫尺,卻又覺如此生分。老天爺你個雞|巴操的,既有亂點人間的本事,怎就不讓俺見見翠兒和有根呢?
「都別動手,這女人是旦哥的老相好!」
三個月後,玉蘭的肚子風平浪靜,並無突兀,只是仍不敢四處走動,也不敢胡吃海塞。麻子妹讓她寧可床上吃成個豬,懶成個猴,也不能撇著腿四處亂竄。徐玉蘭的火爆脾氣受了治,發不得怨不得,為了孩子,只能乖得貓一樣。小色匪常來探望,打耳光容易動胎氣,老旦終於看見小色匪左右對稱的臉。玉蘭的肚子比江山重要,老旦自是細心照顧,別的不會,麵條烙餅蔥花炒蛋的倒還拿手。他盼著玉蘭能生個七八斤的大胖小子,說不定還長得挺像有根。
「殺他個片甲不留!」
一周之後,肖專員帶著六十多人回來了。阿鳳卻不在,肖專員說她和一些同志們走了另一條路。老旦猜八成是這肖專員搗的鬼,卻又說不出口。黃老倌子懶得搭理他們,只讓老旦管一頓吃喝,發些臘肉,打發走了事。肖專員沒空著手,帶來兩麻袋好茶葉和十幾大包煙土。他笑著說,阿鳳同志或許下個月還會過來,她想和你敘舊呢。
老旦胡思亂想,黃老倌子和肖專員的對話便錯耳而過。他很久沒陷入這樣的遐想,世界嗡嗡地空蕩起來,偌大的寨廳彷彿只剩下他和阿鳳,凳子上兩個陌生的人。一束光打在她的頭頂,她的頭髮依然閃亮,她的耳廓還是那般柔圓,柔軟的雙肩似乎多了些……撐著的味道,而她那張動人的臉卻隱在光影之外,像永不會再微笑著轉過來。老旦在黑暗中掐指算著,這一晃,二人竟分別快三年了。
任是神婆和周圍的巫醫治了多少次,二子那隻眼還是徹底失明,但另一隻似乎晶亮起來,隔著山頭便說看到了兩隻田鼠在那兒交配。媒婆給他介紹了陸家沖的跛足女子,他關門不見,好容易憋了二十多年,還不要個全乎的黃花閨女?
黃老倌子猛地回頭,頗嚴厲地看著他:「那你就把那幫人全給我宰了!」
看著床上的玉蘭,老旦會常想起胖乎乎的翠兒,想起滿院亂跑、開始問怪問題的有根。他打心裏念著他們,那是心裏的兩根針,想起來就扎得疼;又是心中的兩棵草,想一次便長一截。黃老倌子弄來的報紙常有河南的消息,聽說有了大飢荒,餓死了很多人,又有了大瘟疫,病死的也不少;鬼子還殺了人,照片上不少燒毀的村莊和成堆的屍體。黃泛區慘狀千里,地圖上覆蓋了板子村。老旦看著一張模糊的照片,那是個被大水衝垮的村子,黃湯仍有半米之高,只剩一半的土牆上趴著餓死的野狗。黃老倌子仔細看著地圖,告訴他這兒離板子村不過百里。
「那倒也不是,我才殺了你們幾個?你們自己人搞肅反,萬把人都殺read.99csw.com了,老漢真看不懂。」黃老倌子尖牙利嘴,上來就揭他們的傷疤。老旦對此略有耳聞,卻了解不多。
「要是他們已經打起來怎麼辦?共產黨還以為咱們是去增援的,會朝咱開槍的。」二子緊隨著他,對他大喊著。
老旦點了點頭,舔了舔嘴唇說:「如果是為抗日,該幫咱就幫了,其他的事可以以後再說,就像肖專員講的,抗戰這事兒長著呢,咱們的日子也長著呢,不急的。」
「他們不是去抗日的……」黃老倌子背手轉身,走向他的山寨。
老旦在二子旁邊坐下,拿過二子剛點著的煙鍋:「俺找她不是為她,俺要問明白楊鐵筠在哪兒,要不這心裏有點不踏實。」
玉蘭有可怕的記憶。她鑽進滿是血的堂屋床下,看見爺爺和奶奶的腦袋在屋裡亂滾,十幾個人搶著房裡的東西,他們的腳踢著兩顆頭。奶奶的頭滾到床下,她咬牙抱在懷裡。奶奶靜靜地看著她,像在安慰著她。她抱著奶奶的頭等到了黃老倌子,坐車走的時候看到被鮮血染紅的河岸和沒了腦袋的一堆屍體。她知道父母就在那裡,她發誓與他們不共戴天,第二天她便向老倌子說要學開槍,要學殺人。黃老倌子先是不允,見她半夜拿著一支步槍四處亂放,便同意了。
「既是拜山門,帶槍做什麼?」黃老倌子面無表情,抽起了他的水煙壺。
山坡窸窸窣窣站起黑影。有人向下走著。「老旦,你不閃開,我就真打死你!我誰都能容,就是容不得這些沒人性的畜生!」玉蘭說完,彷彿哎呦了一下。詫異間,小色匪已連滾帶爬跑下來,揪著老旦的馬韁說:「三當家的,你快上去,徐奶奶她……不妙!」
「你倒松心,他們萬一帶了手雷呢?」老旦在黃老倌子身後嘟囔。
弟兄們蹬蹬地跑過山路,一個個像靈巧的山貓,大家衣衫不整卻披掛滿身,這還是突擊連的好習慣。今天無事,想必多在睡懶覺,只是不見朱銅頭。老旦欣慰地喚著他們,知道就算光著屁股,他們依然有很強的戰鬥力。幾個匪頭正帶人訓練,此刻也鬼魅一般從山林跳出來。眾人都跑到山寨中間的防衛工事里,這是黃老倌子前些年修築的工事,看著並不起眼,其實堅固有效。它是一串地道連通的碉堡,三個封閉的碉堡密布著居高臨下的射擊孔,兩個敞篷的用於放置迫擊炮。五個碉堡都是青石條加泥土麻包兩層壘就,用鐵條箍成籠子一樣,再圍了密密的爬山虎,遠看和山丘毫無二致。山寨大門和進山寨的道路、弔橋都在這碉堡群的火力覆蓋之下。三挺機槍和兩門迫擊炮,再加上三十多支步槍,除非敵人拉來山炮,否則一個也進不來。
老旦心涼如冰,心都像泡在了黃湯子里。好在還有酒,好在還有玉蘭。老旦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去找二子,扭過天文望遠鏡看著家的方向。望遠鏡里只有望不到邊的青山,偶爾會看見匆忙飛過的鳥。新的希望擠著舊的悲傷,老旦努力讓自己每天都笑,老人常說,喜歡笑的人,運氣會好。
弟兄們一起對著山坡大喊,唯有大薛端著機槍盯著石頭后的人。山上的都認得老旦這聲音,槍聲停了。
「此一時彼一時,國民黨和共產黨也曾經刀槍相間,如今不也合作了么?」肖專員隨口答道。老旦見他言語穩重,目光鎮定,心說此人有種——不是阿鳳的男人吧?
他們果然交了手,前方山谷里槍聲響亮,亮光噼啪,玉蘭竟帶來了機槍和手榴彈。老旦聽得出她佔了上風。他掏出手槍拉開了火兒,狠拍汗流浹背的大騾子。七匹馬頂著火把,飛鑽進伏牛嶺。山路上死屍橫陳,騾馬死了一地,一群人躲在幾塊大石頭后對著山坡射擊。老旦知道沒得攔了,他扔掉火把掏出雙槍,縱馬沖了過去準備開火。他突然看見阿鳳就在石頭後面,見他舉著槍衝過來,驚得面白如紙。她披散著頭髮,抱著肖政委流血的腦袋。老旦猛地收了槍,一把勒住了騾子。騾子嘶叫起來,兩邊都看到了他們。
既已達成意思,肖專員致了謝,說他們還要趕路。黃老倌子客氣地留飯留酒,他們仍執意要餓著肚子走。老旦想路上和阿鳳聊那麼幾句,卻再沒這樣的機會,就算走在一起,說的也是無乾的事,或是虛頭巴腦的客氣。走出山寨門時,肖專員熱情地和老旦握手,臉上笑得開花,手卻軟得如涼麵條一樣。阿鳳也和他握了手,那手不冷不熱,手心的汗水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阿鳳說了句後會有期,他說了句一路保重。阿鳳走了一步又轉回來,微笑著說:「忘了告訴你,楊鐵筠上尉還活著,他在我們的新四軍那邊。」
「抗日是持久戰,持久戰就要有持久的規劃,正面戰場是戰鬥,敵後戰場也是戰鬥。莫非黃老太爺覺得國民政府的部隊能就此擋住日寇,或是打敗了日寇?鬼子來勢洶洶,湘楚似乎勢在必得,不提前做好長期全民抗日準備,就會一敗而再敗。我們在敵後發展抗日武裝,從正規軍到獨立團,從縣大隊到區小隊,從民兵連到兒童團,村連著村,縣通著縣,都有我們的抗日武裝,這個黃老https://read.99csw.com太爺可能就知道得不多了。」肖專員說得興起,還誇張地擺了擺手。老旦聽他似乎在貶低國軍的大戰場,一下子便反感起來。雞|巴毛要和鬍子較勁,你夠得著么?和這樣信口胡勒的人混在一起,難怪阿鳳變了些樣。
「二子,等孩子出來,咱回去吧?」老旦將刀一擲,大刀噌地插入二子眼前的土地。二子看了看,利索地拔|出|來說:「俺就知道你不安分,雞|巴長,事兒也不短,俺反正孤家寡人,每天聽你們出雙入對、哼哧哎呦的,俺恨不得狙擊槍一槍一個敲了你們……俺早就想走了,只要你能說服了玉蘭守你的活寡,你走俺就跟著……喂?你小子不是要去找阿鳳吧?」
「我問你的意思呢?肖專員都說明白了,你是三當家,先表個態。」黃老倌子說。
「再快點兒!」老旦對後面大喊。
玉茗蹬蹬地跑來,老遠就喊起來:「老旦,玉蘭出山了。」
二子說罷,對著月亮吐出一個濃厚的煙圈兒。它翻卷著飛去,像要吃了那多半個月亮似的,可只飛了一半就來了陣風,忽地就吹走了它。老旦身上一冷,見二子側著臉看那月亮,那隻又瞎又斜的眼正好看著自己,像戰場上死人的瞳仁。
回到半山腰,玉蘭竟站在門口,手裡拎著他送的手槍。
「我在晉綏軍的朋友可不是這麼說的哦……」黃老倌子仰進椅子,逗著昏昏欲睡的大鸚鵡。
「呦?女娃子倒是直來直去呢,可和老旦不像呢……」黃老倌子呵呵笑著,見老旦嘟著嘴摸腦袋,又一臉壞笑地說,「這些天可奇了怪,長沙城有國民黨來找我抗日,你們共產黨翻山越嶺地也來要我抗日,最近這是怎麼了?都被鬼子逼急了呦?老旦,你說你們玩命殺了那麼多,不是吹牛吧?」
「老旦,你給老娘閃開!」
「我們從湘西來,到這邊著實不熟,一路山寨林立,不敢不防備一下。」肖專員聲音洪亮,樣子不卑不亢,老旦聽不出他的口音,只看得出這是個老兵。
共產黨怎會從這兒冒出來?不是都跑了么?北上了么?這些人和土匪並無二樣,他們槍支各異,賊眉鼠眼,有的纏著頭巾,有的戴著眼鏡,脖子上滿是泥垢,褲襠里臊氣哄哄。只有前面的兩個不太一樣,一個戴著奇怪的軍帽,雙肩端得綳直,臉上帶著大戶的微笑,走路有些像……划船,一隻腳或略有殘疾;一個身材順溜,面龐清秀,梳著甩甩的辮子。老旦一下被這張臉嚇著了,他以為定是認錯了人。可這女人也被老旦嚇著了,雙手捂住了漂亮的小嘴。她是阿鳳。
「不好好生你的崽子,看著你哥的墳頭,去那裡幹什麼?」
「老旦……老旦……老雞|巴蛋!」
「他們是共產黨,要和老倌子談點事兒。」匪兵對黃老倌子說。
「既是熟人,又是遠來的,請坐吧。」黃老倌子大手一擺,算是饒過了老旦。十幾個匪兵立刻搬來一排座位,眾人依次坐下,人們有意無意地坐滿了十幾張凳子,唯獨離老旦最近的這個空著,阿鳳猶豫了下,慢慢坐下了。老旦心跳如鼓,他看著阿鳳那並未變化的側影和俏麗的臉龐,嗅到她那獨特的親切味道,腦子裡已是一團糟。二子不知啥時候溜了下來,自己搬了凳子坐在阿鳳後面,伸嘴便低聲說:「阿鳳,看見你真是太好嘞!旦哥那一陣兒要想死你啦。」
「這娘們兒變了,好好的一根脆黃瓜長成絲瓜了。」二子在後面說。
黃老倌子點了點頭,對肖專員說:「我們三當家的可是和鬼子死干過幾場大戰的,在這事兒上,我聽他的。其他的事兒是不急,如今全民抗日,勁兒往一處使,我們山寨就不急著站山頭選紅黑了,咱們來日方長唄。」
「你沒聽阿鳳說么?楊鐵筠在共產黨那邊兒,她沒說明白,是加入了他們還是怎的?要是真加入了,也不出奇,你看阿鳳他們不是挺好的么?他們也用不著上趕著和鬼子玩命去,只悄悄擺弄自個的日子,搶山頭擴地盤兒的,俺看不透,想聽聽楊上尉的意見。」老旦抽了兩口,大拇指按了按煙灰,又塞給了二子。二子接過去卻沒抽,只瞪著月亮發愣。
老旦牙齒一顫,冷汗涌滿全身,完了。他扭頭對二子說:「送他們出伏牛嶺,別有閃失。」他又看了眼躲在石頭后的阿鳳,肚子里嘆了口氣,知道此生緣分已盡,從此再無交合。他跳下騾子,隨小色匪奔向黑乎乎的山坡。
老旦看去,見山門的塔樓和工事里站滿了匪兵,門外停著十幾匹騾馬,馬上的人一個個五大三粗,有的背著刀槍。二當家黃貴在山門上和他們說著什麼。老旦再看山路遠處,霧蒙蒙的什麼都看不到。
老旦摸不清肖專員的意思,更猜不到他和阿鳳的關係,只能一概裝了糊塗,說著如有事再來,有忙就幫的廢話。肖專員走的時候拉著老旦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山寨外面。「老旦兄弟,你要是能說服黃老倌子,帶全山寨加入我們的隊伍,你要什麼條件儘管提。」他像是賣關子一樣等了半晌,才又說,「阿鳳也是這意思……」
「你們從湘西來,日本人在長沙,你們抗什麼日?」黃老倌子歪著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