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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漢奸劉

第十章 漢奸劉

山西女人顛著步子去了,翠兒咬了咬牙,擤了緊巴巴的鼻子,再揉揉有些燙的臉,邁著不大不小的步子過去了。
「那你啥時候還給俺?」
「知道一個……」
「老坷垃,你們家的地缺肥不?」
「告訴他,我們十天後要打這個炮樓,讓他帶你見田中。」郭鐵頭做了個開槍的姿勢。
「那你想報仇不?」郭鐵頭什麼時候變成這樣?怎麼一句頂一句的?
父母的忌日又到了,翠兒下午撕了些黃紙,剪作紙錢模樣,等著月亮升起來。鬼子看得嚴,就不到村口燒了,聽說日本人沒有給老人燒紙這一說。兩個孩子照例早早睡了,兩個傢伙都和老旦那麼擰不拉嘰的,都說聰明孩子不睡,傻孩子不醒,這兩個天一黑倒頭就睡,雞叫了也不醒。
「俺曉得……」翠兒蔫蔫地說,「上一次……玉米地里,是咱做的么?」
又一天。
「板子村是早晚的事……」郭鐵頭仰起頭來。
「說吧……」漢奸劉的聲音和貓一樣輕微。
不知是被擠得還是自願的,翠兒竟站到了這些死人面前,她不敢抬頭去看,只聽見心在肚子里擂鼓般蹦著。木樁子上的三個人淡淡地看著村民,中間那個臉上帶著輕蔑。這幾個不看都不行,翠兒一個都不認得。旁邊蹲著像要吃了他們的大狼狗,狗的舌頭上掛著絲縷的血肉,隨著舌頭的抖動晃悠著。
「唉你個老坷垃,小時候俺在你家地里拉了多少屎,你可都忘了哩。」
「還……算踏實……」翠兒拿出了那包煙,也不避那兩個兵,「大哥這個給你的,買了不少東西,剩了點兒碎錢,也不知煙好不好,別介意哩。」
「翠兒,俺看你今年就要找一個,找個踏踏實實的、舒舒服服的,俺覺得漢奸劉對你就挺有那個意思的……你別不承認,俺可都聽見了。村子里那麼多守活寡的,憑啥就往你院里去?一去就個把時辰?男人你還不曉得?看見你雞|巴硬了,壘牆頭也擋不住,看見你要是不硬,你光著腚他也不稀罕。漢奸劉是個長遠人,鬼子身邊的,定是將來吃香的,鬼子才不要在這兒待一輩子,你看那個田中,老婆孩子啥的都沒帶來,那能待得住?那就是準備哪天回家的,可是他回去了咋辦?總得有個人管著是不?那還能是咱村兒里人?定是這個漢奸劉啊。」
「這不成了坐牢了么?」鱉怪小聲地說,不知誰立刻打來一個嘴巴子,「笨鱉,你以為呢?」
「你肯定俺說了沒事?」翠兒自不放心。
「俺家的也拉得不少,可是羊啊驢啊的拉的總是太稀,你家的牲口要是屁|眼粗,能到俺家地上拉幾下不?」
「村裡有個漢奸劉。」
「那俺不要了。」
翠兒咬住了嘴唇,指甲摳著僵硬的膝蓋。「那,能咋辦哩?」她相信郭鐵頭的話,這麼下去,田中一龜不瘋才怪。
郭鐵頭說的那一天終於到了。夜半時分,村口傳來刺耳的槍聲,先是一下,兩下,然後就吵成了一片,甚至還有爆炸的聲響。子彈嗖嗖地飛過板子村的上空,掠過那些安靜的院落。村子被它們吵醒,狗叫成一片,雞鴨在籠子里撲棱,然後是孩子的哭聲。板子村從沒響過這麼猛烈的槍炮聲,火光都閃亮了帶子河。等了半宿的翠兒繃著九個膽子攀上牆頭看向村口,只能看見大槐樹被槍彈的火光映出的輪廓。槍聲似乎來自不同的方向,卻都在村口|交匯,翠兒看見一串子彈直直地飛向天上,像要飛到月亮上去似的。炮樓周圍又爆起一片耀眼的火光,幾顆亮得嚇人的東西飛起來,慢悠悠在天上飄著,鬼子的機槍點豆子一樣狠打了一陣,她好像聽到鬼子的吆喝聲,或者是那些人的吆喝聲。槍聲停了,那定是有一邊勝了。翠兒跳下牆頭,拔去門閂要出去,頭已經伸出去,又猶豫著回來了,是的,著什麼急呢?
「俺反正不要了。」
漢奸劉還說了不少,翠兒已經聽不進去,眼前的事讓她雲里霧裡,漢奸劉的城府令她無法揣度,田中的話到底是真是假?這一切,只能等著神出鬼沒的郭鐵頭來了才能明白。
「扯淡!」袁白先生重重說了一句,扭頭就走。其他人卻不敢動,大家都害怕地看著馬上的田中一龜,卻見他只微微一笑,那笑比本間宏始終攥著的軍刀還冷。
「拿是拿了,咋就成了借呢?」
山西女人挑了塊帶蘭花的青麻布,似乎上次來就講好了價錢。翠兒一個read.99csw•com勁說好,她就一個勁說不好,翠兒改挑毛病,她就說其實還行。翠兒乾脆閉了嘴,她便問你要不要也做一件,並立即開始和賣布的講起新價錢,兩件一起做怎麼也要便宜些。她逼著翠兒接下這了不起的便宜,翠兒想早完早了,乾脆認了,乖乖掏出錢來。
「出事之前,我不會再來找你,你也別找我,萬事你裝不知道,曉得不?」漢奸劉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翠兒心裏一緊,卻不害怕:「說的是呢,劉大哥,俺聽你的。」
「算球啦,你吃屎去吧。」
「想。」翠兒憋著舌頭吐出這個字,這個字嚇壞了她,於是又說,「可是……不敢……」
「翠兒,毛主席說了,抗日戰爭是持久戰,是要動腦子的長期戰爭,尤其是咱敵後的抗日,你別問那麼多了,做好這件事,你大功一件,俺就批准你為游擊隊員,明年就為你申請入黨。」郭鐵頭道。
「翠兒,想想你爹媽,想想老旦,想想兩個孩子,想想咱的板子村,這是你死我活的事兒,抹不開腿,別不開眼,你不做下去,真以為孩子能長大了?這村子能活下去?鬼子一天不走,這一天你就別想。」郭鐵頭穿鞋下了炕,又說,「你早就做得深了,從你和李二狗睡覺那天開始。」
於是村子被封鎖了。不止板子村,周圍四五個村子同時下了禁閉令,大批鬼子偽軍滿平原搜捕著。說不清楚來處和去處的人,大多被當場殺掉。據說田中在三十裡外的西堤北村發現了一雙日軍士兵的鞋,村裡男人便都殺掉了。雖然是那邊兒鬼子下的手,翠兒總覺得這事兒有田中一份。
山西子一路說個不停,翠兒心裏裝著事,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她,路邊的棒子地沙沙拉拉,像藏著郭鐵頭那樣的人。翠兒至今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麼繞過炮樓鑽進村裡,又來到她那個小小的院子,也不明白鬼子都瘋成那個樣子還是捉不住這些耍命的人。她只知道從那天起,她開始生活在新的危機之中,像一個老鍾錶里那個擺來擺去的東西,你要麼這頭,要麼那頭,停在中間那鍾就會死。而顯然的是她只能擺到郭鐵頭的這一邊,要是擺回去,八成是棒子地里那些碎爛的屍體。但往這頭如果擺不好,又沒準會變成村口樁子上抽爛的郭石頭。如此她羡慕地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山西子,為這個女人始終沒心沒肺眼熱著。
翠兒心裏一涼,眼前一黑,屋頂像塌下來一樣。
「要命的娃,誰讓你這麼說的?」
「你這話沒道理,那皇軍給咱修房送糧啥的,咱也是借?咋沒見皇軍來催著要呢?你要不和皇軍再講講理,他們說要還,俺就先還了你兩個饃。」
「翠兒別說了,先別說了。」漢奸劉耳邊流下豆大的汗,他的眼珠子轉得飛快,「你這話和別人說過沒有?」
「娘,咱爹是不是在打鬼子?」有根猛然冒出這麼一句,正走神的翠兒嚇丟了魂,一把捂住了嘴。
「鬼子唄。」
翠兒戰戰兢兢上了炕,靠著牆坐了。李好安沒有進屋,他就坐在門口,月亮照亮了他伸長的下巴。
「知道啥都別說,只和娘說,你爹去幹啥了,將來他回來了,讓他告訴你。」翠兒摸著他的頭頂,看著那和老旦一般的前額,心一下子就軟了。
村子里又靜寂下去,像一個人都沒有吵醒,天即便大亮,每家每戶仍門窗緊閉。大家都在等著先出門的勇敢者。翠兒躲在屋裡,耐心地等著,等著,等得孩子都已醒來,喝下她胡亂熬就的粥,仍聽不見誰家的門發出吱呀,誰的腳步在村路里走動。略微有些聲音,必是那些倍感奇怪的野狗,蠢得分不清石頭和麥粒的母雞。山西女人昨晚住在隔壁,她定是用了十分的忍力才沒有爬上牆頭和她說起此事,郭石頭的死或讓她再不敢這麼做。翠兒坐在了院子里,這前所未有的黎明裡的安靜,讓她更知道這戰爭的內里。郭石頭不是死於鬼子的皮鞭和狼狗的牙齒,而是死於每個村民的猜疑和推脫,老人們說,羊群里總有一隻被擠出群外,讓繞著羊群窺伺的惡狼叼走。
「你就說你在集市上聽來的,聽兩個喝茶的陌生人悄悄說的。」
今天,誰先走出家門,誰就是那隻羊。
「皇軍來不來和借不借有啥關係,你個郭燕兒姐咋這糊塗哩?」
「大家都來認一下,看有沒有認識的?」漢奸https://read.99csw•com劉指著屍體們說。
李好安抬手一讓,說:「翠兒別怕,好事兒。」
漢奸劉哎呦了下,伸手接了。「老刀,是好煙。」說罷他打開了,給兩個兵一人分了一支。兩個兵胡亂翻了幾下,接了煙,這事就算完了。
「兩個饃?俺啥時候借過你兩個饃?」
「俺……不想做那麼深……」翠兒低著頭,捏著盤疼的腿腳。
「劉大哥,你跟俺來走幾步,有些城裡消息想問問你。」翠兒拎起筐說。漢奸劉愣了下,隨即擺了下手,他們就向村裡走去。到了大槐樹前,翠兒放下了筐,見四周無人,立刻快聲說道:「大哥,俺在集市上吃燴面,上廁所的時候聽見有人說話,說過幾天要打炮樓子。」翠兒盡量小聲,可仍見漢奸劉的臉白成了紙。
漢奸劉和來時候一樣輕輕走了,他的來去都沒驚起村裡的狗。翠兒合上門,站在院里發著愣,他們都不把話說完,她不曉得要面對啥結果,她簡直就是個被人愚弄的傻瓜蛋子,被人在炕頭上躥來躥去,嚇來嚇去,這狗娘養的日子,怎地就如此憋屈?
「啊呀你記性咋這差哩?兩個月前在村口買麻糖,你說你中午晌不想做飯了,俺就說俺家有饃你拿兩個去對付一下。」
「現在不說了,不方便,晚一點兒,我到你家去……」漢奸劉鬼祟地看著周圍。他這話把翠兒說愣了,但這顯然不能拒絕,翠兒就說了句好。
翠兒拿出幾塊法幣,先去買了二尺布,再買了兩斤鮮豬肉,一斤咸熏肉,半斤羊肉餡,一條小鯉魚,一兩大料,兩根景家麻花和一小桶香油。她坐在一個攤子上吃了碗羊肉燴面,喝了一碗不翻湯。她故意坐在人多的地方慢慢吃,走的時候想了想,又去買了兩包煙,籃子里裝得半滿,再給孩子買了些大京棗。正準備沉甸甸地往回走,山西女人冒了出來,她拉著翠兒去幫她看布,說要做一身秋天的新衣。翠兒拗不過這討厭的女人,她更沒推掉這十幾分鐘的理由,便跟著去了。
「啥?打炮樓?十天。」翠兒嚇得不輕,「那告訴他們幹啥?」
「你讓你家牲口到俺家地上拉幾泡乾肥,俺讓俺家牲口到你家地上拉幾泡稀肥,總之都是屎,你就幫一下唄。」
「太君讓大家都來看看,匪徒們都被打死了。」漢奸劉邊跑邊喊道。
「那……幹啥讓俺幫他們呀?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啊?」翠兒急得流出汗來。
「一泡屎你還要算錢兒啊?你的眼被屎糊住了?」
背後涼了一下,一隻帶著土味兒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翠兒驚得汗毛倒豎,覺得很快後背會插|進一柄尖刀。她辛酸的眼一下子嚇出了淚,正要拚死一哭,卻見一個黑影走到身前,坐在碾子邊兒的板凳上。月亮終於鑽出來,她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處死了郭石頭,並沒有讓板子村風平浪靜。沒多久,兩個鬼子和兩個偽軍在村子邊巡邏時遭襲擊,拖進玉米地里大卸八塊。襲擊者不知怎麼躲過了探照燈,四袋肉濕乎乎扔在了炮樓門口。
又是個這樣的,翠兒泛起一陣惱火,自己炕頭成了別人想上就上的地方了。漢奸劉才不管她想什麼,徑直拐進偏屋。翠兒提了口氣,摸著冰涼的碾子定了神,進門,再關門,掀開帘子,只見漢奸劉在炕上警惕地看著窗外。
「俺也不是說你,俺說的也是你家牲口。」
「要也好不要也好,你得講個道理是不?咱不能瞎瞎著,要不你不舒坦俺也不舒坦,日子本來就不咋舒坦了,咱不能為兩個饃就生分了是不?」
「如果沒人來,消息就是假的,田中不會懷疑你,如果是真的,你是大功一件,田中對你會更放心。」郭鐵頭似早已胸有成竹。
「是哩,無非買了吃的喝的,都是對付孩子的。」翠兒將筐放在一個桌子上,兩個兵開始查看。
「哦,還好呀,最近俺家的牲口拉得多。」
「哎呀,剛不是說了嗎?人家就稀罕你哩,俺用不著你操心,別看拽著老的小的,媒婆子勤快著呢,俺想挑一個藍頭村那邊的,聽說家裡有一頃地、三頭牛,門檻都是銅做的……可聽說那人是個斜眼子,俺可不吃這個虧,應不下俺的條條,才不要給他暖被窩。」
田中磕了一下馬,嘰里咕嚕說了幾句,漢奸劉躬著腰聽完了,大聲說:「田中太君說了,匪徒昨夜想進攻板子村,洗劫各家各戶,皇軍和維持會友軍奮力作九-九-藏-書戰,全殲了這支騷擾本村一兩年的匪徒,活捉了匪首等人,他們將送去法庭接受審判。從今日起,板子村限制令暫時取消,感謝全村各戶對皇軍和維持會的支持,大家繼續和平的生活吧。」
翠兒掐著指頭算日子,每天都像是一年。有根看出了他娘的心事,或許也聽到了屋裡的話語,便問翠兒能幫她作甚,翠兒就怕他問起這個,就讓他哄好還穿著開襠褲的弟弟。
翠兒想明白了這事,黎明便不可怕了,總會有這麼個蠢人的。她耐心地洗漱了,喝了粥,給自己煎了個蛋,吃了從集上買回來的最後一塊熏滷肉,再拉了屎,餵了驢,餵了雞,給有盼拿了尿布洗了,直弄到實在沒有事情可消磨這寂靜了,終於聽見村道里走出個人來。這定是男人的腳步,一步步走得踏實,像每一步都算過尺寸和深淺,又像故意用力踩踏著什麼,後面還跟著一個狗一樣的碎步。翠兒對這腳步再熟悉不過,村民們也不會是聾子,大家都和她一樣拉開了門,看著袁白先生穿著他踢死牛的千層布鞋,目不斜視地背著手走過,鱉怪在後面快步跟著,慌張地看著每家每戶的門。
郭鐵頭看著她,沒回答。「進偏屋,關門,上炕。」郭鐵頭說罷就鑽進去了。
「大小子們都這麼說,說俺們的爹都是去打鬼子了。」有根想是知道利害,這一句便輕多了。
「翠兒,好久不見嘍。」郭鐵頭說。
漢奸劉正在和村口的兵說著什麼,翠兒拽了一下山西子:「你先去吧,俺和他嘮咕嘮咕。」
這當然是廢話,那裡躺著親爹也沒人敢認哪,翠兒一個個看著那些臉,真是沒一個見過的,連李家窯的那些兵好像也沒一個。她不由納悶起來,瞅了瞅站在一旁的漢奸劉。漢奸劉和沒事人一樣,只盯著站在前面的袁白先生。
漢奸劉看到了她,臉上擠出和善的笑,於是翠兒也笑起來。「劉大哥在這兒幹啥哩?」她說。
「一個人問是不是都準備好了,另一個說三十多個人,二十多條槍,準備了炸藥要在半夜炸這炮樓子。」
「那時候兩頭鹹菜就是兩頭鹹菜,可這時候兩個饃不是兩個饃。」
這些死去的人加重了村子的陰翳,也讓炮樓更顯陰森。漢奸劉的鬢角長出亮晃晃的白髮,田中一龜的眉頭擰出了可怕的皺紋。日子不再是日子,希望在被恐懼掩埋。鄉親們害怕鬼子,但更害怕那些暗處的人殺害鬼子。這害怕以翠兒為甚,她走不得躲不得,外面的事情也知道不得,唯一知道的是他們早晚會找到自己。她也曾給看不見的觀音菩薩磕頭,求她乾脆弄死那些要來找她的人,弄死那些非要殺鬼子的傢伙,能平平安安地把兩個孩子帶大了,你弄死誰俺都是願意的。
田中看到了村民們,對他們招了招手。他的動作是和善的,並沒有帶挑戰和懷疑的意思,但它仍阻止了村民,連袁白先生都停下來了。
「能有啥事,你看上去是幫他們……」郭鐵頭退回了原處。
「你知道不?這大平原上慢慢地已經栽滿了炮樓子了,這說明啥哩?這就是鬼子已經管了這個天下了。」山西子突然嘆了口氣,讓翠兒從恍惚里抬起了頭,見夕陽斜吊在板子村的炮樓子上,那紅色的光芒蓋著大地,連翠綠的莊稼都變了顏色。可這本該感動她的陽光並未令她溫暖,只讓她對那些照不到的地方更生恐懼。
山西女人改嫁一年,和郭石頭還沒弄出種,這新男人便遭橫死,她在村子里哭鬧一番,似乎過了半旬才想明白是村民們的猜疑,立刻便閉了嘴。郭石頭留下兩個瘦巴巴的丫頭和一個髒兮兮的老娘,山西女人乘了些家業,也不得不擔起這個破敗的家,只是這女人似乎從不覺得苦難算什麼,幾個月過去又開始穿紅戴綠,嗓門和從前那樣大起來。她坦然的樣子令人佩服,像從沒嫁給過郭石頭一樣。
「睡好了,小豬似的。」翠兒平靜下來,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來了也踏實了,她忙小心地問:「走了遠道兒吧,喝水不?」
漢奸劉不知從哪裡跑出來,他低著頭邁著碎步子,像一顆直著跑的瘦冬瓜。
「你別這麼瞎嚼說,你那麼稀罕你去聯繫,俺拖著兩個娃,吃不了這個香。」翠兒加快腳步,卻被山西子拽得慢了。
回村的路冗長無趣,更多了山西女人無休止的嘴舌,她謝天謝地送走了自殺的婆婆,滿心歡喜地等著媒婆的消https://read.99csw.com息,她不能允許自己才二十五六就守活寡,和買衣服一樣,她要拉著翠兒墊背。
「是。」
第二天,翠兒安頓好兩個孩子,挎著籃子去趕集兒。集兒在板子村和藍頭村之間,本來初七小集兒,十五大集兒,鬼子來了之後就只剩十五一個不大不小的集兒,幾個村子的人都在這裏買賣家用。鬼子在出入口都布了崗哨,進去的有個趕集證,出來的必須交還,買了什麼換了什麼都要和把口的偽軍說幾句。
「孩子睡好了?」郭鐵頭輕輕問。
「嚇死個人,干甚這是?」翠兒真的要嚇死了,捂著胸口喘個不停。
「這你別管,你再仔細聽著,俺把你該說的再教一遍,你聽仔細了……」郭鐵頭不由分說蹲到翠兒身前,將她該在集市上聽到的內容說了個細,翠兒認真記了,像往腦子裡裝釘子那麼難受。
「沒有,嚇死俺也不敢跟別人講,但不講也是個嚇死,就只能和你說。」翠兒納悶著,真說起來,怎一點都不緊張了?
「曉得了……」翠兒點著頭。
田中沒有再進村子一家家談話,或許是覺得毫無用處。他實行了更嚴格的制度,誰家有訪客到來必須登記並驗明正身,否則便是通敵;村民如果離開板子村探親訪友也必須說明去處和會見人,並拿回那邊村子的證明,否則便按通敵論處;村子晚7點後到早晨7點前,各家各戶必須鎖門,禁止村民的一切聚會和交往事宜,如有需要到村口受維持會監督進行,並接受內容登記,否則按密謀通敵論處。
「等你孩子都睡了,我就來。」漢奸劉說罷扭身要走,卻又回過頭說,「門兒別插了。」
袁白先生並沒有因村民的尾隨而改變腳步,他都懶得去看他們呢。他踩著外八字的步子拐出東西向的村路,往南走了幾步,大槐樹便近在眼前。村民們發出咿呀的驚嘆,一時嚇停了腳步。大槐樹一共有五支粗壯的分叉,四個奔東南西北,最大的一支直指天空,可這一支已斷得垂落下來,茬口處碎爛不堪。它零碎的枝葉落了滿地,像經過一場罕見的風暴。而再往前走,村民們就像羊一樣聚攏起來,他們看見炮樓堅定地屹立在那裡,鬼子的太陽旗仍在迎風飄揚,鬼子和偽軍們整齊地排在炮樓下面,旁邊的一間房屋冒著淡淡的青煙,它們面前有兩匹高大的戰馬,上面坐著穿戴得一絲不苟的田中和手持戰刀的本間宏。
炮樓前過的兵越來越多,有一次過了三天三夜,汽車馬隊和扛槍的兵,走弄得暴土揚長,夜裡的燈光照亮了炮樓,村口的青草都踩得稀爛。往回走的也有,大多是受傷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好像還有死人。村民們遠遠地看著,沉默地看著,不知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
「那時候是那時候,那時候……皇軍還沒有來哩。」
漢奸劉耐心地聽完她說的,又問了很多並不難回答的問題,他一縷縷地揪著稀鬆的頭髮,像在進行艱苦的思考。
「鬼子在搞掃蕩,這半年咱們鄉又有三個村子被屠了,你知道不?」
「那這一泡屎咋算錢兒哩?」
「翠兒,這話……爛在肚子里,再別和任何人講,講出來,定是殺身之禍。」漢奸劉湊近了她說。
「那他告訴了鬼子咋辦?俺不也脫不了干係?」
翠兒緊張地向後縮著,突然碰到同樣緊張的山西女人,她一把抓住了翠兒的胳膊,故意問著誰也不會回答她的問題:「咋回事兒,這是咋回事兒?」
「山西子,你借俺家的兩個饃啥時候還?」
郭鐵頭擺了擺手。「一兩年沒找你,不是忘了,而是怕連累你,鬼子看著松,查得可緊,怕你不留神漏了。」郭鐵頭的聲音像碾子一樣踏實,黝黑的臉像火燒過一樣。
「沒幹啥,等著吃飯呢。」漢奸劉說完看了眼她的筐,「買了不少東西呦?趕集去了吧?」
「翠兒,你還記得你娘家上幫子村是誰乾的么?」
郭鐵頭半晌沒說話,在黑暗裡看著翠兒,他在懷裡掏索著,一會兒拿出了一摞東西,輕輕放在桌子上,屋裡很黑,但翠兒還是看清了那是一摞銀元。
「上來上來,和你說事兒,不睡你。」郭鐵頭不耐煩地招著手。
翠兒沒啥可說的,只是和兩個孩子每天磨叨。袁白先生看了限制令,乾脆一句話不說了。村子變得墳頭一樣寂靜,一到夜裡便鴉雀無聲,各家的雞鴨毛驢也像是學了乖,再不胡嚷亂叫的。翠兒聽說田中帶著兵https://read•99csw•com又毀了一個村子,因為那裡做了皇軍禁止的鞭炮。一群做炮的男女被捆在一大片鞭炮上,在噼啪的爆燃中炸成了碎排骨。從那天起方圓百里便不許再放炮,甭管喜事還是喪事,頂多吹吹喇叭敲敲鑼鼓。板子村沒有喜事,因為沒什麼婚齡的男人;喪事倒有不少,老人們寡淡無趣,胃口差了,眼神差了,圖景差了,命也就短了,還有一些恨自己不死的,想方設法離開這悄無聲息的世界。山西子的婆婆吃了三斤麩子,喝了五大瓢水,撐爆了瘦成一張皮的肚子。郭侉子的八十歲老爹不知哪裡找來根生鏽的棺材釘,一鎚頭就釘進那顆頑強的心臟。還死了一個想立牌坊的寡婦,大家發現她光著屁股吐著白沫翻著白眼死在自家髒兮兮的炕頭,一根粘滿麵疙瘩的小擀麵杖捅在兩腿之間,幾乎齊根而沒。有人說她是心病犯了,有人說她是捅爛了腸子,也有人說她是捅得……爽死了。
「心裏還踏實吧?」漢奸劉背著手說。
通敵論處是啥意思?有村民問村口維持會的漢奸兵,那兵抬起手割了下脖子,牙齒間擠出「咔」的一聲。大家喔了一聲,吸著涼氣去了。
「那俺說了,鬼子不就有了準備,你們不就幹不成了?」翠兒兩手一攤。
「哦,想起來了。」
「啊呀那不容易哩,你到了俺家茅房,估計也拉不出來哩。」
郭鐵頭脫了鞋,在炕上盤了腿兒,翠兒也如此,她一下子想起郭鐵頭曾光著屁股趴在她身上的樣,渾身一抖,沒敢上去。
「不是借是啥?那是兩個饃啊?」
「那你就自己去拉唄?驢不會拉屎,你還不會拉屎?」
漢奸劉來了,悄無聲息地來了。他穿著沒聲音的鞋,戴著圓邊兒的帽子。他推開門,又反手輕輕掩了,動作輕得像貼窗戶紙。翠兒忙站起來要說話,他沖她輕輕擺手:「走,屋裡,上炕說話。」
「俺不是說俺,俺是說你家牲口。」
「呦翠兒你可真是個快性子的,這就攆上去啦?成,聽你的,回頭跟俺說一下啊……」
限制令看似嚇人,村民們大多不以為然,這鬼年頭,除了要餓死的、要討錢的,誰沒事走來走去?不出去就不出去,街坊間有些啥事也不怕讓鬼子知道。
翠兒等著月亮,它扭捏地藏在雲后,等得翠兒的淚都要下來了,仍是天上茫茫的一團。燒個紙都不遂意,月亮不出,老人收不到錢,這是娘家人的傳統。想到這兒,翠兒真想去燒了那炮樓,她不知多少次夢見燃燒的屍堆里掙扎的爹娘,想起那股可怕的味道。
「下來吧,看你準備燒紙,咱一起,俺也給俺娘燒點兒。」郭鐵頭走過來伸出手,攙起了翠兒的胳膊。
田中一龜很快修改了限制令,村民們再到炮樓前面說這些屎屁尿驢豬狗的事情,一律按擾亂秩序論處。
「唉你個老臭三,你拉一泡屎偷一顆瓜,你以為俺都忘了?」
漢奸劉的反應超出了翠兒的估算,而她沒法子和別人商量,她還要對付早就隔著牆頭等她回來的山西子。好容易打發了,再給兩個兒子弄了飯,哄睡了,天色也晚了下來。她在院子里坐不住也站不住,摸了摸毛驢,將自己心裏摸得也更毛了。她害怕郭鐵頭和李好安猛然又出現在這兒,他們神出鬼沒的,這可備不住呢。
「算球了,你也去吃屎吧。」
「這是俺家,你讓個啥?」翠兒沒好氣道。
翠兒在那一剎感到的不是慶幸,而是羞愧。她忙穿上鞋走了出去,村路上走出和她一樣心思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將野狗擠向角落,他們在沉默中走在一起,他們咳嗽著,彼此點著頭,但並不交談,連眼神的交流都不要,他們只是簇擁在這個實際並不老的老者身後。這老先生走出來了,大家的擔心便不是擔心了,而村民們更不能讓老頭一個人走出去,這是板子村遮風擋雨的屋頂,可漏不得。
炮樓前面躺著一排人,約摸十七八個,還有兩三個活的,自然捆在木樁子上,只是扒光了衣服,赤條條掛著血。炮樓子上彈痕處處,幾個偽軍或捆或扎著繃帶,三十多個鬼子彷彿個個毫髮無損。鄉親們按著漢奸劉的指示站住了,那些屍體糊滿污血,臉卻一個個擦得乾淨,他們穿著奇怪的衣服,有的和抓走老旦的人打扮一樣。
身後的人放開了手,也走到一邊坐下,正是下兜齒李好安。
「可俺沒說借啊?那去年你晚上到俺家,俺還給了你兩頭鹹菜呢?那也是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