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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八千虎賁男兒血

第九章 八千虎賁男兒血

打掃戰場,老旦頗為得意,又找回奇襲斗方山第一戰時的驕傲。匪兵毫髮無損,還不過癮,活的死的都扔下去了。一個軍官樣的死硬著,抱著一個書包要往下跳,卻被幾個匪兵踢來打去。陳玉茗覺得蹊蹺,過去劈了那鬼子,拿過他懷裡的書包翻著。
「是,多謝龍主任給俺點撥,老旦記住了,回去和弟兄們吹牛。」老旦笑嘻嘻舉起了手。
全體戰士嘩的一聲將鋼槍舉到身前,再放到身體的右側,一個標準的立正。
黃昏已至,會場周圍火把熊熊,虎賁八千戰士肅立當場。如今已是陰曆十月,天氣陡然轉寒,冷風掠過,高高的旗杆發出「日日兒」的哨響。
「你是被王團長抓來的,部隊欠你在先,你能受此榮譽,也是由他緣起,如此算是扯平了。」龍出雲參謀主任在一旁笑著,這人寬肩乍背還鷹鉤鼻,看上去更像師長。老旦心中不大樂意,這才扯平了?
王立疆站起身來,走來走去,一張黑臉像在冒油。
老旦等人帶著幾麻袋葯和急救包到了醫務所,卻發現它已經化為灰燼,周圍血肉狼藉,一個屍體堆在那兒燒著。二子揪起一個只剩半截的守衛傷兵,他說鬼子半小時前鑽過來一支連隊,連傷兵帶醫生都殺了,都燒了。二子瞪著眼問他高醫生呢?傷兵搖了搖頭,吐了口血死去了。
樹林里嗷叫著躍出戴著同樣可怕的紅面具的傢伙,他們投擲出一片削尖的柱子,撲哧哧刺穿了人馬,兩個鬼子被一根竹子串成了糖葫蘆,慘叫著跌入山谷。一匹刺蝟似的馬驚跳著踩死兩個,哼著倒在路上。暗處跳出來的人們個個兇狠,手起刀落,一個個劈下馬上的鬼子,也有機靈的從馬肚子下鑽過,從那邊拉著腳扔下了山。黃一刀身輕如燕,騰騰兩步飛上馬背,噌噌兩刀,兩個腦袋就飛到天上去了。
新架設起來的電話通了,電話那邊傳來歡快的笑聲,戰士們在那邊低聲喊叫著,感謝朱銅頭的冬筍臘肉,還逼著他明天做一大鍋牛肉湯。老旦略感安慰,編了一段團部來的問候傳給他們。他突然想起王立疆去找援軍一天半了,不知能否鑽過那麼密集的鬼子防線。
兩架鬼子飛機肆無忌憚地從隱蔽的指揮所上空飛過,掃下密集的彈雨。子彈擊中藏在後面的匪兵毛驢,血肉飛濺,它們倒下不少。老旦抬頭看去,見到飛機上里瘦小的東洋人皮帽子下精悍的臉。想到鬼子飛行員夾著褲襠擠在窄小的飛機艙里,要像自己這般尿緊該咋辦哩?老旦看著它走了神,自覺好笑,竟不知後面又飛來兩架,犁地的彈雨席捲而來,旁邊的二子猛地將他撲倒在地。幾顆機槍子彈將指揮所打得烏煙瘴氣,一張從百姓家搬來的八仙桌打成了碎塊,電台也成了零件。老旦懵頭懵腦地站起身來,鑽進去看那鴿子籠,還好,鴿子嚇得一個勁抖,但沒傷著。
「炮兵哪?炮兵為什麼不開炮?」陳玉茗一隻耳朵流了血。
朱銅頭點頭去了,他擦去了淚,走了沒幾步,老旦就聽見他故作豪爽的聲音:「弟兄們,肉來啦,小子們饞死了吧?」
「一屋鬼子,一屋都是鬼子!扔手榴彈進去!快!」老旦也退出來,打倒了兩個衝出來的,這一屋子都是軍官,八成在這兒開會,二子那機槍要是彈匣子滿著就好了。大薛扔了手榴彈,但鬼子早已逃個乾淨,後面的又追來。眾人奪路狂奔,邊打邊退。幾個匪兵倒了,梁七沒了箭,胳膊也負了傷。大薛打倒了幾個跑得快的,讓老旦等人先走,他帶著兩個匪兵守在一棵大樹周圍。鬼子忌憚這指腦門不打鼻子的神槍手,死了幾個之後便慢下來。老旦抓過亮起的火把,對著自己的陣地晃了三下,猛地扔向天空。陣地那邊登時槍聲大作,陳玉茗帶著人沖了過來。老旦等人扔光了手榴彈,前線的鬼子被兩邊火力夾著,心裏先是虛了。二子高叫著彈雨下的大薛,用機槍掩護他撤退,另兩個匪兵沒那麼好運氣,都死在路上了。大薛抱起他們的麻袋,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二人快馬前去,不到一個時辰便跑了回來,陳玉茗的白驢被打斷一隻耳朵,血糊糊地耷拉著。
第一戰頗為輕鬆地結束了,鬼子扔下百十具屍體撤退。但僅僅十分鐘后,他們便又發動了衝鋒,這次炮火準備更加猛烈,空軍更加兇狠,衝鋒隊里還加入了裝甲車。鬼兵連在炮火中傷亡顯著,十多個戰士犧牲了。鬼子的迫擊炮和槍榴彈優勢顯著,他們接近了陣地。但也僅此而已,為了躲炮,陳玉茗指揮兩個排機動作戰,將鬼子放進戰壕里打。鬼子果然被他們的鬼面具嚇壞了,稀里糊塗成了刀下之鬼。但鬼子定是立了軍令狀,一天竟然五次衝鋒,最後一次上來個聯隊長,舉著刀直直地來了。老旦和二子帶人頂到了一線,打了半天後,眼看著頂不住了,就在他要下令撤退時,突然看到幾架國軍的美式戰鬥機在天上繞著。玉茗呼叫了團部,團部呼叫了師部空指,空指叫了飛行員,三架P-40戰鬥機俯衝掃射,結結實實弄死一片鬼子,老旦眼睜睜看著那個聯隊長被打成了好幾截,讓梁七抽空把那小子的軍刀撿回來使。
「讓朱銅頭趕緊弄點兒酒肉來,等我們回來吃。」梁七又背上了弓箭。
「開火吧!」陳玉茗命令道。匪兵們歡呼著噼啪射擊,果真是彈無虛發,到了鐵絲網的鬼子一個都站不住,兩邊的機槍陣地都是頻點射,絞肉機一樣撕扯著鬼子的隊伍。任是鬼子喊得凶,沖得猛,竟連手榴彈投擲距離都到不了。
「不能不能……」老旦忙搖手,「這麼大的官兒,嚇尿了,算了算了,俺是你抓來的,這次也是沖你來的,還聽你的……」
陳玉茗戴上了鋼盔,指揮著戰士們進入陣地。見老旦來了,他忙遞給他一頂鋼盔。老旦擺了擺手,拿起望遠鏡看著。鬼子們貓著腰,在廢墟之間閃躲逼近。但再往前幾十米就是開闊地帶,除了彈坑別無躲藏之處,路上的鐵絲網會絆住他們,地雷會炸飛他們,老旦鬆了口氣,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塔樓,大薛想必已經在那兒了。
「莫非是偷襲的鬼子?常德方面是不是不知道?」海濤歪著頭問。
老旦不管他們,滿屋子找葯和繃帶,他們翻得叮叮咣咣,將能找到的都裝進麻袋。二子走到女護士旁邊,伸手去摸她汗津津的臉,女護士冒著汗躲開,二子再去摸,那男醫生便吼起來,戴著口罩的聲音依然兇狠。二子登時罵罵咧咧將手槍頂在他腦門上。幾個匪兵卻沒這麼磨嘰,上去就是幾刀,男的女的都砍翻在地,然後是救了一半的鬼子。一個匪兵呼啦撕開了他剛縫合的肚子,伸刀進去攪了攪,鬼子流下黏黑的血,不動了。
五十六頭毛驢和一頭黑騾子組成的騎兵列隊進城,除了老旦都戴著鮮紅的鐵面具,守衛部隊看得目瞪口呆,以為哪個鬼城裡發生了暴動。說是城池,這常德城更像一座堅硬的堡壘,城外堅壁清野,鐵絲網和鹿蒺藜迷得老林子一樣,水泥做的碉堡密密麻麻,下面是通連的交通壕。城門口的37毫米反坦克炮和7.62毫米重機槍都是俄國人的,輕機槍竟然是轉盤彈夾。還有往城裡面拉的115毫米俄式榴彈炮,城頭的探照燈亮得和太陽似的,高射機槍也都是雙排大口徑。這配備令人咋舌,老旦沒見過哪個師有這樣的火力。可部隊卻沒看見多少。城裡車少馬稀,沒走的店家無精打采地賣著臭豆腐,穿著棉襖的老人在路邊端著茶壺叼著煙袋,擺著一堆堆的龍門陣。每條街道都修了碉堡和麻袋工事,裏面藏著嶄新的平射炮。街兩旁的牆上刷滿標語,沒錯,這是74軍57師,名震天下的虎賁之師。
二子對戰況也九*九*藏*書有了耳聞,半夜悄悄尋他,張口就問:「跑不?」
「去搬一車磚頭來用吧,明天就開始。」
「啥意思,鬼子來了多少人?」老旦吃了一驚。
「鬼子的醫務所,裏面會不會有鬼子女護士?」二子撓著脖子斜著眼問。
「聽說鬼子的馬靴好,咱一人能弄兩雙呢。」
南邊也炮火連天,那是常德守軍的退路德山方向,守衛的是66師的一個團。來攻打東門的鬼子定是從安鄉渡過洞庭湖過來的。老旦不無擔憂地看著德山,知道那裡要是守不住,57師可就是孤軍作戰了。
小色匪猶豫著。陳玉茗又說:「去吧,這兒有我呢。」
「虎賁只有八千人,打五萬鬼子……這怎麼打?」老旦的臉都白了。
大薛點了頭,帶了三個人飛奔而去。老旦喘了口氣,集中精力看著前方。望遠鏡里,鬼子進攻頗有章法,而且不是那種愣沖的,這是勁敵。但匪兵們讓他放心,至少槍法和膽略是信得過的。王立疆給東門這邊撥了多於編製兩倍的迫擊炮和重機槍,鬼子只要這麼沖,貪不到便宜。
「迫擊炮和平射炮準備,一個也別放走。」老旦放下瞭望遠鏡,操起小色匪遞來的步槍,他對小色匪說,「你到後面去,團部有什麼命令告訴我。」
戰役初始,遠途而至的鬼子顯然沒把常德城裡這支守軍放在眼裡,經過外圍一個多月的戰鬥,日軍摧枯拉朽般幹掉了近五萬國軍部隊。國軍整個連、整個營,甚至整個旅被全殲或者俘虜,還打死了兩個少將師長。鬼子們自然驕傲,覺得像長高了一截,長沙城的挫敗忘到北海道,常德地圖像一個可口的中國粽子,剝去它的皮咬上一口,美美地吞到肚裏,像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打掉常德,這次戰役便可告勝。它又是楔入國軍防線的一柄尖刀,時刻能威脅國民政府的最終腹地,並將他們逼離和東南亞盟軍的聯繫。眼看著這座兩千年的古城就要成為皇軍的戰利品,第13軍團的將士們怎不神氣活現,士氣高漲。
藥物和繃帶的確極度匱乏,麻子妹戴著鋼盔來找老旦,說她的醫療所已經沒有任何藥物,洗繃帶的水都沒有,只能用酒精消毒的綁腿代替,而酒精即將告罄,戰士們面臨感染而死的危險。老旦愁得沒轍,派出二子等人去鬼子身上撿,撿回來一些急救包,也是杯水車薪,而且又犧牲了一個弟兄。
「你說啥?五萬鬼子是菜?咱他娘的才是菜!」二子狠狠地說。
「柴團長說了,你再頂兩天……」王立疆幾乎咬著牙說。
「老旦哥,瞎炮說得對,干吧!我得把名聲掙回來先!」黃一刀苦著個臉走過來。自打他被老旦木刀拿下,玉蘭就讓他殺豬去。還是老旦又將他從豬圈揪出來,略加實戰調|教,黃一刀仍是這五十多人里出眾的刀手。
「全隊顛步前進,不是急行軍。」陳玉茗喝著水說。
「師長哪裡話?俺不是沖這個來的,57師名字響噹噹的,能抬舉我們,那是榮幸。俺帶的這些匪兵看著不成樣,個個都是好手,請長官們分配任務吧。」老旦牙一咬,事已至此,上吧。
「那就再多給點手榴彈和子彈,汽油也要,只要有,就能擋住一天!」玉茗說。
麻子妹一直和梁七待在山坡上,看著他彎弓射箭。見打完了她就下來,兩個受傷的鬼子哀號著,麻子妹走過去,跪在他們身邊,掏著包里的東西,老旦見她要給鬼子打針,以為她大發慈悲。
「打得很好,很不容易了。」王立疆遞給他一支煙,「各個門都要援軍,不能死等了,我要出城去找他們,第10軍就要到了……」
余程萬師長揮動右手,猛地向下劈去,彷彿斬斷了敵人的千軍萬馬。
「全體聽令!立正!舉槍!」高台上的號令官喊道。
「這不好說,咱對戰場一無所知啊。」朱銅頭倒是個眼亮的,「他們沒追你們?」
麻子妹也不說話,換了個鬼子繼續打,剛才挨針的鬼子叫起來,那聲音比殺豬還慘,抽搐得像什麼東西在咬他的內臟,掙了好一會兒才不動了。老旦這時才看到她那針管兒里黃澄澄的,就問她給鬼子打了什麼。
「哦?請講。」
朱銅頭送來了一大鍋冬筍臘肉,仍是熱乎乎的,他默默盛給大家,眾人沒聲息地吃下去。粱七脖子被子彈穿了,吃到嘴裏卻不能咽,再努力了一會,卻死了,朱銅頭便哭起來。
「那就大夥都戴上,鬼子反正要上來啦。」老旦邊走邊喊著,「你們幾個就不用戴了,打迫擊炮的把襠護好,別被后坐力頂了。」
「虎賁!無敵!虎賁!萬歲!」戰士們震天的呼喊衝破雲霄,擊碎了無邊的黑夜……
老旦晃了晃頭,暗自日了鬼子的娘。「鬼子要上來了!電話壞了,小色匪你去給玉茗帶個話,第一次頂得硬一點,多扔點手榴彈,絕不讓鬼子靠近,不能讓他們嘗到一點甜頭!」老旦說罷,又叫過大薛,「到東南角的塔樓上去,別暴露招惹鬼子飛機,只狙擊衝鋒的鬼子軍官和通訊兵。」
「鬼子知道吃了虧,把大炮推上來了,藏在房裡,牆上挖個洞直瞄咱們,飛機開始扔燃燒彈,弟兄們房子里再待不住……迫擊炮打光了,彈藥和燃燒瓶也不夠了。」老旦指著幾個防守地點說,「匪兵再好使,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老旦搖了搖頭,又點點頭,不知說什麼好。他心驚不已,腦子裡嗡嗡作響。以前和鬼子在陣地戰交手,大多以多打少,深溝壁壘加人海戰術,還被火力佔優、戰術先進、戰鬥力強的鬼子打得節節敗退。如今八千人要頂住五萬鬼子的進攻,城防再為堅固,彈藥再為充足,又怎能擋得住?常德城四面漏風,東南西北不過五十里的地界兒,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個角落,靈巧的飛機可以拔掉任何一個火力點。老旦心底掠過一陣驚懼,竟然六神無主了。他點起煙鍋來壓一壓怦怦亂跳的心,抬頭看王立疆,也是一臉愁雲。
「鬼子還沒上來,你們戴啥面具哩?嚇唬自個人?」老旦對幾個蹲在壕里的匪兵說。
老旦等人背著麻袋狂奔著,二子端著機槍沖在前面。一個高處站著的鬼子看見了他們,正要叫喊,梁七的毒箭先到了。他無聲無息地栽了下來,掉進個滿是血水的水窪。老旦等人一直衝到個亮燈的房子下,門口站著幾個端槍的鬼子,他們剛抬起槍口,便被二子的機槍掃倒了。二子端著槍踹開門,老旦舉著手槍跟著進去。一進去嚇一跳,只見滿屋的鬼子或站或坐,正圍著一張桌子開會。二子叫聲「龜孫兒乖乖」端槍就掃,老旦嚇得頭皮發麻,抬手胡亂打去。滿屋鬼子炸了鍋,倒下不少,剩下的紛紛掏槍還擊。二子一梭子打完了,甩了顆手雷跳了出來。
「瞎說啥哩你?你們都不許有事啊,別逞英雄,別領那麼要命的任務。梁七你可給俺拽住了,護不好給你打一針辣椒油!」麻子妹塞給他兩包煙,哼著鼻子去了。
朱銅頭打仗不行,卻在黃家沖自學成才練就一手好廚藝,湖南菜做得那個香辣,連匪兵都讚嘆不已。老旦說他的炊事班頂半個連的戰鬥力,讓朱銅頭豁開了干,而且別光顧著自己,抽空給團部的長官和麻子妹送些好吃的去。
「你以為跑得了?東南西北都是鬼子,桃源和德山都被佔了,你就是打出東門去,能游得過洞庭湖?」老旦喝了口水,又自言自語說,「常德拖住了幾萬鬼子,援軍為何不來呢?這是多大的一盤菜啊。」
外面突然槍聲大作,一個匪兵捂著冒血的脖子跳進來。「鬼子來了……」說完他倒地抽搐,步槍洞穿了這弟兄的脖子,沒救了。老旦出門一看,來路已被卡死,幾十個鬼子正舉著火把蜂擁而來。
九九藏書上點著一根細小的蠟燭,連油都流不下的那種,它只能照亮他交錯的雙手。他看見它們緊張地插來插去,看見那半截小拇指瑟瑟發抖。他突然感到萬分的孤獨,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像這根蠟燭一樣,輕飄得毫無希望,一陣風或一滴雨就能滅了它。他用雙手捧著那輕微的火苗,感受它微弱的溫暖。鴿子在籠子里嗚嗚叫著,他拿出一隻又放回去,他不知該和玉蘭說什麼。他抬起頭,這屋子像墳墓一樣安靜,照明彈的光芒從糊得嚴實的窗戶里漏進來,刺著他腫痛的眼。他閉上眼睛,摸著滾燙的臉,一下子恍惚了。
「老旦兄弟,虎賁的賁不是你說的那個笨,音一樣,字卻不同。『虎賁』一詞來源於《書經》里的《牧誓上》,有說『武王有戎車三百輛,虎賁三千人。』這個虎賁說的是武王伐紂時最精英的護衛部隊,有點像我們蔣委員長的憲兵部隊,咱們57師在上高戰役里打出了名氣,從那以後便叫作『虎賁』57師了,這是我們74軍里的最高榮譽稱號。」
「還記得手榴彈咋扔不?咱練的是落地就炸,鬼子可喜歡撿手榴彈往回扔了。」幾個匪兵在擰手榴彈帽子,他也幫著擰了一個。
小色匪敬禮跑了,陳玉茗嘩啦拉了槍栓,對老旦說:「手真癢啊。」
黃瞎炮臨近鬼子,摘下掛在鞍上兩個三角爬鉤子扔去身後。他大喊一聲,猛然加速,白驢久經訓練,可有一副狗膽,直起耳朵奔著鬼子馬隊直通通撞去。鬼子來不及抬槍抽刀,只掏著手槍要打他,可這傢伙扔出幾包什麼東西,半空里「撲撲」地爆了,紅色的沫子順風飄來,鬼子們的雙眼登時如遭針刺——那是要命的辣椒面兒吧?可比日本國的芥末厲害多了!前面的鬼子睜不開眼,只知道毛驢和怪物衝過來了,忙避讓著這可怕的傢伙。黃瞎炮抽出雙刀交叉架在身前,彎腰縱驢,從鬼子馬隊狹窄的縫隙里強鑽過去。刀鋒嗖嗖割著鬼子的腰腿,拖在地上的爬鉤子噼里啪啦勾折了鬼子的馬腳。鬼子情知上當,哇哇大叫,卻拿這樣的土匪打法毫無辦法。一串人被割下了馬,十幾匹馬被絆倒,連人帶馬栽下了山崖。後面的鬼子們終於抬起了槍,要給這不要命的傢伙當頭一槍,卻聽見山坡上槍聲齊鳴,一個個戰士的頭便爆開了。帶隊的少佐剛抽出雪亮的軍刀,準備將奔來的紅面具一刀劈斷,卻覺得一個東西從左到右穿過了他的太陽穴,掉下懸崖前他伸手一抓,竟是支帶羽毛的箭。
「有鬼子騎兵,一百多人!在往東北方向去。」陳玉茗大叫。
「余師長笑話了,俺是個逃兵,沒出息的,按理應該被王團長槍斃的,如今回來,只是圖個踏實,還望師長饒過……」老旦說得懇切,卻搞不清自己是真是假,初衷是來找二子,弄著弄著變了味兒,黃老倌子哄抬了物價,匪兵們也想殺鬼子磨刀,最後成了雪中送炭,報效前線,又被余師長這麼一抬舉,成了綁在他們褲腰上的手雷,再沒個逃脫的,這都怎麼回事兒啊?
「眼下看,只有咱們57師,其他的軍團都被日軍攔在外邊……最近的也有七十公里……」王立疆在常德區域畫了個圈。
「你?」服部大雄也頗覺驚訝,那刀在半空停了半秒,卻仍是劈將下來。老旦被兩個屍體卡住,動不得,攔不得,心裏死灰翻騰,這就是命,終歸死在斗方山這個狡猾的鬼子手裡。
「放進來怎麼打?」王立疆問。
「服部?是你?」老旦吐口而出,驚訝蓋過了恐懼,像嘴裏長出疼痛的獠牙,體內發現顆未取走的子彈。
王立疆通紅著眼,看著牆上的地圖,上面被紅藍筆畫得一塌糊塗。他的參謀在一旁愁眉不展,通訊員被彈片崩瞎了一隻眼,另一隻可憐巴巴看著老旦。
「為啥叫個『虎笨』,老虎哪有個笨的?」老旦繃著身子說。
麻子妹一來就忙活起來,王立疆將她安排到一個穀倉改造的醫務所里,忙得每天血糊糊的。她有久違的興奮,和老旦說一看見滿床缺胳膊少腿兒的就激動。老旦說那萬一哪天你看見俺,可要多給一針麻藥。
「一切都好,玉蘭勿念。」
「一百多人能幹什麼?他們多快?」老旦看著地圖,鬼子離他們不過十幾里。
「團部必須增援東門,鬼子瘋了,再來一兩次,俺守不住!」老旦對王立疆說。
「立疆也是百戰之身,輕易不夸人的,能對一個他抓來的弟兄讚不絕口,我們都等著看你這青天白日的勇士呢。」柴意新也給他敬了禮。
57師的余程萬師長又矮又瘦,既不威武,也不偉岸,只是乾巴巴那麼個小人兒,要不是穿著長官軍服坐在那兒,老旦能把他認成個彈棉花的。旁邊的柴意新團長則像個不背鐮刀的麥客,黑壯得像剛乾完了秋收。王立疆簡單說了老旦的情況,余師長慢慢站起來,笑著對他伸出了手。
「放!」他猛地回頭說。
「老旦,鬼子這次豁出去了,常德必是最後決戰之地,你等著瞧。」王立疆拉著他進了城中心的中央銀行,這裏顯然是最堅固的一處,石頭房子本就結實,又加了麻袋包和水泥蓋,牌子上掛著師指揮部的牌子。
旁邊掄來個奇怪的東西,打開了服部大雄的刀,那是梁七的鐵弓,他揮著鐵弓逼退了服部,回頭大喊:「旦哥快走,鬼子追上來了。」梁七兩步逼退了服部,眨眼陷入了鬼子的包圍。老旦從地上撿了把刀,爬起來要追過去,早被二子一把抓住。
「弄唄,有啥不能弄的?」麻子妹在一邊嘀咕。
鬼兵連穿戴齊整,騎著毛驢向中心廣場列隊出發。老旦驕傲地看著這支奇特的連隊。他們身強體壯,臉上是不吝的自信。老旦頗感自信,這是他的鬼兵連,戰鬥力不輸奔襲過來的鬼子。鬼兵連進入會場時,長官們對這支傳說里的部隊嘖嘖稱奇。這幫土匪毫不局促,軍容鬆散,有的還叼著煙袋鍋子呢,可有經驗的一看就知,這定是一群能打仗的傢伙。
「虎賁!」
老旦扭頭走了,二子和幾個匪兵進去,刀砍人身的聲音令老旦浮出冷汗。老旦聽見一顆顆人頭噹啷落地。鬼子們無人高叫,只有痛苦的呻|吟。梁七握著弓箭看著那門口,眼裡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懼。大薛卻沒覺得,不知哪裡找了包鬼子的煙,正認真地點著抽。
「旦哥,有用的東西。」他說。
「走,咱倆去看看麻子妹。」老旦對二子說。二子嘆了口氣,說要劈死你的那個鬼子你認得?老旦說就是剁成肉醬也認得,就是他在斗方山截住的咱們。
「弟兄們啊,常德雖小,但是戰略意義極大,此一地得失,關乎戰局勝負,事關我中華民族的抗戰命運。這不是危言,常德如若失手,兩個戰區的防線就面臨崩潰,整個湖南將完全淪陷,陪都可就岌岌可危啦……可以說常德亡則湘亡,湘亡則國破,國破則家亡!常德雖小,在地圖上可謂彈丸之地,但我們精心準備了半年,有超出平常的火力配備,還有德山方向的友軍配合,還有外圍十幾萬大軍的馳援,我們一定要將來犯之敵殲滅在常德城下。為了國家和民族,為了我們的親人,大家一定要完成這神聖的使命,用熱血和身軀去換取戰爭的勝利!現在,我命令你們,上到師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軍浴血奮戰的準備,準備拼到最後一人,最後一彈,最後一條戰壕。虎賁與常德同在,常德與中華共存!」
王立疆可不依,拽著他往裡走:「那你就服從命令,還以為給你戴花兒哪?師長要問你遭遇敵軍的事。」
德山既占,常德城已成圍城之勢,國軍是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雨點似的炮彈一個個拔掉了城裡的防禦工事,空軍更是不放過任何一個九*九*藏*書角落。可就在這猛烈的炮火之下,這個57師依然頑強戰鬥,非但一步不撤,而且動不動就和衝上陣地的皇軍同歸於盡!好容易清掉了外圍陣地突入城中——尤其是這個東門,堅守的國軍士兵猶如鬼魅,他們戴著可怕的面具,在街角細巷裡射來要命的子彈,從廚房和大樹上砍下鋒利的彎刀。還有弓箭、狙擊手和燃燒瓶,這些無聲無息的東西更令人恐懼。皇軍好容易打下一棟樓房,還沒坐下喝口水,窗戶里就扔進躲不開的手榴彈,一群鬼吊著繩子跳進來,戴著血紅的面具。這些鬼兵嗷嗷叫著滾著,放了手槍還用刀砍,他們砍去皇軍戰士的腿腳,剖開肚子,斬去頭顱,用尖細的匕首挖去皇軍戰士的雙眼。他們還裝死,幾個人血呼啦躺在那兒不動,皇軍一個小隊剛過去,他們馬上活了,手槍彈無虛發,打的都是腦袋,等增援的小隊趕到,他們便沒了影。
「乾脆,弄一下?」海濤做了個砍的樣子,「別看鬼子多,咱們這幫人突襲的話,倒不見得吃虧。」
「鬼子,老子等了你們三年!」老旦惡狠狠罵道。
「彈藥沒有了,你們只能從鬼子那裡搶,還有藥物和繃帶,都沒有了。」王立疆毫不掩飾眼下的困境,「一千多個傷兵,沒有葯和繃帶,每天都是眼睜睜地犧牲啊……」
「帶你見一下團長和師長。」王立疆拉著他往裡走。
「兩年沒殺人了,讓咱們開開葷吧?」
鬼子的傷亡一樣慘重,醫務所外滿是腐爛的屍體。兩個哨兵捂著鼻子不耐煩地溜達,被二子帶人抹了脖子。醫務室里幾個戴著鬼子帽的白大褂忙活著,收拾著桌子上兩個血呼啦的鬼子。老旦等人戴著面具闖進去,梁七一箭射倒了要拿槍的鬼子。幾支槍分別指著幾個醫生護士,但這幾個人只看了眼他們,仍繼續給兩個兵動手術。他們一句句說著什麼,護士給醫生遞著鉗子剪子和紗布。
這打法讓日軍極不適應,兩天下來寸土未得,雖然進了門,卻上不了炕,出還出不去。威武的裝甲車卡在小巷裡,對捆了炸藥包跑來的蒙面毛驢毫無辦法。日軍一直賴以自豪的就是皇軍士氣,卻在這窮街陋巷蕩然無存。還有一些不戴面具的綁著十幾顆手榴彈的衝來,把冒著煙的手榴彈往日軍的頭上敲。日軍戰士不懂逃跑,看著這可怕的敵人,只期望他們是來嚇唬人的。於是,他們常在一起炸得四分五裂。沒多久,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國兵,想到那些殺人如麻的面具鬼兵,終於變得心驚膽戰了。
「柴團長也笑話了,任務是大家完成的,俺只是湊巧活下來,受這麼一塊章,心裏有愧。」老旦回敬了禮。
鬼子全線停火。這不是什麼好事!老旦心不在焉開了團參謀會,說了部隊的傷亡情況,便走回自己的新指揮所。它是個隱秘的磨房,昨天的指揮所已成瓦礫,挨著的兩米多高的古城牆墩子打沒了,大薛待過的塔樓炸飛了,戰士們只能卧在曲溜拐彎的戰壕里,平趴或躺。早在一個月前,這防禦陣地還是溝壑縱橫,快速運兵道還做了偽裝,可這才幾天,炸彈已將它們全部抹去,就像抹去那些鮮活的生命一樣。
梁七在撿東西時,發現了鬼子一個前線醫療所,離他們的指揮所很近,雖然有幾十個鬼子守在附近,但中間留出了縫,能鑽過去。
全場嘿了一聲,那聲音從八千人的丹田裡來,踏實厚重,帶著驕傲,也帶著對來敵的不屑。
二子等人出來了,像沐了一場血雨,一個個神情詭異。二子抓起一張床單擦著臉。「媽的,鬼子的脖子好硬。」他哆嗦著手插回了刀。
「玉茗和海濤守好了這兒,二子、梁七、大薛,帶上十個弟兄跟俺走。」老旦放下望遠鏡,拿起兩支手槍。
「俺的匪兵打陣地戰沒優勢,打爛戰能鑽能砍,個個都是好手。」老旦對此頗有信心。
陳玉茗做了副連長,二子、海濤、梁七分任排長,朱銅頭也沒閑著,主管全連伙食,大薛說不了話,挑了幾個槍法好的湊了個狙擊班,從團部要了幾隻瞄準鏡。老旦列了個章程,讓玉茗寫下來,訓練方式基本照搬水稻突擊連。
「別照了,那麼一張驢臉,再照鏡子就憋碎了。」二子在一旁打著趣。他拒絕換裝,迷上了皮衣皮褲,走哪都是這一身。老旦戴上帽子,心想這身皮想脫可難了。他想把幾個顯赫的軍功章掛在胸前,掂量了下還是作罷,別為這點兒牛氣心勁兒讓鬼子選個頭彩。
匪兵們來了勁,煙袋鍋子就叼起來,還有吸著鼻煙嚼著辣椒的。老旦知道這幫傢伙手癢難耐,也知道他們本事不凡。此去常德,雖有王立疆熟識,但匪兵不是正規軍,不做點事兒,怕是要被74軍的老兵們看不起。
「你懂個球?邊兒去。」老旦氣呼呼地說。
「跑吧,這還怎麼打?再守下去全完蛋,鬼子幾萬人打咱們這幾千人,撒尿也淹死了,咱跑了不丟人。」二子跑來發牢騷,老旦知道他只是瞎說,給他塞好煙鍋遞了過去。
「沒有,可能看我們不像國軍,打了幾槍就往前跑了。」梁七背上還背著弓箭,鬼子定是將他們當作了獵戶。
「師長……俺有個問題。」老旦猶豫道。
「虎賁!」
剛才那一剎那的生死險境,令他緊繃繃的感覺煙消雲散。回來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心跳已經慢了下來,周圍炸響的火光都不能令他側目,他鎮定地走過交通壕,或只是為了顯擺一下這鎮定,他又叼起了煙鍋。
「這……怎麼會……還有多少部隊來常德和咱會合?」這是顯然的問題,既然要在常德決戰,再來個十萬人是應該的。
老旦一驚,忙展開地圖。鬼子怎地到了這裏?如此常德豈不三面受敵?國軍的大部隊呢?第三和第六戰區那麼多軍團,怎地能讓鬼子鑽到這麼深?常德是湖南乃至川貴的門戶,丟了它這仗可不好打。
二子大罵那個匪兵,說好好一個日本娘們,先讓我弄一下再殺啊?匪兵在面具后咧著嘴笑,二子就用手槍敲他的面具,噹噹地響。
「另兩個門的狀況和你差不多,北門更慘,營長和兩個連長已經陣亡,團預備隊已經上去了,現在只剩下通訊連可以調配。」王立疆回過身來,按著老旦坐下。
「已有序列就不動了,57師並不滿員,常德城裡還有些散兵游勇,都是長沙會戰打爛下來的,你不妨收編一些,和你的五十個鐵面鬼兵組成一個加強連,你雖為連長,但按上尉營級待遇,歸柴團長負責,王副團長直接節制,再給你十天的訓練時間,屆時再看情況分配任務,如何?」余師長乾脆地說。聽著是商量,也就是命令了。老旦忙敬禮接受,這下又有的忙了。
「真的嘞!」老旦故作在意。
「這面具能擋子彈,老旦哥你看我這個。」匪兵指著面具,上面果然嵌進去一顆變形的子彈。
老旦想問一問能否撤退,見他眉頭緊鎖,咽回去了。
陳玉茗帶人攔住鬼子,打起一場遭遇戰。鬼子追來一群狠的,也是端著機槍往前沖,黑燈瞎火沖得快,眨眼就到了眼前,肉搏頓時開始。老旦沒帶刀,手槍子彈也打光了,抓起一根大木棍子揮起來,剛打暈了一個鬼子,旁邊刀光一閃,老旦本能側身,帽檐兒和一撮頭髮噌地沒了。他嚇得踉蹌,腳下踩了屍體,仰面就倒了。一顆照明彈升上半空,老旦清楚地看到那個要一刀劈死自己的鬼子,那是他化成灰也認得出的一張臉。
師部眾人略一看老旦等人繳獲的東西,登時大吃一驚。龍出雲問了老旦戰鬥經過,拿著材料便去了通訊處。
「全師還剩八門重炮,四門115毫米榴彈炮和四門76毫米野炮,可是炮彈不read.99csw.com多了,只能在最緊要的關頭用!」王立疆悶悶地說。
老旦嫌他們啰唆,催著大家趕緊拿東西,瓶瓶罐罐全搬走,再一把火燒了這鬼地方。
「不能,太多了,鬼子太多了。」二子死命拽著他跑,不知哪一方的炮彈飛來,在雙方肉搏的陣地上炸開。老旦踉蹌跑向城門,後腦飛過顆顆子彈,他回頭看去,城外已隱在黑暗之中,凄厲的拼殺聲沒了動靜,只有亮閃的子彈飛來,但再沒一個人回來。
常德的戰況與王立疆預想的非常相似。外圍的深溝壁壘已被鬼子突破,德山眼睜睜地失守。鬼子雖然長途奔襲而至,但是攻城的116師團並無參与途中戰鬥,是憋足了勁兒的,他們就是奔著常德來的。這支部隊擅長攻城,戰鬥力和精神非常驚人,這老旦都看到了,他有些畏懼這樣的對手。在他們不停歇的攻擊下,城門外圍陣地費了兩個月工夫修起來的水泥碉堡和工事炸得七零八落,失去屏障的虎賁將遭受更大的傷亡。
「鬼子果然衝著這兒來了。老旦兄弟,57師只有八千人,且都已經按部就班守衛陣地,你帶兵來了,還立了頭功,師部本應嘉獎,但如今非常之時,我也只能口頭承諾。」余師長話語溫和,就像個教書的一樣。
「還不清楚,按戰報上說,鬼子13師團全動起來有十幾萬人,奔常德方向來的,至少有五萬人。這幾天師部才得到消息……29軍、73軍和我們74軍的幾個師,有的拼光了,有的打散了,反正指望不上了……」王立疆攤開地圖,給老旦指著位置。
當第一顆炮彈帶著刺耳的哨音在指揮所旁邊炸響的時候,老旦從頭到腳都湧起寒意,竟下意識地要抱頭蹲下。頭皮緊繃繃的,五官扯得生疼,像漿洗過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泛起呼之欲出的尿意。一個老匪兵正在不遠處點煙,手穩當得如做針線活兒的女人。老旦羞愧得要去捂臉了。離開戰場久了,那股不怕死的勁頭打了折扣,那安定悠遊的田園生活,在幾顆炮彈里炸得無影無蹤。他使勁捏了捏腦袋,扶扶軍帽,彈掉落在肩頭的土,偷偷地深吸了幾口氣,覺得血液又在周身涌動。熟悉的炸藥味道和炮彈掀起的泥土氣息撩動了他,排長們的吆喝聲和戰士們拉響槍栓的撞擊聲,讓他漸漸找到久違的恐懼,而這恐懼比什麼都真實,它讓你心跳,讓你緊張,讓你激動,也讓你慢慢忘了害怕。沒過多久,一種彷彿從未離開的感覺包裹了他。黃家沖神仙般安閑的日子,是夢裡的另一個人。他打開玉蘭給的鴿子籠,放好玉茗給寫的紙條,走出指揮所。天空已經飛滿了煙塵,鬼子的飛機正在俯衝。他找了找黃家沖的方向,用力將鴿子拋向天空。
「吃不了虧,但也要死人……」老旦自己也手癢起來,這感覺好怪,就像好久沒摸女人一樣。可他不忍下這命令,這五十精兵個個金貴,不想扔在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眾人都笑了,余程萬微笑著對龍出雲說:「龍老弟,還得你來說。」
「第一下讓我來!」梁七站在壕邊兒喊著,他彎弓搭箭,箭頭上發著幽幽的綠光。老旦知道那箭頭帶了毒,八成是見血封喉的東西。迫擊炮排卻沒有等他,通通地就放起來,炮彈準確地落在敵陣里,鬼子們炸翻不少,一下子沖得快起來。塔樓的大薛也沒等他,老旦見沖在前面的一個軍官腦門噗地漏了,知道是大薛。梁七罵咧咧地放了箭,那箭飄乎乎地飛去,好像不會落地一樣,終於找到個拿著旗子的鬼子,顫巍巍正中胸口。
「二當家的,幹個球的吧?你教了我們那麼多,總得試試刀吧?」一個粗壯的匪兵湊過來說。這傢伙叫黃瞎炮,槍法不濟,但慣使雙刀,他的刀比別人長出一號,馬上砍人佔盡優勢。
「用兵之時,能得你相助,甚寬慰,想我國軍將士血戰經年,犧牲百萬,可得過青天白日勳章的仍寥寥無幾,你的到來,是我57師的榮耀。」余師長說罷給他敬禮。老旦慌得扔了水杯,啪地回敬回去。
吃得香,幹得就來勁。戰士們訓練賣力,再沒有一個偷懶的。這些天幫助老百姓撤退遷移,連哄帶騙地將營地周圍的百姓們一戶戶送走,營地周圍沒了人煙的時候,北邊轟隆隆的炮聲便聽到了。
老旦看著已成灰燼的醫務所和那一大團燒焦的屍炭,除了悲傷和後悔,心裏還多一股奇怪的滋味。同一時刻,梁七和麻子妹先後離去,這是宿命,還是巧合?日軍是來報復,還是也有同樣的想法?老旦為這結果無邊地恐懼著,怕得眼淚都流不出。二子獃獃站在一旁,一個勁說:「我就說讓她別來,我就說讓她別來,咱怎麼和麻子團長交代啊?」
「梁七兄弟,怎就你吃不到呦?」朱銅頭抱著頭蹲下了。老旦等人也哭,老旦先擦了淚,拍了拍朱銅頭說:「別哭啦,菜涼了,去分給戰壕里的弟兄們。」
「萬歲!」
聽說老旦還帶來了一支精幹驢騎兵,路上還捎了鬼子一支騎兵,王立疆甚是驚喜。他說在這裏悶出鳥來,等了幾個月,鬼子就是不見人影,東面北面打得熱火朝天,常德卻聲息全無。老旦說那還不好,沒準外圍陣地就把鬼子都幹了。
「你出去,這兒留給我……」二子抽出了刀。
兩天過去,鬼兵連雖然頂住了鬼子,但損失極大,半數戰士傷亡,彈藥出現緊張。戰鬥過頻,戰士們無法休息,就是不衝鋒,鬼子的炮火也沒停過。這很罕見。
「鬼子個頭小,瞄準的時候低半個格……」老旦對幾個匪兵說。
「失心瘋的,想婆娘命也不要了,下次不救你了!」二子說罷,奔去兩聯機關槍打飛機去了。
「臉都要震碎了,可好過被打個窟窿啊。」
「無敵!」
「這是鬼子13師團的一套作戰計劃,對咱們太有用了,竟被你們給撞見了,帶材料的這個鬼子呢?」王立疆問。
為節省時間,避免在長沙北部遇到日軍,老旦聽從黃老倌子建議不去長沙,而是從邵陽急行軍向北,沿山路直奔安化,一路諸多山寨盡皆放行,出槍出糧,只是驢隊實在帶不了那麼多。再往前走,沿路的村莊和山寨都是空的,連狗都跑得乾淨。山民老遠就能聞出不對勁,早就鑽進湘西了。兩日後將至桃源,為避免友軍誤傷,老旦派陳玉茗和梁七前行去常德尋二子和王立疆,告訴他們匪兵部隊即將到達,準備從常德西南進入。
轉過一個小山包,前面的路七扭八歪,大山裡細得雞腸子一樣,兩邊是壁立的山崖,山峰上似雲似霧,繞得像藝妓的紗裙。帶路的少佐說這裏叫山羊嶺,翻過去就下山了。聽到這好消息,士兵們歡呼起來,前路太窄,馬隊便列成一長串兒,頭尾相連地慢慢前行。
「妹子,那是鬼子,有葯別瞎用。」
王立疆沒吭氣,看了看他說:「援軍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鬼子有備而來,玩了一次咱老祖宗的圍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戰區參謀部太輕敵了,怎麼能把幾個軍都稀里糊塗填進去呢?竟吃了這麼大的虧,不說了……明天師部召開動員大會,是什麼態勢,到時候就清楚了。」王立疆拍了拍他,「怎麼,你怕了?」
「老旦,要和你說個實話……」王立疆咬著煙捲,夾著一摞地圖來找他,「在常德外圍,我們的幾支主力部隊都被打爛了。」
鬼兵連的新兵頗有不少讓人頭疼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袒胸露肚軍容不整,但沒幾天就一個個像起樣子了。老旦和玉茗鉚足了勁兒,將這個連練得哭爹喊娘,黃家衝來的匪兵們看熱鬧,騎著毛驢在一旁戳戳點點,老旦便讓他們刷毛驢練刀法。如此很出成效,十天下來,站在那兒像個隊伍了。黃家沖的匪兵和收編的新兵時九-九-藏-書常相互較勁,但基本上匪兵完勝。新兵們羡慕匪兵那嚇人的面具,又沒條件打造,便找了個畫臉譜的老頭,用紙殼子做了同樣的面具,一樣嚇人,戴著還輕。老旦頗為讚賞,說真要和鬼子面對面的時候,這兩百個假鬼沒準能嚇破鬼子的膽了。
交戰還沒開始,不少戰士便抬下來了,大多是死傷在炮火里的。老旦看見一個匪兵被炸飛了雙腿,另一個腦袋燒成了焦煳的球,心知這戰鬥的殘酷或將不亞於以前的任何一次。望向陳玉茗帶隊防守的一線陣地,鬼子的炮彈像鞭炮一樣輪番炸響,陣地籠罩在混濁的煙塵之下,民房一間間化為廢墟,水泥堡壘掀帽缺角,他偶爾會看到炸飛的人或者肢體,拖拉著鮮紅的血飛過天空。一隻拉傷員的毛驢被炸起來,打著滾碎裂了。老旦心裏一緊,這擔心令他不安,他決定到前面去。
「太危險吧?」老旦驚訝道。
「翠兒,你們咋樣了呦?」他聽見自己喃喃地說。
老旦站在半山坡,看著眾匪兵對敵人的殺戮,覺得勝之不武。一個鬼子跳下馬來,端著沒上刺刀的步槍指著圍向他的幾個匪兵。匪兵們叉著腰笑話著他,黃瞎炮騎著毛驢又跑回來,雙刀上下翻飛,劈翻一個個頑抗的,最終撞向這個傢伙,一驢頭就撞飛了,鬼子慘叫著飛下去。終於有人向後逃跑,人和馬仍完好無損,就在要跳過橫在路上的死馬時,大薛的子彈追上了他,打的卻是馬腿,人和馬一頭便栽進了山崖。鬼子的拼刺在山路上毫無優勢,完全不是匪兵們的對手,大家也懶得和他們一對一,一哄而上地亂刀放倒。
不一會兒,山路上打掃乾淨。匪兵們換了鬼子的槍,穿上鬼子的鞋,拿光鬼子的彈藥和香煙,一個個石頭樣丟進山谷。活的馬拴在後面拉著,老旦令即刻出發,天黑之前到達常德。陳玉茗和梁七照樣去打前站。他們順利找到了王立疆和二子。二子打扮得蛤蟆一樣,穿著皮衣皮褲,戴著皮帽子和大墨鏡,威風地開了輛三輪摩托來,一見老旦就罵:「怎地才來?真要俺八抬大轎回去請你啊?」
「弄死扔山裡去了。」老旦怔怔道。早知道,不如活著帶回來。
一百多日軍騎兵不徐不疾地前進,他們是護送13師團幾個參謀官員到常德南部送達最新作戰命令。也許正是因周圍空蕩不堪,既無國軍兵力部署,也無土匪斗膽來犯,便選擇這樣輕鬆的方式,算著時間,還有半天便到了。
「讓大家再堅守一個晚上!有什麼困難?」王立疆問老旦和玉茗。
匪兵掀開旁邊一個帘子,嚇了一跳,裏面還躺著十幾個傷兵,多是不能動彈的,兇巴巴的眼布滿血絲,傷口在發臭,悲傷在流淌,老旦看見一個鬼子流著眼淚。
「繞到鬼子前面有沒有路?」老旦摸了摸他的大騾子,回頭問陳玉茗。
換上嶄新的上尉軍服,老旦頗覺彆扭。在黃家沖懶散多年,破衣爛衫隨便穿,如今脖子被風紀扣勒得喘不過氣,肚子上的皮帶也有些緊,弄得屎都拉不出。但熟悉的軍服味兒又讓他親切著,在一面破鏡子前扭來扭去,將略微佝僂的腰桿挺直,覺得這身衣服真和自己有緣了。
八千戰士齊聲高喊,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在廣場上回蕩著。老旦的鬼兵連不知道要喊這個,被震得縮起脖子。匪兵們的毛驢抖索著,傳令兵的戰馬嘶鳴著,虎賁的戰士們紋絲不動,步槍的刺刀閃閃發光。老旦騎著他的大騾子,對這支部隊著實讚歎。余程萬師長從容地走到台前,半舊的中將軍服上綴著亮閃閃的勳章。他緩緩地掃視全場,敬了個禮,然後背過手去,穩穩站定。
「辣椒油……」麻子妹冷著臉上了馬。老旦吸著冷氣看著她,見另一個鬼子抽搐得滿嘴白沫,眼珠子都抖出來了,咧著嘴搖了搖頭。黃家沖的辣椒油進了血管,老旦寧可跳下山崖。
老旦和陳玉茗看了一眼,「那就給弟兄們做點好飯吧。」老旦說。
「軍餉管夠,望大家鼎力支持。」余程萬回敬道。
「快跑,往這邊跑。」老旦帶大家穿過帳篷,鑽出醫務所的後門,奔著鬼子的指揮所衝去,「看咱的運氣,沒準還砍個鬼子軍官,二子機槍帶路。」
東門打得有聲有色,柴意新團長非常高興,但也立刻抽走了協防在鬼兵連旁邊的2連,東門北側的城垣已被鬼子炸平了,必須加大防守力度。鬼兵連的事連師部余師長都聽說了,給團部去了嘉獎令。王立疆來到他的指揮所了解情況,得知雖然將日軍鎖在城垣內一帶,但代價依然巨大,戰鬥減員已達三分之二,最有戰鬥力的匪兵已經犧牲過半。
「虎賁的弟兄們!今天我們開這個動員會,為的是迎接一場光榮的戰役!這些天,想必大家都聽到了常德周圍的炮聲,那是我軍第六、第九戰區的兄弟部隊正在和鬼子的13師團十萬精銳在浴血奮戰。日本鬼子想得好啊,要用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進攻大後方的門戶,切斷我們和東南亞的補給線。他們日夜不停地進攻,可謂不惜血本。我們74軍的其他幾個師已經打了快一個月,雖然很艱難,卻讓鬼子也血流成河。如今戰局有變,鬼子鑽過來個116師團,幾萬人馬,想大搖大擺、輕輕鬆鬆地拿下常德,想放幾響小炮、扔幾顆炸彈就把常德這個糧倉給佔了,他們算盤錯了,這是休想!因為有虎賁在,因為有我們在!」
這傢伙一下子逗樂了老旦,老旦一下便釋然起來,嚇成個球了,還真能跑了?
匪兵們圍了過來,眼睛都喜得賊亮:「老旦哥,都撇著腿兒送到雞|巴下了,還不操了他?」
前面白光一閃,傳來奇怪的聲音,戰士們詫異看去,見一匹雪白的驢慢慢跑來,頭上系著個紅疙瘩一抖抖的,驢背上坐著個紅臉的怪物,背插兩柄奇怪的彎刀。他不哼不哈地衝過來,活像傳說里山裡的活鬼。當頭的戰士愣愣地看著眼前此景,竟一時忘了抬起槍口。
徵兵工作異常順利,黃家沖的鐵面鬼兵在街頭一走,那故事就傳開了,上趕著來報名的有一兩百個,有的是散兵,有的是流浪匪,也有的是街頭流氓,老旦決定全部收下,用訓練水稻突擊連的辦法收拾他們。
日軍116師團第一支部隊喝著清酒,哼著家鄉的小調,掛著生紅薯和手榴彈,悠閑地欣賞著塗家湖兩邊的景色,他們大大咧咧地跳下衝鋒舟,朝湖裡撒完最後一泡尿,威武地沖向常德城,不曾想到這枚粽子竟如此之硬,崩得滿口牙都碎了。
「可這一仗,輸不得……」王立疆輕輕捶著桌子,看著黑漆的窗外。不遠處的營房裡,戰士們鼾聲起伏。老旦不曾想如此竟陷入絕地,這應了神婆死之前那句話,老旦頓感周身的冰涼。
路上風光壯闊,湖南的大山不比日本,長成啥樣的都有,這個像顆地雷,那個像支步槍,那個像個壽司,這個像個酒壺,遠方那個頭大身子小的像中國人笨重的手榴彈。一位來自北海道的中佐心情愉快,每天悶在參謀本部,在這陰鬱的冬天都要長毛了,好容易有這樣愜意的旅程,可不能虧了眼睛。
「稍息!」他頓了頓,字字清晰地說:
「這麼打,俺……頂不住。」老旦說的是實話,「城外堡壘沒了,機槍陣地毀了,戰壕幾乎平了,鬼子有裝甲車,我們的手榴彈不管用,炮兵也不支援……要是不往城裡放,頂不住。」
「沒辦法,常德打成這樣,不找他們,他們都不知從哪兒進來,走錯了道又被鬼子算計了。援軍再不到,防線一旦崩潰,再給他們來個口袋,反倒成了自投羅網。」王立疆將煙盒捏成一個小球,仍在捏著,掐著,「全師陣亡過半,西門的鬼子已經衝進了十條街,170團的弟兄們天天都在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