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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絕望的老旦

第六章 絕望的老旦

「你們守得很好,我很佩服。第十四天,我軍指揮官要使用毒氣彈……想必你經歷了。我反對使用這東西,它滅絕人性。在此情況下,我拒絕帶領部隊繼續進攻,於是被以違抗軍令處置……在運向後方時被你們的部隊伏擊,我沒死,便到了這裏。」服部大雄不卑不亢,平靜而簡練地說著,「別人我就不說了,面對你,我必須說明白……這也是最後一戰時你沒有見到我的原因。」
老旦給劉副院長去了電話,打了兩次后打通了,劉副院長說得急促:「明天一早到辦公室來,有辦法,面談。」
馮冉合上本子,拉著他出了屋子,沉重的鐵門撞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沉默無語的服部大雄關在裏面,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一樣。
「那就,干吧……」馬達哆嗦著嘴說。
老旦只覺腦袋嗡嗡,腳步沉重,手裡的槍和碾盤般重,街道在搖晃,車輛東倒西歪。行人們遠遠躲在街角看著這邊,走過去的警察正在跑回來,掏著槍吹著刺耳的警笛。一個車隊冒出街角開來,卡車上全是荷槍實彈的兵,後面還跟著兩輛轎車。手裡的槍好沉啊,可它再沉也沉不過他那沒著沒落的心。他沒有領略過這樣的徹底的無望,彷彿被天地拋棄的沒有口鼻沒有耳眼的生靈,剩下的只有無邊的黑暗。二子,對不住你呀!
「老旦,你這是……掉腦袋的事啊。」馮冉聽得臉黃起來,他接過了老旦遞來的煙。
「做不到,你瘋了。」官員腮幫子嚇得抖起來,汗水流到了槍管上。
「鬼子不像狼,更像一條蛇,什麼都想往下吞。他們西邊打著中國,東邊打著美國,南邊的國家全打,都杵到印度去了。他們真的想把整個太平洋地區全打下來,可他們那麼點的肚腸,怎吃得了這麼大個東西,然後就噎著了,還崩了牙,現在美國人就要打到日本本土了,往後有他們好受的。」
「就是的,鬼子都不要的,咱幹嗎撿這兒破爛兒?」老旦東瞧西看,見一個軍官拿著登記本在點人頭,便靠上去伺機搭話。鬼子一個個下來,有的鬍子老長老長,也有的頭髮亂成了草,可就有那麼一個還光鮮如戰場上一般,他利利索索地跳下來,戴著鋥亮的手銬。他一落地就被老旦認將出來,他也定是認出了一身軍裝的老旦。這人只在眉宇之間多了道鮮紅的傷痕,除此之外,他還是那個冷酷的服部大雄。
「我,還是回部隊吧,其他事我做不好。」宋川抬起頭說,「鬼子就要敗了,我再咬牙打幾年……總要有人打鬼子不是?」
老旦覺得這是好消息,晚上便和宋川、馬達在醫院里喝起來,他們還把熟睡的二伢子拉在一起,喝幾口就看他醒沒醒。
服部大雄端正坐在鐵凳子上,軍服和襯衫早已骯髒,卻仍整齊地穿著。少了軍刀的他並未少去強悍,眉宇之間仍是殺氣騰騰,只是眼神帶著落寞,陰陰的目光裡帶著老旦不曾見過的茫然。見老旦蹺著腿斜著眼坐在他的面前,他嘴角微翹,冷冷擠出一個笑。
宋川沒有回答,只將車開得飛快。夜幕即將降臨,馬達在看著二伢子在化屍間燒成灰燼,他們還要再送一下這遠征軍的好弟兄。重慶上空猛然拉起警報,在黃昏的天空里凄厲盤旋,而老旦並沒看到成群的飛機,只看到如血的夕陽掛在山巔,那紅色像要流下來一樣。
老旦剛喝下一口滾燙的咖啡,竟覺得喝了一口冰水下去:「那……他死定了?」
程虎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握住了劉副院長的手:「老兄,拜託啦,我替74軍57師全體將士,謝謝你!」說罷他立正敬禮。老旦被感動了,忙也起身敬禮,眼淚終忍不住落下來,此時他突然覺得,在軍隊的這一番生死經歷,並非全然像他想的那樣蒼白,就這份長官們關照的情誼,又如何是錢能買得來的?
「咱一起問問吧?」老旦又覺得血熱起來。
「我帶你見一下劉副院長,郭二子的案子由他負責。我明天就隨軍開拔,不能幫你盯下去,今天就要把招呼打好了,因為以後就只能你和他打交道了。這個人我不熟,只是上次撈人的時候認識,據說他愛財。郭二子本是死罪,如果能按軍人犯罪處置,那就有戴罪立功一說,如果沒有這個,很難說會判成什麼。」程虎指著前面一棟大樓說,「喏,到了。」
「少給一點兒,這麼著怎麼行,不讓他喝點兒,他能把房子點了。」
二伢子獨自唱起歌來,哼呀呀的調子一聽便知,那是黃家沖的小山調,後生們都會唱的。老旦懂得調子,卻不知意思,也跟著胡亂哼哼。二伢子邊唱邊喝,酒從嘴角流到老旦身上。老旦扶了一下他的頭,見他哭了,淚和酒在臉上混作一團。老旦給他猛灌一口,將剩下小半瓶一飲而盡。他用力將瓶子扔進夜空,它打著轉飛向黑暗,發出呼呼的聲響,彷彿狂風吹過槍口。
老旦聞聽,怦然大哭。「多謝……多謝委員長。」他一頭便磕下去。
但服部不太一樣,他似乎知道理虧,也知道如何掩蓋那份憤怒,但他的沉默更顯輕蔑,對中文的精通令他變成一個充滿矛盾的傢伙。老旦和他說著說著,便會有在和中國人聊天的錯覺,仇恨被語言撕破,距離被對話消除,再這麼下去,沒準聊著聊著便要喝兩杯了。
老旦大驚,嚇得退了兩步,再定睛看那人,當然是畫像上那個蔣中正,只是本人沒畫像那麼孔武,淺淺的寸頭,瘦削的臉,花白的胡茬,弱弱的肩膀,還有一副熬得黃褐的眼。老旦壓住驚慌,絕望里似乎升起了什麼,他對著這位領袖敬禮,淚水湧出了眼眶。
「閉嘴!不行,這個人必須要幹掉!」官員猛地掏出槍來指著服部。電光火石的片刻,老旦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只一個掰舉便奪過了槍。他將槍指著這官員的頭,用此生最為陰冷的聲音說:「叫郭二子出來,送我們出去。」
「老哥,你殺過多少個鬼子?」馬達問。
蔣中正現出驚訝。「哦,這事我知道,楊鐵筠我也知道……那這些不說了,你在這兒端著槍亂打,到底在幹什麼?」他指著地上的機槍說。
「走吧老旦,你再想辦法,我陪你演這麼久,已經是給你面子了。」服部鬆開了手說。
「他化成灰讓尿沖了俺也認得,俺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上。」老旦惡狠狠地瞪著服部,抽空飛出一腳,從服部身邊滑過。服部不咸不淡地看著他,立正,淺淺地鞠了一躬:「對不起,這是戰爭。」
宋川和馬達守著二伢子,看著他日漸虛弱,身上的瘡出現感染,輸了抗生素雖見好轉,可他依然高燒不退,前些日還說些胡話,如今什麼都沒有了。老旦深感失望,決定一把二子救出來,便帶著二伢子回黃家沖。
「這事兒能辦,啥條件老兄你說,我那份酬勞你也留著買煙抽吧。」老旦幫他點上煙,覺得這人動心了,老旦便開始佩服自己的聰明來。
他將二子的事慢慢說來,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將這板子村僅剩的兩個士兵的故事儘可能地說清楚,他從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話,像要把一輩子的話講完一樣,他說得磕磕絆絆,慢慢吞吞,好多詞說不出來,便緊張地用手比劃著。而蔣委員長出乎意料地耐心傾聽,偶爾微微點頭,偶爾皺皺眉頭,或者繞著他走上半圈兒,卻始終沒有打斷他。不遠處又閃起那嚇人的閃光燈,定是那些嚇人的記者。老旦用了全部的精力、毅力和定力說著,說得都要暈過去了,簡直比打一仗還要累呀。
「今天救不了了。」服部說。宋川愣愣地看著這個會說中國話的鬼子,不知發生了什麼。
老旦被他的話牽動情腸,淚終於又冒出來,蔣中正走回他的面前,拿出一塊手帕,擦著他胸前的章。他一塊塊地擦,像擦著一面鏡子似的:「民國有這一天,都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你們犧牲、犧牲再犧牲,卻一直沒有停止抗爭和戰鬥,你們為這個國家所做的,每個中華兒女都將銘記在心,你為這個民族所做的,又豈是這些軍功章所能概括?中正不才,空負萬眾期待,卻乏通天之力,唯有日日殫精,時刻不敢懈怠。兄弟,同志,請接收我的敬意和歉意!」
「劉副院長,我明天就隨軍隊開拔了,以後就讓老旦兄弟聽你吩咐,這次來得倉促,都沒給你準備點好茶好酒,就帶了點乾貨來……」程虎看了下老旦,老旦忙掏出懷裡的五十塊大洋,熱乎乎的,似乎還帶著心跳。
劉副院長收了錢,給了像是承諾的話,給老旦留了電話。程虎帶著老旦出來,喘了口氣說:「行了,我看郭二子這條命是保住了。不管判什麼,十年還是八年,到時候你拿著咱們軍事法庭的代為執行令,就可以去監獄要人,那邊放人,這邊劉副院長簽個字,也就成了。」程虎說罷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弟啊,你能為兄弟這麼出力出血,我可佩服得緊啊,走,咱回部隊喝一杯。」
人已找好,劉副院長照例讓他到辦公室去談。劉副院長皺著眉頭問了情況,眼珠兔子般轉來轉去。他定是覺得此事還算穩妥,便告訴老旦在監獄找誰。老旦得到一張法院的協助調查證明,劉副院長說用這個進入監獄,將服部大雄和二子交換服裝,換出二子,當晚便幹掉服部,將屍體扔給在外等候的馮冉。
「是,多謝……」老旦看著程虎進了軍營,不知自己這話算不算數,他像是不得不說,又像是不說不好意思,可這話出口,是不是又埋下了什麼不測的禍根呢?但話已出口,乾脆就不在乎了,二子要是能這麼鼓搗出來,保下一命,也是值得的。
「所以才要靠老兄力挽狂瀾啊。郭二子是我們74軍的在職少尉,57師的守城英雄,一共就活下來那麼幾個,真不忍心再看他們死於非命。上午還和余程萬副軍長說過此事,要不是明天急著開拔軍務纏身,他肯定就一起過來了。」程虎拋出了余程萬的名號,將一件不存在的事舉得高高的。果然,劉副院長臉色微變。「這位兄弟是和郭二子一個村子出來抗日的,這六七年一天都沒閑著,他們村子里出來read.99csw.com幾十號人,活著的就剩他倆了,他的青天白日勳章還是李延年軍長建議、蔣委員長親自特批的呢。老兄啊,國難經年,這樣的軍人不多啦。郭二子的事,74軍既然出了這個頭,還望老兄多多體諒,當年我74軍張靈甫將軍還殺過他的妻子,不也被蔣委員長特赦、重返疆場了么?」
「老弟言重,老弟言重,好吧,既然各位如此抬舉,我也就勉為其難,盡全力一試,老弟明兒就要走?哎呀怎麼這麼急?我那裡剛到了一些好茅台,還想請軍部的弟兄們喝一頓呢,你看這真是……」
周圍舉槍的士兵們多聽得熱淚盈眶,槍口一個個垂下去。那將軍聽得亦悚然動容,挺直身板一動不動。蔣中正攢著眉頭,微嘆一聲,來去又走了幾步,扭頭對將軍說:「通知刑場,先停止執行這個人,再告知軍事法院,將此案轉院再審。」將軍立刻敬禮離去,一溜小跑向著一輛通訊車跑去。
「你呢?」老旦問宋川。這小夥子心重。
「服部鬼子,俺日你奶奶,你也有今天?冤家路窄,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老旦不管不顧地又要上去,被幾個粗壯的兵架住了。
「停一下,看看什麼來路。」老旦心裏一動,鬼子,是鬼子呢。他輕輕跳下車,走到開車的司機旁邊問:「老兄,這鬼子哪兒來的?看著那麼慘兮兮的?」
「你們這樣賣國,誰都跑不了,整個中國都跑不了。」服部冷冷看著老旦,「……我倒是佩服你,為了救一個朋友能冒這麼大的險。」
「你看,日本人。」宋川指著一輛車說。車上正跳下一些穿日軍軍裝的人,有的捆著雙手,大多面無表情。
兩輛綠頭卡車緩緩開來,車廂蒙得密不透風,後面的還加了鐵柵欄。過於暢通的路反倒令司機懶散起來,駕駛室里三個人有說有笑,似乎是在評論著街邊廣告里女人的奶|子,頭一輛乾脆停了下來,車窗搖下,問賣豆花的多少錢一碗。他們迅速買了六碗兩輛車分了,這才慢悠悠再向前開。可只拐過一個路口,他們便看見奇怪的一幕:馬路中間站著個軍人,衣服上掛著幾個漂亮的章,可他手裡竟端著一挺輕機槍,穩穩地看著兩輛車向他開去。駕駛員正在納悶,猛聽得車下一聲巨響,車胎猛然癟下,他們剛喊出聲來,後輪又爆了。後面的車也是如此遭遇,重重撞在剎車的前車屁股上。
第二天一早,從情報處提出服部比想象的順利很多——也可能本就是件容易的事,而刻意被馮冉誇大了難度。服部背銬雙手,黑布蒙頭,押到車上一言不發。宋川開車,馬達已在重慶第一監獄外等候,二人都閉了口,多餘的話一句不說。服部出奇平靜,只是勻速地呼吸,偶爾咳嗽一下。老旦心有不忍,想給他喝口水。馮冉忙對他擺手,奪過了他的瓶子,掏出另一個瓶子給服部喝水,只一分鐘,服部便暈了過去。
老旦三人回到了住處,診所門口擠滿了人,老旦頓感不祥。他們費力地擠開人群,只見二伢子高高掛在陽台之外,雙手垂下,面色安詳,脖子上掛著一根戰士的綁腿,幾個人正艱難地要將他解下來。
老旦連忙答是,知道這便是劉副院長說的人了。這官員一招手,帶著他們來到一間房,老旦按著服部坐下,還沒開口,官員便關了門說:「你沒得到通知么?事情做不了了。」
蔣中正平靜地低下頭,照例走了兩步,背手看著那面被老旦打爛的布說:「我的母親在民國十年去世,葬在浙江慈溪老家。抗戰之前我每年都去弔唁,如今,也有六年多沒去了,我時常在夜裡垂淚,為對母親之愧,為對這河山之恥。小老弟啊,每想到淪陷區的人民,想到這河山的碎裂,我便無法入睡,我沒有一天不想打回去,咱們已經堅守了七年,終於守到日寇元氣殆盡,力崩不繼,我想,驅除日寇的這一天,馬上就要到了。」
「你都這步田地了,就別裝蒜了。」老旦調侃道。
吉普車後面跟了輛軍方的卡車,司機也是急得抓耳撓腮。老旦見它軲轆扁扁的,知道定是拉了好貨,便抽空下車去套近乎。原來是一車茅台酒,拉去重慶給大官兒們喝的。老旦登時饞了,想方設法要搞一箱。拉貨的人一會說軍令如山,一會說密封難拿,一會說都有數的,最後問大哥你到底是誰啊?
「這些?嗨,可不是嗎?這些都是鬼子那邊的囚犯,就是他們自己關自己的人,什麼原因還不知道,據說有的是反戰,有的是畏戰,也有的是共產黨員……我不太清楚,情報科的人大概要一個個審,照我看啊,那真是浪費時間,也浪費糧食,直接捆起來扔江里就拉倒了,和鬼子還講究什麼?」
「真不好說,就是體內的毒能去了,那個腦子也不好說,中醫雖然博大,但也有弄不了的……」
「二伢子,你說你個臭小子,偷偷就和瑞剛兩人跑了,想立功想瘋了?你是怕俺又拉著人去找你們?你個臭二伢子,你知不知道黃老倌子咋說你?嗯,知不知道?嗨,那老不死的說啊,這個二伢子啊,將來是個人物,等將來歷練好了,回到山寨,那是當家的材料……你聽見沒有?你聽見沒有?他說你是當家的材料,他可沒有這樣說過俺啊,最後給俺個當家的名分,那也是沒了人了,拔大個兒,硬是把俺揪出來的……你說你這個二伢子,你急個啥球嗎?你要是不去緬甸,你跟著俺,八成也拿了青天白日了。你怎麼也比二子強吧?二子這東西不聽俺的話,你看,坐牢了吧?得俺去救吧?你要是在緬甸給俺捎信兒,俺還不敢去呢……俺不怕鬼子,可俺怕毒蛇哩……」
「若此事辦好,你想回部隊嗎?」程虎臨走時問。
那傢伙舉起了機槍,做了個下車的示意。這誰惹得起?那可是機槍啊!他們立刻舉著手下來了,木愣地看著老旦,什麼意思?打劫的?劫啥呢?第二輛車的駕駛員也下來了,有個端著衝鋒槍的剛要動作,一顆子彈遠遠飛來,打飛了他手裡的槍。天!樓上還有狙擊手?這下沒人敢動了。
「二子!二子!二子!」
「去重慶一定給你治好,多大的事兒啊,重慶可是陪都啊,好醫生都逃去那兒了。不就是腦子進了點毒水?放心吧,等把二子先撈出來,他腦子活,賊點子多,你的事兒定是小菜一碟。」
「因為我們做了這個,對不起。」服部大雄對老旦頷首,片刻抬起來說,「我已背棄聖戰,如今被你們抓獲,這是武士的恥辱,請將我處死,隨時都可以。」
「你起來,你是軍人,除了父母,誰面前都不要跪……國有法度,依律處刑,我不想干預司法,只想查明事實,如果他確有大功在身,自當予以考慮……站起來說……你還有什麼話說?」蔣中正伸手一抬,將老旦扶站起來。
老旦悶頭不語,看著冰冷的鐵門,一個可怕的想法進入腦海。一臉疑惑的馮冉眨著眼睛,這是個可以買通的人嗎?
「你只能把我送回去了。」服部哈哈笑起來。
「你別再打他就行……這個鬼子不是不能打,只是不能像……你那樣打,我沒讓你打的時候你就不能打,行不?我們打的鬼子擦完了還乾乾淨淨的,你不能讓他看著像受了刑一樣,上面現在講究著呢,什麼都要按規矩來。」馮冉打開本子的新的一頁,說,「進去之前,先告訴我你是何方神聖,姓甚名誰吧?」
「連長!」宋川大哭,飛奔上樓。馬達卻沒動,只流著淚對著二伢子敬起軍禮。老旦張著兩手愣在樓下,剛才的絕望還沒消減,這無邊的痛又蔓延了全身。一個救不了,一個活不成,弟兄們,你們這是怎麼了?他慢慢走到二伢子腳下,淚眼終於模糊了,他站不住了,真的站不住了,他看見自己顫抖的雙手扶在青色的牆上,手上的淚水在牆上留下斑駁的影子,和自己悲傷的身影疊在一起。
兩天後,老旦坐在情報科的門口對面路階上抽煙,看著馮冉從門裡出來,像兔子怕鷹一樣東瞅西瞧。看了半天他才發現老旦在對面,忙躡手躡腳穿過馬路,做出一臉苦笑說:「老兄,你饒了我吧,軍統差點兒懷疑上我,這是你那大洋,這事就當沒發生過吧。」他掏出一個小包要給老旦。老旦看也不看推了回去。
「老兄,老兄且慢……既是如此,幫我們做個記錄,這幫鬼子都是他們的罪犯,抓的時候就全戴著銬子,你要認得這個,幫著一起審審,你解你的恨,我交我的差,這些鬼子我估計反正都要槍斃的,咱就是走個過場,我再給你開一份辛苦酬勞,如何?」馮冉說得懇切,手抓著老旦不放。老旦本不想干這事,但一聽他後半句,心中一動,眼珠一轉,便應下了。
「這是雲南普洱,老弟沒喝過吧?」劉副院長對他說。
「這可怎麼辦?他瘋起來我弄不住啊。」馬達見宋川埋怨他,委屈地哭了。老旦去看二伢子,已經被老媽子們扒了個精光在洗。見老旦來了,他要從盆里蹦出來。「酒,酒!」他傻呵呵地叫著。
「完了,是軍統。」官員說完這兩個字,雙腿便抖起來。三個黑衣人朝這邊走來,老旦覺得不對勁,悄悄將槍頂在了服部背後:「亂說話就打死你……」
「沒別的,就是殺你之前,把你搞明白點兒。我們村裡人殺豬,豬的斤兩、來歷、頭天晚上吃的啥都要弄明白,殺了豬怎麼分也要弄明白,要不殺著不痛快,搞明白了你,我也就搞明白了這戰爭。」老旦胡嘞著理由,但最後一句是從廣播里聽來的電影台詞。
宋川轉著眼珠兒開了車,在繁華的街頭緩緩前進。老旦看著這陌生的城市,繁華下掩不住戰爭的瘡痍。聽說去年鬼子大規模轟炸重慶,死了很多人。老旦又看到一家電影院,正在上映新的愛情電影,街上的人該哭的哭,該笑的笑,該發愣的發愣。警察驅趕著乞丐,鋥亮的轎車將光鮮的人放在酒店門口。商場門口仍有賣花的姑娘,幾個打扮入時的女人指著櫥窗在興奮地交談。這一路的細看讓他有異樣的感覺,這世界,這中國,這都read•99csw•com城,其實遠不是他想的那樣,他和那些戰死的弟兄們,只是這浮在水面的螻蟻,他們就是為戰而戰的,而那些深黑的湖底,藏著這世界深不見底的真相,再多的血仍只能染紅它的表面。
「嗯,他不鬧不叫,嘴就和縫上了一樣,報了名號和部隊番號,就一句都沒了。唉,這真是個苦差事,早知道我還不如去前線呢……」馮冉撓著頭,無可奈何地點起煙。
「老弟,非常之時要有非常之法,給兄弟救命,你還管那些作甚?不瞞你說,我在這個位子上,這種事見得多了……」劉副院長又給他倒上咖啡,還加了一勺糖,「還有十五天,你要在十天之內把這件事辦好,準備好了打我電話,記住,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想死?容易,跟我走。」老旦把煙頭擰滅,見馮冉停了筆瞪著他,「反正是死人了,交給我唄。」
「嗯,是很多,有毒的有很多種。」宋川說。
「他們出發比我們還早,八成……就要到了。」駕駛員舉著手,終於明白他要幹什麼。「老兄,這事干不得,行刑場有一個連把守,沒準還有幾千百姓圍觀,因為今天還要斃軍方提來的十幾個漢奸和鬼子,你這麼去,必死無疑……」
「給你就給你了,你也擔驚受怕了……幫我問到了么?」老旦坐著說。
「你是王副局長嗎?」來人語氣冰冷,眼神更是毫不客氣,他似乎根本不用等待確認,亮出一個有黨徽的小本子說:「我們是軍統局的,有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
「他這是高興呢,他一這麼叫就是高興了。」宋川回頭說。
「老旦你啥意思?這是情報處的人,你沒有任何文件,要帶走他可不行,你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可這不合規矩啊。」
「你是哪個部隊的?這批人前面抓得不清不楚的,好多人搞不清楚是幹嗎的,能不能幫我們審一審?你的部隊由我們情報部門去通融。」登記的軍官對他敬禮道,「我是衛戍司令部情報處一科科長馮冉,看你戴著的章……閣下也是軍官吧?」
「你媽逼的戰爭,你們不來,哪有戰爭?」老旦依然大罵。宋川已經下了車攔著他:「怎麼了這是?咱別誤了正事。」
第二天去了情報科,老旦立刻知道了馮冉頭疼的原因。幾乎每個鬼子都凶得和狗一樣,這些傢伙雖然被自己人抓起來,卻仍把國民政府看作敵人,反正是不合作。情報科的人也不含糊,將他們打得血糊糊的,鼻樑不知打斷多少。馮冉被吐了一臉血唾沫,正氣得要踹人,見老旦來了,就像看到了救星,忙給他倒了茶,二人坐下抽煙。
衣服換好,服部的頭套又系得緊緊的,這樣他一會兒醒來,便不會發覺衣服被換了。
「劉副院長,你說的俺都懂。俺和郭二子背井離鄉,打鬼子打剩下半條命在後面歇著,又不會幹別的,無聊寡淡里不經意捅了婁子。罪是罪,可只盼著蔣委員長和諸位能看在這幫弟兄們百戰餘生的分上,體諒一下,給點兒恩澤,哪怕留一命都好,讓他回部隊戴罪立功也好。鬼子眼下是不那麼凶了,可誰能保證鬼子後半夜不瘋魔一下,就算打跑了鬼子,這偌大個國家空蕩蕩的,不也要這些大頭兵去收拾么?劉副院長,俺和郭二子三八年出的村兒,到今天已經六年了,論軍功,郭二子不如我,可要論殺鬼子,郭二子在我之上,您知道為個啥?這就是兄弟啊,活他幹得臟幹得累,就因為俺是個小小的官兒,這些章就落到俺的頭上了。劉副院長,俺只求你一句,只要二子命能保住,你就是俺兩兄弟的恩人,俺可以帶二子回軍隊繼續殺敵,也可以給劉副院長開車把門兒,只要你用得上就行……俺和二子從小到大……」
老旦站起身,拍拍屁股,不再理這個討厭的傢伙。他徑直走向街口,為了明天,他還要做很多事。
「這……」老旦梗在沙發上,腦袋裡嗡嗡作響,「去哪裡找這樣的替死鬼?」
這事他一個人不好辦,考慮再三,他告訴了宋川和馬達,這二人聽得也目瞪口呆,但只片刻,宋川便說可以參与,這和救二伢子有什麼區別呢?
「排好隊,向右轉,向前五百米,跑步前進!」老旦哇哇地下了命令,小兵們立刻挺直身板兒跑向遠處。老旦對宋川點了下頭,宋川將機槍和彈匣子抬進吉普車,老旦又拎了兩支步槍、一袋子手榴彈子彈,這下齊全了。那些懵懂小兵喊著號子跑向遠處,連頭都不敢回。
「是俘虜吧。」老旦回過神,說,「他們也願意當俘虜了?看來鬼子的心勁兒是不行了。」
「報告……長官,排長去拉屎了。」一個小班長立正說。
「找他的人多,耐心點兒……嗯,你戴著這些章,很好,哎呀!真的是青天白日呢……」程虎想去摸一下那個章,卻縮了手。穿中山裝的人說:「請進吧,劉副院長恭候。」
「老旦,這是重慶,不是前線,以後你還要學著點兒。」馮冉露出老手的神情。老旦立刻明白,這絕非他第一次干這事,劉副院長也好,監獄的人也好,連這個衛戍區情報處的科長,竟然也用這些傷天害理的手段賺大洋。
「鬼子可真能折騰,一個中國還容不下,跑到緬甸去抄後路,他們是屬狼的啊。」老旦喝了幾口水,酒勁壓下去了。
「醫生不讓。」馬達說。
「這之後,你們倆怎麼打算?」老旦問這兩個後生。
將至重慶,老旦又去後面搬了兩箱酒,那兩位押車軍人再不敢要錢,得知他曾是57師的,險些將錢全退回來。這兩人常年在重慶開車,道路甚熟,告訴他紙條上寫的74軍駐地如何開去,大家便在進城的岔路分開了。
「怎麼,你認識他?」登記的兵走來詫異道。
「都是關了幾個月的小偷流氓啥的,拉去城北修工事的……」
為了提高身份的可信度,老旦繼續幫著馮冉審問鬼子。這是奇怪的經歷,鬼子兇惡,卻各個不同。他們會生氣,會憤怒,會傷心,會絕望,他們的眼圈也會浸滿淚水,他們的嘴角也會牽動鄉情。老旦明白這也是一群莫名其妙殺過來的人,這邊叫鬼子,那邊叫勇士。他們在馮冉面前就像一隻暴怒的……鬥雞,老旦不明白是什麼緣由能讓他們對中國人如此充滿仇恨和憤怒,去別人家搶東西,怎就如此理直氣壯?
「他們?哦,怕有空襲,早晨決定繞城走了……」
老旦開始制定計劃,先將此事通知劉副院長,定好換人的日子,然後從這邊提走服部大雄,矇著眼拉到監獄里和二子換了,在監獄里處死服部大雄,屍體會扔出來交給老旦。老旦等人再將服部拉回情報科,報一個逃跑被打死。這事看著天衣無縫,只要監獄和情報科兩個口子的人都能控制。
劉副院長說罷站起身來:「你先回去想想,我一會兒要開庭了,不能和你說了。」
「哦……」老旦忙向外掏錢,一邊感激地看了眼宋川,是這小夥子讓他帶上了二百大洋,他說這是重慶,是要用錢的地方。「您拿一百,該怎麼用您說。」
「給他點酒吧。」老旦回頭說。
出了監獄大門,老旦獃獃地走到車邊,回望慢慢合上的大鐵門,明白了束手無策是什麼意思。馮冉站不住了,扶著一棵樹吐起來。服部戴著手銬直挺挺地站著,打量著給他換的衣服。
74軍駐地根本不在城裡,軍部也和駐軍在一起。老旦先安頓好了二伢子,讓馬達在旅店裡照應著,他和宋川一早便來到74軍駐地。他並不敢貿然自報家門,卻按宋川的建議戴上了幾個顯赫的軍功章,在門衛那裡說了葉雄給的名字,說是葉雄上校讓他從貴陽給法紀處程虎處長帶了些東西。衛兵看著他的胸前,那上面的東西他們只在王耀武軍長身上見過,一般的師長都不見得有。他慌得連忙下來敬禮,迅速通報了。沒多久,程虎上校穿戴得利利索索出來了,夾著個半新不舊的公文包,還沒等老旦敬禮,這一臉官氣的上校就拉著他的手說:「你來的正是時候,晚一天我就走了。」
「你是做什麼的?」那人見老旦等人站著,頗警覺地問道。
「你到底為什麼要問我這麼多事?這似乎不是你的責任,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第四天,服部大雄歪著頭問起老旦。馮冉在一旁頓著鉛筆,看著滿紙的字。老旦故作冰冷,用一支煙掩飾心裏的不安。
「人呢?」宋川走來問。
第二天一早,老旦便來到法院,通報之後上了樓。劉副院長一臉焦容地等著他,見他來了便離了座,問他有沒有吃早餐。他一聲不吭地給他倒了咖啡,放了點心,擺弄了半天無關緊要的東西,才嘆著氣說:「老弟,郭二子的事只能按死刑判了,這是法院刑事委員會的決定,誰也改不了,雖然我是主辦法官,但委員會一致認定死刑,我一個人反對也沒用……」
「問你呢!說話!」將軍怒吼道,這人一看就是個硬角色,定是打過仗的,他連槍都懶得掏。老旦被他瞪得有些難堪,低下了頭,忍著眼裡的淚。將軍身後走來個穿深色軍裝、戴著白手套的中年人,他輕輕推開了將軍,徑直向老旦走來,一大圈人都慌了,嘩啦把槍端得筆直。將軍要攔住那人,可他仍固執地走到老旦的眼前。老旦抬起頭,覺得此人眼熟,但想不起是誰。這人看著他,又看看牆上稀爛的畫布,慢慢走去牆根撿了一塊,小心地抖落灰塵,那是一張戰士的臉。他輕輕折了揣在懷裡,又走回老旦身邊,看著他胸前的章。
老旦氣得渾身抖起來,手指在扳機上壓了又壓。馮冉忙抓著他的手:「老旦不行啊,再這麼干,誰也脫不了干係,你跑得了,我可跑不了。」
「黃連長這個樣子,回得去嗎?」宋川看著二伢子說。
「委員長,俺自打被國軍抓來,已經離家六年半,俺們什麼時候……才能贏得了這仗?俺什麼時候才能……回得了家?」大哭之後,老旦眼前清亮,肺腑之言脫口而出。
兩個人不由分說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這幾乎是架著了。王副局長已經嚇得無法走路,完全蒙了,連眼前這事都嚇忘了。九-九-藏-書
二伢子情況繼續惡化,這才幾天,眼都睜不開了。他氣息微弱,嘴唇和手背上長滿奇怪的痂,因為汗多天熱,他背後和腰臀上出現大面積的褥瘡。大夫說這是在向外發毒,不知他能不能挺得過去。老旦看著心急,卻也只能給二伢子擦擦汗,喂口水,看著他后脖頸子上發黑的針嘆著氣。
「好,那我抽空和余程萬副軍長說一聲?」
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老旦給他要了單間,讓一個僱工伺候著,可二伢子不是那些昏迷的病人,他動不動就要蹦下來弄個雞飛狗跳,就是馬達守著他,還是常把這個診所折騰得亂七八糟。這一日回來,二伢子在樓道里拉了泡屎,還抓起來糊了一牆,幾個人正在和馬達理論。
「揭開我的頭罩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救誰?」服部絲毫不懼,「我不配合,你的戲也演不下去,不是嗎?」
老旦踹了一腳車門,掏槍頂在了服部大雄的腦門上:「王八操的!都是因為你,你才是罪魁禍首,陪老子演戲?老子現在就成全你的戲!」
宋川也過來拉住老旦。「再想辦法,這樣不行。」他慢慢奪過老旦的槍。憤怒盈滿了老旦的臉,一腔憋屈無處發泄,他的拳頭格格作響,太陽穴轟鳴不斷,他的眼淚就要從肺腑里升起,他此刻比在常德還要絕望。他對著監獄對面那荒涼的原野狼一樣吼著,叫著,渾身的筋肉都要被這叫聲綳斷了。在眼淚流出來之前,他咬著牙轉過身,掄圓了暴漲如棍的胳膊,一拳結結實實打在服部的腦袋上。
「他說得對,我們快走,還脫得了身。」馮冉急得一臉蠟黃,聲音都抖起來,甚至抓住了服部一條胳膊,服部一把打開,那眼神像馮冉才是俘虜一樣。
「如能把二子弄出來,一切聽長官吩咐安排。」老旦說。
老旦將手槍藏在衣服里,頂著官員出了門,官員滿頭大汗地叫人,簽字,在走廊長長的一頭等著二子被押出來。鐵門一道道打開,一道道關閉,老旦強忍著緊張,服部卻強忍著笑,而馮冉的臉已經嚇白了。終於,二子出現在一扇鐵門之後,他立刻看到了老旦,卻沒喊叫,機靈的二子定是看到了情勢的緊張。
老旦第一次進這樣的房子,它是大白石頭做的,房頂高得可以飛鳥,四周有幾人合抱的石頭柱子,之間夾著巨大的豎長條木窗戶。它連台階都是石頭的,一級級地延伸上去,走到頂的時候有個穿中山裝的人詢問來意,程虎說了之後,便和老旦二人在長凳上等著。
「老弟,此一時,彼一時啊。那時用人之際,別說張靈甫,死牢里多少犯人我們都放出去打仗了。那時鬼子兇狠,是個人都往戰場上用。鬼子如今要敗了,蔣老爺子要整飭朝綱,開始搞法治清明,守江山還要坐江山,等你們沒了事,我們的事可就多了。」劉副院長油鹽不進,全是繞圈子的官話。老旦聽著著急,見程虎微微嘆氣,忙張口道:
「這麼活著,真比死了還難受啊。」老旦說。宋川和馬達無聲地看著二伢子,兩人都累成焦黃的臉。
「劉副院長的文件在這兒,他被抓了,但文件還有效,提走郭二子是俺的事,把鬼子弄出來也是俺的事,現在把二子給我就行。」
「二子,你看你,攪和了多大的一件事兒呦。」老旦扔掉煙頭,費力起身,馬路對面的宋川看到了他,忙開車轉了過來。老旦上了車,裝作沒事人一樣說:「走吧,咱瞎轉轉,哪兒熱鬧就去哪兒。」
「都是什麼人?」老旦問那押車的。
城東有個開放靶場,是專門訓練新兵的,一夥陸軍士兵正在練習加拿大輕機槍射靶,射擊間歇,他們仍圍著機槍看個不停。士兵們見一輛吉普車停下來,下來個兇巴巴的軍官,跟著個愣呵呵的大頭兵,那個官兒一看就是打過不知多少仗的,乖乖,那傷疤真是嚇死個人呢。
這話果然搞蒙了服部,他皺著眉頭半天,仍沒想出好的回答。老旦看了眼馮冉,對還在納悶的服部說:「你咋了沒剖肚子?這個樣……不像你們日本人的習慣。」
老旦盡量避免去琢磨服部的想法,他必須將之看成一個死人,一個可以殺幾次也不心疼的劊子手,他只是個必須殺掉的替身,他活著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救二子的命,除此之外再無意義。
二伢子睡了。宋川從前面探過來,小心地將他靠好在座位上,給他蓋上一件薄薄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臉。他關切的樣子令醉醺的老旦動容,二伢子能活著回來,也定是他們的捨命相救,就像在斗方山那些弟兄救他和楊鐵筠一樣。
「俺實在沒有辦法,就拿著槍等在這兒,他沒有死在戰場上,俺也不能讓他死在刑場上……蔣委員長,請你饒他一命,老旦在此,願受任何處置。」說罷,老旦再度敬禮,然後撲通跪倒,背去雙手,像在板子村離家時那樣。
「你這是……劫獄啊!」官員瞪著眼道。
老旦喝得來了勁,見二伢子直勾勾看著他,伸過瓶嘴餵了他,二伢子來者不拒,哼哼唧唧地喝了不少。老旦抱著他說起不著邊際的醉話,二伢子成了醉漢,倒不像是個病人了。
老旦點了點頭,對馬達說:「我這兒還剩三十塊大洋,做不了什麼大生意,除了我們回去的路錢,你可以全拿去用。」
「你們的……軍統已經懷疑你了吧?」服部仰著頭說,老旦甚至看到他在臉罩后的冷笑,「難怪你們打不贏這場戰爭,內部腐爛成這個樣子,不垮才怪。」
「老哥,你真要這麼做?」宋川開著車問。
「不用給我,我分文不要,一會兒我讓你給誰你就給誰。」程虎也不看那錢,擺了擺手說,「你包好,這是重慶,不是前線,花錢辦事不合規矩,但不花錢卻辦不了事。唉,前方將士流血,後方官員花錢,難怪鬼子找咱們打,他們是看到咱們的積弊了呀。」
老旦又點了根煙,他在這普通的早晨倍感茫然。這是一座戰爭中的都城,是支撐全國抗戰的大腦,有著他沒見過的大氣和繁華,卻也藏著他不能理解的黑暗。它們比戰場上的鬼子更為可怕,讓他開始質疑那麼多弟兄為這個國家犧牲的意義。
「你賣的是哪一壺啊?老旦兄弟,你的話我聽不懂啊。」馮冉一臉苦笑道。
「我只有一個辦法,但你要能配合好。」劉副院長趴近他耳邊說,「死刑十五天後執行,執行之前你找個人換進來,警察廳看守處有我的人,你想辦法換一個替死鬼進來。」
「槍斃,沒說的,這時候誰待見鬼子?就是反對用毒氣彈,他手上也沾了無數中國人的血,情報部門問完了,都不用交審判局,拉出去就斃了。」
許是昨夜的警報,繁華的中山路一早並無太多的人車,臨街的商鋪開門的也少,挑擔賣豆花的小販站在街口發獃,不知該向哪一邊去,一支警察的巡邏隊懶洋洋走過街邊,惺忪的雙眼說明昨晚他們定是在牌桌上經歷鏖戰。一間雜貨鋪的門開了,夥計放好了門閘,將一桶不知什麼水倒進下水道,又在龍頭下洗了桶,洗了臉,用毛巾擦乾了,便哼唱著調子擦起櫥窗的玻璃來。這面櫥窗在一棟大廈的底部,上面掛著一幅巨大的宣傳畫布,幾個扛槍的戰士戴著鋼盔,正在笑著奔向疆場,他們強壯的胳膊抓著威武的槍,前方硝煙瀰漫,而他們仍義勇向前。
馮冉忙坐下來說:「問到了。明早九點車隊從監獄出來,一共兩輛車,車上六個犯人,都是要執行的,為了走得快他們會穿過市區,走中山路……兩輛車都掛的是監獄的車牌,沒有武裝押送,這滿大街都是兵,誰敢亂來啊?老旦你可要想清楚。」
「程老弟,你這就見外了,你的事我啥時候含糊過?就是你們74軍的事我也沒有辦事撅屁股的,拿走拿走……」劉副院長皺起眉頭,看著那一包東西吸了口涼氣。
「你可以開槍,但你沒有贏我,隨便你,我無所謂。」服部輕蔑地對他微笑。
老旦驚得傻了眼,馮冉立刻緊張出一頭汗。「什麼?為啥?」老旦問。
「俺曾是74軍57師169團的,帶兵守衛常德東門,對面就是這個王八蛋!服部,你媽逼的,老子的陣地你打下來了嗎?怎麼後來不見你上來了?老子一直在等你哪!」老旦指著嘴角流血的服部說。服部看來不想回答,只冷冷地笑了下,徑直跟著隊伍向裏面走去。老旦怎能放他,又要去踹,卻被那軍官攔住了。
「二子要是出來了,咱幾個能湊一桌牌了。」老旦啃著一條雞腿說,「你們倆以後想咋辦?是在重慶待著呢,還是回部隊去?」
老旦束手無策,宋川和馬達愁眉緊鎖。好歹有個中醫願意收留他,說只能試一試以毒攻毒,針上淬了蜂毒,扎三天放一下血,如此往複大概要一個月。但是老中醫的話咬得死死的,不保證能治好,也可能更糟。
「開始很怕,後來老大哥們教了辦法,就不怕了,我們還吃蛇呢,把蛇弄死,皮扒了在火上烤,味道很不錯呢。後來又有人教我們,把蛇毒染在子彈上,打鬼子只要捎著,一槍死一個,絕對活不了。」宋川說起了得意事,精神頭便足起來。
「那玩意兒最嚇人,涼颼颼的。」老旦想起黃家沖一隻小花蛇半夜爬進他的被窩,渾身登時起了疙瘩。
一周過後,醫生扎的針開始見效,只是不是好效果,二伢子變得痴獃起來,每天張著嘴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吊扇咿咿呀呀,眼珠子都不帶動的。醫生說是用針鎖了他的頸椎要穴,這是必經的過程。二伢子的脖子上放出黑黑的血,第一次黑得和墨汁一樣。然後便是昏睡,睡得和死人一樣。老旦不知所以,反覆問那大夫,他到底是見好還是見壞了呢?
「除了那個服部大雄,一個個都和瘋狗一樣,什麼都不說也就罷了,還要咬人,還要吐唾沫,真是不可救藥!你看我這一上午了,本子上除了姓名,幾乎啥也沒記下來。」馮冉舉著一個小本子給老旦看,果然乾淨得和擦屁股紙一樣。
高高的書架後傳來開門聲,洗手聲,然後走出來矮小的劉副院長。說他矮小還是客氣的,這三寸丁read.99csw•com的人兒要是在此間辦公室和你捉起迷藏,那定是找不到的。身板令人發笑,他卻有張帶著殺氣的窄小的臉,好像上輩子就有人欠了他幾條人命,並且一直攢到了今天。
老旦看著這傢伙,又看看他手上的銬子,嘿嘿笑了一下:「是你個球啊?」說罷他揮拳便打,服部側身躲過,老旦罵了句娘,欺負他無法還手,乾脆跳起來雙拳暴打。服部舉著雙手招架,但還是挨了他幾拳。一群人上來揪開了他,登記的軍官呵斥道:「哪來的?幹什麼你?把人打壞了你去給上面交代?」
「嗯,我們在緬甸捉了他們好幾百個,長官嫌帶回國麻煩,吃的喝的都不夠,看著他們又可恨,就讓我們全宰了,站在河邊,機槍一掃,乾淨利索。」
老旦見他猶豫,嘿嘿笑著便從後面搬了一箱,扔給押貨的幾塊大洋。「不就是酒么?又不是你家媳婦,你就說路上被人搶了兩箱。」
重新整編的74軍即將開拔,繼續向日軍施加壓力。全軍補充了幾萬兵員,弄得比之前更為強大。程虎做事和他的名字一樣,二話不說便坐車讓他向法院開去。
「那……程上校,二子能救出來不?」
宋川低頭不語,馬達似乎早有主意:「我就想留在重慶,做點生意唄,等著抗戰勝利。」
蔣中正抬起頭來,眼裡竟也是盈盈淚光,他慢慢後退兩步,對老旦敬了標準的軍禮。他既如此,全場官兵嘩地立正,齊刷刷對老旦舉起了右手。
兩天後,劉副院長沒有來電話,老旦在法院門口的傳達室拿到劉副院長給的協助調查令,這說明計劃可按照原約定時間執行。
老旦放下手,深吸一口氣,壓住總要流出的淚,輕輕說:「委員長……」
「哦,那更好,你先準備五十塊大洋吧……」
「哪,哪,這個鬼子怎麼辦?」馮冉慌張道。
監獄到了,馬達穿著軍服在這裏等候多時,旁邊是一輛租來的用來迷糊眼的轎車。老旦和馮冉押著扮成國軍軍官的服部,用劉副院長出具的證明進了大門。一進門便有個官員在等,一看也是個官油子,他只看了這幾人一眼,便問道:「是司令部情報處的人嗎?哪位是老旦?」
「你挺熟啊,不像第一次。」老旦看著他說。
「那是另一回事,和我沒有關係了。要不是美軍轟炸了我們的機場,你們未必能贏了這一仗。」服部頗為不服。
「馮老弟,你們最後會把他咋處理?」
然後便是二伢子的病,車一顛,路一陡,二伢子就會發起病來,有兩次跳下車去,要奪經過部隊的槍。好在都看得出他是病人,倒也沒人計較。只是苦了馬達和宋川,兩個小子恨不得將他捆在腰上,一會罵一會哄,最後多是抱著他睡成一團。老旦看著他們,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
「他啥也不說?」老旦納悶道。
老旦聞聽,渾身打了個寒顫,這情景似曾相識,雖然是鬼子,仍聽得他心頭髮瘮。
「監獄那邊全靠劉副院長,他們這事看來干過不少,應該沒問題。就是有問題,二子也出來了,跑就行了。」老旦想到了這一層。
「不就佔了兩天?然後被我們的援軍差點打廢了,我們那叫撤退,任務完成了,你們佔個爛城,就是要瓮中捉鱉。」老旦說著他不太懂的事,但佔領常德的鬼子險些被圍殲卻是事實。
老旦獃獃看著他,被他的話勾起常德東門的回憶——毒氣彈瀰漫了陣地,哭號和慘叫,抓爛的雙眼,訣別的眼神,鬼兵連那被血染紅的面具,戰士們那血肉飛濺的告別。老旦的臉從紅到白,從白到青,幾乎咬斷了嘴裏的煙,差點捏扁手裡的搪瓷杯。馮冉的筆刷刷前進,他略帶滿意地念著這些話。
「你的田地未必比我好吧?」服部淡淡地說。老旦驚訝於他的洞察力,他如何看出來的呢?「你們57師功虧一簣,常德還是被我們佔了。」
「衛戍情報處的,找他辦事的。」老旦脫口而出。
老旦應下此事,要讓宋川回去照看一下二伢子。馮冉說明天再來就行,這些鬼子先餓一天,審的時候還省點力。
老旦按捺著火氣,太陽穴鼓鼓地跳,情知這中醫說的未必假。二伢子治成這個樣子,原本該在意料之中的。
「報告委員長,幾年前俺是第2軍情報處特種突擊連副連長,與楊鐵筠上尉帶隊襲擊了日軍斗方山機場,這塊章是因那一戰得來的。」
「你幹什麼?是哪支部隊的?」一個將軍樣的人走來,指著他喝道。老旦不想理他,只看著那面牆出神,他擦乾了臉上的淚,愛咋咋地吧。
「找錯人了,回去吧,他再也不能辦事了。」那人說罷便走。二子被兩個獄卒押著,他們經過二子時對獄卒也說了句什麼,獄卒便帶著二子回去了,鐵門「咣當」一聲關上。
「我只為兩個理由剖腹:第一,戰敗;第二,命令。我們並沒有戰敗,我也並沒有接到命令,就因為被你們抓了我就剖腹?你想得太簡單了,果然對我們不了解。」
「蔣委員長問你話,你怎麼不敬禮?」將軍在一旁暴怒道。
「哦,沒有,第一次喝到。有幸,有幸。」老旦倍感局促,他實在不適應這樣的場合。放下茶杯,他為自己這低聲下氣的樣子羞愧起來,為這個國家豁了那麼多次命,怎地見了這些腦滿腸肥的傢伙,還是嘴巴不利索,總像是直不起腰來呢?
「今天要槍斃的那些呢?」老旦勃然大怒。
「就跟我和二子一樣啊,這小子,真讓我挂念啊。等二伢子治完了這一陣子,不管效果好不好,我帶他回湖南老家,黃家沖里有的是人照顧他。」老旦摸了摸二伢子的腦門,微微嘆了口氣,「黃家沖的人,一個都死不起了。」
「我找了重慶高級法院的劉副院長,已經按照葉雄說的辦了,郭二子還在我軍特種部隊服役的證明已經交過去,申請移交軍事法庭處理。可現在正在整肅治安和司法,法院又是獨立系統,能否辦成還真不好說……」他扭過身瞪著老旦,「你帶錢了嗎?」
「大概估計嘛。在醫院里,人們都說你殺了好幾百個,要不怎能得青天白日啊?」
二伢子沒了,再不能沒了二子。
「那咋辦?也不能把他丟下啊,就是抬也要抬回去。」老旦抽起了煙鍋,一口辣在心裏,自打玉蘭死後,好久沒有這麼揪心的事了。
「你不知道劉副院長前天被軍統抓了么?是軍事委員會的命令,除了貪贓,他還向日軍出賣情報……」官員連自己是誰都不說,這消息如五雷轟頂,老旦半天沒反應過來。馮冉已是嚇得手都抖了。
蔣中正繞著他走了半圈,並沒有像那將軍一樣被他的名字逗笑,他仍用平緩的語氣問:「57師的事情早就弄明白了,你要做什麼主?我不記得給57師的人發過青天白日勳章,你這個章哪裡來的?」
「哦?帶了,您覺得需要多少?」
劉副院長那張臉卻不像聽明白了,他帶著苦澀笑了笑,又趕忙收斂了,給老旦倒上茶說:「老弟啊,不瞞你說,當年我也是為民國流過血的,民國十七年打杭州,要不是一個兄弟冒死撲倒了我,我早就脫胎轉世了……哎呀,那個兄弟被炮彈片割斷了動脈,死在我懷裡了……是啊,我明白戰場上的弟兄……」劉副院長看著老旦,又看看程虎,他女人樣咬著嘴唇,雙手扭來絞去,一會兒看著書架,一會兒看著門口,像是在糾結一件重大的事。
已經深度昏迷的二伢子,如何做出這高難度的自殺舉動?莫非他一直知道這三個人在為他的事絞盡腦汁?走了也好,走了也好,這雖不是戰場的壯烈,也仍然是戰士的魂歸。老旦淚流如溪,卻無話可說,所有的話都在心裏揉捻碎爛,化作濃濃的苦,吞入燃燒的腹中。
「郭二子的案卷已經到了執行科,這是已生效判決,軍方即便要人,動手也太晚了。上面對於這些嚴重擾亂治安的重罪,一律要求快辦嚴辦,我能拖到今天不簽字執行,已經是咬著后槽牙在弄了。老弟啊,你們真是給我出難題啊。」劉副院長四平八穩地倒茶,這麼一件人命關天的事,被他三說兩說,便變得輕飄飄的了。
老旦瘋了一樣叫喊著,他端著槍轉著圈,這是個五岔的路口,而他只覺得無路可走。他的機槍照著大廈牆上打去。子彈擊碎畫布,那些走向戰場的戰士們碎成了片。紅色的磚牆噗噗噴出碎屑,彷彿彈洞里噴出的血,它們混在清晨的露水中黏黏流下。空蕩的街道槍聲回蕩,老旦像要擊碎這世界一樣發狠般打光了子彈,它咔噠一聲跳完了最後的彈殼,槍管冒著白煙,槍口還在跳動。老旦淚流滿面,見幾十個士兵端槍跑來,站成一個半圓圍起了他。他長出一口氣,對著宋川藏身的地方搖了搖頭,扔下了熱乎乎的機槍。
「緬甸是不是有很多蛇?」老旦最怕那東西,在黃家沖就被嚇過,他寧可跟鬼子拼刺刀,也不想去山裡砍蛇。
老旦便坐下了,傻乎乎笑了下,劉副院長給他遞了支煙,老旦擺手不要,劉副院長也不謙讓,只將它丟在桌上,又恢復了那張命債堆積的臉。他抽了一口后對程虎說:「程老弟,眼下的狀況你是知道的,蔣老爺子雷霆震怒,這個月槍斃了軍方五六個軍官,抓起來我們十幾個貪枉的高層。老弟,情勢來者不善啊。」劉副院長給他們倆各倒了一小杯茶,老旦端起來喝,顏色和醬油一樣濃,味道怪怪的。
老旦越說越難受,眼眶裡濕噠噠的,正要酸水苦水一起倒,程虎拍了拍他的胳膊,打斷了他:「好了老旦,先到這兒,先到這兒……劉副院長聽明白了。」
服部遠遠飛去,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監獄的門衛晃了晃手中的槍,放棄了干涉這不屬於他們管的事。馮冉拉起腫了臉的服部。服部也不罵,在老旦的腳邊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慢悠悠上了車。
「要不就全完蛋!俺說出去,你們哪個能活?」老旦一臉殺氣,他看清了問題所在,情勢斷不容猶豫,他比在戰場上還要清醒。他又對服部說:「你再說話,俺先一槍斃了你。」
「蔣委員長,原74軍57師169團中尉老旦,向您報告!請委員長read.99csw•com……為俺做主!」
「老旦,你的主意落空了。」服部突然說了話,將那官員嚇得一蹦。
「記不清了,刀砍的十幾個,槍打的手雷炸的,又沒有揪到眼前存個數,誰球知道啊?」
「老兄見外了,誰不知道你從行政院那時候就一身清廉,這事找你,也是因為這個,可你辦這事,就是有心,四方八面的也要打點不是?重慶官老爺多,門子也多,那個被打死的流氓家裡也有些手段,誰不知道你老兄辦這事的兇險?你就別和我們見外了。我也是受長官之託,虎賁57師官兵的事情,也就是我們的家事,老旦兄弟大老遠從貴陽跑過來,也是為這事兒來的,等全辦好了,我們還要拉他回去打仗呢……」
「二子!」老旦輕呼一聲,拔腿就要奔著門去,卻被一雙手牢牢抓住,扭頭一看,竟是服部。
「那咱們現在是去……」老旦用布袋子包好了錢,這都是宋川仔細用紙碾好的,二十塊碾一筒,足足帶了十筒,都是常德拿回來的銀元。
「哪有那麼多要不是?輸了就是輸了。說說看,你怎麼……成了自己人的階下囚?早聽說雞窩有倒灶的,鬼子窩原來也這麼搞?」老旦拿出一支煙,想遞給他,卻塞進了自己的嘴。他此刻全無憤怒,這平靜令他奇怪,戰場上的仇敵,恨不得將他刀劈幾塊的,坐到對面時卻變成一個完整的人。他看著頗為落魄的服部大雄,為自己強撐起來的勝利者姿態臉紅起來。誰輸了,誰贏了?你的境遇又比他好多少?二子還在死牢之中,二伢子已經瀕臨絕境,這場戰爭除了打爛那麼多城市,殺死那麼多生命,又留下多少能回味的事情呢?
「這個事……法幣……」
等消息的這些天,老旦等人帶著二伢子四處尋醫,好醫院去了,外國人的特好的醫院也去了,醫生仔細看過之後,又拍了片子,他們看著片子都搖搖頭,二伢子的腦部有大塊的淤血,能這個樣子已經很不錯了。他的腦損害可能源自於山崖墜落,又加上蛇毒引發感染,部分腦神經已經損壞,一塊大腦正在塌縮,他會越來越瘋,越來越……傻,可如果實施開顱手術危害更大,因為受傷部位太深,刀切下去一切難料,沒準手術台上就死了。
看守間的鐵門咣當起伏,每一下都帶著死亡的味道,二子想必也是在這樣的地方。老旦咬了咬牙,輕輕拍著馮冉的肩膀,推著他走到一個僻靜之處。「馮老弟,俺有一事相求,你聽聽……」
「那隻能你想辦法,以前有人這麼干過,找個乞丐打暈了,或是找個流浪漢打個半死,最好再割了舌頭,往裡面一扔沒人認得他,你要是能找個和郭二子像的最好,找不到也沒關係,拉去刑場之前人就基本弄死了,槍決只是個形式。」劉副院長說完猶豫了一下,「只是,你還要再花點錢……你知道,警察廳的人也要打點……」
「你到底如何,俺已經不感興趣了。」老旦說罷起身離去,走得惡狠狠的,出門時他扶了扶帽子,看著身後黑乎乎的影子,他不知是否有什麼被關在鐵門之後,是良心,還是憐憫?但這一切都不如二子重要,哪怕鬼魂鑽入他深沉的夢魘。
「好受的?那不行……咱要報仇啊,對鬼子……那是一個也不能放走,只要在中國的,全殺,全砍了腦袋。」老旦將手一揮,砍在馬達身後,將他嚇了一跳。
「我本來是想治好了二伢子,和他一起再琢磨這事的,可眼下他這個樣,後面的事就沒法說了,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
程虎起身敬禮,老旦忙跟著敬禮。劉副院長的臉猛然笑起來,像打了麻醉氣一樣咧開了嘴。他推著程虎坐下了,滿嘴寒暄客氣之語,對老旦卻如沒看見一般。程虎忙介紹了老旦,告訴劉副院長此行來意。劉副院長只用眼角瞥了老旦和他胸前的章,便自顧自抽起煙來,抽了幾口見老旦還站著,他便故作驚訝地指著沙發說:「坐,坐呀,請坐吧……」
老旦暈乎乎走下台階,出了法院的大門。他暫且消化不了這個問題,便坐在法院旁的台階上抽煙。法院前面是一條寬闊的街,地上有炸彈炸過的坑痕,對面一個銀行的樓炸去一角,嶄新的紅磚填滿了炸爛的缺口。街上的天空是藍的,一絲雲都沒有地藍著,除了用於防空的枕頭樣的大氣球,便是空蕩蕩的藍。街邊的店鋪支起陽傘,二樓以上的便掛出了招徠顧客的廣告,那上面多是畫得粉|嫩的女人。抽完一支煙時,街上的人漸多起來,汽車響著喇叭,人力車響著鈴鐺,偶爾有肥胖的警察吹起笛子,那聲音聽著讓人尿緊。穿著西裝和長衫的男人們匆匆走過,化了濃妝的女人們走得更急,可她們仍會在商店櫥窗前停下一陣,看著裏面新掛出的衣服。街口那邊有十幾個臟猴一樣的小孩,或坐或站,每人拿著一個破碗伸向來去的行人。他們並無悲戚之色,有的還樂呵著,為夥伴流出的鼻涕或是露出的雞雞哈哈大笑。
老旦謝絕了他這番好意,明天就要開拔,不知有多少事等著。老旦說還有個要看病的二伢子,一堆事要緊鑼密鼓地辦。他又拿出五十塊大洋要給程虎,這人仍嚴厲地拒了。老旦只能敬禮再敬禮,謝了再謝。
「雖然只有27塊青天白日勳章是我親自發的,但每一塊的頒發我都簽過字,也基本知道是給了誰,那麼,你是誰?」這人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目光並沒有旁邊那將軍的嚴厲。
馮冉在三十塊大洋的進攻下,迅速給老旦出了實施計劃。老旦正好有74軍開給老旦和二子的在特種部隊服役的證明,老旦可以用核實74軍57師與該敵作戰時敵我狀況的名義「借走」服部大雄,借期一天,由馮冉親自押解。因74軍已經開拔,此事就由老旦和衛戍司令部情報處協調了。沒人會因為陸軍借一個鬼子詢問戰況而產生懷疑。當然,等服部大雄拉回來時,將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身上至少有一個槍眼兒。
「死亡后要驗明正身,能混得過去嗎?」宋川在紙上寫著計劃,抬頭道。
「帶了大洋……」
「訓練怎麼抽煙?風紀扣怎麼開了?你把褲帶解下來幹嗎?球硬了?你們排長就是這麼教你們的?機槍能圍著看嗎?彈匣子就這麼放著?都站好了!」老旦聲色俱厲,嚇得小兵們忙站好了隊。
「一直沒想好,一提起回部隊打仗,我就有點……怕。但是不去吧,心裏又老不踏實。」馬達皺著眉剝著一隻鹹鴨蛋說。
貴陽到重慶看著不遠,吉普車頂多兩天,老旦等人卻用去一周。路上人流滾滾,都是往貴州去的,軍隊也大幅向南調度,山路本就不寬,這下更是擁擠不堪,吉普車像掉進粥鍋的蒼蠅,走不得飛不得。好在空中有國軍和美國人的飛機護著,鬼子不能飛來胡作非為,要不這擠成漿糊的山路肯定是傷亡慘重,老旦知道那滋味。
這茅台果然名不虛傳,在貴陽竟沒喝到。那兩個後生都不喝酒,老旦便抱著瓶子獨飲,喝兩口吃一串花生米,沒多久那車便開得晃悠起來。馬達立刻將他拉去後面,寧可後半程自己開,也不想被他開到山谷里去。
「給他換衣服。」馮冉摸了下服部的脖子,拿出一套半新不舊的陸軍衣服。馮冉剛給他喝了麻|醉|葯。
「你稀罕你拿走,別再和俺提這破雞|巴玩意兒。」老旦氣呵呵地說。
「錢倒可以想辦法,可是這人……這事有點傷天害理啊。」老旦放下茶杯,屁股針扎一樣難受。
「郭二子是打死了人,那個人是個放高利貸的流氓,但也是國民政府副秘書長的親戚,二子來了重慶就選擇了脫離57師,李琰師長特批了這十幾個軍官的退伍。他也不會幹別的,就每天賭,終是一天輸光了……這事我見得多了,上個月咱們74軍一個作戰科科長也去賭,被憲兵隊抓了,也費了一番力氣才弄出來。」程虎是個文官,雖然話裡帶著軍人氣魄,一看就沒打過什麼仗。老旦聽他說了這些,心裏變得更加沒底。
一進屋,老旦並沒有看到劉副院長,這辦公室像營房一樣大,吊著圓桌那麼大的吊燈,中間的大桌子可以睡兩個人,卻只放了一盞檯燈和一些材料。角落的黑皮沙發如巨大的棺材,上面隨意丟著一件大衣。牆上掛著一些好看的字畫,下面是一排花盆,開著老旦不認識的花。老旦被這個辦公室震著了,想起57師余程萬師長在那個破地下室里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不行,不行,他不能看見我……」官員驚慌道。可老旦早過去一把揪掉了他的頭罩,在這個屋子裡,他寧可相信這個服部大雄。
「你們誰是頭兒?」老旦背著手問圍著機槍的幾十個人。
「打開後面!」老旦大吼道,他誇張地拉著槍栓,走向第一輛車後面,對著車廂舉起了槍。駕駛員慌張地打開了車廂,撩起厚厚的布,一車廂穿著囚衣的人嚇得舉起了手。這是罪犯,可看那些猥瑣樣,都不是軍人,也沒戴鐐銬,定不是什麼重罪。老旦吃了一驚,又跑去第二輛車,打開了又是一車廂同樣的囚犯。
「他們現在到哪了?」老旦的臉漲得通紅,老天爺,你和俺開什麼玩笑?
「他會中文?怎麼不早說?」官員壓低著聲兒,額頭也流出了汗,「你們只能帶他回去,事情辦不了了,再做你們倆也全完蛋,這事沒有發生過,我也不認識你們,趁軍統還沒懷疑你們,趕緊走。」
二子就要被押著走來,拐角里突然出來三個穿黑衣的人,他們只看了眼二子,便扭過頭看著這邊。
「如果那是二伢子,你會嗎?」老旦頭也不抬道。
老旦本在等著士兵們將他按在地上捆成粽子,卻不想有人會走來問他這樣的問題,他看著該人,不知該說什麼。
「不行,門你打不開,他還戴著腳鐐,你帶不走,你這麼做真成了劫獄,我們都要跟著你死!」服部言簡意賅,但句句都在要害。老旦看著那緊閉的鐵門,一下子萬念俱灰。
一切天衣無縫,五天後開始行動。
「那就給我,我把死人給你拉回來。」老旦說。
二伢子靠在他的肩膀,邊聽邊笑,發出鴨子一樣的叫聲。