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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調轉槍頭

第一章 調轉槍頭

老漢居然有點生氣!他的二小子沖老旦擠著綠豆小眼,也帶著顯而易見的蔑視。他們埋頭幹活,不再理這個笨鱉了。
「咋的都上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你那家裡咋辦哪?」
二子拉著老旦的胳膊:「走吧,旦哥,走吧……」俘虜們也跟著勸了,大家嘆著氣,看一眼少校的屍體,準備繼續前行。
「老爹,這是你的娃?」老旦問。
李延年將軍就這麼完了?老旦心生感嘆,當年去打鬥方山,可是他成立的水稻突擊連,那塊青天白日也是他推薦決定的。
「都別鬧了!」軍官回頭大喊一聲。這一回頭,老旦登時認出來了,是那個一隻眼的憲兵隊少校,被他打過一拳那個。
老旦明白王皓的苦心,見戰士們憋得唱不出口,他先放開河南腔唱起來。這斑鳩樣的聲音起來了,大家再不覺寒磣,不一會兒都哇哇喊了。雖然都跟著老旦跑了調,但畢竟唱了,王皓那張臉還是高興的。
眾人都立正了,嘩嘩舉起了手。幾個共軍立正一旁,等他們放下了手,才將獨眼上校抬上了擔架。
「都坐好了吧……嗯,諸位好,我奉命和大家溝通溝通,說說我們的政策,想聽的要認真聽,不想聽的也坐著別亂動,醜話說在前面,請諸位先明白眼下的態勢。」尖嗓子長官喝了口水,又說,「原本要把你們里的很多人交到後面去審問的,尤其是軍官,但是呢……現在的戰局大概你們也清楚,沒什麼秘密可言了。我想幾天之內你們這幾個集團軍就會被全部殲滅了,這個……很快全國戰場上的所有國民黨部隊,也會被我們徹底打敗並殲滅了。所以,你們首先應該感到慶幸,這個……你們早一點脫離國民黨反動派的立場,就可以早一天棄暗投明。稀里糊塗過了這麼多年,到今天一定要明白了。」
尖嗓子滿意了,拿起冒熱汽的水杯咂了一口,衝著另一個軍官抬了抬下巴,那人看樣早憋不住了,騰地站起來,操著東北口音說:
「人找到了,又沒了,看見這東西反而難過,我從此不喝酒了,把它送給老哥你了。」武老二乾脆地說。老旦還想推辭,卻退後一步,給他敬了個禮。
「老爹,戰場上炮彈子彈不長眼啊!」老旦頗為吃驚,知道共產黨根據地百姓向著他們,卻沒想到擁成了這樣。全家人都上戰場,驢踢了腦子才這樣吧?
尖嗓子伸出一根又瘦又長的指頭,堅定地指向這邊,老旦等幾個軍官互相看著,不知它指著誰。「說你呢,那個臉最黑的中尉!」尖嗓子哇哇叫了。這下再無懸念,比旁人黑出一圈兒且穿著中尉軍服大衣的老旦站了起來,心狂跳著,他知道這不是害怕,是被拎出來站起的緊張。
俘虜們每人領到兩個包子和一個跟步兵雷差不多大的饅頭,放開腮幫子大啃起來,有的一邊啃一邊流淚,吃得猛了,噎得伸脖子翻白眼。共軍戰士早有準備,忙端過去幾碗水給灌下。一地人悶聲咬著,老旦和二子坐在一塊兒,叉著包子和饅頭也攮了個夠。包子吃下去了,老旦覺得尊嚴也吃下去了。這是他軍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這滋味不好。和一群大頭兵毫無二致,狼狽地蹲在一處狼吞虎咽,他這麼多年豁著命攢起來的軍威蕩然無存。儀容骯髒不堪,沒有人給自己謙讓,為了搶到一頭鹹菜,老旦被人狠推了一把,差點摔倒在幾個共軍長官前面。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著這些弟兄的醜態,泛起淹沒一切的心寒。
「行!就給你一晚上,你要是不答應,我明天就讓行刑隊來找你,拉出去就斃了。你要是答應了,我帶著好酒好肉來認你當爹!你個老雞|巴旦。」王皓扭臉看見了瞅得眼巴巴的二子,虎著臉說,「獨眼龍兒,說不服他,連你一塊兒斃了!」
尖嗓子顯然不知他的底細,抱著胳膊對他說:「你這是什麼名字?都這時候了,還敢隱瞞真實姓名?」
獨眼上校高呼著開了槍。子彈撲哧穿透了,卻沒帶出什麼,好像那頭裡的血肉已經隨著失望和眼淚流干,直到他沉沉地倒下了,腦漿才噴了滿地,染紅了那隻慘白的瞎眼。
「你打他沒錯……」二子說,「他也沒錯。」
老旦話畢,看著文書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拿過信上下打量。此生的第一封信竟是此時,雖然不認得字,但他仍看得仔細,那不是字,是這十年的想念和希冀。他彷彿看到了翠兒聽人念信時眼中的淚,看到了長成樁的兒子們那綻開的笑臉……
「告訴歪嘴王皓,給俺拿一身新衣服來,死人的俺不要。」老旦淡淡地說,煙鍋抽得啥也沒了,他就一下子扣在床架上。
老旦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國軍看來是輸定了,連自己這樣的老兵都沒了悍氣,被共軍的幾個饅頭和一通講話就消滅了孔武,這些新兵又如何能夠讓國民政府迴光返照?但……這樣不是也好?反正是中國人最後當皇帝,共產黨還能比鬼子惡?得了天下,還不是得讓自己回家?蔣委員長對他說的那番懇切的話或是真心,但他有再好的願望,終歸敵不過這場戰爭帶來的變數。
一早,二子被尿憋醒,捧著肚子跳起來,見老旦只穿一條褲衩坐在床邊兒,夾著一身臘肉般的傷疤,微睜著通紅的眼抽著彎曲的煙鍋,那煙味並非煙絲,定是他撕碎了幾根紙煙塞進去的,一夜未眠,臉上蓋了一層夜的烏青,像死樹在冬天里暗淡的樹皮。
立功連發了武器,編入了人民解放軍三縱豫西獨立旅,隨部隊開往陳官莊以東,參加對杜聿明兵團的攻擊。老旦和王皓領了任務,王皓爭的是首戰,團長卻讓他們做後備隊。老旦知道那是勁敵,申請多配備迫擊炮和重機槍,被告知多餘的沒有,只能到戰場上去繳獲。二子成了副連長,自己要了挺嶄新的美式輕機槍,說這下不立功也難。老旦討厭他那副嘴臉,說你別忘了,咱們當年是怎麼訓練用迫擊炮和槍榴彈打機槍手的,對面的國軍弟兄可精於此道呢。
老旦低下眼帘:「去了常德后,俺就沒再回去了,抗戰勝利就跟著部隊往回走,走著走著就來這兒了。」
走來的共軍長官掛著奇怪的笑,有善意,也有得意,還有那麼一點……冰冷。他放下水杯背起來手。他一背手就說明是屋裡最大的官兒了。那笑像畫出來的,粘上去的,皺紋跟著笑在走,每一聲都帶著眉毛眼睛滿臉跑。這張臉雖然熟悉,老旦卻死活想不出,只是他走的這划船步看著眼熟,走一步顛一下,右腳撇向外面,像一條狗要抬腿撒尿,像一隻蝎拉虎子抬起被太陽烤熱的腳。老旦被這隻腳勾起記憶,它的主人的名字划船一樣從腦海到了嘴邊兒,可老旦只來得及抬起一隻手,嘴還沒張,二子已經跳起來。這機靈鬼,不論搶飯還是搶話,永遠都比他快。
「老哥以後啥打算?」
「啥長不長眼的,早點把蔣介石干倒,就早點回家種地過活!不幹倒他才是不長眼。」老頭抖著鬍子說。
這條戰壕的指揮官對他說,解放軍打黃維其實還沒有傾注全力,縮回頭的國軍其實本有機會突出去,但是解放軍看透了黃維的心思,他往哪裡沖都知道,早堵了個嚴實。李延年的部隊被擋得寸步難行,而國軍武漢方面的五六個軍又不知為什麼不前來參加這場決戰,也難怪這麼快雙堆集你們就頂不住了,外無援兵內乏糧草,消息還不靈,不垮才怪!
「想個屁呀!趕緊的,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這麼個老兵油子,招子可要放亮了。你這麼回家,球也不是!咱一起再打個一年半載,你在那邊是英雄,這邊也狗熊不了。我來了徐蚌還一仗沒打,沒辦法,輪不到我們呀,分人分槍都沒我的事兒。昨天首長和我說了,我要是能拉著你們走,就給槍給炮給任務,你要是願意,今晚上就換皮,我去和首長說,有你和我一起干,打縱隊主力我都敢搶。」
「俺也是,他們說了,俺不參軍就剁了俺兄弟的頭!」二子竟也站起來,read.99csw•com指著老旦的頭喊著。老旦皺眉看著這愣球,可他說得沒錯呢。
「嘿,那個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雞雞給俺夾起來,讓咱們這邊的文工團看見了,像怎麼一回事哩?」
「是老旦嗎?」一個聲音在背後說。
老旦張著嘴發愣,怎地竟是這人?這張臉無非老了些,胖了些,帶了官氣,卻真的是黃家沖見過的肖道成。他一說話其他人就閉了嘴,問老旦話的黃牙長官小心地將鋼筆放在了本子正中,側過身,雙肘撐在椅子扶手上,後腳跟抬起,一副隨時要聽命令站起的樣。
壕溝挖好,王皓也回來了,還帶著那個尖嗓子長官,他要核實老旦是否確定加入隊伍。放了心后,尖嗓子長官背著手,面對站得整齊的俘虜們,擺足了架勢,單手一揚:「同志們……」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農臉膛黑紅,鬍子卻白得像鹽。他的娃也抬起頭來,愣愣的劉海兒粘滿了泥。
「你個龜兒子的,反了你啦!」那個歪帽子共軍端著槍就要衝下來。
「今晚咱再合計合計……」老旦皺起眉頭。
歪帽子怔怔地站起來,看著少校的屍體發愣。老旦罵了聲娘,撲過去掄拳就要打,二子和楊北萬早有防備,一個摟脖子一個摟腰,又有弟兄上來捂他的嘴,三個人硬是拖住了他。
俘虜們一個個站起來,群情激憤,異口同聲跟著喊著。老旦吃了一驚,被吵得要聾了。見二子都跳起來喊了,他也乾脆加入了。喊幾嗓子出汗,也出了憤懣,像發泄憋了半月的痧,發出來舒坦多了。台上和周圍的解放軍揮著臂膀,像要幹掉什麼似的。
「抗日的時候不見你們,鬼子一投降了,你們就躥出來搶地盤兒,跑得比兔子還快,倒會吃現成的!」一個兵歪著帽子喊著。
楊北萬歡天喜地去了。屋裡只剩他們幾個和端槍的士兵。士兵也不笨,一個端壺,一個洗杯,給二人倒了開水。
「俺日你媽……你個狗操的……從你媽屁|眼兒里鑽出來的貨,來啊……拿槍來啊!」老旦躲著那人的手,惡狠狠地罵著。歪帽子怔怔地看著他,垂下了眼。一支部隊跑來,迅速攔在兩邊之間。他們帶走了歪帽子等人,押送部隊推著老旦,國軍弟兄也拉著他。剛才罵人的共軍們有些蔫了,一個個轉身離去。
「老子民國二十六年打鬼子的時候,你八成還在四川嘬你娘的奶吧?搶你們的地盤兒,你個龜兒子倒講得出口?」這人口氣好硬,老旦不由為他吸了口涼氣。
立功連突擊學習解放軍的作戰要領、行動口令、協同暗號和紀律要求。學得辛苦,吃得卻豐足,每頓有菜有肉,有米有面,只要你能吃,管夠,只是不能浪費,那比浪費彈藥還嚴重。政治課是最重要的,它告訴戰士們新的信仰,告訴他們這戰鬥的意義。當大家都基本聽懂后,肖政委來了,他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揮臂地鼓動著,讓大家和解放軍主力部隊在戰場上一較高低,用行動贏得尊嚴。戰士們習慣地舉手高呼,老旦在暗自鼓勁。黃維兵團已經碎了,十二萬大軍在亡命突圍,可沒聽說哪支部隊跑出去,被捉的國軍士兵排著長長的隊伍走入風雪,押向後方。老旦聞訊驚愕,慶幸之餘,覺得這次選對了。
老旦低頭聽著,倦意爬上眼角,他不喜歡這人的聲音,這話他肯定說了無數遍了吧。二子不安地望著四周,湊到他耳邊說:「沒有機槍,看共軍那眼神兒,不像是要突突咱。」
「嘿!家裡?我家的幾條男女全在這裏,大兒子在揍黃維那兔崽子呢。這個臭小子歲數不夠,首長不讓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塊兒去了。我老婆和女兒在後面照顧傷員,那娘倆可能幹了,別看個兒小,背著傷兵也能跑。」
「都啥時候了,你還這麼架巴?」
「俺是河南的。」老旦被他反問得慌亂著。
「老旦,咱倆見面不多,了解可不淺,就打這麼幾次交往,你覺得我這人說話有沒有譜?」王皓抓住他胳膊說。
「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土豪劣紳!」
戴著眼鏡的王皓看著極不著調,卻是個有料的,那畢竟是湘西教過書的,雖然教的都是造反作亂的學問,那也是書。別看面兒上丘八,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和老旦在排長人選上高度一致,老旦講感情和能力,王皓講信任和決心,排長們的勁頭很快就提起來了。王皓在兵營里聊來聊去,罵了這個笑話那個,幾天下來已經廝熟一片。三百多人他竟認得了一小半,連大家哪裡出生、家裡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和老旦立了規矩:不準再叫弟兄,只稱同志;也不準再叫老哥,只喚連長,誰改不過來就半夜站崗。行軍途中必須唱歌,王皓責無旁貸。第一首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王皓教了一路,都要口吐白沫了,這幫笨蛋兵才勉強唱准。二子說這歌的調子怎和國軍差那麼遠,前者像是磨刀,後者只是揮拳。王皓說那當然,揮拳的當然干不過磨刀的。老旦看著一眼鏡白霜的王皓,不明白他的熱情從何而來,這種勁頭,老旦只為出生入死的兄弟才有,比如麻子團長,比如楊鐵筠,比如王立疆,還有那些為了抗日而死去的弟兄。
當年東進收復失地,老旦帶著部隊和王皓的共軍游擊隊在牛城相遇,雙方險些動手,但鬼子起鬨架秧子,國共立刻統一成了朋友,收拾了鬼子之後,大家喝得哭哭啼啼的。
「老旦,以後……有何打算?」肖道成歪著頭問。
幾個共軍臉或紅或青,一個粗壯的衝過來,兇巴巴抓住了他的脖領子掄拳頭要打。旁邊的衛兵不幹了:「幹什麼你們?打俘虜可違反紀律,你是哪個部隊的?」
「我是這個旅的政委,沒多大。」肖道成拿出一包煙,給二人都點上了,「老旦,你後來沒再回黃家沖對吧?我們後來去那裡搞土改,人一個都不認得了。」
老旦驚訝回頭,卻不認得這軍官。那軍官呵呵笑著坐下,把納悶的二子擠到一邊兒。
「一群沒人性的東西,我們當年跟鬼子打武漢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如今憋足了勁和我們干,真以為你們占理?」
「這是我們肖政委……」這個軍官很少說話,說了這一句就臉紅起來,像鼓了多大勇氣才如此。
「俺也是!」
這東北侉子聲淚俱下,說得一眾俘虜更是痛不欲生。新兵們牽腸掛肚,玩命地想家;老兵們痛心疾首,悔不該上錯了船。尖嗓子微笑著,昂著下巴站起來。
不少俘虜兵表了決心,咬牙切齒地參加了解放軍,恨不得明天就上戰場和蔣介石新賬老賬一起算。楊北萬帶來了好消息,三個哥哥都還活著,活得還挺好,有一個在背麻袋壘工事的時候扭傷了腰桿,他們跟著部隊正準備上去打援。楊北萬蹦著高回來,飯量大增,分走老旦多半個饅頭。
「肖專員!哎呀!怎麼是你啊?」二子叫起來,還騰地站起來了。旁邊的戰士嚇一跳,嘩地舉起了槍,鬼精靈的二子撲通又坐下去,堆出誇張的笑臉:「肖專員,你可好啊?」
國軍弟兄們不幹了,圍過去推開打人者,有人指著山坡罵起來:「你媽個逼!抓我們可以,這麼埋汰人,老子可不幹!
「嘿!你們跑得太慢了,解放軍哪有你們這德性的?光著屁股推碾盤,你們轉著圈兒丟人呦!就這德性,等你們跑到了,杜聿明龜兒子早就當我們的俘虜了!」
「我家幾個兄弟,都是被他們抓來當兵的,家裡就剩下老爹老娘,我們不來當兵他們就要砍掉我這兩個手指頭,說是怕我們參加解放軍!」楊北萬舉起中指和食指,激憤地大聲說道。
「把屍體抬走,放這兒不好……」一個當官的說。
「既然是決戰,大家都不能缺席啊。我不知道對面是你,要不早就過去勸你了。」肖道成退後一步,對著那幾個人說,「哎呀你們可不知道,這兩位仁兄啊,當年在我到湖南搞根據地的時候,可救過我們工作組的命九_九_藏_書呢。」肖道成這話令場面略顯尷尬,那個早準備好的軍官立刻站起讓了位,另外兩個眼睛也亮,忙去搬過兩張凳子。「肖政委,要不你們先聊聊?」黃牙長官站在一旁,換了副客氣臉。
「弟兄們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國民黨反動派打倒,咱們窮人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呀?不瞞諸位弟兄,俺原來就是國民黨,俺家是遼寧農村的,俺在東北為蔣介石賣過命。咱們在前線玩命打解放軍,可是鄭洞國那個王八羔子卻燒了我老家,殺了我那瞎眼的爹,餓死了俺的老娘,俺家兩個妹妹要出長春城去找解放軍,都被國民黨的機槍打死了。可俺一直跟著廖耀湘,玩命地和解放軍干,直到解放軍俘虜了俺,俺才知道有這回事。弟兄們哪,咱們以前不懂,現在明白了,只有跟著共產黨,才有咱窮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擁護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過日子啊!」
老旦喝下半碗二子端來的水,水味很足,帶著淡淡的澀。這水已經有家鄉的味兒了,它熬出的粥好喝,煮下的麵條筋道,就是洗澡都爽滑滑的。此地離河南不過千里,開著吉普車也就是兩天的路。可這一戰輸了,回家的路或也斷了,幹了十年兵,就和個叫花子一樣回去?除了那一堆要生鏽的軍功章,就是這一身傷痕了。老旦真咽不下這口氣,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王皓的話著實打動了老旦,但他掛不下這個臉,解不了這系了十年的心結。板子村三十多個後生活下兩個,這張皮換得虧心。但不換也不成,就像六月的麥子,你不黃沒人待見你。出去是個農民,回去是個敗兵,這十年的血與火,那一身值得驕傲的傷痕,再也難與人道來。
「一直拿不定主意……你們隊伍里俺撞見好幾個熟的,都勸俺加入你們,可這麼一來,啥時是個頭啊。」老旦搓了搓手,望著遠處隱約的炮火,天氣可真冷,包圍圈裡的國軍弟兄們不知又要凍死多少。
「翠兒,俺是老旦,俺還活著……這十年東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家裡還好么?有根兒好么?另外一個孩子有么?也好么?有根兒他娘,咱們就快要熬出頭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為俺已經參加了解放軍,在替咱們窮人打仗了。長官對咱們很好,他說家裡解放了,有共產黨在家裡,俺這就放心了。你也別太惦記個啥,俺很快就回來了,打完了仗俺就回來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著回來,回家來,咱們和娃好好過日子。給咱村的鄉親們也帶個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夢裡他說俺能回來哩。有根兒該會幫你干點啥了,別讓他閑著。等俺回家!」
老旦舉著胳膊,咬了舌頭,他喊不出這句話。他看了眼二子,二子非但閉嘴,早連眼都閉上了。
尖嗓子略覺失望,喝了口水繼續問:「你有沒有欺壓過老百姓?有沒有欺壓過你的士兵?有沒有殺死過解放軍戰士?說!」他說罷又想拍桌子,手到了桌面卻輕了,順道拿起根煙來。
「事情變得這麼快哩,還沒想……」老旦苦笑道。
出發之前,俘虜可以給家裡寫一封信,部隊將負責轉達,不會寫字的有代筆。老旦心如明鏡,表態的時候到了。眉清目秀的文書戰士握著鋼筆,笑眯眯看著老旦。而老旦看著那空白的信箋,抽下一口濃烈的煙,知道這一紙文書,便和過去劃清了界限。
「別的兵連褲子都沒得穿了,你還穿著軍官的大衣,你叫什麼,什麼職務?」
老旦帶來三百多人,卻也只挖百米長一段戰壕,還有幾十個蘇北的農民漢子幫忙,大家乾著乾著就熟悉了。老旦身邊有一父一子,曬得黑煤球一樣,手上老繭厚過驢皮,一邊挖還一邊哼哼曲子。老旦看著奇怪,還有這麼樂意挖溝的?
「放下槍,放下槍!」一大群共軍對著少校舉起了槍。少校視若無睹,只將槍口抵著歪帽子的腦門。國軍弟兄們都驚得傻了,老旦也愣在原地。歪帽子臉色煞白,死瞪著這一隻眼的少校。
「你還愣個球啊?你腦袋被驢啃啦?再不拿主意,咱可就真球也不是啦!」二子的臭嘴都杵到他臉上了,老旦推開他,說:「你就狠得下心?蔣委員長可救過你的命。」
演出在一個廣場,前面有個不大的木頭檯子,紅色的幕布,巨大的頭像,還有好看的女子報幕。一段山東舞蹈之後,開始表演奇怪的節目。水靈靈的大姑娘穿著破衣爛衫,說著可憐巴巴的故事。故事是河南老家的,妹子說的是河南話。老旦被她的鄉音吸引,被她的眼淚感動。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劇,看著看著就掉進去了。一個男人被國軍抓了壯丁,女人沒東西養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貸,還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門,想拉女人去做苦工。留著小鬍子的地主搶過女人懷裡的孩子,一把扔出了門外,女人死抱住門閂,凄厲地喊著。老旦淚如雨下,板子村雖無地主,但戰亂之中,歷來惡霸橫行。他忘了眼前是戲,忘了坐在哪裡,也忘了自己是誰。他忍不住站起來了,他擦著淚大罵著,要掏槍干那地主,一把卻抓了個空!台上台下都被他嚇一大跳,全場頓時靜寂。
「你?你哪一年被抓來的?」尖嗓子長官疑惑道。
「你們原本和我們的戰士們一樣,都是窮苦人,都不願意打仗,大多數人是被逼的。這個……在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領導下,我們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勝利,本來就要結束戰爭,恢復生產,開始國泰民安的新生活,可蔣介石獨裁政府不幹,鬼子前腳投降,他就派你們來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了,這個呢……就發動了全面內戰。抗日的時候他消極抗戰,讓鬼子佔了大半個中國,等我們好不容易把鬼子趕出去了,他就來摘桃子,還讓中國人自己打自己,這個么……這是所有中國人民都無法接受的!」
「看你們這幫雞毛那小樣!服不服……啊!你瞅什麼瞅?早讓你們投降就是不聽,餓得都他媽跟狼犢子似的!活雞|巴該!」
「那敢情!不見怪了!」老農自豪地挺直腰板,「我們蘇北是老革命根據地了,哪個後生不想來?共產黨如果打不贏,將來哪有我們的好日子過?我們的吃喝、衣裳、牲口、兩畝地,沒有共產黨,去哪裡尋去?向蔣介石要?不來行不?你不讓我們來都不行!留在家裡干甚?發霉長肉芽呀?後生你可真不曉得事兒!河南的,你們那兒凈出狗腿子了。」
二子和他叫喚了一晚上,這傢伙才不在乎什麼陣營,金的銀的不如現的,共產黨這麼多漂亮文工團的,就是打不出大洋打不出軍功,能打回去個漂亮女子也是好的。老旦一晚上悶著嘴,聽著他和楊北萬的勸,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只看著黑洞洞的門口發獃。
「就知道你這麼說,你是14軍的?以後啥打算?回家還是換皮?」
尖嗓子結結巴巴的感慨陳詞,把俘虜們說得眼濕了,心酸了,不少苦孩子出身的弟兄受不住了。尖嗓子的話撓醒了心,撓癢了眼,一個哇地大哭,一片人便開始陪淚,還有幾個在那兒乾號。不是河南的,被弟兄們這凄凄慘慘地一撩,也都吧嗒落淚了。楊北萬像死了娘,哭得邦邦頭撞地。二子不知哪裡又找出了眼罩戴上,奶媽一樣拍著他的背:「乖啊,娃,別哭了啊,別哭了啊。」可他那隻眼卻紅了,看著地面一堆煙頭出神。
路上並不無聊,按個東北弟兄的話說還挺鬧心的。行進的部隊之間賽跑一樣較著勁,總有腿腳飛快的兄弟部隊超過他們,扔下些不中聽的話:
「有,還行。」老旦笑呵呵任他拽著。
「之前都在,也去江西待過一陣兒,鬼子投降后就出來了。」肖道成像拿不準一樣猶豫了下,又說,「阿鳳還常念叨你,要不是你,大家就都死在山路上了。」
尖嗓子一招手,兩個小車變戲法般從後面推過來,系著圍裙、戴著袖套的炊事兵一把掀開厚厚的read.99csw.com棉被,白花花、熱騰騰的饅頭和包子壘得像小山一樣。俘虜們登時崩潰,大牙都要饞掉了,他們不由分說排著隊,老旦落後了,只能排去隊尾,被前面的二子一把拽進去。
「也好,你們先去忙吧,我和二位老朋友聊聊。」肖道成一擺手,讓老旦和二子坐下。既然說的是兩人,楊北萬便要被帶走。黃牙長官拍了拍楊北萬說:「小兄弟,跟我去查查材料,找找你三個哥哥?」
弟兄們見他作難,曉得他的都紛紛點頭,還有的腦袋藏人堆里說:「他就這名字,都是這麼聽說的。」
「造化弄人啊。」武老二低著頭說,「我老媽常這麼說……」
老旦耷拉下眼。前兩個都是扯淡,但最後這個確實有,認還是不認呢?思索片刻,他抬頭道:「長官,俺家在河南農村,也是窮苦人出身,剛才俺兄弟說了,三八年俺也是被抓去的,抓去也是打日本,不想去俺就沒命了。可這一走,家裡只剩下女人和娃,十年了,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俺卻回不去。俺和弟兄們想的一樣,仗打完了早點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軍為咱們窮人打仗,關照咱們家裡,俺早就帶著他們過來了。」老旦最後一句說得底氣十足,本來么,這也是正理兒,國民政府說話不算數也是真的。
老旦抬起手,輕輕給自己梳著。還活著,這還不夠好么?所有的一切,能抵得過這梳著頭的一份踏實么?家越來越近了,女人和孩子越來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這把梳子給他們梳頭么?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回去了也不踏實,誰知道明天又會摻乎進什麼新的戰爭里去?乾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沒有仗打,這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一大群俘虜坐在地上,講台後面的土牆上貼著十幾個認不得的大紅字。中間兩個人頭像高高地掛著,也都是生面孔。幾個軍官坐在一張長長的桌子后,看著俘虜們都坐下了,一個年紀輕輕的軍官咂了一口水,尖著嗓子開始訓話。
一個瘦小個子站在燈影里,吐著絲絲的白汽,見他出來,這人回過身,邁著內八字慢慢走到他眼前,他的雙眼依然紅腫,是武白升的弟弟武老二。老旦略感詫異,便等著他開口。
「等一會兒吃包子的時候可別噎著,也別往褲襠里攏啊,吃完了有種的就跟爺回去接著打老蔣!」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
工地上不知哪裡弄來那麼多紅旗,運彈藥和糧草的車隊望不到頭。前線抬下來的傷員有序地向後運送,抬傷員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沒有什麼憲兵隊,只有一些戴著紅袖標的女人拿著紙筒子吆喝著。幹了兩天活,老旦沒有看到逃跑和怠工。
「剛才誰喊的?有種喊沒種出來,龜兒子長雞|巴沒有?」那個兵也站起來。
「還好,她很好,她在師政治部工作。」肖道成微笑著,似乎在刻意表達什麼,又彷彿在隱瞞什麼,但老旦都聽不懂。
二子撓著頭:「俺……三八年被抓的。」
「我是!」楊北萬彈簧樣蹦起來。老旦想拽下他,卻已晚了。
大頭兵能幹啥?無非挖戰壕扛麻袋。老旦向營地管理提了申請,帶大家到了一處陣地,一半人分了鐵杴,一半人分了竹筐,聽指揮官布置了,大家二話不說,開始挖。
「我是來謝謝你,我哥挺廢物的,定是你一直罩著他。」武老二掏出了煙。
「中華民國萬歲!」
這一句打動了老旦,是呢,這麼回去,不知要遭多少白眼。
「報告長官,俺叫老旦,是第14軍105師307團3營營長。」
「嘿,勝敗乃兵家常事,打鬼子俺們還先輸后贏呢。」老旦故作不屑。
「為啥叫立功連?」老旦不解。
「那也是被抓來的,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也不能抓兵!」尖嗓子滿意地點點頭,兩手平伸指尖朝下晃了晃,示意大家坐下,接著說,「你們定是都知道,國民黨反動派是怎麼對待被俘虜的解放軍戰士的,而我們這個……又是怎麼對待你們的,我們的軍官是怎麼對待同志們的。戰場上的這六十萬解放軍,從司令員到普通戰士,這個……吃穿大家都一樣,都稱同志,連我們的毛主席都是住窯洞,穿著和我一樣的棉襖。你們的軍官吃的和你們一樣么?穿的和你們一樣么?你是個軍官吧,這個……說你哪!站起來!」
「都等一下!」老旦對大家喝道。他掙開二子,立正身體,面朝上校的屍體大喊一聲:「敬禮!」
「還是二子眼快,老旦,黃家沖一別,這又六七年了。」肖道成沖老旦伸出手來,老旦猶豫了下,握住了。「還真沒認出來,肖專員……政委,怎在這裏?」老旦找著話,不知從何說起。二子也伸過手來和肖道成握了一下,一握就鬆開了,像是怕被燙了似的。
「還行?你個球的,為了保證你們隊伍駐防半個牛城,我挨了多少罵?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身上一堆屎,就知道你忘了個乾淨……」王皓扔掉他的胳膊,自顧自喝酒,「都說好了,你是連長,我是副連長兼指導員,打仗聽你的,思想工作聽我的。我明天就去申請任務,再不抓緊,這戰役就結束了,吃屎都揀不著熱的……別和我爭了,你我職務的事,肖政委已經批了。」王皓給老旦倒上,又自己先喝了。
「啥?不來?後生你是哪裡的人?」老頭驚訝地抬起了頭,支著鎬頭歪臉問他。
當官兒的立刻出現,將他揪著耳朵扔回去。老旦坐在一旁,看著共軍部隊一支支過去,都和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著。他們上下都稱同志,互相敬禮,一個連坐地上抽煙瞎聊,一聲令下嘩啦就走。不少人邊走邊吃,官兵吃穿真都一個球樣。老旦心下嘆服,卻不明道理。國軍部隊里如麻子團長、楊鐵筠、王立疆等好軍官的確不少,卻也有眾多一無是處的酒囊混蛋,他們在後方吃得膘肥,小手套甩來甩去,卻不幹正事兒,上了戰場就一團稀鬆。老旦想起在重慶酒館兒里開導自己的那三位長官,除了琢磨如何站隊,如何保全,何曾想過如何打贏那場戰爭?
老旦僵硬地笑著:「你能聽俺的管?別扯淡了,你也是老游擊,還認字兒教書的,俺一個愣頭兵,球鬆蛋軟的一個俘虜,出了門你就不認爹!」
王皓履行了承諾,帶來了好酒好肉,三人藏進一個小帳篷大吃大喝。王皓先敬三杯,老旦回敬三杯,話便說得隨意了。
沒有人想講理,雙方吵打一團,拳頭腳的都上了。共軍畢竟有槍,一個個端了起來,有人朝天打了一槍,可這些人哪裡在乎?於是又有人打了一梭子,雙方這才分開。老旦見此也走過去,正要罵上兩句,卻見那軍官站起身來,扯掉頭上散落的紗布,指著打人的傢伙說:「娘們兒樣的力氣,虧你長了個男人樣,有種再來?」
「那天,誤會了你,不好意思啦……」武老二說。
「誰喊的?媽了個巴子的,出來!」幾個共軍不幹了,在小山坡上哇哇叫著,有的還拉著槍栓。俘虜們也停下來,兩邊拿槍的戰士有些慌,卻不知該怎麼辦。
「老旦,你個球的,我可跟你說真的,過了這村兒可沒這店兒,我好不容易申請下這上陣立功的機會,你不來我可也不等……」王皓瞪起了眼,見老旦死不開口,他伸出大手又握住了他。
十幾個人相繼站了起來,大多是些個年紀不大的。
東邊炮聲轟鳴,被圍的黃維兵團仍在拚死抵抗。包圍圈越來越小,槍聲越來越稀。濉溪口方向戰況最為激烈,槍炮聲從沒停過夜。解放軍潮水一樣地湧向了陳官莊、清龍集、李石林。老旦看得出他們的架勢,這真是決戰了。他們的一半多兵力跑向國軍援軍方向,共軍竟敢於抽調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進攻黃維兵團的很多部隊撤了回來,彈藥都來不及補充就直奔陳官莊。老旦知道那邊衝過來的是杜聿明將軍,近三十萬人的精銳部隊,是國軍的鐵榔頭。這戰役的規模和意義遠超自己的想象,這一九_九_藏_書戰就將天下分明,也就打完了。
「嗯,你先坐下。軍官也好,士兵也好,國民黨反動派一騙到底,這個……其實原因就在於他也是窮人!他是老兵了,打鬼子定是出生入死,可是蔣介石呢?這個……不讓他回家,還派他來打內戰,和曾經一起抗日的兄弟部隊打內戰,這哪裡是個頭?聽你口音是河南的,那裡日子不好過啊,就說一個黃泛區,這十年寸草不生,瘟疫流行,病死餓死的人好幾百萬,這可都要拜蔣介石所賜!」
老旦接過酒壺,又沉又冷的,坑窪的壺面兒已然平復了。「你哥的物件兒,還不留著?」
王皓被他說得一愣,突然軟下來:「哎呦喂,老雞|巴旦,我可求你了,我來戰場兩月一槍沒放,都恨不得朝自己打了。求求你了,你給我拉一兩百個人來,咱過兩天就上,打好看了,你翻身我也翻身。你那些國民黨的軍功章都不值錢了,連二兩米都換不了,咱打幾個新的出來,你將來回了老家,地方政府也不敢埋汰你啊!」
「還合計個屁!」二子恨恨地說。
「看你這話說的……」肖故作不屑,「我們的傳單你看過吧?就是沒看過,喇叭里喊的也聽見了。我們對俘虜的政策是開放的,是去是留隨你挑,但絕不殺,這和你們可不一樣。」
要說軍紀和軍容,老旦等國軍弟兄在這半年確實疏於訓練,如今背足了口糧和彈藥,累得眼都花了。老旦恨不得貓一樣兩耳一閉,扎雪窩裡眯瞪一會兒。更有的熱壞了,上衣扣子解了個乾淨,帽子夾在胳肢窩下。天冷尿多,楊北萬溜到路邊,拉開褲門就要撒。王皓歪著嘴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老旦嘆了口氣,徐蚌戰場這麼大的決戰,國軍的那股勁兒確實沒了,之間的協作也沒了默契,武器再好,勁兒卻分散了,又怎麼能贏?
「老哥,聽老弟一句勸,加入解放軍,走這條道兒沒錯。」武老二說罷扭身去了,只一兩步就消失在黑暗裡,一點聲息都沒有。
老旦低頭喝水,熱水流進身體,沖淡著滿身的陰鬱。「你們後來都在湘西么?」老旦端著杯問。
「不著急,慢慢想,有任何想法,立刻讓人告訴我,行嗎?」肖道成說完站起來,又給他們遞了兩支煙。
「老旦,我費了牛勁,硬是要不下一個營編製,說咱是改造部隊,不適合上來就營建制,起義部隊都是滿的,主力部隊鼻孔老高。我找了肖政委,他知道是你,這個立功連還是他特批的,可以擴到三四百人,但暫時也還是連編製。他說只需要完成一次任務,就好辦。」王皓摘下眼鏡,抹著鼻樑上的汗說。
「倒也沒有,他本是個膽小的,但想找你,就不願走。敢留在這戰場,就是好漢。」老旦坦然接過煙來,心裏一陣溫暖,卻不想說。
「國民黨抓兵抓丁,搞得民不聊生,你們剛想重建家園,就被抓個乾淨。我們的解放軍戰士可都是自願參軍的,家裡只剩一個老娘,都要把兒子送上前線。這個……國民黨反動派把中國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哪裡顧窮人老百姓的死活?你們這裏面,這個……有多少人是被抓來當兵的?」尖嗓子長官伸著脖子問。
「老子為他死過多少次了,早扯平了,再說俺本就不該死,也不該被關進牢里……俺不欠民國的,也不欠老蔣的,俺……只欠俺娘的。」二子像賭錢賴賬一樣理直氣壯。
「肖專員成了肖政委,你這官兒大了不少吧?」二子堆著笑道。
「俺就是這個名兒,愛信不信!」老旦惱火起來。
「你要是同意,你當頭兒,我做副,成不?這麼大臉給你,老天爺笸籮大的眼在這兒看著,別說兄弟不夠意思!」
「我也是被抓來的!」
「還沒想好。」
「打就打了,老子拎腦袋幹了這麼些年革命,還怕處分?」歪帽子共軍掙開衛兵,一拳打在那軍官頭上,他立刻倒了,一串血灑在雪地上。
「放屁!」隊伍里有人應了一聲。
「大家都別難過了,從現在起,咱們都是……這個……窮苦一家人。你們要是願意,就參加咱們解放軍,打倒蔣介石個狗日的,擁護共產黨毛主席……這個……成立我們窮人的新中國,徹底消滅地主官僚和資本家們對勞苦大眾的剝削和壓榨。你們要是不願意,就回家去種地,部隊會發路費和……這個……返鄉證明給你們。如果你家鄉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過得好了!如果你的家鄉比以前更好了,你們願意就再回來參軍。大家肯定都餓了好久了,先吃點東西……這個……再說!」
尖嗓子眉毛倒豎,眼睛噴火,正義的目光像要把老旦剝光似的。老旦沒經歷過這樣的過場,兩腿還真的簌簌發抖了。
「那……俺呢……」二子叼著塊肥厚的肉,舉著杯愣在一旁。
「褲帶和綁腿繫緊點,別像在那邊那樣稀鬆,掉了褲子露了黑球,我們可認不得你們了。」
尖嗓子長官誇張地拍桌子,一桌子玩意兒震得跳起來。老旦身邊一個小兵也抖了抖,老旦斜了他一眼,臭兵娃子,比楊北萬大不了多少,卻還不如楊北萬有見識。尖嗓子長官的話太過刺耳,獨眼少校屍骨未寒,老旦聽得真是反胃。消極抗戰?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自己的戰友死了成千上萬,好多仗打不過鬼子是真的,拼光了也是真的,但是這個……好像並不消極啊?在武漢和長沙、常德、重慶,老百姓不都是和國軍一塊打鬼子么?他們送糧送衣也都是自願的,國軍這個……沒有搶老百姓的東西啊。
「俺還打過他一拳呢……」老旦輕輕地說。
共軍派出一撥撥的工作人員,對俘虜的耳朵輪番轟炸。戰俘營里進來一些,便又出去一片。二子和楊北萬都等著他,老旦卻始終不表態。熟悉的兵越來越少,飯菜越來越香,這一晚竟然還有一杯酒,他們說今晚吃飽喝足,去看文工團的演出。
「那就給個任務立功唄。」老旦夾起一塊紅燒肉,覺得太大了,又換了塊小的。王皓見了,夾住那塊大肉放進他碗里:「你仔細聽著啊,我倒沒啥,就是怕你有想法,畢竟你當了那麼長時間營長……但不管怎樣,話我可要兌現,你是正的,我是副的,這個不能變。」
歪帽子共軍可真火了,掏出手槍拉開了火,頂住那軍官的頭:「反動派!老子就斃了你!」那軍官動也不動。
「怎麼?被我們收拾啦?那時候就告訴你早晚天下是我們的,你還不信?」王皓握著他的手,那手是溫暖的,他的眼睛是真誠的。老旦很高興看見他,比看見肖政委高興多了。
王皓摘了帽子,露出倭瓜也似的長條腦袋,這一笑就又歪了嘴:「是啊,大老遠看著這驢臉像你,你不喊那一嗓子,我還不敢認呢。」
老旦心裏一驚,他想起夏千槍斃的那十幾個共軍,想起那個抽他煙鍋的老兵,雖然是上面的命令,可這筆賬他跑不了,共軍能饒了?
一路上,老百姓們向他們揮手,用各種方言送來鼓勵。行軍途中歌聲一路,各部隊此起彼伏,歌聲穿過風雪,讓每個人忘記寒冷。連隊在一個大路口拐向北邊,路旁有枕木搭起的高台,上面是文工團的表演,幾個女子在上面敲著小鑼,打著快板,喊著那磨菜刀似的話。她們穿得就沒那麼多了,可也汗流臉頰,站在那裡綠油油的,粉|嫩嫩的,小楊樹般好看。戰士們高叫著向她們致意,她們也揮舞著輕薄的袖子。高台邊站著位笑嘻嘻的女軍官,挺拔的身子帶著柔軟的威嚴。老旦被那張臉擊去了半拉魂魄,他忙低下燒紅的臉,壓低軟塌塌的帽檐兒,卻知道阿鳳已經看到了他,那雙漂亮的眼只一瞥,就看得他周身燥熱了。
「幹什麼?幹什麼?」國軍弟兄們湧上來,守衛的共軍忙兩邊推著。老旦火燒腦門,也想湊過去給那歪帽子一下,卻被二子拽著。
「呦呵!衣服挺合身兒啊?就是帽子太大了點兒,喂!你們有沒有那麼大的頭啊?沒真本事可別裝大頭啊!」
思想教育,九九藏書政治鼓動,他們讓俘虜們重新認識共產黨和解放軍,了解他們的綱領和力量。解放軍部隊確實大有不同,紀律像鋼鐵一樣,說幹啥毫不含糊。他們總是熱情高漲,每天幹活都唱著不同的歌,挖戰壕運裝備沒人偷懶,沒人抱怨,也沒有弔兒郎當或是胡作非為的。跑來跑去的解放軍士兵都掛著自然自信的笑,對衝鋒打仗像是要娶媳婦般興高采烈。一支連隊經過戰俘營,看那一身武器彈藥,定是去打衝鋒。他們摩拳擦掌有說有笑,像去看大戲一樣不在乎。俘虜們自覺喪家,蔫蔫地看著。這一連沒人來找事兒,還有人對大家揮手,有個臉長的還跑過來大聲問:「有泰安的沒有?有泰安的老鄉沒有?」
「大勢已去!」
「我來也是這意思,別猶豫了,為你好,你也不容易。」武老二在腰裡摸摸索索,解下那個酒壺,「原來癟了,我這幾天敲了敲,弄好了,還找了壺燒酒灌進去給你。」
「這哪行?你那是玩笑,俺都不當真,你自己還當真了。」老旦搖著頭,王皓定是客氣,這假不了。
王皓說罷拍了拍他們,起身就去了。老旦看著他闊壯的背影,知道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是想拉著自己再立新功,報答當年替他擋了鬼子的那一槍呢。
得知老旦換皮了,多半個俘虜營都簽了字,他們只有一個要求:要在這老傢伙手底下干。
「是呢,造化弄人,俺們村的老人也常這麼說。」老旦走了幾步,「俺沒有兄弟在戰場上,卻有不少一起的弟兄,也一個個撞見著,一個個死著,俺知道這滋味。」老旦閉著眼嘆了口氣。
王皓得知消息,自是大喜,便去上面討東西要編製,要走那麼一兩天,他讓二子捎話兒給老旦:別閑著,幫後方干點什麼,鼓鼓戰士們的氣兒。
「知道你是個硬氣的,別對這次被俘有太多想法,你要知道,這是必然的,這一場仗,你們輸了。」肖道成語氣誠懇,並無凌人之氣,「東北你們輸了后,全指望著這中原一戰,最近一周算是見了分曉,不單你們這14集團軍,整個戰場七八十萬人,都被我們各個擊破、逐個殲滅。打完這一仗,天下大局就定了,蔣委員長就是想打下去,他也沒什麼兵了。」
「怎麼?就忘了?兩年前在牛城,你差點斃了我不是?」此人說著就把胳膊搭上來。老旦哎呦一下握住他的手:「歪嘴兄弟,是你啊!」
國軍是共軍的對手嗎?東北丟了,如今中原也丟了,國軍人心渙散,變得不堪一擊,鋼鐵傢伙那麼多,還是被解放軍包了餃子,這餃子餡可都是黨國的主力部隊。這都罷了,那成千上萬的農民運糧大軍讓老旦瞠目結舌。他們推著小車,敲鑼打鼓地來了。那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娘們兒,開襠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挎著小筐踩著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老旦回過神來,見地主和女人都獃獃地看著他。老旦羞在心裏,臉卻是煞白。旁邊的弟兄們不少都眼淚鼻涕一大把,二子撅著嘴,獨眼惡狠狠地瞪著台上。幾個演員笑了,他們都笑眯眯地看著老旦。老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咬牙決定坐下,那女子突然高舉拳頭喊道:
「小子,你記住,你們這不叫勝利!」少校說罷猛地推開他,退後兩步,槍交左手,右臂陡然耷拉下一截,他竟用這斷臂奪了槍!少校轉過身來,慢慢將槍對準了太陽穴,像要點一支煙那麼慢。他一下子看到了吃驚的老旦,本是冷冷的臉,苦澀地笑了下。
俘虜中一個頭纏紗布、胳膊吊在夾板兒里的軍官出來,走到小山坡下:「我喊的,老子說你放屁!」
哨兵輕輕走入房間,皮鞋踩著長廊的木板。老旦忙揣起軍功章假睡,一隻手推著他。「老旦,有人找你。」這哨兵也是老鄉,幾天便熟絡了。
「她還好吧?」老旦坦然道。
他又摸到了馬煙鍋的梳子,幾經周折,它和那支煙鍋頑強地留在身邊,雖然快磨禿了,用著依然順手。它梳過不知多少兄弟的頭。他們大多對它微笑,然後一個個死去。它撫摸了他們臨死之前的頭顱,梳平那些帶血的頭髮,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燒成了球,有的落滿黃土。
「那就好,兵荒馬亂的,能活到今天都是福氣……」老旦放下了杯子。
「沒事兒,俺明白。」老旦裹了裹衣服。
眾人靜下來,少校看著舉著槍的歪帽子共軍,往前走了一步說:「小子,槍不是這麼嚇唬人的,你學著點兒。」說罷他猛地出手了——誰也沒想到他會出手,那胳膊還在繃帶里吊著,呼地就伸出去了。他一掌削在對方握槍的手腕上,緊接著一個反扣擰過去,撩起左腿踢在他腿窩裡。歪帽子共軍定是料不到,打仗或是塊好料,這近身搏鬥卻一竅不通,登時被他這幾下弄稀鬆了,手裡一松,手槍已被少校奪了去,反過來頂在他的腦門。
又一場風雪降臨,一番折騰后,滴水成冰。這一夜老旦睡得踏實,那風雪已凍不住他的心。國軍的大衣換作米黃色的棉衣棉褲,皮靴換成奇怪的氈靴,胸口縫了解放軍的標牌,唯一沒變的是那根皮帶。可束在外面的皮帶夠不著扣眼兒,他只能讓二子打出兩個新的。二子說這是革命的洞,老旦說這是心上的眼兒。扎了皮帶的棉襖甚是滑稽,可看到王皓也是這德性,老旦便昂起了下巴。
「敗軍之兵,怎敢有打算?」老旦也把頭歪起來。
「不立功,你翻不了身,這是俗稱。」王皓立刻答道。
這個教書先生話癆,幾年過去變本加厲,還多了兵痞的味兒。老旦呵呵傻笑著,腳丫子搓著地上一顆石頭:「真還沒想好,換了你,你能前半夜騎驢後半夜騎馬?再讓俺想想。」
去戰俘營的路上,老旦夾著脖子悶悶不語。二子和楊北萬倒走得顛顛兒的。幾百名戰俘排成四隊,走在共軍列出的甬道里。一排排槍口下,國軍弟兄們衣衫襤褸,形容慘淡,彼此都沒了招呼的興緻。共軍的紅旗插滿一路,在風裡囂張作響。路邊有很多得勝回來的共軍,或站或蹲,抽煙嘬牙摳腳丫,有說有笑地看著,不時有人打趣著這些俘虜:
翠兒和孩子到底活著嗎?頂過來了嗎?村裡真的像黃牙長官說的那樣么?這不敢想的問題像身上看不到的傷疤。一家人如此苦命,還是因為太過窮苦的來歷。這十年本也攢了不少錢,五六百塊大洋總該有的,卻飛的飛沒的沒,身邊竟沒剩下多少。二子前些天還在遺憾,那幾年一千塊大洋都拿命換來了,最後竟還是個乞丐。離家這麼近了,萬一能回去,讓老婆孩子看到這副窮酸樣,可怎麼臊得起?不知不覺中,他也縮起肩膀啜泣起來。
俘虜們紛紛點頭,附和說是。尖嗓子再度失望,拎老旦出來批判並沒激起民憤,這算盤打花了。老旦後面的話沒錯,這老傢伙還算懂事,雖然身經百戰,卻並沒有什麼臭架子。38年是個嚇人的日子,尖嗓子那時還剃著陰陽頭在山坡放羊,自不敢和這老兵痞比資歷。
「雞|巴塞回去!要不給你敲了。像什麼樣子?都把衣服穿好了,帽子戴正了,看看別的連隊是怎麼做的!都捯飭口氣,跟我唱: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這個夜漆黑如墨,老旦躺在床上,悄悄掏出一把軍功章,愛惜地摸著它們。冰冷,扎著手,稜角磨得發光的,都是摸得最多的,每一塊都飽含著鮮血、眼淚和記憶。十年如一夢,出生入死,打來打去,到底為何而戰?
他仍不懂。
「讓俺再想想……想一天,也和弟兄們說道說道。」
一地的俘虜私語起來,捉耳朵咬腮幫,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中的傢伙。聽說他南征北戰,軍功無數,青天白日啥的多了去了,軍功章就一小麻袋,據說還見過蔣委員長……而且對弟兄們很好,拳打過憲兵隊的王八蛋。
「不來行不?」老旦心裏總還是有這樣的疑問,乾脆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