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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婆之死

第六章 神婆之死

「俺哪成?往東往西都不知道,那不是還有老倌子你么?你一出山,鬼子還不望風而逃?」老旦笑著搓著大手。
一進門臭氣熏天,聽聞這神婆吃喝拉撒全在一間屋裡。床上躺著一隻巨大的長毛老狗,據說已經三十多歲了,牙都掉光了,只能吃些稀的。老狗見了老倌子,耷拉著舌頭晃了晃頭,望著廚房嗚嗚哼著。屋裡熏得黑漆漆的,破爛的火盆已沒了炭。廚房裡的神婆叮叮咣咣,說了聲:「來啦?」就端出一個盤子,托著個錫做的酒壺和兩個不搭調的瓷茶杯,「知道你們要來,上月便調了這酒,剛才熱的,通筋活血,健骨培根,喝了之後三天不軟。」
黃老倌子閉眼聽完老旦的話,過了好久還沒睜開,咬著牙說:「每個人都有債,或是錢債,或是命債,或是情債。玉蘭命苦,你多照顧她吧。」老漢睜開眼,死瞪著老旦半天,說,「你的命也好不到哪去,別想三想四了,那些共產黨,老子早晚要他們的命。」
老旦一驚,和黃老倌子面面相覷。「莫非,這一仗躲不過去了?」黃老倌子道。
大寒那一天,神婆死了。老傢伙端坐在老旦送給她的火爐子上,下面塞足了柴火和燈油,將自己燒成一攤碎爛的灰渣。她的房子燒得片草不剩,屋外放了只圓滾的鐵桶,裏面有一張畫符和一張字條。畫符上塗滿了血,字條上寫著:
「叫個啥?」老旦驚訝道。
「我這不是病,是命數里一劫,古語有云:鬢生丘谷月半虧,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無常過路酒,三更夜裡倒滿杯。老倌子,過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入夏的一天夜晚,老旦剛抱著玉蘭滾到床上,準備撒下憋了半月的種子,二子咚咚地砸起了門。他說天上的月亮被狗吃了,趕緊上山和他一起放炮。老旦大不樂意,說你去放你的,俺自有的放。二子不依不饒,說村裡老人都講過,天狗來了要將它趕跑,否則吃莊稼吃小孩。玉蘭聽著害怕,就拉著老旦起來,他們一同上了二子的山坡,見月亮就要被吃得不剩。這裏已經跑來無數的村民,拿著盆抱著鍋的,排著隊看著二子的望遠鏡。二子大咧咧地呵斥,讓他們別看壞了。小匪們拿出鞭炮開始燃放,村民們敲起鍋盆喊著各式的諺語。黃老倌子也披著棉襖走來,見鞭炮無力,掏出槍來就是幾下。匪眾們受了鼓舞,紛紛亂槍齊鳴,一顆顆子彈拖著流光,射向只剩一個光圈的滿月亮。
「掙了那麼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頗為心疼,卻由衷佩服,黃老倌子對二當家此舉也頗為讚歎,這是給黃家沖攢足了臉面,豈是那些錢換得來的?黃老倌子慷慨撫恤了戰死匪兵的家人,活著回來的也一樣。黃貴等戰死匪眾之墓建在麻子團長之側,一樣的大小形狀。入墳儀式莊重而簡潔,黃老舉人念了一段鏗鏘悲戚的祭文,二當家黃貴裹滿漿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著「歸來」,右手鐵牌上刻著「歸去」,身邊放著他最喜歡的德國駁殼槍,嘴裏含著一顆銀制的子彈,他在陰間將帶著同墓的弟兄們見鬼殺鬼,見賊殺賊。黃老倌子帶著大家在他們墳前灑滿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里依然濃郁,人間大開殺戒,陰間大醉一場,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這麼死了,也值了。
「那敢情好……」老旦愣愣地說。
「王團長說這是從一個鬼子將軍那裡繳獲的,但不是日本表,是俄國表,這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呢。」
「他說現在是喪家之犬,一個團就剩那麼百十號人,等像個樣子了再來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塊懷錶遞到老旦眼前,「喏,他讓我帶給你的。」
「打回去?屁!」黃https://read.99csw.com老倌子不屑道,「自古異族入侵,你見過十年就打回去的么?元朝最短,還九十年亡國呢。國民政府拼得差不多了,估摸著算了下,幾百萬部隊,幾百個連以上軍官填進去了,怎麼往回打?讓你老旦去打?」
有了將黃老倌子燒出房子的經驗,老旦給自家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玉蘭喜歡這東西,每天在屋裡只穿著小褂,給老旦烤著香噴噴的紅薯。許是爐子的火熱,竟烤出了玉蘭久違的熱情,她又開始騎上他折騰,說起火辣辣的情話,讓老旦在她身體里停留和澆灌,她說如果再有個孩子,就在這屋裡住到他來到人世,天塌下來也不出去了。
「行,配好馬,讓他們明天就走。」黃老倌子拍了下腿,又和他說,「走,去看看神婆子,別看這老娘們兒神叨叨的,很多事兒她都說得准。」
「哦?這個,咋說呢,咱定是個稀鬆的了。俺要是鬼子啊,就先把稀鬆的弄死,然後集中精力和厲害的玩命,袁白先生說當年秦始皇就是這麼乾的。」老旦點著頭說。
「多備黃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來了……」神婆說完,將頭髮捯飭到前面,嚴嚴實實蓋了臉,躲在後面又開始念著誰也不懂的咒語。
「這叫啥名兒啊?家裡一窩子旦了,最後來個炸彈咪,旦就旦了,還咪啥?」老旦哭笑不得。
回來的傷員們漸漸好轉,於是二伢子和黃瑞剛又走了,這次是悄悄的,但得到了黃老倌子的許可。那是兩個志在四方的青年,胸懷抱負,攔不住。老旦讓他們打聽王立疆的消息,有什麼話就傳回來。
「長沙這一仗會贏么?」黃老倌子湊近了她。
二伢子拉開老旦,告訴他一個極驚訝的消息:在守長沙城南之戰里,他們結識了一幫國軍弟兄,是74軍一個被打爛的團,這三百多人的殘餘部隊在城南苦戰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進攻,二伢子增援他們后,一個乞丐樣子的營長拎了瓶白酒來感謝他們,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兩聊就提到了麻子團長高昱,然後就提到了老旦。
「珍惜這兒的好日子,你再也沒有了……」
「這麼多人,你這匪婆色膽包天呢。」老旦鬼祟看著四周,見眾人都看著天上的月亮,就掰下嘴來,滿滿地親在玉蘭的嘴上。
「打還是不打,其實鬼子說了不算,而是老蔣說了算。鬼子最好的辦法是一邊打一邊勸,和老蔣談個停戰協定。但我看老蔣這意思,才不想當南宋那沒用的皇帝,最近這幾仗,尤其是長沙,國軍其實打得真不賴呢。美國人給老蔣的援助遠遠不夠,這下子老蔣腰桿硬了,要啥美國人都得給了。」
一陣子沒見,神婆的兩個太陽穴鼓出栗子大的包,眼睛變作兔子般紅。二人吃了一驚,忙問緣由。神婆往凳子上一盤腿兒,說兩個犄角似的包不痛不癢,眼睛恐是吃了馬蜂的毒竄了火。她在用馬蜂毒、何首烏、紅桿菜和天麻配著一種葯,吃下去刀砍不痛。老旦驚訝,說這不是麻藥么?神婆搖頭,說你那是暫時的麻藥,這個可是吃后三天才去藥效,你們打仗用得上。
「誰說這貨球長見識短?這是大見識呢!」黃老倌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二當家他們走了半年多,沒有消息。」
老旦也頗為擔憂,長沙一戰如果落敗,整個湖南可就完了,黃家沖縱在山裡,早晚也是被鬼子剿滅的命。斗方山逃出來的他知道鬼子的厲害。黃老倌子亦深以為然,讓他悄悄地提高匪兵的訓練強度,大量購買黑市上的武器彈藥,儲備能帶著走的干制肉食,定製能在山上跑的鐵輪子馬車,儲備夜裡行軍使用的松油和火把。老旦read.99csw.com一一照辦,為了讓老漢心裏踏實,他建議讓陳玉茗和梁七到長沙那邊再去一趟,定能打聽回可靠的消息,問到黃家沖人的音訊。
「要兩個,一對兒的。」玉蘭笑道。
「這……老倌子,你覺得鬼子還會繼續打?和咱往死里打?」二子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可不想聽到這消息。
二伢子說長沙一戰,鬼子先贏後輸,都打到株洲了,卻被第九戰區打了個兇狠的反包圍,一通廝殺丟盔卸甲,反正打回出發時的狀態了。他們扔下幾萬具屍體、數不清的武器彈藥,一年半載夠嗆能發動新的戰役。而且日本鬼子對美國發動了戰爭,漂洋過海去打美國人和英國人,中國有點兒顧不過來了。
「老倌子,人我帶回來了。黃家沖人擊斃日寇49名,擊傷50多人,活捉3人,咱們戰死16名,回來11人,失蹤兩個,老倌子,長沙打贏了。」
老旦看著這紙條摸不著頭腦,那天一個傷情剛好的小匪上吐下瀉,一宿便休克而死。麻子妹進了屋便跳出來,讓老旦派人圍了屋子,小匪的家人立刻隔離。
「那咱能打回去不?」老旦天真地問。
「出來了,出來了,狗跑了,狗跑了……」山坡上歡呼著,槍聲再度劇烈起來,黃老倌子哈哈大笑,二子鬼一樣尖嘯著。不知誰抬來了黃家沖的老土炮,炮口對著月亮足足地噴了一下,火光照耀著夜空,炮聲在大山裡回蕩。而老旦全心地在黑影里親著玉蘭,他的月亮在她的臉上,她的太陽在他的心裏,老旦明白了神婆說的「珍惜」二字,今晚他將奮力地繼續耕耘。
老旦咿呀一聲,覺得好是湊巧,這傢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問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們去澧水附近向74軍軍部報到去了,長沙會戰後不少部隊打亂了套,74軍全在那邊重新整編。
二當家的果然回來了,老旦和黃老倌子剛走到山口,就看見一隊人馬遠遠走來,他們疲憊不堪,衣衫破敗,騾馬少去很多,大多馱著傷員。還跟著幾輛大車,上面躺滿了人。二當家黃貴坐在馬上,腰上纏著滿是血污的繃帶。老旦略微數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個全乎的,縱馬先跑了過來。
「你讓我生幾個都樂意,名字我都起好了。」
「鬼子分兵去打他人,又違了遠交近攻的道理,自是兵家大忌。但他們不是傻子,不會打這沒準備的仗,要麼是逼的,要麼是選的。美國是個腿粗的,可不像民國這麼好打,報紙上說他們在珍珠港偷襲了美國一個艦隊,那就和你們村裡人被人半夜悄悄爬了炕頭一樣,美國人再好吃懶做,也要拿著菜刀和你拚命的……老旦我問你,你要是陷進這麼一種狀態,左邊要打,右邊也要打,左邊厲害,右邊稀鬆,你會怎麼辦?」黃老倌子一改平日狀態,冒出楊鐵筠似的問題。
老旦稀罕地拿過,愛惜地摸著,純銅的殼子,晶亮的水晶錶殼,裏面一根兒細針輕快地走著,還有一條銀花花的鏈子,滑過手裡涼颼颼的。翻過來,見後面刻著一些字,一個不認得,卻認得上面的年份:1927。
「那就仨拉倒,俺聽說過一窩三個的,和老頭花生似的。」老旦暗中摸了下玉蘭的肚子,柔軟溫暖,卻微微地發著顫。
「他們啥時候回來?」老旦忙問。
黃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這酒腥臭熱辣,一溜火線走下肝腸,老旦頓覺目眩神遊,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來。
「咱一會兒就種一個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還沒等他問話,神婆又扭臉兒對黃老倌子說:「他帶著棒槌來,騎著棒槌走,玉蘭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黃家沖也就要跟著走,read•99csw•com快了,快了,老倌子,二當家的就要回來了。」
「月神,給我一個孩子吧。」玉蘭縮在老旦懷裡,瞅著天上那嚇人的東西輕輕說。
黃老倌子獃獃地站起身,看著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說得周身發顫,也起身道:「老神仙還有何囑咐?」
黃家沖歸復平靜,這件事無人再提。玉蘭的身體果然好起來,但性情卻脆落下去,除了對老旦的在乎仍那麼飽滿,對其他的事再提不起濃厚的興趣,腰間不再掛槍,鬢角不再插花,眉宇之間不再有那股辣人的英氣,床上和老旦的扭絞也不再旁若無人地大叫。老旦知她讓她,照顧得手心裏捧著一樣,只是他不敢再讓玉蘭懷上孩子,至少這一年不敢。玉蘭也心有餘悸,每到那一刻就推著他,久而久之,老旦都有了負擔。
「他還好,我聽得見。」神婆閉著眼說,「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這就回來了。」神婆眼也不抬,「喝了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黃家沖的老婆子們都出來了,將歸來的匪眾脫得精光,在紅彤的火盆邊兒一個個為他們洗澡擦身。這是黃家沖古老的儀式,歷經世事的老女人一個個擦洗浴血歸來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體貼。無人覺得尷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黃家沖人,岳陽歸來便沒有這禮遇。傷員都集中在麻子妹設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個傷員都洗了傷口,用嶄新的繃帶包紮,葡萄糖和消炎藥液都是從各種黑市上高價買回來的。傷員大多無礙,只是有兩個沒辦法,一個被彈片鑽進腦袋,一個鑽進肺部,只能看他們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說的拉屎病。麻子妹聽了一驚,卻說不大可能,神婆說的這病八成是霍亂,但它沒有那麼長的潛伏期,更不大會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戰區感染,走不到這裏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讓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邊要挖深坑放進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點保護。老旦一一記下,讓二子等人趕緊去辦。
「抬二當家的上山,厚葬!」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嗎?璐穎她說不定懂得。」黃老倌子放下杯,擦著汗說。
燒我成灰,人皆分飲,活者自活,死者心安。
「輸贏不重要,和你還沒關係。」神婆眼抬起來看著老旦,「和他有關係。」
二子又推了媒婆選來的幾個妹子,理由千奇百怪。黃家沖人徹底沒了轍。二子倒也坦然,照樣在小屋裡外獨自過活。天文望遠鏡被他玩出了學問,他告訴老旦星星在天上是怎麼動的,告訴他月亮只有一面對著人間,他說太陽上有些奇怪的芝麻,他還看到夜空里一些飛來飛去的大大小小的光點,它們排著串兒,繞著圈,飛得比流星還快,一眨眼就奔向了天上那把勺子。神仙婆說那是奎星收的童男童女,要將他們帶去北斗重生,二子卻覺得是鬼子弄來的新式武器。
話雖這麼說,黃老倌子常向老旦詢問日軍的戰法、武器的配備、打仗的習慣,以及編製的分類。老旦將知道的全部倒出,說了參与的幾次戰鬥和戰役情況,又說了和鬼子服部在斗方山的一番遭遇,以及在傷兵醫院打鬼子的一次壯舉。黃老倌子摸著光禿的腦袋,搖了搖頭說:「這怎麼打得過?他們是喜歡打仗的,拿送命當回家的。」
「毛驢上玉嚼子,真糟蹋這好東西。」二子伸過手來搶,老旦裝作踹人,道:「毛驢還沒見戴眼罩的呢。」老旦收起表,歪著頭哼唧著說:「無功不受祿,這麼貴的禮,這傢伙打著主意呢。」
神婆拔掉發簪,披開一頭銀花花的臟發,指著山口的方向說:「二當家的就要回來了,你們去迎一下吧。https://read.99csw.com
長沙戰事激烈,消息令人擔憂不已。黃老倌子說這已經是鬼子第三次攻打長沙,這一次打得這麼猛,非但佔了長沙,還一直打到了株洲。戰線似乎岌岌可危。國民政府第九戰區調了幾十萬人打鬼子的十萬人,怎麼就打不動呢?老漢不明白,老旦便給他說可能的原因。黃老倌子不信這個邪,鬼子也是肉長的,一顆子彈照樣要了命,湘北不比中原,河流山嶺多的是,這天恨不得凍死個人,鬼子是一群島上來的鄉巴佬,還比咱們更熟悉地形,更能受得了凍?拋開這些,鬼子都跑到這麼遠了,不信他們的補給跟得上,除非你們河南老家的人全當了漢奸。
黃貴說罷,給黃老倌子敬了軍禮,手放下時,老旦見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長氣吐出來,登時仰倒。眾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黃貴的眼皮,又掀開紗布看了他的傷,對老旦輕輕搖了搖頭。黃瑞剛撲到黃貴身前喊著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來。黃老倌子卻巋然不動,忍著淚說:
「不管男女,往下排著叫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四旦咪……」
孩子掉在老旦手裡,熱乎乎地抖著,是個兒子,他不相信這是個死去的生命。他不敢去看,不敢撒手,更不敢給聲嘶力竭的玉蘭看上一眼。山路響起馬蹄聲,阿鳳和她的同志們舉著火把正在遠去。玉蘭在痛苦中陷入昏厥。小色匪摘了片大大的葉子,裹了老旦手裡的孩子,再拿過一塊乾淨的布包了。老旦沖他點了頭,他和幾個小匪消失在黑暗裡,他們會把他埋在竹林之中。
黃老倌子很擔心二伢子和二當家一行,他們走了七八個月,竟一個人都沒回來,也沒消息,派去打聽的人被擋在株洲之南,說再往北看全是一片焦土,烈焰燒得半個天都是黑的,南邊擠滿了逃難的人,冰雨里屍首狼藉。老百姓都說國軍頂不住了,鬼子的飛機大炮太厲害,上去一支部隊就打爛了,每天只能把戰場燒得鍋底一樣黑來迷糊鬼子飛機。
老旦摸著玉蘭的臉,淚水沾滿了手。眾匪呆立山坡,風吹進蔥鬱的樹林。
老旦從陸家沖那邊得知,共產黨在湘潭那邊活動頻繁,卻不是打鬼子,而是忙著進村兒發展力量。老旦總想悄悄去看一看,順便找到阿鳳打聽楊鐵筠的消息——對天發誓他真是這麼想的,他沒想和阿鳳再弄點啥。可玉蘭敏感如葉子上的露水,一點動靜便滾來滾去。老旦終打消了這念頭,欠了玉蘭很多,好像不是自己的錯,卻也逃不了干係。
二伢子說,他們參加了防禦長沙城中和城南的幾場戰鬥,打得異常艱苦,所在的一個團幾乎打光。匪兵人數雖少,戰鬥力卻得到長官們高度認可,也因此執行著極艱難的任務。二當家的帶眾人與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個,肚子也被刺刀捅了個窟窿,傷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絕在後方醫院等死,執意回來,死也要埋在黃家沖。戰死的弟兄們都燒了灰,拉在一輛大車上。部隊給的上千塊大洋獎勵都在路上散給了苦難的百姓,回來時竟不名一文。
「想躲自然能躲,但是你不想躲呢?」神婆抽著水煙袋,一隻手搓著腳上的泥巴。老旦又看了眼黃老倌子,老漢陰陰地看著神婆,端起了她倒的酒。
「霍亂,果然是霍亂。」麻子妹不知它是怎麼發生的,卻告訴黃老倌子和老旦它的危害。黃老倌子聽得頭皮發麻,這才想起神婆曾和他說過這一檔事兒,老旦也明白了神婆的畫符和紙條是啥意思。黃老倌子立刻下令封山,各家各戶不得走串,畫符貼在山門上,又用爐子將神婆燒成一捻便散的骨灰。老旦將養傷兵的大房子騰出來,戴著口罩和手套帶著兵挨戶檢查。儘管如此,這拉屎病https://read.99csw.com還是傳染開來,又一群人倒了下去。麻子妹縱是使盡了手段,老旦也讓他們喝了神婆的骨灰,卻仍是死了一些。當神婆的骨灰都被人喝下肚時,山門口的畫符不翼而飛,黃家沖落下紛飛的大雪,將蒼山翠嶺染得雪白一片。從那天起,病倒的人將好起來,也再沒有人倒下。黃老倌子念這老神婆的恩德,便將她也葬在老風水地的山坡,裏面埋了她一雙鞋和燒得黑黑的發簪。全黃家沖人都去祭奠,老旦琢磨不透這樣的力量,卻敬畏這眼睜睜的事實。神婆和他說的最後那句話似乎頗有深意,如她骨灰的味道那樣可怕。老旦將這話藏進心裏,又擠出一絲久違的恐懼。拉屎病來得快去得快,只給黃家沖帶來短暫的悲傷和緊張,那還有什麼能將他拖出這「神仙樣」的日子呢?
「玉蘭是好妹子,你別傷了她的心。」麻子妹輕輕地說,「她身子的病不礙事,心裏的病就看你了。」
「做個擔架抬著她,走吧。」老旦擦了淚,抱起玉蘭向山下走去。他至死也沒有忘記這一天,他知道這顛沛的生命里有著你躲不開推不掉的疼痛,不管你躲在哪兒,就是鑽進銅牆鐵壁的房子,它總能找到你,在你最軟的心上插一刀。
「好聽呢,我就覺得這樣好聽,一窩旦才好,我一叫你們吃飯,就喊『我家的旦兒們,都吃飯來嘍』。這多利索?」玉蘭摸著他的腰,涼涼的手鑽進他厚厚的棉襖。老旦咬牙忍了,可那隻手不老實,還要往襠里鑽,老旦忙鼓起肚皮卡住了它。
老旦低頭不語,心裏流下酸澀的淚。神婆在山上已經唱了兩天兩夜,誰也不知她唱的什麼。玉蘭失血過多,中了涼氣,燒得神志不清。她躺在滿是艾草的床上,枕邊放著新摘的蘭花,屋裡吊滿金黃的橘燈。麻子妹坐在她身邊,給她換著手巾,擦著汗水,輸著透亮的葡萄糖。
這個冬天異常陰冷,老旦和二子凍得叫天不應,屋裡放了兩個火盆,仍暖不了凍僵的四肢。二子自製了棉褲,棉被中間掏了個洞,罩在身上麻繩一勒,每天狗熊一樣躲在屋裡,卻還是凍病了。老旦心疼這兄弟,找上玉茗等兄弟,叮叮咣咣硬是敲出一個鐵爐子,裹出幾根煙囪。看著煙囪里冒出濃濃的煙,火爐子燒得通紅一片,二子烤得渾身冒汗,又喝了玉蘭給燒的薑湯,眼見著來了精神,在火爐上烤著兔子和野雞。大夥圍著爐子羡慕不已,小酒喝得熱乎乎的,乾脆繼續發狠,一人做一個。玉茗畫了圖紙,一幫北方漢子標準化做出了十幾個爐子,挨家挨戶地送。黃家沖第一次在冬天冒出滾滾的青煙,黃老倌子熱得屋裡待不住,說房子里像走了水,鼻子都烤出血來,他光著膀子坐在院子里出汗,央求著老旦將這要命的玩意兒弄走,老旦便搬去了神婆屋裡。神婆笑著納了,她太陽穴的鼓包已經長成小饅頭大小,一顆頭圓得黃老倌子也似。神婆摸著老旦的手,撓著他滿是老繭的手心,淡淡地看著他說:
「鬼子和英美宣戰,貪心不足蛇吞象,這下有得瞧了。」黃老倌子瞅著老旦說,「去搬兩壇酒來……」
「酒只有這一壺,剛夠你們倆喝,女人喝沒用,再來一杯。」神婆說罷又倒上了,這兩杯便是一斤的量。黃老倌子二話不說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進去。這一杯再下去,熱汗湧出毛孔,鼻息嗅到奇異的花香,眼前像點了熊膽,陡然晶亮起來,再看端杯的手,已經穩如老樹的枝了。
老旦忙叫過碉堡邊的一個小匪頭,讓他吹響牛角,三長兩短,弟兄們和麻子妹便齊齊來到山下幫忙。黃貴被攙下馬來,咬著牙走到黃老倌子面前,那一張原本黑紅的臉沒了血色,眼裡還掛著一些淚。老旦從沒見這人流過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